
我見過的最剛烈的食物,莫過于川菜中的麻辣火鍋。那一鍋紅湯翻滾著,辣椒與花椒在沸水中上下浮沉,猶如古代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初次嘗試的人,往往被這氣勢所震懾,嘴唇發麻,額頭冒汗,卻又忍不住一筷接一筷地往那紅湯里探。火鍋的性格,是典型的巴蜀豪杰的性格,熱情奔放,不遮不掩。它不取悅于人,卻自有人趨之若鶩。這便是剛烈食物的魅力——它能喚醒人心中沉睡的野性。
與之相對的,是江浙一帶的甜食。蘇州的桂花糖藕,杭州的西湖藕粉,上海的八寶飯,無不溫婉可人,細膩纏綿。它們不似川菜那般咄咄逼人,而是如同江南水鄉的女子,輕言細語,步步生蓮。這類食物的性格是內斂的,需要靜下心來細細品味。一口下去,甜而不膩,香而不艷,余味悠長。我認識一位北方的朋友,初嘗這些甜食時頗不習慣,覺得太過柔弱。然而久居江南后,竟也愛上了這份溫柔,說是能撫平都市生活的浮躁。食物的性格,原來是可以改變人的性格的。
粵菜的性格則更為復雜。它講究原汁原味,卻又在烹飪手法上極盡精巧之能事。一只普通的白切雞,看似簡單,實則對火候的掌握要求極高,多一分則老,少一分則生。這恰如廣東人的性格——外表平和,內里剛強,講究“和氣生財”,卻又不失原則。粵菜中的早茶文化尤其體現了這一點。一壺清茶,幾籠點心,親朋好友圍坐閑談,看似閑散,實則暗含禮儀規矩。蝦餃該何時上,燒賣該如何吃,都有不成文的講究。這種性格,是歷經商業文明洗禮后的圓融與精明。
西餐的性格又自不同。法國菜的浪漫,意大利菜的熱情,德國菜的實在,英國菜的保守,無不與其民族性格相呼應。巴黎餐館里的紅酒燉牛肉,那牛肉燉得酥爛,酒香濃郁,配菜是幾顆小蘑菇和幾根胡蘿卜,擺盤簡單卻別致。整道菜透著一種不慌不忙的優雅,仿佛在說:“急什么?生活是用來享受的。”這與法國人對待時間的態度何其相似。德國的豬肘子則大不相同,碩大的一個,配著酸菜和土豆泥,實實在在,毫不花哨,吃下去飽腹感十足,恰如德國人務實的精神。日本料理的性格最為特別。它追求極致的新鮮與簡約,一片生魚片,一碗白米飯,都要做到盡善盡美。這種追求近乎偏執,卻也因此成就了獨一無二的美食藝術。在一家壽司店,看著那位白發老師傅手法嫻熟地捏制壽司,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如儀式,不禁肅然起敬。這哪里是在做食物,分明是在進行一場靜默的修行。日本料理的性格,是禪意與匠心的結合,是“一期一會”的人生哲學在飲食中的體現。
我家鄉的家常菜,性格則樸實得多。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碗白菜豆腐湯,雖不起眼,卻飽含著家鄉的溫度。這類食物沒有華麗的外表,沒有復雜的工藝,卻最能撫慰游子的心。我每次離家久了,最想念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母親做的那碗清湯面。上面漂著蔥花,湯底清澈,面條筋道,喝下去,整個人都是幸福的。這種食物的性格,含蓄中見深情,“潤物細無聲”。
食物的性格,說到底,是人的性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孕育一方美食。湖南人嗜辣,因其地潮濕,需辣椒袪寒除濕;山西人愛醋,因其地水土堿性大,需醋酸中和;廣東人喜清淡,因其地氣候炎熱,油膩難消。久而久之,這些飲食習慣便內化為當地人性格的一部分。
因此,我格外珍惜那些保持著鮮明性格的食物。它們不只是營養的來源,更是一種文化的傳承,一種生活態度的體現。每一口有性格的食物,都在提醒我們:在這個日益標準化的世界,保持自我是多么可貴。
食物的性格,終究是人的性格。我們吃什么,就是什么性格。
(從 容摘自微信公眾號“小散文雜志”,默沫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