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月亮盈滿的午夜,本該寂靜的窗邊不斷發出異響,我起身,走到窗前,是那只多年未見的白鳥正撲扇著翅膀,敲擊的頻率里帶著某種沉穩的訊息。我知道,是時候了。備用的物品早已準備齊全,我等待這一天已然太久。每日對上護工粗暴的眼神,總讓我感到一陣一陣的懼怕。往往在這時我會想起黃春山,他的眼神中帶有一種悲憫、一種慈愛和一種冷漠,像寺中那潭寂寞的樹影。
雨下了多時,白鳥的羽毛濕潤。確認病房里的人都落入睡魔神的懷抱之后,我翻出窗戶。白鳥并沒有說什么,只讓我跟著走。我跟著它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句僂山,踩過無數個發出閃亮的銀質聲音的水洼,在天漸漸清明起來的時候,看到一座高聳到幾乎探入云層的山。
那是許多年前我居住過的山,我在那里受教,向黃春山宣誓,交出自己的一生。所有的記憶都從冬眠中跑出來了,我十分激動,朝著山頂奔去。很快,我看見廟外冒起濃煙,像一場蓄謀已久的失火。我跑到山頂,跑到了黃仙寺的門前,屋頂已經明顯損壞,許多柱子已經坍塌。我快步前行,石板路濕滑如魚,在腳下跳來跳去。我顧不得許多,只想著加快步伐,早一分鐘,便能早一刻看清發生了什么事情。
廟前已是一地狼藉,巨大的樹橫陳如棺木,濃煙悄然消散,我俯身緩慢地走近大殿,看見一撮燒得焦黑的黃毛。黃春山怎么不見了?傳言他不是凡人,而是修煉多年的山狐貍,全身上下基本是常人模樣,只有那顆頭顱偶爾會顯現出毛面來。
腦子里有一團麻線不斷地糾纏,散發成更多條攪拌著的水草,中間有一尾金黃色的游魚。我把它抓了出來,逼它吐出話語。它說:“往東南方走五十里,有一戶人家,他也許知道答案。”隨后我把它丟進水里,也顧不上已是傍晚,天空開始被黑暗著色,就讓白鳥跟我一起出了門。
五十里路。天快亮了,道路邊全是忙著回地下的影子,我聽到了鳥叫。
我一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腦子里全是黃春山的臉和各種鳥獸爭奪黃仙寺的混亂場景,竟不知疲倦地找到了那戶人家。
那人家門口有一塊天牌子,依稀著明白是做雕塑的,還寫著自己的電話號碼。我敲好號碼,又返身往樹林里走了幾步,靠在一棵樹上。那樹見我的面孔陌生,極為不情不愿,我示意我就在這打個電話,它才勉強讓我靠著。電話撥了半天,終于接通,我看到那戶人家的窗子內閃過幾絲亮光。我把圖片給他發了過去,山里網絡不好,好一陣才發送成功,他接收了。天更亮了一點,我著清門外還擺放著大大小小數十個雕像,形狀不一,基本都是那種擺放在家門口或墓邊的瑞獸。先回去吧。我和白鳥都有些累了,一路上我們不再言語。
2
半夜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那頭問我,能不能雕塑出一個人形雕像,最好跟真的一樣。我迷迷糊糊間答應了,說先給我發圖片過來吧。早上收到一條陌生短信:雕像務必還原全貌。還有一條未點開的彩信。
雕刻一尊雕像倒是沒問題,畢竟十里八鄉只有我是吃這行飯的,同行以前倒是有幾個,兩個被我出色的技藝給擠走了,還有一個想要把我嚇跑,半夜拿把刀跑到我窗前躍躍欲試,我翻身從枕頭底下拿出刀,把他趕跑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看見過他。這都是往事,不必多談,只是我這多雕刻的是獸,半夜打電話,要我雕一個人出來,多少有點奇怪。
我接收了那條彩信,加載得很慢,半天才看清楚是一尊人身狐面像。我第一眼就被圖片里的雕像吸引了一絕對不是凡俗之物。帶著試探性的,我發信息詢問:請問您是誰?
先著手做吧,我想,石料有現成的,圖紙能盡快畫好,手上的活也不多,能盡快完成。打開圖片,不知是我個人的感覺還是這張圖片真的在變動,初稿畫好之后,雕像姿勢竟不一致。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我畫了第二版,認認真真,描摹出大概的樣子一一這次的草圖還算契合。
事情從那天開始就不對勁。從畫草圖開始,詭異的事物就纏上了我。第二稿畫完后,我把它放在一旁,繼續完成之前接的單子。坦言之,我更愛接這些給墓地雕瑞獸的活來干,通常是一個大家族湊出幾萬塊錢,報價爽快,圖吉利,對手法的要求也不高,湊合能看出來是個神獸就行,但這種活可遇不可求,一年到頭也遇不上幾個。我從下午開始一直雕著那頭麒麟,不知不覺,燈火亮起來了。有些許累,我放下手頭的鑿子,推開門透透氣,看到一個黃色獸類的身影從窗下一閃而去。
狐貍?還是野狗?用眼太厲害了,我什么都沒有看清,只覺得一個黃色毛發的身影跑走了,我往窗下走,發現窗下已多了一攤被壓倒的鮮草,顯然那個生物已經守了許久,仔細看有一處還能看見兩個小小的爪印,窗沿上也有爪子抓過的痕跡,看得出來,它扒過窗戶。山中的動物都有靈性,常常觀察路過或者居住在山中的人類,在夜深時借著月光在池塘邊有模有樣學人類交流、進食甚至交媾。我見怪不怪,之前還見過一只從窗戶闖進來的白鳥,通體透白,神色竟像人類,怎么趕也趕不走,我一抓它,它就往角落里躲,我給它喂食它也不吃,最后只能和它和平共處了五日,而我也在此期間完成了一座白鳥雕塑。第五白清晨,它自行飛走了,我再著那個雕像時,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它已經被點上了眼睛,而我做雕像向來不點眼睛。
這樣一個周身通黃的小獸,趴在我的窗戶邊,在看些什么呢?它想學習瑞獸的威儀?借著我的描摹,它看到了獸中的帝王,雖這劣質的復制品距離真正的王者氣度還太遠,但看一看總是值得的。我倒也沒多想,站在門外抽起煙來。連日暴雨,遠山的青翠顯出厚重。聽見雨打芭蕉,聲聲人耳,清脆的銅鈴搖過窗外,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回身,又進了屋子。麒麟雕好后,款項還沒到位,明天白天的時候催催,過幾天天氣晴好的時候交付。暫時還不困,我又琢磨起了圖紙,想著再豐富一蕃,臉部的部分細節還可以再精細化。翻到相冊,認真比對著臉部,發現它的表情比原本的嚴肅多了一絲笑意,我擺擺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發現還是這樣。這樣明顯的表情,我在畫草圖時不可能不注意到,更不可能明明反復著過數次,卻在此時才注意到。
山里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這我從小就知道。我的奶奶還在世時,常常在雨幕下,搬著兩個小板凳,然后,許多神異故事爭先恐后地從她嘴里跑出來。雨幕下的絮語藏著妖怪,山野間的霧氣泛隱神靈。有人大中午闖人神秘山洞后,變成了啞巴;又有人在山間小道碰見天擺的筵席,入席胡吃海喝一頓,酒醒后嘴里全是石塊與野草…這樣的故事在山中太多太多了,如今少了,是因為人類不再信鬼神了?只是,我想,在這樣一個被群山環伺的偏遠住所,會有無法解釋的事件降臨嗎?我倒是不害怕,反而帶著點好奇,但一想到故事里主人公們的后果,又開始擔驚受怕了。
我還不能明白發生了什么,反正那張照片我是不敢再看了,草圖我也藏進了抽屜的深處。今天太晚了,我決定先睡一覺,既然發短信聯系不上,那明天早上起來,去那個人給的地址看看一一離這里不遠,一兩個小時的車程,從晨光熹微走到流水反光就能到達。這晚我久久不能人眠,窗外偶爾有一只白鳥的身影掠過。
我的出生方式極為獨特。我父親二十五歲時,母親的肚子依舊癟癟的,像一片垂死的枯葉。為此,家里人都很焦急,到處尋找名醫。黃仙寺的黃春山精通醫術,家里人請他來診治,黃春山看了幾眼就走了,沒說什么。家里人都很沮喪。但第二天清晨,大家被門外清脆的嬰兒哭聲叫醒一一所以,我是白鳥送來的孩子。
與此同時,襁褓里還留下一個十分破舊的筆記本,封面破損,字跡可艱難辨認,皆是講述如何侍奉黃春山一一說來奇怪,我沒上過學,但對這些晦澀的文字倒能一看便知。更奇怪的是,無論是家族里最有學問的人,或是看起來是文化人的過路客,在看了這本筆記本的內容后,都搖搖手,說完全看不懂。
我卻在成長中,對這個破爛的筆記本一天天著迷,也感受到父母的愛一天一天黯淡下去。漸漸地我在外面與同伴游玩到深夜,也不會受批評,甚至在過了飯點之后回家,也永遠沒有飯菜留給我。而這一切,都是在我弟出生之后發生的。在他未出生之前,我也和他享受同樣的待遇,被捧在手上,國王出游般,只不過之前我是國王,而現在,弟弟是國王。是的,我明白,我是白鳥送來的孩子,而弟弟是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居住過好久的人。
既然是白鳥送我來的,那我就找回去,反正我消失了也不會有什么波瀾。在二十五歲的一天,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朝著那座高天的山走去,那山里有黃春山和白鳥,有我在破舊筆記本中看到的大千世界,有我童年時就縈繞著的夢,我的神和靈。我一刻也不停歇,沿著白鳥飛過的蹤跡,跑得要飛起來,那里才是我的歸宿。
從那時起,我的責任便是守護黃春山,白鳥負責給他傳遞信息。我每日給黃春山清掃天殿,白鳥便飛在寺廟外最高的那棵老松樹周圍,觀察人間。黃仙寺是方圓百里香火最為繁盛的寺廟,善男信女有事無事總來祭拜殿中的神像,他們虔誠地跪拜著,糾集自身不斷回轉的念力,在心中鑄造的神像身邊達成心愿。
白鳥也替我和黃春山傳遞訊息,在我被抓走的起初很頻繁,后面次數就少起來。它的語言很晦澀,解讀它的語言似乎也是我的天賦之一,我甚至偶爾能從病房外的流水中探聽到一些訊息。在山上,當我問我的來由,它總說我是自己出現在家門口,不是它送來的,久而久之我也相信了這一套說辭,在山中迷糊地生活著。數天轉瞬流逝,直到我被家里人抓走,并關在精神病院。族人和醫生說我有病,拋棄大好前程和幸福的家庭。他們用針頭扎我,把各色藥片灌進我的喉嚨。他們逼迫我就范…但我,從不服。
黃春山死去的消息傳向四面八方,暗流涌動,其他的獸也想坐進黃仙寺,享受終日不絕的供養。還有個問題是,誰殺死了黃春山?我回到了黃仙寺的寮房,白鳥還在爐邊不斷地顫抖,它問我該怎么辦。是啊,該怎么辦?黃春山突然死去,一句話也沒有交代,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和白鳥已經不能抽身,作為依附于黃春山的個體,他的死亡也必將抵達我們。當下急需一個辦法來化解這樣的局面,當然,我并不怕死,黃春山給予了我新生命,我可以為了他而死,白鳥也是。但這樣的死太過輕巧了,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
山中的靈物不多,有靈智的很少,能達到人類十幾歲智商的更少,媲美黃春山的根本沒有,有些靈智覺醒的,也早已被他趕出了這座山。所謂一山不容二狐,便是由此得來的。黃春山在時,方圓百里內沒有不服從于他的飛禽走獸。而今他死了,此地又能維持幾日?
清晨,我發動陪伴我許多年的摩托車,出發了。這樣崎嶇的山路,還是適合摩托車出行。天出乎意料地不下雨了,送貨的皮卡已經裝上了貨物,保險起見我還是拉了雨布,南方的天氣陰晴不定,像祖母的壞脾氣。據說祖母之前脾氣特別好,街坊鄰居沒有不說她溫柔的,年輕時像一朵梔子花,開在群山圍攏之中,素素靜靜。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老了,脾氣像臭水溝里的石頭一樣,一見到我玩耍就要生氣,不準我出遠門,不準我黃昏后不著家,更別提我與朋友結伴下河游泳。家中也不準擺放任何書籍,祖母一看到就會發了瘋似的要撕毀或是燒掉它們。為了對抗無聊,我只能一遍一遍地鉆研著獨處的技巧。沒有人知道我是如何從諸多散亂的石塊中找到適合雕刻的材質的。我那時也不懂材質,許多作品在完成一半或即將完成時會碎裂,這很讓我受打擊。起初我以為是自己技藝的問題,就更進一步地提升自己的技巧,但還是不行,后來我走了很遠的路去拜師,才終于明白,那并不是我自身的問題。
我有個哥哥,叫何清,天我二十歲。據說祖母的脾氣就是在他走之后變壞的。我哥走之后,祖母開始沒緣由地在房間里大發脾氣,砸東西,還說自己半夜在窗邊看見了孫兒。有天凌晨兩三點,祖母甚至穿戴整齊,拄著拐杖要去找哥哥,說他就在對面山上,在那里滿面笑容地等著她去。我父親聽到動靜,死活不讓她出門,但她又哭又鬧,大家都沒有辦法,最后請了高人來她才作罷。哥哥為什么會患上精神疾病?我從小就在追問這個問題,但大人們總是搖搖頭閉口不談。久而久之,我習慣了祖母的壞脾氣,像習慣南方的壞天氣一樣。我也學會了習慣天人們的隱瞞,答案如同在水中永遠不可能摘到的月亮。
說來遠,但到達時才花了一個多小時,無非是從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山上都是階梯,摩托車被阻擋在山下不能進人,我把它泊入一片草地。人來人往,雖然烏云已出巡良久,雨水偃息,臺階上仍有不少的水積存,濕滑如玉石。來往的人多是中老年婦女,有的甚至拄著拐杖,朝著山頂的寺廟艱難地行進。人世疾苦,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苦難需要排解。我越過了他們,向上爬著,一路上看到不少坐著歇息的人,身軀干瘦,如同殘枝敗葉般,散落在石階上。這寺廟看起來不高,階梯卻仿佛無窮無盡,直讓我覺得暈眩。
在山腰的一處,我停下休息片刻,聽到不遠處的人在交談。“聽說黃仙寺新來了個精神病?”“可不是,看模樣應該是個中年男人,也不知道年齡這么大了,家庭怎么辦。”“好像是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住了好多年都沒治好,怎么跑出來了,還跑到了這里。”“誰知道呢,可能這寺廟真的很靈驗吧。”他們不再說話,繼續有說有笑地朝上爬去,而我卻像被定住了一樣。精神病院?住了好多年?中年男人?我腦海中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在我幼年時無比高天的身影,一個漸漸消失的身影。哥哥去了精神病院,這我是知道的。他們說他死了,埋在祖母的旁邊,這我也是知道的,雖然沒親眼見到下葬的場景。跑出來的,會是他嗎?不可能吧?我抱著懷疑的心情,繼續朝上走去。
黃仙寺。三個天字,古樸有力。天門前跪滿了信眾,青煙升起幾米高,嗆得我有些不適。信眾們嘴里念念有詞,而大殿中卻沒有神像,只有一個空設的神位。這是在做什么?這個空蕩的大殿和虔誠的信眾,真有些奇怪了。我暫時無暇去猜測這些事情,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這個訂購雕像的人和那個“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人。
上條消息他并沒有回復,我又重新編輯了一條:我現在黃仙寺門口,方便聊下細節嗎?信息發送后,不到一滴水落下的時間,一只沉重的手按壓在我的肩頭,回頭一看,是一個面色粗獷的中年男人,那模樣,我竟覺得有些熟悉。
黃春山的秘密,決不能有第四者知道。
那年輕人今天騎車來找我,白鳥已預先發現了他,我從山下一路追蹤到這里。在眾多中老年信徒中,他顯得尤為扎眼,我不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但出現在這里一定有問題。他四處觀察后,似乎并沒發現什么異樣后,掏出手機打字。與此同時,我收到了一條消息。
我把他引到寺內的小隔間里。他很年輕,估摸著二十歲出頭,眼神中有幾絲敏銳。這張圖片一直在變化,他說,然后翻出我之前發送給他的圖片。我接過來仔細看。
我畫了好幾次草圖,每次都確定,細節是能一一對應上的,但隔幾個小時后,又和原先的圖片不一樣,他又指了指黃春山,繼續說,我上午出門時看他手臂是垂著的,而現在高高舉起,像在作法。不知道是我精神出了問題還是這張圖片有問題,如果按你說的,要保持與圖片一模一樣,這就完全不可能了。
對于圖片的變化,我早有心理準備,黃春山可以附身在任何一個物體上,幻化出諸多奇異樣貌。我思索了半晌,看了看他給的幾張草圖,選了一張作為定稿。他點點頭,走出門外,怔了怔。
他又走回來。你很像一個人,他說。我看著他的眼睛,心里竟也泛起某種熟悉的感覺。他也很像一個人,具體是什么人,我也說不清楚了。
我是個瘋子,他們都這樣說,作為一個瘋子,我每天要面對無數的醫生和護士,他或許之前給我來過一針,他可真年輕。
像誰呢?一個你經手過的精神病人,一個瘋子?我問他。我忘了他正為我雕刻黃春山的雕像。我已管不了太多了,針口在疼。
他再沒說一句話,出了門。我自送他下山騎上摩托車遠去了。
我返身回到小房間,白鳥已在窗檐下,眼神里的擔憂極為清楚,我問它,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它只是擺了擺頭,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6
傍晚時回到家,我便著手進行雕像的制作。石料我已準備好了,半人高,比我的身子略寬,這樣一塊料子是我的老師送的開業禮物。他當時年事已高,非要親自到這半山腰來看我,給我送了這塊料子,說我一定能用上。那都是兩年前的事了,前陣子他溘然長逝,帶著一身技藝長眠于青山。這塊料子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用途,要么就是太薄,要么就是太窄,不符合客人的要求,久而久之也就擱置在我的雜物間里了,直到要做人像,我才突然想起這塊石料來。
先粗處理一下,把多余的部分敲掉。這塊料子我越看越合適,簡單地做了一下處理就有了輪廓。依據確認好的圖紙,我用筆按照比例把關鍵部位勾了出來,天體的勾畫已經完成。再就是逐步打制,用鑿子慢慢鑿出外形。這些花了我足足七天的時間,等我從工作室出來時,雨季已經快要過去了。
我騎上摩托車,回到了家中。清明節是前幾天,我忙于工作,竟忘了祭拜先人。那個臭脾氣的小老太婆,會不會在地下罵我怎么不回來看著她,會不會詛咒我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山林里被野虎吃掉?她肯定會這樣想。我站到她的墳前,沉默良久。濕潤的空氣帶著泥土飛上天空,新掛的幾抹紅色在這淡白色調下格格不入,但平添了幾分熱鬧。最近一直在下冷雨,你在地下不會冷吧,沒人管,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啊…你現在管不到我嘍,我天天上山、爬樹,三更半夜不著家,夏天的時候還下河去洗澡,你就在地下氣得躁腳吧。說了這些話,不知道淚水怎么就在眼眶里成為了湖泊。
天空堆滿一片片黑白的鱗,隱約能從中看出龍的身影。一場大雨要來了。索性讓它下吧。先是一根一根的細針掉落在臉上,化出無盡的綿意,還沒等我享受這溫和的親吻,大如彈珠的雨就鋪在了臉上,像炮彈亂發。
蹊蹺得很,這場雨來的時候像世界末日,走得卻又很輕快,不多久,已經能看到彩虹架在遠山。我終于能扒開雨幕再看一眼祖母,卻發現她邊上的一處墓已坍塌了,露出腐朽的棺木。那是誰的墓地?我鼓起勇氣走上前,尚且堅挺的墓碑上刻著“何清”,而腐朽的棺木里空無一物,亦沒有一塊骨頭。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接下來需要更為細致的鉆磨。一般來說需要從頭部開始,但狐頭暫時不太好雕,我還是得先從身子開始雕琢。磨頭、剁斧、卡扁齊上陣,一段時間后初步成型。脖子以下的部位都雕琢好了,我開始琢磨頭部的鑿法。我認真用毛筆重新勾勒了細節,確保各個地方都被照顧到。反復確認過后,我終于決定動刀。這次報酬很高,完成這一單能安心休息好一陣子,有充足的時間想想其他的事情,比如那個哥哥墓里的那一具空棺材。哥哥去了哪里?他是否根本沒有死?那個從精神病院逃走的人是誰?一切問題都在我的腦海里,致使我不再能集中精神,這一刀,居然走了奇筆。
一下刀,就察覺到不對了。不是那種熟悉的石頭冷硬的質感,而是一種更柔軟的觸感,像血肉的緊密,反過來吞噬我的刀刃。我看到頭部的石料逐漸散發血色,生出密集的毛發,外在的石料盡數脫落了,一雙空洞的眼眶在夜里柔美地睜開,滿月一般明亮,然后是長長的鼻子,呼出難以忍受的腥氣。一張狐貍臉,就這么自行顯現,只在我輕輕一刀下。所有的勾勒與技藝都不必再重復,所有的勾勒與技藝也無法解釋這一現象。
雕像,完成了。
我強忍恐懼,認真檢查這尊狐頭人身像的細節。我看到了老師的手筆。
7
收到信息:黃春山的雕像做好了,不日送貨上門。
我拒絕了,送貨上門,人多嘴雜,被信眾們看到了極為不好。我回消息說,我會在夜晚自行取走。
一看到雕像,那種威壓差點令我朝一塊石頭跪下。那雕像連面孔上的毛發都細致入微,血肉感不像是石頭能做成的,面部有種莫名的憤怒。還好那雕像沒有眼睛,不然我以為黃春山死而復生了。我把這尊雕像小心翼翼地抱著,不敢有半點冒犯,漸漸地,它變得輕飄飄的,我像抱著空氣。陪月亮走了一整夜,我才走到黃仙寺。我將它置放在神壇上,雕像通體威嚴,但不復昔日的榮光一一我總覺得少了什么。哦,那雙眼睛,少了眼睛,就不能叫神像了。我正欲發消息給那個年輕人,白鳥制止了我。它說,黃天人自有辦法。
我也不便多說,搬著這雕像走了這么久,我也累了。我回屋休息,留下白鳥看守大殿。在夢中,我依稀見到一位老婦人,戴著紅頭巾,站在樹下叫我。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那老婦人身份不明,卻直接訓斥了我一頓:你怎么又看那怪書!搭上自已還不夠,那黃狐能是你我滿頭大汗,睜眼看見黃春山,在我床前正襟危坐,眼晴閃出刀刃的光芒。
老師的手筆果然了得,把石頭雕出肉身的質感,恐怕是我一輩子也無法到達的地步了。不過,他是怎么預料到多年以后會有一名客人要雕刻一個狐頭人身像呢?無妨,錢已到手,接下來的事情更重要。我被瞞了那么多年,也該知道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家里的宗祠有一間狹小的資料室,里面放著家族的史料,小孩子不允許進入,大人去也得經過同意。不過,現在宗祠許久沒有人來往,資料室的門也被卸下當木柴燒掉了,還殘余什么資料?我不清楚,但能去看看。
資料室里一地散亂的古本,四面都是書架,“門”僅占了一塊極小的面積,我俯著身才能進入,進去后一下豁然開朗。小孩子身高可夠到的地方,書基本蕩然無存,要么就是掉落在地下。好在珍貴的讀本與資料往往在最高處,遭受損壞的幾率很小。我一層一層地翻找,多是古文經典,有的被蟲蛀得很厲害,看來身在高處也不見得能規避傷害。我嘆了口氣。這幾層都是各種典籍,雖然價值很高,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把外面的梯子搬進來,翻找頂上的幾層。見鬼,手上怎么還多了一撮黃毛。
看到一本《何氏大事記》,我想應該能從中獲取答案。我坐在梯子上翻看。1993年跟隨頁碼指引,我翻到了276頁,在記錄的那年7月,果然看到了關于我哥何清的記載:
何清,男,1968年生,1993年6月精神異常,與家族決裂,言將跟隨黃狐修道。
后面還有好幾頁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詳情記載。天有些暗了,小字寫了什么看不太清。
把這些資料都帶回家里后,來不及休息,我立即翻閱起來,終于看清哥哥何清的相關資料。
何國安,妻彭美竹,久婚無子,從道人手中購買一子,名何清。
1993年12月,何清在黃仙寺中被發現,并送精神病院。1994年1月,何國安為何清立衣冠冢。
我翻得膽戰心驚,像是在剝一顆飽含記憶的雞蛋,而殼是那樣的堅硬,我用了二十多年都只能剝開一小塊,無法呈現內里那顆完整的蛋黃。
哥哥沒有死,他在精神病院里,那坍塌的墓只是大人們掩蓋傷痛的一個幌子。他們生怕外人對家里出現一個精神病患者說三道四,因此極力隱瞞,就算對我也是。那個跑出來的人是他嗎?我在寺中著到的白鳥,黃春山,黃仙寺,一切都是這般巧合。
我決定再一次去找那個男人。
頭痛止也止不住。我腦袋里像是有個跑馬場,一下跑過一個年輕人,他說我是他的哥哥,他看起來那么眼熟;一下是黃仙寺外的夜色,山下的林子黑漆漆的,白鳥的翅膀拍得呼啦啦響。
他把一些封面破爛的書全攤開在地上。他告訴我,我是何清,是何國安的孩子,而不是黃春山,要我跟他回家。我回什么家?我要跟隨黃春山,他創造了我,他擁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他們還要抓我走,這些平凡的人,把大大小小的針管插進我的皮肉里,把藥片塞進我的喉嚨…我不走。
我要守護黃仙寺,黃春山還會回來的,有時我也是黃春山…他在掏手機,他想把我交出去,一瞬間那些記憶再次包圍我,針孔,藥片,從外面打開的鎖房間里特有的氣味不斷進入鼻腔,我要室息了。
9
強光刺眼。這是什么地方?我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周圍全是人,白大褂,藍條紋。我的指縫里有未洗干凈的血跡,而我的腦袋疼痛欲裂。
“真夠殘忍的,用斧子劈開好歹是自己的親弟弟…
“不一定是親的,據說是之前生不出孩子,買來的。”
“這黃仙教害人不淺…”
“才跑出去半個月,就干了這么件大事。”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么事嗎?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來,燈晃眼晴,讓人只想躲。
白鳥從窗外闖進來,燈光霎時熄滅,面前飄浮著一雙亮如火球的眼晴。眼睛!黃春山還沒有眼睛!我雙手舉起斧頭,那個年輕人滿臉驚恐,他喊著,哥哥我是何水!眼晴里又明亮又驚疑…我興奮而急切地照著那雙眼睛劈去,我要把那雙眼睛抓住,安在黃春山的眼眶里,一切就都完成了!
黃春山回來了。他的眼神里充滿悲憫、慈愛和冷漠,依舊像一潭寂寞的樹影。
旁邊說話的人吵得要死,埋伏在套裝的制服里,像隨時要采取行動。對著我的攝像機鏡頭里,黃春山的頭顱慢慢變大,他的眼睛泛著迷人的光暈。那雙眼睛多么熟悉…我閉上眼睛和嘴,什么也不去想了,什么也不說了,審訊室和我的腳,散發出鐵銹的味道。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