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過鏡海以后就瘋了。
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陌生人的閑散話語,它把鏡海的神秘學意義提升到書架上閑談類雜書中百慕大三角的高度。甚至受他們影響,在午夜的夢里,我都會夢到有奇怪的東西從鏡海跑出來,在我的床邊牙叫喚,用濕潤與腐臭的氣息不斷沖刷著我的臉。有時我分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夢境一一幾次醒來時,屋內一直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久久揮之不去,而有時我書桌上的東西甚至明顯被移動過。關于鏡海這個地方的傳言太多太多,祖祖輩輩流傳下來,以至于最后知道真相的人基本都已被深厚的雜草掩埋,只剩一個人尚健在,但已經瘋瘋癲癲,據說整日被父母關在家中不準出門。有他作“范本”,之后這個地方便沒人敢再隨意踏足鏡海,荒草也逐漸封閉了原有的路徑。
我那時很年輕,生理學和心理學意義上說來都是。我總愛騎著我的鳳凰牌自行車一路亂晃,路過陌生的地方會忍不住停下來探索一會兒。在我心里,鏡海雖然恐怖神秘,但它的人口實在過于明顯,不是通常傳說中的隱秘洞口,而是處在隨處可見的路邊,看久了倒也覺得稀松平常。出于少年時求異的心理,我甚至覺得它對我的吸引力在不斷增加,對我的意義逐漸趨同于鄰居家的那棵靠在院墻邊的玫瑰一一它不斷繁盛的紅,大概總有一天會讓我愿意冒著被墻頂的玻璃碎片劃傷的風險,去采摘其中的一朵。然而奇怪的是,每次當我一個人,像夜晚航行的船,在沒有人的小路上時,鏡海的人口總會出現在不遠處,連帶著那塊“危險區域請勿靠近”的告示牌,仿佛總是在蹲守我。一個被現代化包圍的城市區域,能有多危險呢?我實在不清楚。更何況“危險”這兩字對于當時的我而言,不過是一個虛無的、語文課本上懸掛過的名詞,它總是回蕩在街道廣播的口播詞中,除此之外對我并無任何意義。
那天,在與父母爭吵過后,我強忍著心底的委屈飛奔出門,撲向停在角落的自行車,如參加競速比賽般把它蹬得飛快,仿佛只有這樣,眼眶與心底的不適才能得以消解。待到駛出一段很遠很遠、我也不知道有多遠的距離后,我來到了一個在我記憶里難以索引而顯現出陌生感的地方。我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踏板,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周圍的事物。
“這下總算看不到家了,應該也看不到鏡海。”我這樣想著。
然而,拐過一個轉角后,那個告示牌又宿命般出現在了我右手邊,安然站立,如同一只纏綿悱惻的貓正期待著我的撫摸。我把車靠在路邊,朝著那塊路牌走去。出于對民間傳說及長輩告誡的懼意,即使路過了許多次,也停駐過許多次,我仍然只敢走到告示牌旁邊,望一眼那沒有盡頭、長滿雜草的通往鏡海深處的小路。我時常會細致地端詳這塊大理石告示牌,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很像是孩子的涂鴉,透露出某種不熟練。通往鏡海的入口似乎有許多,而在我的記憶中,每一塊入口處的告示牌,材質與字跡都出奇地一致。
不遠處聽到汽車開過來的聲音,可能是父親,也可能是別人。無論是誰,我都不想讓這個“貓鼠游戲”過早地結束,而眼下又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那就再反叛一些吧,只往里走一點點,決不深入,等車開過去我立馬就返回。\"我這樣想,朝著鏡海走去。
好了,不能繼續走了。走出大概十幾步的樣子,我蹲了下來,確保路過的車燈不會掃到我。果然是父親的車,他靠邊停下,搖下車窗,略帶疑惑地朝我這邊望了望,沒停留太久就驅車離開了。見他離開,我松了一口氣。
蹲了許久,我的腿有些酸脹,終于可以站起來活動活動。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對光線就更覺敏感。天上烏云濃厚,幾道微弱的光束從我背后照過來,我好奇地轉過身子,看見鏡海遠處的上空散發出微小的光點一一鏡面般的海的藍,如橘子汽水的溫暖的橙,比林子里的青橘顏色更深的綠…這些光點看起來像是煙花,在天空中自在地游弋,仿若明亮的星子大會。
煙花?是煙花!為什么會有人在嚴禁闖入的鏡海放煙花?難道最近解除了禁制,那里有活動在舉行?或者是幾個同我一樣但比我膽大的少年人不顧忌地闖進去了?我頓時對原本讓人懼怕的鏡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睜大了眼睛,朝著更遠處的天空看去。遠處又炸裂開幾束煙花,尾部的火星在空中拖出長長的軌跡,仿若火流星照徹了整片天空,隨即又暗淡下去。我已經許久沒看過煙花了,依稀記得上一次在院子里燃放煙花,還是小學時,煙花在小小的黑暗的院子里被引線擦亮,隨即開出五顏六色的“花瓣”,像花神顯靈。我很想走近看看煙花,也想借著這一機會去鏡海瞧瞧,于是我返回路邊取了自行車,把它的前置燈打開,越過那塊屹立多年的如警示員般稱職的告示牌,朝鏡海走去。
路面柔軟,我緩慢地推著自行車,天空的烏云也不知何時悄然散去,整條路只剩下月光、我和自行車,像是走進了古希臘的劇場,而觀眾保持著令人尊敬的沉默。周圍是茂盛如雨林的樹叢,偶爾有幾只鳥飛來飛去,蟬鳴作為噪音的底色,又仿佛正進行著一場鄉野合唱團的露天演出。此刻我的心神出乎意料地寧靜。
周圍慢慢地亮起來了。月亮袒露出她潔白的軀體,煙花也一次比一次盛大,綻開的“花瓣”逐漸籠罩住我的頭頂,我甚至能感到煙花爆出的冷焰在貼近我的臉。隨著自行車車輪碾過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我來到了一張天門前,門上面寫著“鏡海”,下面還擺放著一個告示牌,字跡與材質感覺很熟悉,但行文有所改變一“鏡海界,非請勿進”。
但最后一個進去的人顯然疏忽了,天門沒有完全關閉,而是虛掩著,我從門的縫隙中看了過去,無數的人,穿著款式各異的衣服,走來走去,好不熱鬧,也能看到不少的攤販在兜售我不能叫出名字的小吃。這真是別有洞天,哪里有天人們口中所說的“有人去過鏡海以后就瘋了”這樣令人害怕的氛圍呢?我沒多想,由于看煙花的興趣高漲,我果斷推門進入鏡海。
果然,如我透過門縫所窺探到的一樣,這個地方十分繁華,人流量甚至比我們的縣城中心更大。街邊商品琳瑯滿目,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有,最常見的是貝類制品,個個精致,顯然是被技藝高超的匠人反復雕琢過的。但這里是山區,距離最近的海邊也有一千多公里,真是奇怪。
我繼續朝前走著,發現每個人的身形都很怪異,有的有著長長的舌頭,有的肩膀十分寬大,還有的人,衣領上方是個馬頭,有的身著白衣看不清臉。這是cosplay大會嗎?居然還能辦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我不太了解,也因為自己從小到天個性敏感,只把疑問放在了心里。
煙花依舊燃放著,我循著方向慢慢朝著煙花大會的地方走去,穿過人流,不斷路過街邊的這些珍奇小店。令人驚異的是,街邊狀似討價還價的對話,我竟然一句都聽不懂。那語言不像是國語,更不像是英語,而是像某種古老的方言,有著精簡而晦澀的音節,像是塑料袋在空中不斷被拉扯而發出的聲音。我從來沒有在除了鏡海以外的其他地方聽到過。
鏡海的街巷不長,我輕快地走了二十分鐘后,就走出了整條街,直走到了舉行煙花大會的地方。這里比街巷更熱鬧,密密麻麻的身影擠擠挨挨,兩側河岸幾乎沒有能站得住腳的地方。我艱難地擠進去。“打擾一下\"“不好意思”“對不起”,在人與人的夾縫中,我艱難地撥開纏絞如水草的人群,只為給自己尋求一個合適的空位。周圍的人依舊很陌生,很難描述他們的五官,只覺得他們從氣質上就帶有某種邈遠的感覺,仿佛披著一層微茫的晨霧。
河邊的堤壩上擺滿了煙花,正在朝著天空不斷發射著。我繞到河邊,找了個臺階的位置,用手擦了擦,坐了下來。我已許久沒看過煙花了,記得七八歲時,過節時常常與朋友們跑去某處空曠的地方放煙花。煙花很美,燃放到盡頭時絢麗得像一顆慧星的尾巴,但很快就熄滅。
“你好,請問你旁邊有人嗎?”一個女孩的聲音從右耳處傳來,她的額頭上泛著微微的汗,劉海微垂,顯然已經被汗浸濕。沒待我回復,她就已在我身邊坐下。
“沒有。啊,歡迎。\"我簡略地做了回答,然后繼續觀賞煙花。
“你好,我叫李水。\"她說。李水,很普通但又很獨特的名字,取名風格與我們本地很不一樣,一般人家取名,不會用這種取自五行的單字。但我覺得很耳熟,仿佛在記憶深處曾聽過同樣語調的回答。或許是在長輩談論時?我在心里略微感到好奇,又因為這個女孩是我來到鏡海遇見的第一個相對正常的人,所以又忍不住多交談了幾句。
“這個地方你經常來嗎?”
“我一直就待在這里。”
“我感覺這里的人都不太像外面的人類。”
李水朝我露出狡點黠的笑容,但沒有回復。
“這樣看來,你是第一次來。”
“你怎么知道?”
“因為你有著很多人第一次來時的同樣的疑問。”
“所以呢,問題的答案是什么?”我疑惑不解,朝她看去,但她此時已經把頭轉了過去,沒有說話,而是欣賞著煙花晚會的最后幾朵花束,直到它們被夜空擄走。
煙花大會結束了,人群逐漸散開,整條河流慢慢暗了下去。
“跟我走走吧。”她站起身來,朝著巷子走去,我快步追了上去。
那個夜晚,我們沿著那條街道走了很久很久,也聊了關于這個村子的構造與建筑特色、在哪里能找到可以聽見浪潮聲的貝殼等等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到了大門口,準備分別。我推開了那扇綠色天門,問她:“那你下次什么時候會在這里?”
她頭也不回,“等你下次想來這里的時候。”
騎車回到家中的時候,我瞥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才十點多一點,而距離我八點從家中出門才過去了兩個多小時,還包括在路上花掉的時間。可我明明感覺到已經在鏡海度過了好多個小時,我以為回到家中的時間會是凌晨五六點。父親瞥了瞥我,也沒說什么,似乎覺得沒必要為這僅僅兩個多小時的出走發火。我匆忙地完成了洗漱,大概是走累了,關上房門倒頭便睡了。
那天之后,我短暫地忘記了鏡海的這段故事,經常騎著車,漫無自的地游蕩在這個小縣城。只是,我每次在夜晚經過鏡海入口時,總會停下來想看看還有沒有煙花在綻放。可面對黑漆漆的小路,我實在沒有闖入的勇氣。而在那次之后,鏡海也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再一次舉行煙花大會了,我便也得過且過地照常生活著。
直到有一天。
傍晚,我從燥熱的蟬鳴聲中醒來,父母外出還沒回家,家里的事物保持著他們出門時的狀態。我打算下樓去隨便吃點什么。騎上單車,繞過了幾條街道,我都沒有著到想吃的東西,此時天徹底黑了,街道也暗下來。遠遠地我看到黑如深山的鏡海又零零散散地發出亮光,似乎是煙花。又在舉辦煙花天會?索性去鏡海看看好了,順便再看看有沒有什么吃的。我推著車越過“危險區域請勿靠近\"的告示牌,朝里面走去。今晚月光明亮,照在這條通往鏡海的路上,整條路如同一條漫長的白色絲綢。我行走著,感覺異常祥和與寧靜。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大門緊鎖著,顯然這次的客人沒有之前的那樣疏忽大意。我靠近大門,研究著大門的打開方式,發現這扇藍色的大門并沒有門把手一類的裝置,看起來只能從內部打開。我有些手足無措,琢磨了半天也不見有進展,想想算了吧,就又把車推著往回走。
往回推了幾步,門吱呀一聲發出響動,我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季水。
“跟我進來吧。”
仿佛她就在等待著我一樣,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邊說:“我說過的,只要你想來這里的時候,我就會出現。\"門開了一點,恰好夠一個人側身進去,我迅速地小跑幾步跟了進去。我讓她帶我去買一些吃的填填肚子,她的表情有些錯愕,但還是帶我去了一家很破舊的店鋪,據她所說這家店里有這個村子里相對正常的食物。在結賬的時候,我一看價自表才感到了奇怪。一碗面十個貝殼?我有些窘迫,這是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只有追溯到結繩記事的那個朝代才有這樣的貨幣單位。我一時愣住了,她卻不慌不忙,像是早就預料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從腰間的包里掏出十個泛著綠色光澤的貝殼,付了賬。
離店后,我有些不解,對她說:“謝謝你。可是,這里都是用貝殼當作貨幣嗎?相對外面的世界來說,這里好奇怪啊。”
她的眼晴閃爍著別樣的神采:“是啊,這里都是用這樣的貨幣。”
我驚訝于這種貨幣,也從未見過那樣的綠色貝殼。不過,我還是更驚訝于她的下一句話。
“外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我們走到煙花廣場時,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們找了一處干凈的臺階坐下,第一發煙花在天空中綻放,爆出一片巨大的“雪花”,引得人們歡呼。河水不斷撲打過來,周圍的人嘈雜而陌生,空氣中的喜悅卻是盛大的,甚至比我記憶里小縣城的新年的氣氛還要熱烈。
李水對我說:“我從小就在這里生活。這里的每個夜晚都很熱鬧,一般每隔一個月會舉辦煙花天會,偶爾也會有像你一樣的人,懷著好奇心,循著煙花的光亮找進來,觀賞煙花大會。在白天,這里就很安靜了,甚至看不到任何東西。白天我常常會迷路。”
原來還有和我一樣偷偷闖進來的人,我心想。
“其實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擔心的,因為在人口的警示牌以及我父母的口中,這里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我說。
李水神秘地笑了笑,指著岸邊不斷拍打著石頭的河水,說:“你看,汛期到了。”
周末一大早,父親突然把我從被窩里叫醒,嚴肅地說:“起床,有客人到了。”我穿好衣服,來不及洗漱就走進了客廳。只見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穿著女性衣物的青年男人坐在沙發上,兩個人顯得茫然無措。母親坐在一旁,同他們面面相覷,空氣中的尷尬幾乎要凝結成糖漿。
“沒辦法,孩子這幾天病又重了,一直說要來你們這里見一個男生,我們勸都勸不住,拉也拉不住,只能把他帶到這里來,還真是打擾你們了。\"那個中年婦女略帶些緊張地說著。
而此刻父親嚴厲的話語在耳畔炸開。
“你和他玩在一起?你知道他是個瘋子嗎?還是你就喜歡這樣的人?”
婦人怯怯地坐著,看向父親。
我仔細端詳那個穿著裙子的男人,他的嘴上涂抹了口紅,形象很是怪異。我在腦海中翻箱倒柜,也搜索不到任何有關他的記憶。于是,我帶著些疑惑說道:“沒有啊,我完全不認識他。”
父親還要再說些什么,母親站起身來把我拉到一旁,用蚊蠅般小的聲音說:“他就是那個去過鏡海后發瘋的人,現在看他這一身打扮,確實有些…你確定?和他不認識?”
我再度點了點頭,迷惑地看著沙發上那個穿著裙子的男人,那男人也看著我,眼神中似乎蘊藏著巨大的漩渦。我感到莫名熟悉,他的眼神有點像鏡海人。
那對母子沒有久坐,在我一再否認認識男人以后,那位母親很識趣地帶著他離開了。但那個男人一直用他的小眼睛死死地町著我,町得我毛骨悚然。
我坐在沙發上,繼續和父母的詫異眼神對峙,手邊卻摸到了一張濕漉漉的字條。攤開后,只看見字條上歪歪扭扭的幾行字跡,第一行是“不要回去,你會留在那里”,然后還有一句一“快些回來吧,我們都很想你”。第一行字跡和鏡海外面那塊告示牌的字跡很相像,后面這句,有點像是用水草之類的什么東西寫的,墨跡的分枝散葉太多,湊近了,還聞得到腥臭味。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把它拿了放到我的書桌上,疊好,隨即在父母一遍又一遍的“有人去過鏡海之后就瘋了”的那個故事中眩暈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之后又去了許多次鏡海,去找李水,她是我在這里唯一的朋友。每當遠遠看到窗外煙花照亮天空的時候,我總會熟練地下樓把車騎到那個熟悉的路口,李水不出意料地總會等在天門口,為我留下一小條縫。她開始遂漸表露想要去外面看看的想法,但我因畏懼父母而總是委婉地回絕。
一次,煙花大會結束后,李水站在大門縫隙里,眼神中帶著一絲不舍,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說:“今天就帶我出去玩玩吧。”
我想了想,天色尚早,且父母對我的管束最近已經寬松許多。“也行。”我答應下來,然后把自行車后座擦了擦,給她騰出一個干凈的位置。她帶著些欣喜和激動,坐了上來。
她很輕,我感覺不出她的重量,甚至還覺得車輪輕快了不少,像是比我經常在后座放的小物件還輕巧。我繞整個縣城轉了一圈也不覺得疲憊。李水則安靜地坐在后座上,幾乎沒有說什么話。我們保持著緩慢的速度,沿路的燈光不斷透過樹葉的間隙灑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也在地面留下了自行車的影子。而她瘦小到幾乎沒有影子。
“去你家看看吧。”坐在后座的她用細小如蚊蚋的聲音說道。我說:“可以啊,但只能去我家樓下轉轉,因為我父母在家。”她在后面沒有回應,我便也不再猶豫,在前面路口拐了個彎,朝著家的方向騎過去。
不知道為什么,這條路顯得格外漫長而艱澀,我胸口的掛墜一直在不斷碰撞,敲擊我的胸口,那是母親在我小時候為我求的一塊護身符。這條路我很熟悉,這里的路況一直很好,也一向不會有其他東西干擾我騎車。可是今天,路邊有一只野狗追著我,它的身影很像我小時候養的阿黃,我幾乎是頂著它的一路狂吠帶著李水騎過了它的領地,甩出幾十米后,它還想追過來,但終究是擺脫了。到了我家附近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而以往到家最慢也不過四十分鐘。我沒多想,把車靠邊停下來,她也順勢下了車。我扶了一下季水的手臂,她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家里是暗的,沒有開燈。我讓她先等我一下,打算悄悄去取一些吃的給她。我貼著門聽了一下動靜,父母應該是都睡了,屋內安靜得仿佛一切不存在。我小心地擰開了門鎖,摸黑打開冰箱,取了兩盒牛奶和兩個面包,準備拿下樓。一轉過頭,李水就站在身后,看著我,眼神冷冰冰的,像鏡海的河水一樣,我一瞬間有些被嚇到了。
“我們去樓下吃吧,在這里我怕吵醒父母。”回過神來,我對她輕聲說道。她沒應我,為了不被父母發現,我只好帶著她來到我的臥室,打開了燈。
“別開燈。”她緊張地說道。
隨即我把燈關上,兩個人對坐著,月光從窗戶灑進屋內。她的發絲在窗外吹來的自然風里微微擺動,而臉部的輪廓逐漸清晰,仿佛畫家在進行最后的描邊和提亮。我餓壞了,把面包塞進嘴里咀嚼著。她只是坐著,沒有動。黑暗中我看到她笑意盈盈。
我是從鏡海的岸邊醒來的,全身濕漉漉的,還纏繞著不少水草,等到水草被我一一清理得差不多后,我才有力氣站起身來,四處打量著。天蒙蒙亮,周圍的一切漸漸明晰。我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身子來到了一家門面半開的面館。老板為我端上了一碗面條,我⑦圇吃完后才有了思考的動力。
昨天我不是還在家里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記得季水在那個晚上提出要留宿,我想著,這么晚了,就給自己打了個地鋪,讓她睡床上,并且定了個很早的鬧鐘,準備在天快亮的時候再把她送回去。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感覺她湊了上來,帶著一股難聞的水草腐爛的氣息。
為什么是水草腐爛的氣息?我當時沒力氣多想,已墜人滿是黏膩的糾葛的迷夢中。
醒來時就在這里了。我隱約感覺手臂發白,皮膚變得細嫩,甚至偶爾聲帶的碰撞都顯得尖銳。吃完面,我突然想起身上沒有貝殼,如何付賬呢?正慌亂之際,一摸胸前的口袋,居然沉甸甸地放有一些貝殼。付完賬走出面館,我一時不知往哪里走,再往回看時,這家面館竟已消失不見,面館的位置只留下了一堆橫七豎八的腐朽的木頭。漫野的迷霧升上來,霧氣中閃爍著綠色的光影,如同鬼火。
太陽從云霧中抽身,世界由色塊變成了一道道明亮的線條。河沙鋪在路面,水草濕潤地纏繞著,倒在路邊,仿佛不久前這里曾是一片水域。周圍是一些坍塌了的木頭房子,被泥沙和水草掩埋著,已沒有人居的痕跡。
我越過一扇倒塌的大門,沿著外圍的路走了出去,這條路雖然沒有倒塌的房子,但大石頭多,路更加難走了。好在我自從醒來后身體輕盈了不少。奇怪的是,我幾乎是以飛鳥的姿態在前進,腳沒有觸碰過幾次地面,如同雨天池塘中點水的蜻蜓。我很快來到了那里一一那塊熟悉的路牌,這次我終于不再是趁著夜色倉促離開,而是借助日光看到了它的背面一一“鏡海界,請勿離開”。
涼意一下子從身體某處蹕了上來,我感到身體如凍僵了一般,久久不能動彈,無邊的懼意朝我席卷而來,我的內心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重復說著一句話:不要出去,出去將會遭受極大的痛苦。
我說不清這個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只覺得一陣一陣地惡寒。我不想聽從這個聲音,但我發現自己的腿已經不能再向前邁進一步,手也不能再向前伸展,身體陷人了停滯狀態。于是我只能掉頭,又走進了鏡海。身體上的不適瞬間消失,體態恢復如常,照樣輕靈,照樣蜻蜒點水一般。
鏡海的白天與夜晚截然不同,在夜晚,這里永遠人聲鼎沸,燈火照徹整條河流和街道,可到了白天居然成了廢墟。那些人都去哪兒了?
周圍越走越崎嶇,無數的碎石占領了這里,人跡悄悄隱退。山風不斷灌進我的身體,現在我幾乎看不清路了,我憑著腦海中憑空而來的某種熟悉感,不斷向下深人,越過重重泥沙與碎石的阻隔,居然找到了一處小小的“屋子”一—三角形,由一些被水流沖刷得極為圓潤的大石頭組成,是天然的建筑,很結實。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里面走去,接著便走進了一片漆黑,那里像有一張床,說不出地柔軟。我躺了下去,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年輕女孩,正坐在河邊洗著家里的衣物。黃昏,太陽照在碧綠色的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但遠處黑得濃密的烏云又使人憂心忡忡。我聽到浩大的聲響從遠方傳來,如同山石爆破一般震耳欲聾,接著又聽見了不遠處正在上游戲水的孩童們發出不同尋常的驚叫聲。我站起身來,回過頭朝上游望去,看見比我的身體更高的河水正裹挾著無數的沙石、樹木和泥土朝我涌來。我意識到是泥石流來了。
漫山遍野的洪水從四面八方朝我奔涌而來,像千軍萬馬,浩浩蕩蕩,身穿石塊制成的盔甲,帶著斷枝做成的長槍,裹挾著讓關地方事方物滅絕的氣勢。我顧不上待洗的衣物,趿著拖鞋馬上朝岸上跑去,好在只有幾步路的距離,我跑上了河岸,卻看見更高的山上也有無數條黑壓壓的洪流正翻過數條田埂朝我襲來。我張口想呼喚,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的喉嚨只剩下水,世界一片漆黑。
疼痛。無盡的疼痛。全身像被惡狗撕咬般,每一塊肉都在洪水那比鋼板更堅硬的利齒間翻滾流轉,我的右手不知道漂去了哪里,左手艱難地抓住一截樹干,又被迅速撕斷。疼痛,疼痛!聽不到任何人類的聲音,只聽見令人絕望的洪水的低吼。我在水中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我的村莊也在隨我前進一一那些用木頭搭建的房子,擺脫了不可移動的規律的桎梏,它們如同長了腳一般,大步前進,托舉著我和我的家人、親戚、朋友和陌生的人們,不顧一切地朝著洪水的潮頭進發了。
我逐漸適應了,我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在水中自在游弋,有時游到濕滑的屋頂,去撿童年時代扔上去的乳牙,有時游到稻谷半垂的田間,騷擾午休的青蛇…那是隨我前進的村莊,那是我的鏡海…
這是一個短暫的夢,但又極為漫長,在夢里我感覺只是一瞬,但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燈火也熏不亮這個世界。一間古樸的房屋出現在我眼前,床鋪和被枕樣式簡單,但聞著有股獨特的馨香,像剛燒過的艾草。黑暗中我看到一個發著光的手電筒,燈光雖然微弱,但應該能指引我走出黑暗。推開門,嘈雜的聲音水流一般涌了過來,迅速占據了這個空蕩蕩的房間。我走出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屋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都是我熟悉但又叫不出名字的面孔。無數盞綠色的路燈照徹石板鋪就的街道,一股煙火爆炸后的硫磺味近在咫尺,沖擊著我的鼻翼。我循著這火藥味看去,看見不遠處的天空,煙花正在綻放,煙花爆開時產生的氣浪正不斷地托起我垂下來的劉海。
于是我決定去走近看一看。我輕車熟路地穿過如織的人流,感到身體前所未有的自由,穿梭于人群中,仿佛街上沒有任何阻礙。我游魂一般,即使與身邊的人發生碰撞,也只是虛虛蹭了一下似的。我越走越快,腳不沾地,看著煙花綻開,甚至感覺自己已經飛了起來。我終于來到了岸邊,看見岸邊的人群都在為這場煙花的盛會歡呼。但令人不解的是,每個人的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有的身上還纏著水草,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牛頭馬面。岸邊都是這樣的人,擠得這兒鼓鼓囊囊的。
我走了許久,看到一個衣著干凈的年輕女生,茫然無措地坐在那里。于是我走到她身旁。我看向她,在時淡時濃的黑暗中,她也轉過頭來看向我,眼神明亮。那是一張年輕而干凈的臉龐,有著與我初次來到這里時同樣的稚嫩和茫然。無數絢爛燃燒的煙花把河面攪成一幅流動的畫。我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朝她發出聲響:
“你好,請問你旁邊有人嗎?”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