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ESG(環境、社會與治理)已成為全球商業必修課的今天,一個令人費解的現象愈發普遍:為何各大權威機構對同一家公司的ESG評級常常大相徑庭,宛如一場“羅生門”?這僅僅是評價方法上存在技術差異,還是揭示了更深層次的問題?
停留在對評級亂象的抱怨,對思考問題、解決問題并無裨益,我們需要穿透喧囂,探尋ESG實踐背后的真實動機、策略差異與價值本質。
當前,許多ESG行動的虛實難辨,其根源或許并非ESG理念本身,而在于企業是否以及如何在核心使命層面真正擁抱可持續發展。這關乎企業存在的根本目的這一終極問題。對每一位希望在ESG浪潮中保持清醒、尋求真實價值的企業家、投資者和觀察者而言,這無疑是一次不容錯過的深刻思考之旅。
在當今全球商業語境下,ESG(環境、社會和治理)無疑已從邊緣走向聚光燈下,成為衡量企業價值的新維度。然而,伴隨著這股熱潮,一個愈發令人困惑的“羅生門”現象橫亙在所有關注者面前:為何不同的權威ESG評級機構,對同一家企業的評價常常大相徑庭,甚至相互矛盾?明晟(MSCI)眼中的“優等生”可能在晨星(Sustainalytics)那里卻得分平平,甚至在另一套標準下被警示風險。研究早已揭示,主流ESG評級之間相關性低得驚人,與信用評級體系的一致程度形成鮮明對比。
這不僅是技術層面存在的方法論差異,更釋放了一個強烈的信號,迫使我們不得不追問:我們熱烈討論的ESG,其評價體系是否迷失了方向?如果連“裁判”們都各執一詞,那么企業五花八門的ESG行動背后,其真實的成色和價值究竟幾何?這場評級的“羅生門”,究竟是ESG實踐初期不可避免的混亂,還是反映了更深層次的問題?本文旨在揭開這層層迷霧,探尋ESG的“真相”。我們將從評級亂象這一最直觀的困惑出發,剖析企業參與ESG的真實動機、形形色色的實踐路徑及其背后的本質,最終我們將觸及一個或許不那么令人舒適卻至關重要的核心——對企業自身使命的“終極拷問”。因為我們相信,只有回到這個原點,才能厘清當前種種亂象的根源,真正理解ESG的價值所在。
ESG評級分歧:
貴州茅臺與特斯拉的遭遇
貴州茅臺和特斯拉,這是全球資本市場上兩家具有代表性的公司。它們的ESG評級遇到什么樣的狀況呢?
貴州茅臺:
中國白酒巨頭的ESG“多面鏡”
作為中國知名的白酒生產企業,貴州茅臺的ESG表現在不同評級體系下呈現出顯著差異,尤其是在國際與國內評級機構之間。
國際評級機構明晟在2024年8月將貴州茅臺的ESG評級由B級大幅提升至BBB級,評分為5.7分,認為其在環境管理(例如水資源壓力、產品碳足跡)、社會責任(例如負責任營銷、職業健康安全)及公司治理(例如商業道德、股東回報)方面均取得顯著進步,并積極對標國際標準進行信息披露。然而,另一家國際機構標普全球(Samp;P Global)在其2024年方法學下(截至2025年2月),給予貴州茅臺的ESG評分為31分(滿分100分),其中環境和社會維度均為35分,治理與經濟維度則為23分,整體評價相對審慎。相比之下,國內機構萬得在2024年給予貴州茅臺的ESG評級為“A”級。
特斯拉:
“綠色光環”與“ESG爭議”交織
全球電動汽車領導者特斯拉,其ESG評級遭到更為劇烈的分歧,充分體現了“產品影響力”與“運營ESG表現”之間的評價張力。
一方面,特斯拉憑借其電動汽車對交通領域脫碳的巨大貢獻,在一些評級視角下獲得了積極評價。例如,歷史上明晟曾因特斯拉環境解決方案的貢獻而給予較高評價,使其一度成為某些社會責任投資ETF的重要持倉品種。然而另一方面,特斯拉在公司運營層面面臨諸多ESG爭議,導致其他機構給出截然不同的評估。標普全球2022年將特斯拉從標普500 ESG指數中剔除,理由包括工作場所歧視指控、缺乏詳細的低碳戰略、商業行為準則不足以及對自動駕駛事故處理不當等。富時羅素(FTSE Russell)對特斯拉的ESG評分也一直偏低,認為其整體ESG表現“疲弱”,導致其在追蹤相關富時羅素ESG指數的ETF中配置權重極低。晨星(Sustainalytics)截至2025年3月的數據顯示,特斯拉的ESG風險評級為24.8分,屬于“中等風險”,在汽車行業中排名中游,其風險管理被評為“平均水平”。
上述兩個案例清晰地表明,ESG評級遠非一個簡單的標準化打分過程。評級機構在方法論、關注重點、數據解讀乃至價值觀取向上存在的差異,使得同一家公司在不同“標尺”下呈現出多元甚至矛盾的ESG畫像。這種“羅生門”現象,正是驅動我們深入探尋ESG評級背后真相,并最終回歸企業使命進行“拷問”的現實動因。
ESG驅動力背后:
“推拉”之間,動機決定“成色”
企業為何紛紛投身ESG浪潮?探尋其行動背后的真實驅動力,是揭開ESG“真相”的第一步。這些驅動力并非單一純粹的,而是外部“推力”與內部“拉力”復雜交織的結果,其構成與強度,直接決定了企業ESG實踐的“成色”與深度,也深刻影響著外部觀察者(包括評級機構)的判斷,成為評級“羅生門”現象形成的關鍵原因之一。
外部“推力”構成了企業不得不面對ESG的硬約束。隨著監管日趨嚴格,從歐盟到中國,信息披露要求不斷加碼,合規成本日益顯現。而投資者施加的強大壓力,尤其是手握萬億資本的資產管理機構用“真金白銀”投票,將ESG表現納入決策,意味著低評級可能使企業面臨高融資成本甚至撤資的境況。至于市場與客戶的選擇,無論是追求可持續理念的C端消費者,還是對供應鏈提出ESG要求的B端客戶,都在用市場力量塑造企業的行為。還有社會輿論與公眾監督,在信息高度透明的時代,任何ESG負面事件都可能迅速演變為品牌危機。這些外部壓力的疊加將ESG推至企業戰略議程的前沿,迫使企業做出回應。
然而,僅靠外部“推力”,企業的行動往往帶有被動防御色彩,容易流于形式。真正決定ESG實踐能否內化、能否持續的,是來自企業內部的“拉力”。對實質性風險的前瞻性管理,是內部驅動的核心。氣候變化、資源枯竭、社會沖突、治理失效等非財務風險正加速轉化為財務風險,將ESG納入風險管理框架成為企業提升韌性的內在需求。對運營效率提升和成本優化的追求,例如節能降耗、循環利用,不僅環保,更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經濟效益。對創新機遇的敏銳捕捉,例如綠色產品、可持續服務、解決社會痛點的商業模式,則蘊藏著巨大的增長潛力。在人才的吸引與保留方面,價值觀驅動的優秀人才更傾向于為有責任感的雇主工作。在品牌聲譽與無形資產的構建方面,真誠的ESG實踐是贏得利益相關者信任的基石。當然,領導者自身的價值觀與使命感驅動不容忽視,這往往是最強大、最持久的內在引擎。
是真心擁抱還是被迫合規,是戰略遠見還是短期應對,這種動機層面的多元性與復雜性,使得企業的ESG行動呈現出千差萬別的形態。有的企業將ESG視為其實現“基業長青、造福社會”使命的有機組成部分,投入真金白銀進行深刻變革;有的則可能僅僅是為了滿足監管要求、應付投資者問詢,采取最低限度的合規措施,甚至不惜“漂綠”。這種動機上的巨大差異,直接導致了實踐深度和效果的天壤之別,也讓試圖用一套標準化框架去衡量的外部評級機構陷入困境。評級“羅生門”背后,首先反映的就是企業參與ESG動機的“真相”——并非所有行動都出于同樣的初心。
ESG實踐路徑之問:
“應試教育”還是“素質培養”?
由于動機各異的ESG驅動力,企業在實踐中自然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路徑,恰如教育領域的“應試”與“素質”之別。這兩種不同路徑的選擇,不僅決定了企業ESG投入的效率和效果,更深刻地影響著外界對其ESG表現的認知,是理解評級“羅生門”背后企業行為“真相”的關鍵維度。
“應試教育”路徑下的ESG實踐,往往視ESG為一場需要通過的考試。其核心目標是滿足外部要求、獲得合格分數、規避負面評價。這種路徑下的企業行為,常常帶有明顯的功利性和表面性:行動被動,由外部壓力觸發;資源集中于報告編寫、評級優化等“應試技巧”,而非核心業務的實質性改進;ESG工作被部門化、邊緣化,難以融入企業戰略和日常運營;管理層視ESG為成本負擔,傾向于“低分飄過”;目標設定圍繞評級指標,追求短期可見的“得分點”,而非對企業長期的、根本性的影響。
這種“應試”路徑,是導致ESG實踐表面化、同質化,并加劇評級混亂的重要因素,因為它鼓勵的是“表演”而非“實干”,是“符合標準”而非“追求卓越”。當大量企業都以“應試”心態參與時,評級機構面對的可能是大量經過精心包裝、看似符合要求卻缺乏實質內涵的信息。這無疑增加了準確評估的難度,使得評級結果更容易受到報告技巧、數據選擇性披露等因素的影響,從而加劇了評級之間的分歧。這正是“羅生門”效應在企業行為層面的體現。這種路徑所追求的,并非ESG的真正價值,而是對外部壓力的暫時緩解,其“真相”是策略性的應對,而非戰略性的擁抱。
與之相對,“素質培養”路徑下的ESG實踐,則將ESG視為提升企業內在能力、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內功修煉”。其核心目標是將ESG理念深度融入企業戰略、文化和運營,通過管理好環境、社會影響和提升治理水平,來增強企業韌性、創新能力和長期競爭力。這種路徑下的企業行為,呈現出主動性、系統性和長期性:ESG規劃主動且具前瞻性,由最高層推動;資源投入聚焦識別并解決實質性議題,推動核心業務變革;ESG理念融入價值鏈各環節和決策流程,成為全員共識;管理層視ESG為戰略投資,著眼于長期價值創造;目標設定關注實際影響和持續改進,而非短期分數。
選擇“素質培養”路徑的企業,可能短期內需要更大的投入和更深刻的變革,甚至可能因為坦誠溝通而影響某些評級得分,但這才是更接近ESG“真相”的實踐——追求真實、持久的價值創造,而非轉瞬即逝的外部評價。這種路徑雖然前行更難,但它能夠幫助企業真正管理好風險、抓住機遇、贏得利益相關者的深度信任,構建起難以模仿的可持續競爭優勢。評級機構或許難以完美捕捉到這種“內功”的深度,但長期來看,其穩健的財務表現和良好的社會聲譽,終將證明其價值。
區分這兩種路徑的“真相”,對于所有市場參與者都至關重要。它提醒我們,不能僅憑一份報告或一個評級就輕易判斷一家企業的ESG成色。我們需要更深入地考察其行動背后的戰略意圖、資源投入的真實方向以及ESG理念在組織內部的滲透程度。
探尋核心真相:
撕掉標簽,看清ESG“素顏”
要探尋ESG的真相,就必須超越E、S、G三個英文字母的簡單標簽,擺脫評級分數喧囂的纏繞,去理解其作為一個整體性商業邏輯框架的“素顏”——它關乎風險管理、機遇發掘,以及與多元利益相關者的關系。這才是ESG超越一時風尚、具有持久生命力的核心“真相”所在,也是評判企業ESG實踐價值的根本依據,盡管當前的評級體系還難以完美地衡量這一切(評級“羅生門”現象即證明)。
ESG的第一個核心真相,是它作為先進風險管理框架的本質。它將企業的風險視野從傳統的財務、運營領域,擴展至更廣泛、影響更深遠的環境、社會和治理層面。這些曾經被視為“外部性”的非財務風險,在全球互聯、氣候危機、社會公平呼聲高漲的時代,正日益轉化為實實在在的財務損失和生存威脅。無論是氣候變化帶來的物理和轉型風險,還是供應鏈上的人權問題、社區沖突、數據隱私泄露、治理結構缺陷等,都在不斷沖擊著企業的底線。ESG提供了一套系統性的方法論,幫助企業識別、評估和管理這些新興風險,從而提升企業在不確定環境下的韌性和適應力。因此,優秀的ESG實踐并非道德作秀,而是企業生存智慧和風險控制能力的體現。
ESG的第二個核心真相,是它作為戰略機遇發掘器的潛能。與風險一體兩面的,是機遇。ESG不僅要求企業防范風險,更引導企業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審視市場需求、技術趨勢和商業模式,從中發現新的增長點。應對氣候變化催生了萬億級的綠色經濟市場;滿足消費者對健康、公平、負責任產品的需求,激發了產品和服務的創新;致力于解決社會問題本身,也可能孕育出具有巨大潛力的商業模式。將ESG思維融入戰略規劃,可以幫助企業跳出傳統競爭“紅海”,開辟藍海,構建面向未來的競爭力,增強創新和價值創造的強大引擎。
ESG的第三個核心真相,是它對企業與利益相關者關系的重塑。ESG理念的核心,是從傳統的“股東至上”轉向更加包容的“利益相關者”視角,指向一種更具韌性、更可持續的價值創造模式——共享價值。它認識到企業長期成功的基礎,是與員工、客戶、供應商、社區、環境乃至整個社會建立健康、互信、共贏的關系。ESG框架提供了一套語言和工具,幫助企業識別關鍵利益相關者,理解其訴求,管理自身運營對其產生的影響,并與其進行有效溝通。通過負責任地對待所有對其成功至關重要的群體,企業能夠積累寶貴的社會資本和信任資產,這在危機頻發、信任稀缺的時代,是比短期利潤更可靠的護城河。
理解了ESG在這三個維度的核心“真相”,我們就能明白,為何僅僅圍繞評級分數進行討論是遠遠不夠的。評級“羅生門”的存在,恰恰反映當前量化評估體系在捕捉這些復雜、長期且往往涉及“軟”性因素的價值時存在局限性。但這并不能否定ESG本身的價值。真正的挑戰在于,企業和社會都需要深化對ESG本質的理解,將關注點從追求“好看”的評級分數,轉移到構建真正“健康”的風險管理能力、創新能力和利益相關者關系上來。
“漂綠”警報:
誰才是評級“羅生門”的制造者?
在探尋ESG真相的道路上,一個必須正視的障礙就是“漂綠”(Greenwashing)。它是對ESG理念的濫用,是對企業真實環境、社會表現的粉飾乃至歪曲,是ESG“真相”被刻意扭曲的體現。更嚴重的是,“漂綠”行為本身就是評級“羅生門”現象的重要制造者之一,它向市場釋放了大量虛假或誤導性信號,干擾了包括評級機構在內的所有利益相關者的判斷,使得辨別企業ESG實踐的真偽變得更加困難。
“漂綠”的核心在于“言行不一”,其表現形式五花八門:從空洞的承諾、模糊的目標,到選擇性披露數據、玩弄計算標準;從象征性的、與核心業務無關的公關活動,到濫用“環保”標簽、誤導消費者;從避重就輕、轉移視線,到將有限的ESG投入主要用于營銷而非實質性改進。“漂綠”企業的目標并非真正改善其環境和社會影響,而是以最低成本獲取ESG帶來的聲譽紅利或規避監管壓力。
這些扭曲ESG“真相”的行為,直接加劇了評級的分歧和混亂。評級機構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企業自愿披露的信息,當部分企業刻意提供“美化”甚至虛假的信息時,評級結果的準確性自然大打折扣。不同的評級機構可能因為信息獲取渠道、核實能力以及對“漂綠”信號的敏感度不同,而對同一家“漂綠”企業做出截然不同的評價。有的可能被其表面宣傳所迷惑,給出較高評分;有的則可能通過更深入的調查或負面信息篩查,識別出風險,給其較低評分。這種信息污染,正是評級“羅生門”難以消除的重要原因。
“漂綠”不僅混淆了市場視聽,危害更是深遠。它導致那些真誠投入ESG實踐的企業受到不公評級,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負面效應;它欺騙了投資者和消費者,導致資源錯配和社會信任的流失;最終,它可能侵蝕公眾對ESG理念本身的信心,阻礙可持續發展目標的實現。
因此,在探尋ESG“真相”的過程中,培養識別“漂綠”的“火眼金睛”至關重要。我們需要從多個維度進行審視:行動與承諾是否一致?數據是否完整、可驗證,并覆蓋了實質性議題?治理結構是否能為ESG承諾提供保障?是否有來自獨立第三方或多元利益相關者的佐證或質疑?對“漂綠”保持警惕,不僅是為了做出更明智的決策,更是為了維護ESG生態的健康,讓真正的可持續實踐得以彰顯、獲得鼓勵。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更清晰地評估企業的真實價值。
從紙面文章到落地生根:
邁向可持續價值創造
揭示了ESG本質、復雜動機以及“漂綠”風險后,問題的關鍵轉向行動層面:企業如何才能擺脫評級游戲的誘惑和“應試心態”的羈絆,真正走上一條通往ESG“真相”、實現可持續價值創造的實踐路徑?這需要一套系統性的方法論,確保ESG理念能夠從戰略藍圖有效轉化為深入組織肌體的實踐,為最終回答關于企業使命的“終極拷問”奠定基礎。
第一,錨定“實質性原則”,實現精準發力,這是ESG實踐的基石。企業必須通過嚴謹的分析,結合行業特性、自身運營和利益相關者關切,識別出對自身長期價值創造和風險管理最為關鍵的少數ESG議題;將有限的資源聚焦這些實質性議題,進行深度管理和持續改進,避免精力分散、流于表面。這是確保ESG行動切中要害、產生真實影響的前提。
第二,明確高層承諾,建立強健的治理保障。通往ESG“真相”的道路,必須由企業的“大腦”董事會和最高管理層來引領。企業需要建立清晰的ESG治理架構,明確董事會的監督責任和管理層的執行責任;其間,將ESG績效與核心高管的激勵掛鉤,是傳遞決心、壓實責任的有效方式。唯有自上而下的堅定意志和制度保障,ESG戰略才不會淪為空談。
第三,推動深度整合,讓ESG成為組織內部的“活水”。ESG不應是獨立于主營業務之外的點綴,真正的挑戰和價值在于,將ESG考量無縫嵌入企業的戰略規劃、投資決策、研發設計、供應鏈管理、生產運營、市場營銷、人力資源等所有關鍵環節,讓環境影響、社會責任、治理規范成為日常業務決策的“必考題”而不是“附加題”。這種系統性的整合是ESG實踐的核心,能讓ESG從“部門的事”變成“全公司的事”,從“成本中心”轉變為“價值中心”。
第四,設定清晰目標與KPI,讓進展可衡量、可追溯。沒有量化,就沒有管理。企業圍繞識別出的實質性議題,需要制定具體的、可衡量的短期和長期目標,并建立相應的數據追蹤體系。這不僅是為了向外部展示進展(對評級仍有意義),更是為了內部管理、持續改進和責任落實。強大的數據能力是支撐ESG實踐走向深入、揭示行動“真相”的關鍵。
第五,堅持透明溝通與報告,但要超越“美顏”。定期、規范、坦誠地與利益相關者溝通ESG的進展、挑戰和計劃,是建立信任的基礎。遵循國際主流報告標準(例如GRI、ISSB等)有助于提高信息的可比性,但更重要的是,報告應力求平衡、客觀,勇于披露不足和負面信息,展現改進的決心。透明溝通的“真相”在于真誠,而非僅僅為了塑造完美形象。
第六,加強利益相關者參與度,在互動中尋求共識與共創。企業ESG實踐并非獨角戲,應建立常態化機制,傾聽并回應來自員工、客戶、社區、投資者、NGO等的多元聲音,將其合理關切融入決策。這種開放的姿態,不僅能幫助企業更早識別風險、把握機遇,還能化解沖突、促進理解,探索可持續發展的解決方案。
上述策略共同構成一條從“紙面文章”到“落地生根”的路徑。它要求企業具備戰略定力、變革勇氣和精細化管理的耐心。走在這條道路上的企業,其行動更可能趨近ESG的“真相”,其創造的價值也更有可能被長期認可,即使在充滿噪聲和分歧的評級“羅生門”中,也最終能脫穎而出。然而,即便是最佳的策略,其最終的根基和方向,仍需回到那個更深層次的問題——企業的根本使命。
“終極拷問”:ESG實踐與企業“靈魂”的關系
我們已經層層剖析了ESG評級的“羅生門”現象,其實所有的討論最終都指向一個更深邃、更根本的層面,一個對企業“靈魂”——核心使命與愿景的“終極拷問”。我們認為,企業的核心使命與ESG理念的內在契合度,是決定其ESG實踐可信度、深度和可持續性的最根本因素,也是理解當前ESG評級混亂乃至“羅生門”現象持續存在的鑰匙。
企業的使命回答了“為何存在”,愿景描繪了“將去何方”。它是企業一切戰略和行動的起點與歸宿。當我們將ESG實踐置于企業使命的坐標系中進行審視時,其“真相”才可能完全顯現。
一種情況是,企業的核心使命本身就與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高度契合。例如,一家公司的使命是“通過創新科技,為應對氣候變化提供解決方案”,或者“致力于提升人類健康福祉,讓優質醫療普惠可及”。對于這類企業,深度踐行ESG,管理好自身的環境足跡,關懷員工與社區,建立負責任的治理結構,并非外在的要求,而是其實現核心使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ESG是其使命在運營層面的具體化和價值衡量。在這種情況下,ESG實踐往往更具內生動力、戰略性和長期性,也更容易產生真實、積極的影響;即使評級體系暫時無法完全反映其價值,其行動的內在一致性和目標明確性也相對較高。
另一種情況則更為復雜和普遍,企業的核心使命主要聚焦傳統的商業目標,例如股東價值最大化、市場份額領先、技術壟斷或在特定周期內實現財務回報等。對于這類企業,ESG的要求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整合進來,就成了一個需要嚴肅面對的“拷問”。
·“拷問”一:當ESG要求與核心商業目標(特別是短期財務目標)發生沖突時,企業將如何抉擇?如果減排需要巨大投入并影響當期利潤,如果提升供應鏈勞工標準會增加成本,如果加強治理透明度可能暴露問題……企業的真實選擇將暴露其使命的底色。那些將ESG僅僅視為外部約束的企業,很可能在利益沖突面前犧牲ESG原則,其ESG行動的“真相”是一種策略性的妥協,而非價值觀的認同。這種內在的張力與不一致,自然會反映在行為的波動性和表面化上,讓外部評價(包括評級)難以捉摸。
·“拷問”二:對于使命并非追求“永續經營”的企業(例如一些追求快速迭代、被并購或完成階段性目標的組織),深度、全面的ESG整合是否具有必要性和可行性?強行要求所有企業都按照同一套宏大的ESG框架進行實踐,是否忽視了企業生命周期、商業模式和核心使命的差異性?也許對它們而言,聚焦管理與其核心目標直接相關的、最實質性的少數ESG風險(例如數據安全、人才、合規治理等),而非追求全面的ESG表現,更有意義。若企業使命本身就帶有“時效性”,那么其ESG實踐的“真相”可能就是一種服務于階段性目標的風險管理或效率提升工具,而非關乎基業長青的戰略布局。
·“拷問”三:當前的ESG熱潮,是否在某種程度上“綁架”了企業的核心使命?在外部壓力下,一些企業可能被迫宣稱擁抱ESG,甚至修改其使命宣言,但如果這種改變并非源于內在認知和戰略抉擇的深刻轉變,而僅僅是權宜之計,那么其后續的ESG實踐很可能流于形式,成為新的“漂綠”變種。這種使命層面的“言行不一”,是更深層次的虛假,也必然導致實踐中的混亂和外部評價的困難。
因此,我們認為,ESG評級的“羅生門”現象,其最深層的根源,恰恰在于不同企業的核心使命與ESG理念之間存在的不同程度的錯位甚至根本性沖突。評級機構試圖用一套相對標準化的框架去衡量所有企業,難以穿透不同使命驅動下的行為差異和真實意圖。當一家企業的“靈魂”并未真正擁抱可持續發展時,其ESG行動的“成色”必然不足,甚至可能充滿矛盾和偽裝,這使得任何外部評價都難免陷入困惑和爭議。
所以,對ESG“真相”的探尋,落腳點必然是對企業使命的“終極拷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決定了企業ESG實踐的起點、路徑和最終可能抵達的高度。回避這個“拷問”,任何關于ESG的討論可能只是隔靴搔癢。
回歸使命,向商業文明正確的方向演進
我們從ESG評級那令人困惑的“羅生門”出發,一路探尋,力圖揭示喧囂之下的ESG“真相”。這場探尋得出的核心結論是:ESG的“真相”,并非隱藏在某個完美的評級分數或一份華麗的報告之中,而是體現在企業的行動、動機與其核心使命之間是否達到了高度的內在統一。當ESG實踐根植于與可持續發展理念相契合的企業使命時,它便擁有了強大的生命力,能夠驅動真實的變革,創造持久的價值。反之,當ESG僅僅被視為外在的壓力、應付的差使,甚至與企業的根本目標相沖突時,其實踐便難免流于形式、充滿矛盾,甚至淪為“漂綠”的工具,這正是當前諸多亂象和評級“羅生門”持續存在的深層根源。
借此,我們向所有關注ESG的企業領導者、投資者、監管者以及研究者發出回歸本源的呼吁。
對企業而言,是時候進行一場關于使命的“終極拷問”了。在擁抱ESG之前,請先審視自己的“靈魂”:我們的存在是否僅僅為了追逐短期利潤?我們的愿景是否包含了對所處環境和社會的責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任何ESG的努力都可能只是沙灘上筑塔。唯有從使命層面進行深刻反思,甚至重塑,才能為真誠、有效的ESG實踐奠定基石。
對投資者而言,這意味著需要超越對評級的依賴,發展出更深刻的洞察力,辨別企業ESG行動與使命之間的真實關系。只有投資那些使命與行動一致、真正致力于可持續價值創造的企業,才能實現負責任投資的初衷,并獲得更穩健的長期回報。
對監管者和標準制定者而言,這意味著在推動ESG發展時,不僅要完善技術層面的標準和披露要求,更要關注如何引導企業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如何在制度設計中體現對不同使命類型企業的差異化考量,鼓勵真誠實踐,抑制投機行為。
ESG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代表了商業文明演進的方向。但要讓這份重要性轉化為可信的、積極的力量,我們必須穿透評級的迷霧,直面動機的復雜,警惕形式主義的陷阱,最終回到那個關乎企業存在意義的根本問題上。讓ESG回歸使命,這或許才是通往ESG“真相”,并讓其真正創造價值的唯一路徑。這場對企業靈魂的“拷問”,關乎每一家企業的走向,也關乎我們共同的可持續未來。
牛建波博士、副教授,供職于南開大學中國公司治理研究院、商學院;張藝凡來自南開大學商學院。此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3BGL01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