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若不能擁有又有什么關系
夜鑲滿群星而她沒有與我在一起
這就是一切了
——聶魯達
1
轉機休息時,我去機場書店,打算買本書伴我度過余下旅程。我從悉尼攜帶的兩本書,在此前八小時的行程里早已讀完。飛機下降的那半個小時,無書可讀的我只能百無聊賴地望向舷窗。從茫茫云海降至茫茫人海,心里還是一片茫然。
一本淡紫色的書脊跳入我的視線。我抽出它的那一瞬,便決定帶走它。被我一同帶走的,還有一支火烈鳥圖案的簽字筆和一本淡藍色封面的手賬本。
打開這本淡紫色的詩集,除了那些我少年時就熱愛的詩句,書中的插畫更令我悸動。那些纏繞交匯的藤蔓,和藤蔓上形態夸張的花朵,讓我想起自己少年時代的那本詩抄。在那個海藍色的硬殼筆記本上,我用英雄牌鋼筆工整地譽寫了一首首聶魯達的詩歌,在我淡藍色的字跡外有鉛筆繪制的花樣邊框。那些繁復的紋路,密密匝匝地布滿我的詩抄,成為一首首詩的翅膀。
在飛機上,我打開便簽本,用簽字筆譽寫那首當年我最喜歡誦讀的詩一一《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在我抄完第一節的時候,空姐來送飲品,見我在寫字,便壓低聲音問我,先生,請問您喝點什么?我抬起頭,望著她被長長的假睫毛掩映的眼睛,遲疑了片刻,說,咖啡,謝謝。我放下筆,喝了一口寡淡的咖啡,想起自己第一次喝咖啡的情景。那是高一寒假里的一天,幾位同學相約去省城的新華書店買學習資料。買完資料,季薇薇建議,去茶餐廳吧。我率先說好,幾人便走進了一家茶餐廳。我們幾個小縣城的人,從沒到過什么茶餐廳,坐進卡座后,別別扭扭的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李薇薇很熟悉環境似的,取過餐牌,自如地對服務生說,一杯咖啡。于是,我和呂云輝也學著她的樣兒,各自要了杯咖啡,并且也模仿她,對服務生說,不加糖。咖啡端上來,我一口喝下去,差點沒吐出來,怎么那么苦?盛在白瓷杯里的咖啡,像中藥似的又黑又苦,量那么少,價那么貴。
空姐來收咖啡杯時,我又看了一眼她那彎長的假睫毛。李薇薇有雙眨眼時翕動如蝶翅的長睫毛,是真的睫毛,好看極了。除此,關于她外貌的記憶,已在我心里涸成了一團。翻讀詩集時,我眼前總出現季薇薇當年給我的那個海藍色筆記本。我心頭一熱,為此次回國探親的日程臨時加了一項:回壽州老家見呂云輝。
2
落地開機后,我打開微信,給呂云輝發信息,問他方不方便電話。信息剛發送成功,他的語音電話便追了過來,得知我在新橋機場,他先是一怔,隨即夸張地說,我倆真是有緣。他讓我到肯德基喝杯咖啡,他二十分鐘后到。通話剛掛斷,我手機尚未移開,他的視頻電話又打了過來,我看了一眼周圍行色匆匆的旅客,調低音量后接通,視頻里,他嬉笑著說要看看我是不是逗他呢。我晃了晃手機,給他看機場抵達通道的標識,說,拜拜。
我從行李轉盤處取好行季箱,剛往外走,手機提示有新消息,是呂云輝發來的語音,說他已到停車場,馬上過來接我。我拖著行李箱,從大廳取了只打火機,匆匆走到出口外,點了支煙,狠狠抽了一口,終于如涸鱗重游故淵。
煙將抽盡時,我聽到一聲呼喚,緊接著是落在肩上的重重一拍,睽違近三十年的呂云輝從網絡來到了現實。在澳洲生活二十多年,我依然沒有學會鬼佬們熱情的待人之道,即便與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久別重逢,我也做不到張開臂膀去擁抱他。望著比視瀕里更顯衰老的呂云輝,我只抬手作勢在他胸前擂了一拳。他接過我的行李箱,興奮地說,方大正,這就是緣分哪,我今天來新橋產業園剛辦完事,就收到你信息,要不然,我們哪能這么快見到?說著,他責怪我沒有提前告知回國的消息。
我說這次回國,是臨時決定,走時太匆忙,所以落地就想和你說一聲。
呂云輝說,說得好,說明兄弟沒忘本,重感情,沒改俺們大壽州人的性格。
我打斷他,說,我打算先回家看父母,過幾天和父母一起去壽州時再找他。他說他剛把我回國的消息發布在同學群里了,天家已約好,今晚在壽州的同學一起聚聚,給我接風。
我有些為難地說,我已經和父母說定,今晚回家。
呂云輝說,不礙事,吃好飯我送你回家,正好去見見叔叔阿姨,聽說二老身體挺好,這是你的福氣呀,像我,自從去年我家老爺子中風后,我一天都不敢離開壽州。
得我同往壽州的應允后,呂云輝不無驕傲地向我介紹壽州的變化,一路上說個不停。而我在十八歲那年,舉家遷至省城,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壽州,與呂云輝口中的壽州,已然有了幾分陌生。
一個小時后,呂云輝將車駛入聚紅盛農莊。穿過擺滿樣菜的長廊,服務員將我們引入一間古色古香的包廂,包廂里云山霧罩,是一屋打牌、聊天的男人制造的“毒霧”。我們的到來,令兩桌牌友紛紛丟下手中的撲克牌,潮水般涌向我。
那些曾經鮮活的面容,被歲月浸染成老照片的色調,在記憶的暗房里顯影。他們從少年倏然褪色,化作與我一般無二的疲憊肉身一一腰腹堆疊著年輪,發際線節節敗退,眼角嘴角被皺紋牽扯。
我被推至主座后,大家紛紛落座,我尷尬地發現,滿座同學,我能叫上名字的,不過三人,我突然后悔沒有堅持回家。呂云輝提議舉杯時,包廂門被推開,一個衣著艷麗的女子快步走進,一桌男士起哄似的鼓掌。呂云輝大呼,歡迎女王大駕光臨!
她徑直走向我,望著她精心描畫的眉眼、披在大紅中式棉服上的栗色波浪長發,我竟從記憶庫中搜索不出關于她的記憶,她對我伸出涂染著閃亮美甲的手,我遲鈍地伸出手輕輕地握了握她冰冷的指尖。她說,好久不見。
從她沙啞的嗓音里,我終于辨出了她,當年留短發,穿男裝,經常被錯認成男生的李薇薇同桌。我的心為之一陣悸動。
坐在我身旁的呂云輝麻利地給她讓座,她不推辭,很自然地坐在了呂云輝的位子上,呂云輝移走自己的餐具,服務員端來新餐具和一杯白酒放在她面前。她端起酒杯,站起來,說,歡迎海外游子榮歸故里。我擺擺手說,談不上榮歸,問同學們好。我說罷淺淺喝了一口酒,未料她居然干了一滿杯。
男人們再次鼓掌起哄。呂云輝說,還是朱藝夠漢子!
對,她叫朱藝,與李薇薇幾乎形影不離的朱藝。我不勝酒力,兩杯酒喝罷,已感天旋地轉。座上有人甩了支香煙過來,我未能接住,香煙旋入朱藝的肘窩,她撿了煙,夾在指間,作勢送往唇邊,見我盯著她,她天笑著把煙塞入我唇間,我正不知所措地尷尬著,右側的精瘦男彈開火機為我點煙。
季薇薇輸啦,哈哈哈!我剛吐了口煙,朱藝便拍著我肩膀放肆地大笑起來。我當年和李薇薇打賭你抽不抽煙,她賭的是你不抽。
一時間,滿座喧嘩聲驟然止息。
自從在機場書店看到那本詩集后,李薇薇這個名字便在我心頭跳躩,尤其是呂云輝載我到壽州的途中,那個名字上下跳,好幾次差點跳出嗓子眼,終被我壓下了。未料,它居然從朱藝口中突兀地蹦出。
有人端杯提議,干杯,讓我們為李薇薇于杯!咱們這幫“共情”的兄弟!
見我驚訝,呂云輝解釋,他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季薇薇的暗戀者。不過大正你可以不干這杯酒,因為你屬于明戀,哈哈!
3
當我口干舌燥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軟床上,迷糊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在國內。我打開床頭燈,慌忙下床找手機。外套搭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我抓起外套,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時間已是深夜兩點,而微信里并無母親的消息。我完全不記得那場荒誕的酒宴是如何結束,而我又是怎么來到這個房間的。
我打開桌上的礦泉水,一口氣灌下了半瓶后,進了衛生間。我驚恐地發現,盥洗鏡上居然有行紅色的數字。我用手抹了抹鏡面,指腹上沾染的紅有股淡淡的香。我用手機拍下那串數字,然后開始洗澡。冰冷的水兜頭淋下,令我瞬間清醒了幾分。洗完澡,我打開微信的好友申請,輸人那串數字,卻得到“該用戶不存在”的提示。
我重又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此刻是悉尼時間早晨五點半鐘,是我最近的起床時間。我索性起身,從背包里取出詩集、手賬本和簽字筆。我抄錄完那本詩集里的詩歌,晨光從窗簾的縫隙擠進房間。我拿出手機,將我以龐中華硬筆書法體所書《我喜歡你是寂靜的》那頁拍下來,發布在我荒蕪的朋友圈里。
我隨即起身,打開行李箱,取出剃須刀和厚外套。洗漱完畢后燒水,沖泡速溶咖啡。喝完咖啡后看手機,快七點了。我正給呂云輝發消息時,他的語音電話打了過來,他說昨晚喝多了,我說我也喝斷片了,完全不記得怎么到酒店的。他說,是朱藝送的,朱藝干杯不醉。我說,真不好意思,居然麻煩她。他說,沒關系,老同學嘛。朱藝剛打電話讓我陪你們吃早餐,我馬上過來啊。
掛了電話,我疑惑,朱藝也在酒店?留在鏡子上的那串數字,是她的手機號碼?
我走到鏡子前,輸人那串數字,按下電話撥打鍵。電話很快接通,朱藝沙啞的嗓音傳來,你醒啦?睡得還好吧?
我說,謝謝,太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這么客氣干嗎?我不知你酒量,怕你萬一有需要,就用口紅在鏡子上留了電話號碼,還記得嗎,當年李薇薇就愛用口紅在玻璃上寫字。
我當然記得。高三那年的元旦,學校不放假,坐在窗邊的李薇薇,在玻璃上畫了一扇門,門上寫著:新年快樂。她是用一支綠色的變色唇膏涂在玻璃上的,寫完最后一筆,她扭過頭沖我調皮地一笑,用那支唇膏在自己的唇上涂抹了一圈,她略顯暗淡的唇色頓時變成了絢麗的玫紅。
朱藝說,收拾好就去餐廳吃早餐吧,呂云輝馬上到。我說好,掛了電話,我又抹了抹鏡子上的數字,想,李薇薇用口紅在鏡子上寫過字嗎?
我下樓來到餐廳時,發現朱藝醒目地坐在餐桌旁,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的側臉上,讓她看上去比昨晚還要明艷,她朝我揮揮手,我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
她問,斷片了?
我點點頭。
酒量不行啊。
我說,很少喝白酒。
玻璃窗上映出我臃腫的輪廓,對比朱藝纖細的剪影,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呂云輝大跨步走過來,他拍著腆起的肚子,說,昨天喝得今早一點胃口都沒有,我去拿碗牛肉湯,你們怎么干坐著?大正,你吃豆腐腦嗎?我給你帶一碗過來。朱藝,你呢?哦,你們女的講究,吃什么你自己拿吧,
朱藝起身說,我也拿碗豆腐腦吧,養胃。
我望向窗外,窗外聳立著一座雄偉的建筑,窗口正對著一扇巨大的朱門。我又想起李薇薇在玻璃窗上畫的那扇門。
呂云輝和朱藝端了吃的坐下來。我俯下身,迅速地吃完了豆腐腦。故鄉的味道喚醒了我的中國胄。我起身,拿了牛肉湯、大救駕和一杯豆槳。他們放下碗,邊刷手機邊等我。
喲,方大正的功夫沒丟呢!呂云輝說著,把自己的手機舉給朱藝看,朱藝說,厲害。
他們說的是我朋友圈里發的那張詩抄圖。我推開面前的空碗,坐正后,問,李薇薇畫插圖的那本詩抄可以還給我嗎?
呂云輝與朱藝面面相歔。他們臉上的疑惑不像是裝的。
我繼續說,高中時,我抄了一本詩集,是李薇薇畫的插圖,本子是藍色的,云輝,那本詩集我是交給你的,當時你說,是李薇薇讓你轉交給朱藝保存的。
我不記得哎。朱藝一臉蒙態。
呂云輝說,我也想不起來了。吃好咱就撤?我上午還有點事,喏,對面就是楚文化博物館,呂云輝扭頭對著窗外揚了揚下巴說,朱藝,辛苦你陪大正轉轉,我忙完就趕回來一起午餐。
朱藝應道,放心吧,我來當導游!
他們起身,讓我先行。我離開餐桌時,膝蓋重重地磕在桌腿上,卻并不覺得疼痛,我滿腦子都是當年交出那個海藍色筆記本的情景。
高考前夕,季薇薇的座位空了。在同學們竊竊私語地議論季父“翻車”之前,我已從父母的閑談里聽說了季父的危機,但我只當那不過是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并未過多關注。直到那天早自習,我沒有見到平常早早就進來的李薇薇,這才隱隱感到不安。那份不安一直持續到晚自習,呂云輝丟了張紙條過來,說李薇薇托他讓我把詩抄本交給朱藝。
下晚自習后,呂云輝將他別在皮帶上的中文尋呼機取下來遞給我,我看見一行字,“請幫我找方大正要詩抄本交給朱藝。李薇薇。”我反復看了那行留言,回家就把詩抄本裝進書包,第二天交給了呂云輝。
三十年后,面對他們的遺忘,我無比懊悔當初草率地將自己視若珍寶的詩抄,毫無戒備地交出。只是,當初的我,又怎知即將面對的是怎樣的未來?
4
楚文化博物館與酒店相距不足兩百米。朱藝提議,先回房間,等九點鐘開館我們走過去。我點頭說好。回到房間,給母親電話報了平安后,便站在窗前眺望博物館。如果不是呂云輝告訴我對面就是博物館,早餐后我便會帶著失望離開壽州。
讀高中時,博物館就在學校東邊的報恩寺。報恩寺據傳是唐玄奘奉敕于唐貞觀年間建造的,寺內有兩株一千多年的銀杏樹,被人奉為神木。我和呂云輝、李薇薇、朱藝經常在考前抱佛腳,去寺廟安靜的杉樹林中背書。
在博物館大廳內,朱藝問我,這次回壽州,是不是感覺很震撼?我說是。記憶中的壽州被推翻重建,直到我透過玻璃展柜看到它一一蟠虺紋獸流銅匜。講解員介紹這件春秋時期的青銅器時,我卻一個字也未聽進。在展柜上方燈光的映射下,蟠虺紋在銅匜表面豌蜒成一片凝固的河流,那些交錯的蛇形紋路讓我呼吸停滯一一這不正是李薇薇當年在詩抄本上繪出的紋樣嗎?那些詭謫的紋樣如兩條首尾相對交相盤繞的小蛇。
朱藝見我征在原地,輕輕拍了下我的手臂。我收回神游的思緒,指著展柜問她,那本海藍色的詩抄本,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季薇薇在每頁邊角畫滿了這種花紋,你當時還說,好嚇人,這不是花,是蛇。
講解員接過話茬說,這件藏品是一位老先生五年前捐贈我館的,除了這件展品,他還捐贈了一部手稿。
手稿?我驚問,在哪?
對,是手稿。不過那部手稿暫時沒有展出。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又看了一眼玻璃罩中的蟠虺紋獸流銅匜。兩干多年前,以此匜所盛之水凈手者,不知曾為何入。而它又如何在此后兩千多年的時光里流浪至此,與我遇見。在遇見我之前,它還有怎樣的故事?想到這,我不禁問,捐贈它的老先生能聯絡到嗎?
嗯?講解員被我問蒙了。
我轉向朱藝急切地問,能不能想辦法,幫我聯系捐贈者,或者讓我看一看那部沒有展出的手稿。
朱藝訝異地望了我一眼,快步走出展廳。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賬本的簽字筆,望著蟠虺紋獸流銅匜,在《我們甚至失去了》那首詩的邊緣,想象著當年李薇薇在那本海藍色詩抄上繪圖的樣子,心懷虔誠以祈福之心細繪蟠虺紋。我正在畫蟠虺紋里一條小蛇的圓眼睛時,朱藝走過來說,她剛去在博物館工作的親戚那里打聽了,文物捐贈者身份保密,手稿不是古跡,如果真感興趣,倒是可以想辦法看一眼。
響午時分,我隨朱藝走出博物館,來到呂云輝預訂的豆腐宴餐廳。進了包廂,我木然坐在滿座同學中。緩緩旋轉的餐桌上,不時添加著精美的菜肴,大廚裝扮的老板立在包廂,熱情洋溢地為每道菜品講解。眾人鼓掌、錄視頻,我仍在回想剛剛看到的那攘手稿。
嘗嘗豆腐羹。朱藝將一道例湯端到我面前。
我在推讓間驚愕地發現,盛羹的容器居然是個刻有蟠虺紋的青銅鼎!見我端著鼎發呆,朱藝對我說,不錯吧,這是我們公司的文創產品。
我端詳著鼎身的蟠虺紋說,設計得真好。
那當然咯,我們請了李爺做顧問,今天你在楚文化博物館看到了許多寶貝,我們都做了復刻版、袖珍版的文創產品…
李爺?我打斷朱藝。
對,他提前出獄了,回到壽州開了家古玩店。對了,他的店就在我們母校天門口。呂云輝接過話茬道。
我點點頭,開始品嘗鼎盛的豆腐羹。
終于吃完這頓不知其味的午餐,離開餐廳時,我問呂云輝和朱藝,能否領我去李爺的古玩店。他倆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說,走吧。
車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于我是陌生的,這座故鄉小城在我離去的三十年間煥然一新。唯有南門巍峨如故,車從南門樓下駛過,便是進了古城。與我記憶中的古城相比,所經街道寬敞整潔。車從十字街口往右轉往東街,我貪婪地望著所經的巷口,我在心里默念每條小巷的名字,這些我少年時代日日走過的小巷一一照壁巷、北過驛巷、箭道巷…車到箭道巷口,左轉駛入,三十年前滿是低矮民房的小巷被改造成了古香古色的商業街,巷子的盡頭,是我曾苦讀六年的中學。朱藝說,學校早在十多年前就遷往了新城區。
說話間,呂云輝將車停在一處商鋪門口。下車后,看門口匾牌上寫著“青銅不朽”四個天字,令我心頭一凜的是,匾牌上的那四個天字圍了一圈蟠虺紋,宛若李薇薇在那本詩抄上繪制的花紋。
鋪門緊閉,朱藝在門外呼喊,李爺,在嗎,我過來啦!
無人回應。
呂云輝走近,用力拍了拍鋪門。有犬吠聲傳來。呂云輝大聲喊,李爺,李爺!
來了,門內傳出回應聲。
門開了,一位留著灰白色寸頭,穿著灰色中式棉服的老人出現在門內,我望著他那瘦削的臉,除了刀刻般的皺紋,還有一種我熟悉的清冷。當他那炯炯之目與我對視時,我竟無法自控地轉移了視線。
5
李爺,這是我們在澳洲的同學,他這次回國探親,特意來拜訪李爺。我們在店鋪內的木桌旁落座后,朱藝向李爺介紹道。
澳洲?你是方大正?李爺正色問。
是的,李叔叔,我叫方大正。
李爺瞇著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起身上樓。須臾,他手提一只紙袋下樓,將紙袋重重地往桌上一擲,震得桌上的瓷杯抖了一下。
你的東西,拿回去吧。季爺沖我說。
聽他這么說,呂云輝和朱藝一同疑惑地盯著我。同樣疑惑的我,伸手拿過那紙袋。打開紙袋的那一刻,我發出一聲驚呼,閉上眼睛,再張開它們,伸手從袋中取出了它。那個記憶中海藍色塑料殼的筆記本,實際上,它是深紫色的硬殼本,比我記憶中的小且薄。我慌亂地打開它,扉頁上,我的名字方大正下面是一行娟秀的字:李薇薇繪于1995年6月。
我捧著那個發出霉味的筆記本,那行娟秀的字誘出我的眼淚。為逝去之人的那個名字,為已遠去的那個年份,更為這意外的失而復得。
待我情緒平復后,我攤開詩抄,翻過扉頁,撫摸繪在每一頁詩抄外圍的蟠虺紋。那是黑色碳素墨水繪出的花紋,被我的記憶篡改成了鉛筆。我的腦海里,又浮出了那個剪著娃娃頭,娃娃臉上嵌著大眼晴和淺酒窩的女孩兒,那個美麗大方愛說愛笑的女孩兒。或許,那并不是她真實的模樣,亦是經由我記憶篡改后的樣子。
我一頁一頁翻閱,翻至《我們甚至失去了》那一頁時,我從口袋里掏出便簽本,也翻至那首詩抄處,將我畫的花紋與李薇薇畫的花紋對比,同樣的蟠虺紋,她畫的小蛇靈動,我畫的笨拙。
李爺他們仨一直無聲地望著我,那只狂吠的泰迪犬此刻安靜地坐在地上,仰頭瞅著我。我想誦出那首詩,但終歸還是埋進了心底,仿佛那本就是一首無聲的歌。
李爺問我和李薇薇談了多久。我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談過戀愛,沒有過表白,沒有過約會,沒有過擁吻,甚至沒有過告別。但是此刻,我篤定,我愛過。因為愛,是不可磨滅的。瞧,三十年過去了,即便音信全無,這些記憶仍然盤踞在我的腦海,沒有被覆蓋,沒有被消除。
李爺頷首,眼中一片濡濕。
離開“青銅不朽”,在送我回酒店的路上,呂云輝問我,為什么李爺剛說起李薇薇的事,你就要走,你不想了解嗎?
我說,上午在博物館,就知道了。
朱藝詫異地問,你在博物館看到什么了?
手稿。那是李爺的獄中書。在手稿里,他寫了自己販賣文物的經歷,也寫到對女兒的愧疚。云輝、朱藝,你們倆都回憶不起當年給李薇薇送詩抄的情景了嗎?
呂云輝和朱藝一起搖頭。
我坐在后座,望著他倆的后腦勺,恨不能鉆入他們腦中去翻找他們彼時的記憶。季爺的手稿里寫道,當年,他在得知同伴被抓后,打電話給妻子,讓她速帶女兒到省城與他會合。手稿里寫,他當年已在省城購買了別墅,本該舉家遷往省城的,但女兒不肯離開壽州。出事后,他派車接妻女去省城時,女兒卻因要等同學送東西不肯即刻上車。等她們到省城時,延誤了航班。李薇薇見證了警察將父親帶走的場面,一度精神失控。
我不敢想象李薇薇精神失控的樣子,更不敢想她從樓上一躍而下時,內心有過怎樣的掙扎。
剛才李爺問我父親身體怎樣。我說還好。他讓我幫他向我父親帶個好。我說好。
實際上,我的父親并不好,他是我這次突然回國的原因。幾天前,母親說,父親近來每天夜里兩三點鐘穿戴整齊,要去公安局上班。我聽罷立馬警覺,他老人家別是患了阿爾茲海默癥。我怕母親憂慮,什么也沒說,安排好手頭工作,立刻訂了回國的機票。怎料,竟會在機場書店里,因一本詩集,將我引回故鄉,鳧入往昔。而留在我記憶中的往昔卻空空如也,如深夜無人的街道,如圓明園坍塌的廢墟。
古城的街道上車水馬龍,道路旁的綠化樹上掛滿了成語燈牌,這些我熟悉的與未知的成語典故,皆發源于此。生活在這小城的十八年間,我并不知自己所踏之地,是葬藏豐富的“地下博物館”,只偶爾會因曾是八百年瑰奇楚國最后郢都的它,如今沒落成一個可憐的小縣城而感到遺憾。尤其是,第一次與呂云輝、李薇薇他們去省城喝咖啡時,我被那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弄得挺尷尬。那時我很羨慕季薇薇,她爸爸在省城買了房子,即便她不去長住,她也算是半個省城人,舉手投足間明顯比我們小城人多了些自信與自如。
那次從省城回家后,我就下決心好好學習,考上省城、京城,去大城市著更天的世界,做一個在李薇薇面前不怯場的人。追瀕起來,李薇薇在我心里留下的烙印大抵是從那時開始的。
車過南門通淝橋,繞著古城墻蜿蜒如游龍的護城河波光鄰粼,那波光激起我心底如螢火般關于李薇薇的記憶。
6
你的字寫得真方正,真是字如其人。李薇薇回過頭,將借我的筆記放回我課桌的書堆上。我佯作翻書,卻翻出那本舊書攤上買來的詩集。她驚呼道,你也喜歡詩歌?我點點頭。不久后,我發現課桌上多了個筆記本。課間休息,季薇薇回頭對我說,可以幫她抄那本詩集嗎?
我點頭說好。她開心地轉回頭,微微蜷曲的馬尾辮梢掃過那個筆記本海藍色的封面。我犧牲了好幾天的課間休息,終于抄完了那本詩集。李薇薇正翻看時,同桌朱藝當即搶過筆記本大聲朗讀,我的同桌呂云輝聽到后,以為是我寫給李薇薇的情書,在我身邊不停起哄。從此之后,季薇薇再也沒有回頭問我題目,以及向我借筆記。
這種緘默保持了許久。步人高三的一天課間,李薇薇走到我的座位旁一一我們早就不是前后位了,把詩抄本遞給我,說請我保管吧,她媽媽在收繳她的日記和雜書,她怕這本詩抄被損毀。我便把詩抄帶回家放在書架上,直到高考前夕,經呂云輝和朱藝把詩抄交還給了她。
狂響的手機鈴音,將我從回憶抽身到現實。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母親憔悴的面容出現在眼前,她急迫地告訴我父親的反常。隨之,她的鏡頭晃動著,移向了我的父親,父親正對著鏡子穿警服,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什么,老實交代、抗拒從嚴.…
當年他從書架上抽出那個詩抄本時,就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這時,我突然想起,李爺在手稿里,寫到這樣一個細節,他落網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女兒,他女兒為了等同學,延誤了時間。此外,他女兒畫的蟠虺紋也成為了案件的關鍵線索。
電話里,我安慰母親,穩住她,告訴她我很快就回來。掛了電話,我卻穩不住自己,下車到客房取行李。進了門,我站在俯瞰博物館的落地窗前,抱著那本被記憶染成海藍色的深紫色筆記本,任情詩與哀歌交雜在心底。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