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秀瓊1919年出生在江蘇南京,是家中長女。父親做布匹生意,家境尚可。5歲時,吳秀瓊被送到當地私塾學習,但隨著弟弟妹妹的相繼出生,母親讓她休學在家照顧弟弟妹妹。9歲時,她剛讀一年小學,又被叫回家幫工。
1933年,14歲的吳秀瓊在南京仙鶴門小學就讀。每天放學回到家,除了幫忙做些家務,她就靠讀一份《江寧農報》打發時間。她喜歡讀報紙上的隨筆和散文,也留意到了這些文章的其中一位作者——伯斯。
兩年后,吳秀瓊見到了學校里新來的徐老師,那時她16歲,而徐老師也不過是個剛剛畢業的18歲師范生。在吳秀瓊眼里,徐老師只比自己大兩歲,卻什么都懂。除了國文,他還教植物學、農學甚至樂理。一次,徐老師給她看一本剪貼簿,里面收錄著他的作品,吳秀瓊看了又驚又喜,后來她在給徐老師的信里寫道:“原來伯斯是徐老師……在那時,我已是您的一個忠實的讀者。”
徐老師名叫徐云震。據其自傳記載,他1917年出生在江蘇丹陽的一個農村家庭。家里人一邊務農,一邊開雜貨店。
徐父不想兒子重走自己的路,拿出五六十塊大洋,供兒子在丹陽城里讀高級小學。
15歲時,徐云震考進棲霞鄉村師范學校。在那里,徐云震不僅要學習30多門科目,如園藝、縫紉、文化課程、農業知識、生理醫學等,還要參加農作勞動,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仙鶴門小學。
日子久了,年齡差距不大的師生二人漸漸熟絡起來。吳秀瓊會主動找徐老師幫她輔導功課。放假了,徐云震也會邀請她來學校玩。他們一起討論社會見聞、談魯迅和巴金的作品。
相識一年后的1936年,吳秀瓊小學畢業,到當地一所師范專科學校就讀,徐云震則繼續留在仙鶴門小學教書。兩人分開后依然保持聯系,很快,全面抗戰爆發了。
1937年8月,淞滬會戰打響,吳秀瓊所在的學校準備西遷,徐云震想帶著她去往后方,可吳秀瓊患了傷寒不能同去。
隨著戰事愈發嚴峻,想要離開變得愈發不可能。11月,淞滬會戰結束,蘇州、無錫、常州在短短16天內相繼淪陷。不久日軍又侵占南京。12月13日,一場長達6周,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大屠殺發生了,人的生命猶如草芥。
為了活命,吳秀瓊一家逃到了偏僻的江心洲上。他們長期借住在潮濕的碾坊里,滿身是瘡。
沒有經濟來源,8口人吃飯也成了問題。吳秀瓊把頭發剃光,穿上父親的衣服,扮成男孩子,才敢帶著弟弟妹妹們外出撿柴火、打蘆蒿。
一邊是日軍的屠刀,一邊是饑寒交迫的現狀。吳母做出選擇:死在外面還不如死在家鄉。
1938年5月,一家人冒險回到南京。在自傳中,吳秀瓊提及她在路上看見一處江岸上“死尸遍地,東一個西一個”。好不容易回到家,她又發現整個鎮子都被燒光了,她和家人已無家可歸。
回到鎮上后,父親重新做起布匹生意,母親開辟了一片田地,一家人努力生活。
安頓下來后,吳秀瓊更加惦記徐云震。南京淪陷后,兩人徹底失聯,她想找人卻連個大概的地址都沒有。如此過了兩年,直到1940年初,吳秀瓊收到了一封來自桂林的信,署名是“云震”。
原來在兩人失聯的近3年里,從南京到桂林,徐云震幾乎一路上都碰到了慘烈的戰爭,一路走一路退。
1937年7月,仙鶴門小學不得已關閉,師生們被告知回家。徐云震在自傳里寫道,最后一次走進教室,他在黑板上揮筆寫下一行抗日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然后轉身離校。
淞滬會戰打響后,在昔日老師的介紹下,徐云震到了揚州的私立小學任教,辦了一份宣傳抗戰的報紙。
可不滿一個學期,揚州的局勢也驟然緊張。12月,徐云震前往安徽巢縣(今安徽省巢湖市)。
1938年1月,日軍向安徽鳳陽、蚌埠進犯。幾經輾轉,徐云震去了徐州,可是此時臺兒莊激戰正酣。隨著撤離徐州的命令傳來,人們四散奔逃。
1938年5月,徐云震到了漢口。一位昔日的老師邀請他前往桂林漢民中學共同辦學,他同意了。
漢民中學創辦于1936年,1937年11月因戰亂從南京遷至桂林。
在那里,徐云震終于獲得了片刻的安寧,此時已是離開南京的12個月后了。徐云震也惦記著吳秀瓊,他還記得她家的住址,就寫了一封寄往南京的信。
收到信后,吳秀瓊既喜悅,又心酸:“(您)遭盡了人生痛苦,受盡了風霜折磨,可是我不能分擔您絲毫的痛苦。您病了,我不能在您身旁看護,想來卻是悲痛。”
此后的7年里,100多封信件往返于兩地之間。徐云震的別名為“鳴”,吳秀瓊的則為“瓊”,他們給這些書信起名為“鳴瓊鴻簡”。

那時淪陷區與大后方之間的郵路時常中斷,有時,吳秀瓊的回信遲遲未抵達,她卻先收到了徐云震的下一封信。戰況激烈時,寄出的信常被付之一炬。除此之外,信件還要經過日本人的審查。但他們有各種辦法傳達信息:把日本寫成“××”,把“日”字寫成“⊙”,把汪精衛寫成“水王”“水旁王老頭子”,將國民黨的“國”寫為“□”,將“兵”寫為“丘八”……
可惜的是,吳秀瓊收到的書信如今已全部遺失,留下的是徐云震收到的75封信。
重新聯系上的兩人像所有熱戀期的情侶一樣,彼此互訴衷腸。1940年夏天,吳秀瓊寫道:“您的信,千萬言語固然好,就是只字片語,我也歡喜。讀了您的信,焦燥(躁)的心田便松涼許多。炎熱的夏天也好像春日一樣的溫和,酷烈的太陽也變成月亮似的。”
中秋時她寫道:“往年,您客居他鄉,中秋佳節,您仰見明月,俯想故鄉,思念爺娘……但是二十九年(1940年)中秋,我相信您又多了一個瓊妹的念思了。”
過去吳秀瓊從未離開過南京一帶,在戰火紛飛時,卻萌發了前往桂林與徐云震團聚的念頭。可是母親哭著不同意,父親告訴吳秀瓊局勢嚴峻。
被父母阻攔后,吳秀瓊改變計劃,她告訴徐云震:“如來桂不成,預備去投考模范中學。”靠著自學,1940年11月,她考進了南京一所師范高中。
吳秀瓊來桂林的計劃落空后,徐云震也離開了桂林,先轉到貴陽,后又前往昆明。1942年初,兩人已經相距四千里。
1944年,相戀4年的兩人決定私訂終身,吳秀瓊謀劃著前往昆明。在信中,她寫道:“我想,還是狠一下心,要求給我去西邊,現在家中的情形該不用我有何牽掛,不妨借此機會去尋點有意義的‘生’‘活’。”
但計劃再一次落空。那年4月,豫湘桂戰役爆發,吳父十分擔憂女兒的安危。信中吳秀瓊向徐云震轉述父親的意思:他愿意支持女兒和徐云震在一起,但是訂婚最好等徐云震回來。
當年9月,徐云震考入了西南聯大師范學院(今云南師范大學)。他在自傳中如此解釋:“愛人在南京,自抗戰起就沒見過面,回去后如果不能取得大學資格,總覺不對勁。這時我已經28歲,只想學一套‘本領’,混一個資格,去實現‘教育救國’。”
他的理想得到了吳秀瓊的全力支持。一心求學后,徐云震的生活一度拮據。吳秀瓊設法給他匯款,又替他回到他的家鄉丹陽看望其家人,向他報平安,“將來您徐云震變成乞丐,我也是要投向您的懷中的,這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她在信里向徐云震許諾。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30日,南京光復。本是愛人重逢時,可由于學業未完成,加上時局動蕩,徐云震不能馬上回南京。不過,兩人間的書信往來比以往更頻繁了。光是12月,吳秀瓊寄往昆明的信就有5封。1946年3月20日,兩人在報紙上宣布訂婚。

一年后的1947年7月,已畢業的徐云震終于回到南京與吳秀瓊重逢。“鳴瓊鴻簡”完成了它的使命。兩人跑去拍了他們的第一張合影,那時吳秀瓊28歲,徐云震30歲,離這對愛人相識已經過去12年了。
7個月后,當時的《中央日報》頭版刊登了他們的結婚啟事。1948年2月1日,兩人在南京完婚。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久違的和平生活終于到來,他們有了兩個女兒,取名徐梅、徐竹。他們希望孩子們能有與梅花、竹子一樣的品格:正直、勇敢、進取。
夫妻倆始終沒離開過教育事業,直到60多歲退休也沒閑下來。
相對于婚前的轟轟烈烈,兩人婚后的愛意在細水長流中更顯平淡和溫馨。
休息日,夫婦倆會帶著孩子們到玄武湖邊漫步。在孩子們的記憶里,父母很合拍,他們會一起讀報紙、聽廣播、討論時事,也偶爾一起演奏樂器,一唱一和。母親性格開朗活潑,父親也很俏皮,拍照時會展開雙手,擺出古靈精怪的姿勢。
2000年3月20日,徐云震作詩一首:“六十年前此時日,日寇侵凌烽煙急。勞燕分飛各西東,魚雁斷絕暗自泣。忽為上蒼憐游子,傳來故鄉愛信息。此生難忘三二〇,地久天長親為蜜。”
在詩的下面,他寫下注釋:“1940年3月20日,全面抗日戰爭已進入第四個年頭。我流落桂林,忽接秀瓊自南京寄來‘定情’喜訊。從此‘320’就成了我們每年甜蜜回憶愛情的日子。”
這樣的紀念日,他們過了60多年。2000年,吳秀瓊患上了尿毒癥,隨后是長達5年的治療時間。
妻子在醫院治療時,80多歲的徐云震總是獨自拄著拐杖出門,步行3站路,走到醫院看她。病情嚴重時,吳秀瓊每個星期要去醫院做3次血液透析,他也去3次,次次不落。
2005年9月的一天,一家人到飯店聚餐,拍下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徐云震端著碗,將飯菜喂進妻子的嘴里;另一張是徐云震將妻子擁吻在懷里。
3個月后,86歲的吳秀瓊去世。后來的10年里,徐云震常會喊著妻子的名字。2015年9月7日,徐云震也走了,享年98歲。
2021年,孩子們把留存下來的75封書信和其他資料一起交給了南京市檔案館。他們認為,父母交往的書信,不僅僅記錄著兩個人的事情,也是那段歷史的縮影,在檔案館里,這些資料更能發揮社會價值。
南京市檔案館宣傳處處長王偉也很感慨,他說,正是那份相思之苦讓這些書信能跨越烽火,飛到兩個人的手里。正是他們對這份感情的堅持、對國家和民族抱有希望,才讓他們堅信終歸會團聚,這是這個故事最動人的地方。
(鴻 雁摘自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