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時代中國商人的“世界史”

潘峰的《?？托小肥且徊繉懮倘说男≌f，作者特意為商人取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名字，稱商人是“?？汀?，他還在小說前面引用了李白的詩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崩畎姿缘暮？褪呛叫性诤Ｉ系奶诫U者。?？瓦@個詞語與大海有關，與旅行有關，也與浪漫和求索有關，現在人們更是把那些愛好新鮮事物、講究生活品質、充滿生活熱情和擁抱全球化的人群稱為海客。潘峰則要告訴人們，他所知曉的商人也像?？鸵粯?。以往人們說起商人，首先想到的詞語多半是“為富不仁”“唯利是圖”“見利忘義”“貪得無厭”等等；當然也有“童叟無欺”“誠信為本”這類給人好感的詞語。這些詞語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從倫理道德的角度臧否商人的，文學中的商人書寫似乎也主要強調的是倫理道德的主題。但是，當潘峰將他所熟悉的商人們視為一群?？蜁r，情景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它不再是重復著商業帝國里的刀光劍影和人性撕裂，而是把他們視為在商海中乘風破浪的勇士和智者。

《?？托小窞槲覀兠枋隽瞬灰粯拥纳倘诵蜗螅@種不一樣不僅僅是因為作者選取了不一樣的視角，而且還因為他所寫的商人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推進現代化建設的大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商人，在他們身上散發出濃烈的現代氣息?！逗？托小返墓适轮骶€是從幾個大學畢業生的友情開始的，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鄧小平在深圳的講話如“東方風來滿眼春”，剛分配到央企中國能化的行天旭、江明、朱鞍、姚奇盡管跨躇滿志，卻還不能理解這一新聞的深意，仍在盡情地消費著他們熾熱的青春，他們可以開車跑遍京城的花店，買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去獻給心上的戀人。但他們畢競登上了一艘駛向經濟大潮的“巨輪”，他們在浪潮的推動下走向成熟。他們的成熟也深深刻印著中國經濟建設的發展和輝煌。潘峰以這幾個年輕人的行商實踐，打造出一幀四十年來中國經濟發展的微縮景觀。小說深刻描繪了改革開放后中國融入全球經濟體系的宏大背景。諸如軍隊退出商業、金融開放等政策變化，東南亞金融危機、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等全球性的重大經濟事件，都在小說中得到形象生動的展現，小說中的人物則是主動或被動地被裹挾在時代的經濟大潮中，他們是時代的弄潮兒，也被時代所塑造和沖擊。

我更欣賞的是潘峰在小說主題上的開拓。80年代以來興起的以商業貿易為題材的小說或稱商戰小說，或稱財經小說，聚焦于商海沉浮、企業興衰、財富追逐與人性掙扎，聚焦于財富的創造與異化力量，描繪殘酷的商業競爭、叢林法則與權力博弈，深度挖掘和展現人性的復雜、掙扎?！逗？托小芬矊懙搅诉@方面的內容，但作者并沒有停留在批判人性貪婪的常規路徑上，而是聚焦商人斗智斗勇過程中的精神滿足。小說雖然以商業活動為核心場景，但其主題深度在于它展現了商業活動本身就是一種高度智力化、策略化、充滿挑戰性的人類活動，作者由此出發，著重于揭示參與者在商業活動中是如何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金錢固然是商業活動的主要目的，但往往更是衡量成敗的標尺、驅動行為的燃料，以及實現更高層次精神追求的中介。因此潘峰在小說中主要是圍繞主人公在商業活動中如何證明自我、贏得尊重，如何焦慮于解決疑難問題，以及如何在體驗生命強度中獲得精神享受等方面而展開情節的。潘峰有意將故事從一名軍人退伍后投入商業貿易的大潮之中寫起，體現出他對商人的一番敬意，在他看來，商人在很多方面與軍人相似，他要寫出商人的軍人品格，他們是在商海這片特殊“戰場”上，運用智慧、勇氣、策略和資源進行搏斗，并從中尋求自我價值、成就感和精神滿足的“戰士”。他們的故事，是關于人類在追求成功、應對挑戰、處理關系、尋找意義的復雜過程中的生動寫照，而商業舞臺則為這些普遍的人類經驗提供了一個極具張力和戲劇性的特定場域。

彭滄海是小說的核心人物，是他一手創建起瀚海公司，不僅目己以獨有的氣概和智慧在商海中劈波斬浪，而且也為年輕人提供了一片施展才華的大舞臺。彭滄海曾經是一名軍人，他來自湘西，他的長輩告訴他這里是出大將軍的地方，從此他就在心里埋下了將軍夢的種子。他參軍入伍上了戰場，他為了營救戰友被地雷炸傷，從此轉業回到家鄉。他為了給家鄉的車輛尋找到更多的汽油再一次走出了家鄉，沒想到這一走就走進了一處沒有硝煙的“戰場”，他從此成了在商海中拼搏的“戰士”。潘峰在彭滄海身上留下很多軍人的印記。比如他具有湘西漢子的豪爽性格，嗜好喝酒，天生就有魯莽英雄的坯子。他的經商也與軍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他像一名孤膽英雄，開著從軍隊借來的車，拉著從軍隊特批的汽油，千里迢迢穿山越嶺從東北到湘西，為家鄉解決了油荒。當他從白老將軍口中得知中東某國欠下軍隊數億元債時，就像是待命的軍人突然聽到了沖鋒的號聲，“彭滄海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戰爭年代，在燈火通明的中軍帳里，披著戰袍從隊列中閃出來，向端坐在虎背將軍椅上的大將軍稽首請纓?！睆拇艘粋€由軍隊與個人合作的貿易公司——瀚海公司誕生了。彭滄海始終是一身戎裝，舊軍裝不僅是作為軍人最顯眼的身份證明，而且也蘊含著他對軍人的熱愛之情。而他身上挎著的一壺酒就像是他挎著的一支槍。因為酒象征著他的豪氣和英武，小說反復描寫到他酒醉后的迷癲狀態，就仿佛是他正在戰場上廝殺。在寫到彭滄海的從商經歷時，潘峰的確也是以一個戰士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模樣來寫的。彭滄海成立瀚海公司后，深入中東“虎穴”，直搗黃龍，大獲全勝，追回數億美元的欠款，這時的彭滄海真有奪取敵人堡壘后的痛快。有意思的是，在中東與彭滄海談判的對手PAC公司總裁扎巴尼也曾經是一名軍人，同時也曾經負過傷失去了一只胳膊，當兩位軍人互相注視到對方殘缺的肢體時，眼神里就有了心心相印的感覺。彭滄海有軍人情結，有軍人意志，他的理想是成為大將軍，身上的確有著將軍的非凡氣質。你看他在商業活動中叱咤風云、果斷出擊、敢于擔當，就像是一名將軍指揮著一場又一場戰役。潘峰將彭滄海塑造成一個以軍人意志和軍人思維進行商業貿易的形象，這個形象具有獨創性，同時也是一個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人物形象，他身上留下了中國軍隊曾經參與社會經濟活動的記憶。

行天旭是小說的主人公。這個人物非常重要，因為潘峰往往是通過行天旭的視角去展開敘述的，作者的情感和想法也主要是附著在行天旭這個人物身上的。行天旭熱愛文學，大學讀書時就發表了文學作品，恰是他的文學才華得到了中國能化總裁的賞識，畢業后進入中國能化集團，成為總裁的秘書。當他在中國能化前景似錦的時刻，卻被彭滄海的魅力和許諾所打動，毅然辭職加入瀚海公司，他放飛自己，在商海的浪潮中成長為一名勇敢智慧的孤勇者。行天旭是不同于彭滄海的另一種類型的現代商人形象，如果說彭滄海是深深打上中國特色烙印的商人，行天旭則是在現代精神形塑下的知識型商人。行天旭的成長軌跡與改革開放后的商業浪潮深度綁定：90年代初進入央企中國能化，見證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跟隨彭滄海參與中東石油貿易，體驗全球化商業博弈；2008年金融危機中掙扎求生，折射出民營企業家的生存困境；最終在“一帶一路”背景下穩定發展，他自己對商之道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所理解的商之道是文人情懷與商業理性的對話，是人文理想與契約精神的交融。比如他面對姚奇的商業欺詐，他十分沉著冷靜，有理有利有節地通過法律維權，但最終他又以徒步行走賭輸贏的方式來了結，他憑借堅強的意志和信念沿西湖行走58公里，徹底擊敗了姚奇。這場以行走賭輸贏的故事如同節外生枝一般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呈現了行天旭的精神世界。行天旭將其比擬為中世紀的騎士決斗，行天旭所追求的不就是一種現代意義上的騎士精神嗎？他以自己的身體能力來捍衛榮譽，以堅定的信念來擦拭商業契約。

近一二十年來，以商人為主角的文學作品逐漸紅火起來，這大概也是經濟發達在文學中的反饋吧，也正是通過這些文學作品，人們記住了曾經在歷史上創造過輝煌的“晉商”“徽商”“粵商”等等，這些小說大致上都是書寫本土的商人故事。潘峰的《?？托小穭t把目光放眼海外，讓中國商人走向世界，他要書寫在全球化的大視野下中國商人的故事。如果說，傳統商業小說是在書寫一個又一個中國商人的“地方志”，《海客行》則是在寫一部全球化時代中國商人的“世界史”。

彭滄海和行天旭正是中國商人走向世界的代表性人物，他們將世界作為自己施展才藝的大舞臺，他們所面對的不僅是商業的較量，還有跨文化的碰撞。無論是彭滄海的軍人思維，還是行天旭的文人情懷，之所以都能在國際貿易的實戰中游刃有余，就在于他們兩人盡管做的是以賺錢為目的的事情，卻沒有將金錢作為衡量成敗的標尺，而是以自我價值的實現與認同作為最高目標。自我價值這個詞語對于彭滄海來說也許是陌生的，但他內心對自我價值卻有著朦朧而又堅定的把握，他的“將軍夢”就是他對自我價值最恰當的認定，而且是在戰場上以自己輝煌的戰績成為“將軍”。因傷退伍后，將軍夢也破滅了，他一度迷茫，但當他偶然見到新版的一元人民幣，誤以為人民幣上的少數民族女子頭像是他的戀人白春蘭，他今后的目標一下子就明晰了，他的目標就是要賺很多的錢，都換成一元的人民幣，讓許許多多的白春蘭陪在他身邊。不得不說這個細節設計得很巧妙，它讓彭滄海本來虛幻的“將軍夢”與他的愛情對接起來，并通過一元人民幣變得具體可感。人民幣又很精準地暗示他今后的工作性質。但他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印在錢上的人；他不看重錢本身的作用，而是看重錢上承載著他的愛情。錢的物質性就被轉換成了精神性。這也就決定了彭滄海在商業活動中始終能夠超越商業的物質目的，并且在商戰的拼搏中獲得一個軍人才能體會到的快感。當他離開商業，歸隱家鄉，無私建學校，辦教育，這一切對彭滄海而言也就是自然而然的結果了。行天旭作為知識型商人，他對自我價值的確立和認同則是非常自覺和自主的事情。因此他在經歷公司危機、朋友反目等種種挫折之后并未陷入功利主義的泥沼，而是在與圓覺法師一起徒步行走時對佛學的從容淡定有了深刻的領悟。所有從商者沒有不追求物質成功的，行天旭最初也看重物質的成功，但后來逐漸對“物質成功”有所警惕，他更在乎精神價值的追求了。因此他明明有實力去構建自己的商業帝國，卻不被這樣的宏大目標所誘惑，而是選擇“小而美”的公司模式，花更多的時間去過一個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當離婚多年的他處于這樣的心態時，愛情也就不期而至了，他竟然在第一次相親時就遇到了令他心儀的姑娘！小說寫愛情的篇幅不多，但都寫得很精彩，潘峰是將愛情作為商業活動中的一個元素來處理的，并且賦予愛情特別的寓意。行天旭沉浸在婚姻的甜蜜之中，也領悟到家庭對于商人的重要性，他發現，無論哪國的商人，相互熟悉后都一定要談及家庭，“也許在冷冰冰的金錢討論之外，家庭是個相對溫暖的話題，可以潤滑下商人間交談的氣氛；也許，從根本上，每一個努力的商人，他東奔西走賺錢的背后動力，只是為了自己的家人。”我以為，在這種平鋪直述的文字里，也許能讓我們觸摸到商業貿易的最高境界。

小說中說“?？汀笔侵缚绾５疆愑蜃錾饣蛘唧w驗不同文化的人，其實也就是到世界各地去開展國際貿易的商人?！逗？托小窞橹袊母镩_放后成長起來的“海客”繪制了一組群像，這些?？蛡兊墓适赂嬖V人們，真正的“?？汀?，既要能在商海中破浪前行，也要能在精神世界里找到錨點一—這或許是個體面對復雜時代的最佳生存方式。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