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家中的獨子,住在伊斯坦布爾,一座人口數量龐大的城市。我家是個小公寓,從小到大,絕大多數時間,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
我喜歡的東西都很古怪,這讓我感到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從很小的時候起,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我的腦海。我迷上了電腦和書,自學了寫代碼,還一頭扎進了科幻作家艾薩克·阿西莫夫等人創造出來的神奇世界。通過《宇宙》系列紀錄片、錄像帶,卡爾·薩根對我侃侃而談。我一句英語也不會,所以壓根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可我還是聽得很認真。
小學四年級之前,我的與眾不同一直沒給我惹出太大的麻煩。身為小學生,我們要穿統一的校服,那是一套亮藍色制服,配著干凈的白領子。所有的男生都要剃一樣的寸頭。
好吧,是除我之外的所有男生。
對剃頭這件事,我采取了自由放任的態度,這可把校長惹火了——那是個兇悍的男人,更適合去當典獄長。在一次集合中,他發現了我長過標準尺寸的頭發,氣得直哼哼,活像頭犀牛。他從一個女生那里抓過一個發卡,別到我的頭發上,公開羞辱我——這是對我不守規矩的懲罰。
對土耳其人來說,恥辱比死更糟。此后我再沒錯過任何一次剃頭的機會。
一旦古怪成為我的負擔,我就變成一條章魚,開始改變自己的顏色來配合周圍的環境——我真的改掉了自己最喜歡的顏色。當有人問我最喜歡什么顏色的時候,雖然我最喜歡紫色,可我還是會說“藍色”,因為藍色是正常男孩子應該喜歡的顏色,而我真的想當個正常的小孩。我學會了做個乖孩子,把自己修整成別人期望的樣子——你應該這樣想的;你應該害怕這個人;你應該跟這個人玩;這幾種游戲你可以玩;你想要的未來應該是這樣;你有三個選擇,當醫生、律師或工程師。天哪!
升入中學之后,找不到歸屬的感覺愈發強烈。與眾不同的不單是我的發型了。當初我念的是公立小學,那兒的孩子都跟我一樣,來自經濟狀況很普通的家庭。可這所中學是私立的,收的都是伊斯坦布爾富裕的精英階層家的孩子,我父母想盡辦法才湊齊了學費。如果我想學英語,以后去國外上大學,這是最好的選擇。
中學期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是不是所有人都預裝了某種“歸屬感芯片”,只有我沒有。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跟人討論科幻小說或HTML(超文本標記語言)編程,可我從沒打過網球,也沒聽說過普拉達。時尚感——甚至是最基礎的配色概念——天生跟我不沾邊;在聽歌方面,我有著無可否認的俗氣品位,我喜歡朗朗上口的愛司基地,而不是超級流行的涅槃樂隊。我牢記小學四年級時校長給的教訓。我開始像對待發型那樣,對待我與他人的交流互動,過度地關注何謂正常。我會揣度別人在想什么、要什么,然后我就相應地改變自己的“顏色”。
這方法效果好得很。我的社交圈擴大了,漸漸地,我成了合群專家。
可是,改變后的我很少會像原來的樣子。當然,在有些人面前,或在有些場合,真我的光彩還是會煥發出來。可是,我常常會扮演別人期待中的角色,直到有一天,我變得面目模糊,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到美國念大學之后,我又得重新來一遍。我換下歐洲流行的修身牛仔褲,改穿工裝褲;我加入了兄弟會,嫻熟地掌握了玩啤酒乒乓球游戲的技術;口音原本是我的獨特之處,可到了大二末尾,它也消失不見了。我瘦得像根麻稈兒,有個好笑的名字,還來自半個地球之外的遙遠國度,但是,如果我說話的腔調跟他們一樣,我就可以跟他們一樣了吧?我這樣想。
即便是在成功融入群體的時候,得到的也只是一種浮泛的歸屬感。找到歸屬的不是我。那只是修改版的我。
努力融入群體,反而讓人更難找到歸屬感。就像心理學家布琳·布朗所寫的那樣:“歸屬感指的是你真正的自我被接納了,而融入指的是你必須變得跟其他人一樣才會被接納。如果我可以做自己,這是歸屬感;如果我必須像你一樣,這是融入。”
我仍處于中間地帶。我依然要對抗那種想要融入的徒勞念頭:披回順從的外衣,改變自己。
我也會每天采取一點小行動,來接納自己的古怪。時不時地,我會點開愛司基地的歌“嗨”一下。我的歌曲播放列表簡直就是音樂的災難現場,好音樂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可我喜歡那些歌,它們提醒我做回自己,而不是變成一個陌生人。
我剛認識凱西沒多久的時候(現在她是我太太了),她問我:“你最喜歡什么顏色?”
我差點脫口而出“藍色”,但我咽下了這兩個字,做回真實的自己。
“紫色,”我說,“我最喜歡紫色。”
她看著我,綻放出燦爛的、極富感染力的微笑。
“自打小時候,”她說,“我就想嫁給一個最喜歡紫色的男孩。”
我知道,我終于找到了歸屬感。
(秋水長天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為自己思考:終身成長的底層邏輯》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