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緯人生

引子

在“千年古縣”山西呂梁交城縣的諸多名勝中，最著名的當數卦山；最為交城人驕傲和喜歡的地方，也是卦山。

卦山，位于交城山東麓，因形似八卦而得名。此地八峰聳峙，群山環抱，古柏參天。在華夏樹木奇觀中，有“黃山之松、卦山之柏、云棲之竹”并稱之說。卦山之柏，形態各異，扎根絕壁之中，終年常青。“宋四家”中的米芾曾流連于此，并將其納入三山五岳之列，譽之為“第一山”。

2025年5月的一天清晨，隔夜的寒氣還未散盡，通往山門的路上出現了幾個身影，在進山的人群中并不怎么顯眼。這兩老、兩少，老的已經很老，頭發都是雪白的；少的也不年輕了，臉上盡染風霜，俱是中年模樣，其中較高的一個，頭發也已花白。兩位老人中，父親模樣的那位，似乎很動情，每隔一會兒便嘮叨一句：“你媽媽最愛卦山，可是有陣子沒來了。”而那位“媽媽”什么也不說，只一味地笑。

引起人們注意的，也是這位“媽媽”。因為她坐在輪椅里，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推輪椅的，是那個花白頭發的大高個兒。想那輪椅定是不輕，大高個兒看上去有些吃力。可每當另外兩人要換他時，他總是搖著頭拒絕，說：“讓我來吧，我難得來的。”臉都累得漲紅了，卻仍不忘經常彎下身，檢查“媽媽”的毯子，或者是跟她說句什么。看他的樣子，對卦山甚是熟悉，哪里有虬枝奇異的柏樹，哪里隱藏著小路，哪里的野花已經開了，總能準確地指給“媽媽”看，每次他一講完，“媽媽”便眉開眼笑。

這獨特又和睦的一家四口，引來不少人羨慕或贊賞的目光，人們心里都想著：這家的兒子可真孝順。老太太太有福氣了！

一位長發披肩、身著休閑裝的婦人，盯著他們看了許久，突然迎面走來，問道：“你們……是‘山西爸媽’和‘上海兒子’吧？”

這一句，又引得好幾位路人駐足觀望，而后紛紛點起頭來，跟著插話進來，說：“對！對！是你們吧？”

有人對“父親”說：“你們的‘上海兒子’回來啦？好啊！”有人對花白頭發的高個兒說：“好樣的！交城歡迎你！”更多的則是對他們四個人說的：“我看過你們的故事，太感人了！”

此情此景，讓花白頭發的高個兒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委實沒有想到，自己和“山西爸媽”的故事竟然有這么多人知曉；更沒有想到，他在交城縣已是半個名人了。

他，叫姜經緯，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位人民警察，就職于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姜經緯是上海人，但他還有一個身份：山西呂梁交城縣農民夏占海、梁巧英夫婦的“兒子”，夏宏的“兄長”。出生在上海的他，與山西的父母兄弟間，其實并無血緣關系。2025年7月1日，中央宣傳部、國家發改委聯合發布2024年“誠信之星”，姜經緯光榮當選。對此，央視新聞點贊道：“他們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堅定信仰者，是誠信價值理念的模范踐行者，以實際行動展現了以誠為本、以信為先的良好風貌。”

姜經緯當警察已有20年，做“兒子”也有12載。這兩條線原本毫無關聯，一南一北，一東一西，遠隔山水，互不相交。然而一朝相逢，便在不經意間越纏越深、越織越密，逐漸匯入他人生的經緯，構成他獨特的人生圖景；也讓他的生命與更多人的命運交匯融合，最終繪成生命長河中的一幅獨特圖景。是什么讓兩條線彼此交織？

就讓我們跟著姜經緯一起，從頭理起。

一、雙軌人生：時代與命運的淬煉

浦東風云

上海市和山西呂梁交城縣，相距1400余公里，一個在長江以南，一個在黃河以北；一個繼承了吳越文明，一個立根于三晉大地；兩地的經緯不同、氣候不同、方言不同、風土民情皆不同……幾乎沒什么交集。

姜經緯祖籍江蘇南通，卻是在位于上海虹口區的部隊大院里出生、長大的。筆挺的軍裝、整齊的隊列、嘹亮的軍號、挺拔的軍姿，一起扛塑料槍撒歡兒的小伙伴，不常見面卻十分嚴厲的父親，將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將家照顧得細致入微的母親……裝滿了他的童年。

1990年4月，開發浦東的決定傳來；5月3日，浦東大道141號一幢不起眼的二層小樓門前，“上海市人民政府浦東開發辦公室”和“上海市浦東開發規劃研究設計院”兩個單位正式掛牌。他記得父親說：“我們也該去浦東看看。”

浦東，在這個8歲懵懂少年的頭腦里，根本沒有概念。直到1995年，姜經緯才真正對“浦東”建立印象。那一年，父親從部隊轉業，面臨兩個選擇——上海市老干部局和浦東新區公安局。父親問了許多人、查了許多資料，又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最后作出決定：去浦東。

“為什么是浦東？”從此，少年姜經緯的腦海里，種下了這個問題。

自打父親去了浦東，只要爺兒倆有機會坐在一起吃飯，姜經緯總是特別關注父親口里的浦東，格外留心聽父親講浦東的故事。他記得，父親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想不到，真能成！”

后來，少年長成了青年，要參加高考了。父母都懸著一顆心，但二老的關注點是不一樣的。成績剛出來，母親就緊張地詢問分數，姜經緯滿臉驕傲地說：“穩了！肯定上本科，我準備從這幾個學校里選……”他講得眉飛色舞，絲毫沒留意父親逐漸凝重的神情。可還沒等他講完，父親突然打斷道：“報上海公專怎么樣？別急，可以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當然不行！上海公專的全名是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從名字上就能看出，是專科院校。“我明明考上了本科，怎么可能去專科？”為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姜經緯難得頂撞了他從小敬畏的老爺子，本已準備好迎接暴風驟雨，想不到父親并未生氣，只是淡淡地說：“別急著作決定，我們去看看。”

上海公專，也在浦東，位于最北邊的一角，一面毗連著田地，一面可以望見江上的化工巨輪。像這樣的所在，幾乎是另一個上海，對當時許多上海人來說，完全是未知地。姜經緯沒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愛上了這里。公專，太像他從小長大的部隊大院了，隊列、紀律、教室、宿舍氛圍……全是他喜歡的。往公專的校園里一站，他仿佛又聽到了耳熟能詳的嘹亮軍號，聽到了威風凜凜的整齊步子。那一刻，他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而后三年的學警時光，對于姜經緯而言幾乎是完美的。他高票當選了區隊團支部書記，和區隊長一起，帶出了一支特別團結的隊伍。他的成績始終保持優等，還在學生自辦的校刊《浪尖》做了編輯，更遇上了一群能相交一輩子的朋友。唯一的波折，是畢業前擇業的時候，一個老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去哪里？浦東還是浦西？

此時的姜經緯已經學會“不著急作決定”了，他想再去看看，問一問自己的心。

如何去看？

跑著去。從初中開始，姜經緯就愛上了跑步。這次，他選擇了一條從未跑過的路。周末清早，天剛蒙蒙亮，他便出發了，從家門口一路跑到外灘。到了金陵東路碼頭，姜經緯登上輪渡。沒錯，他此次奔跑的目的地，是浦東。

隨著輪渡啟動，對岸的東方明珠塔在他眼中越變越大。而遠處橫跨江面的楊浦大橋亦逐漸舒展，氣勢如虹。他聽說，當年在楊浦大橋正式通車前，鄧小平曾親自登上大橋，冒著雨在橋上邊走邊看，而后問：“這是世界第一大橋嗎？”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這位89歲的老人激動地吟誦，“喜看今日路，勝讀百年書。”

輪渡停靠在東昌路碼頭，姜經緯下了船，在濱江大道上繼續奔跑，一幅幅現代化大都市的美景，在他的身邊漸次展開。浦東開發開放后，最高峰時，有3000多個工地同時開工，每晝夜消耗建筑材料達10萬噸；2001年，中國首次成為亞太經合組織（APEC）會議東道主，主會場就定在上海黃浦江東岸的國際會議中心……一路奔跑，那些看過的書、查過的資料、讀過的新聞、聽過的故事，一同奔流進姜經緯的腦海，上面無不寫著：浦東，浦東，浦東！

創業熱土，是屬于年輕人的，姜經緯很想知道，在這片熱土上揮灑青春，能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在擇業意向上鄭重地填寫：浦東分局。

交城往事

交城，隸屬山西省呂梁市，位于晉中平原西緣，毗鄰省會太原，其置縣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隋代。1500余年來，交城見識過繁華，鼎盛時素有“交皮甲天下”之譽；亦經歷過落寞，近代以來其發展緩慢，曾戴上“貧困縣”的帽子。因為歷史悠久，這里民俗多，年味兒也足。一到年關，就有美醉了的大碗汾酒，有像交城人一樣神氣的大秧歌和民俗表演“牛虎斗”。進入新世紀，在國家扶貧政策的暖風中，交城人的日子紅火起來：外出求學的多了，開辦實業的多了，跑生意的也多了。漸漸地，人們的錢包鼓起來，簡易小樓蓋起來，餐桌上的美食多起來……

交城的冬天來得早，年味兒來得也早。往往公歷12月剛到，年味兒便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地透進交城來了。緊接著，生意該結賬的結賬，工作該收尾的收尾，學業該沖刺的沖刺；不知不覺，家家戶戶的年貨囤起來了，爐火旺起來了，香味兒濃起來了，鞭炮放起來了；游子們回家了，親人們聚首了……喝上一口老汾酒吧，不醉不歸。

而有一個人著實未歸。眼瞅年關將至，他依舊很忙，但他忙得有力氣、有奔頭，心里想的是再多談幾單生意、多收幾筆賬，回家過個好年。他叫夏占海，原本是農民，后來好政策來了，他也抓住機遇辦起了實業。夏占海的腦子靈、手巧，便發揮特長，開了一家玩具廠。50歲出頭的年紀，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且能吃苦，漸漸地，在十里八鄉乃至周邊城市打開了局面，生意越做越紅火。眼下，在鄭州讀大學的長子梁宇和在呂梁讀高中的次子夏宏都回來了，家里的小倉房被妻子梁巧英用年貨一日日地填得滿滿當當。看著家中其樂融融的景象，夏占海戀戀不舍地笑著出了門。出門前，他向妻子保證道：“再跑最后一趟，咱們就安心過年。”

“早去早回，等你回來包餃子！”剛把丈夫送出門，梁巧英便有說有笑地和兒子們忙活起來，交城的冬天冷，他們得多備些柴火和煤，把爐火燒得旺旺的。雖說丈夫外出忙生意，家務和農活兒大多落在了梁巧英肩上，但她對眼下的生活很滿足。在她那輩人里，梁巧英是為數不多的知識女性，她讀過書、教過課，結婚后本本分分地相夫教子，辛苦了大半輩子。如今丈夫做生意有了起色，家里的土坯房換成了簡易小樓，兩個兒子也爭氣，尤其長子梁宇，從小就是懂事孩子，能幫父母分擔家務、照顧弟弟，年紀不大就會做一桌子好飯，如今又考上了大學，未來可期。

那天，下起鵝毛大雪，氣溫驟降。入夜之后，簡易小樓單薄的墻面很快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母子三人又往爐子里添了煤，還是覺得冷得睡不著。于是決定去地下室，那里雖終年不見光，但留得住溫度，冬暖夏涼。往年冬天，如果天兒太冷，他們入夜就往那里搬。果然，一躺進去，暖意就上來了，倦意也隨之上來，母子三人很快便沉沉睡去。偌大的房子里，只剩飄忽的爐火像鬼魅般跳動，舞動著所有的觸角，跟黑暗里的各種莫測打著招呼，做著交易。在這一片死寂中，命運的齒輪與時間一起，悄然推進……

“快來人哪！救命啊！”猝然一聲尖利的叫喊，驚得四周犬吠聲此起彼伏，亦驚起了四鄰，引得大伙兒出門觀望。

“老夏家出事了！”噩耗如寒潮般迅速蔓延……

不知是煤受了潮，還是煙囪里堵了灰，大清早來老夏家串門的親戚一到門口，便察覺不對，待破門而入，發現了沉睡不醒的母子三人。不好，是一氧化碳中毒！鄉親們七手八腳地將他們送醫救治，恨不得能插上翅膀，把死亡和噩運遠遠甩在后頭……

而此時，坐標上的“交城”這個點，與1400公里外的上海并沒有關聯，悲喜也不相通。這一年，上海成功申辦世界博覽會，剛滿一周年。

二、緣起世博：跨越千里的呼喚

“變著法兒”的考驗

上海世博會，2010年5月1日開幕，10月31日閉幕，會期184天。這是中國首次獲得世博會的主辦權，也是世博會首次在發展中國家舉辦，意義非同小可，因而籌備世博會的時間更長。規劃、選址、拆遷、設計、建設……即便從申博成功那天就開始，都須緊趕慢趕，且隨著時間推移，越往后，思路越多、事情越多、難題越多。到了沖刺的時候，浦東新區亮出“迎世博600天”的口號，表達了必勝的決心。

世博浦東園區分為A、B、C三個片區，它們沿著黃浦江的脈絡自東向西呈“一”字排開。幾乎所有的熱門場館都匯聚于此，比如，展出銅車馬、讓《清明上河圖》動起來的中國館，頂樓有空中花園的沙特館，會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館，能感受“空中秋千”的瑞士館，如童話一般夢幻的俄羅斯館，乃至國家館日演出精彩紛呈的世博文化中心……世博會開幕后，許多游客凌晨2點就趕來排隊，一開園便如萬馬奔騰般沖向心儀場館，單個場館最長排隊時間超10個小時。

在世博會正式開幕前7個月，姜經緯如愿來到世博園。他是作為青年骨干，被抽調到第三安保責任區的。作為新浦東人，姜經緯沒有經歷過第一批建設者那樣篳路藍縷的創業歲月，而這次來到世博園，卻成了實實在在的拓荒者。那片后來被稱為上海最時尚、最充滿活力的，吸引著世界100多個國家的外賓、展商、游客紛至沓來的世博園，當時雖然不完全是工地，但也尚未竣工——世博村還是毛坯的，中國館尚未封頂，世博公園、寶鋼大舞臺只有雛形……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飛揚的塵土。

他們辦公的地方，是盧浦大橋下一片工地旁的一幢4層小樓。說是辦公樓，其實是拆遷保留下來的一處民居，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停水斷電是家常便飯。又因為挨著工地，有時候擰開自來水龍頭，流出來的竟是黃泥水。增援民警們戲稱自己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而且優先享用江邊“特產”——蚊子，夏天出去巡邏一趟或者站一班崗，身上準能帶回十幾個大紅包。

姜經緯這批年輕人增援過來的時候，正是世博園建設如火如荼的階段。世博場館建設任務是2007年下達的，同時下達的還有一個“死命令”：所有場館必須在2009年年底前完成調試、驗收、布展等工作。數百億投資、數百萬平方米建筑面積，要在3年內完工，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而浦東的土地是火熱的，世博建設者們的心更是火熱的，人心熱，就能創造奇跡，什么難關都可以闖一闖。命令一下，千余項目同時上馬，最高峰時，超過10萬名建筑工人同時在工地奮戰。

建設，就是從無到有。建設過程中，難題一個接著一個來：停水、斷電、地基塌方、交通事故，甚至還有一次，工地上挖出了半個多世紀前的炮彈……對于姜經緯他們這些最早進駐世博園的警察來說，幾乎每一天的考驗都是新的，都須妥善解決。那時的他，每天灰里來沙里去，出入都戴著安全帽，制服至少要準備兩套。有很多工作必須用腳步“丈量”：中國館封頂前，沒有電梯，每一次檢查都是徒步上下，1層、2層……14層，樓梯爬多了，竟然如履平地；白蓮涇、世博大道等出入口，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要塞”，每次踏勘、優化方案，至少要走上萬步。園區建成后，緊接著就是試運行，說是試運行，其實哪一次不是照著實戰的標準來？面對同樣的考驗，做出同樣的投入，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天，睜開眼睛就是忙，最忙的時候顧不上睡覺，到了開幕式前一天，甚至連飯也顧不上吃。可就算忙到昏天黑地，姜經緯的心卻總是歡快的，頭腦也始終澄明，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章法、節奏，一手“鋼琴”彈得又快又好。“迎世博600天”，在那一段熱血歲月中，如有千軍萬馬奔赴“處女地”。作為一名普通的青年民警，姜經緯或許只是他們中“無名”的一個。但如今回想起來，他依然珍視那段時光，認為自己就是從那時起真正從稚嫩走向了成熟。

隨時隨地“大考”

更大考驗、更多難題，是在世博會開幕之后才真正顯現的。世博安保的考驗是“猝不及防”，世博安保的難題更是“前所未有”。

確實，上海世博會的盛況超過了所有專家的預期。

在世博會開幕式后接踵而來的，是從世界各地專程趕來的熱情游客，他們從五湖四海奔赴上海，如百川匯海般涌入世博園。開園首日便迎來20萬游客，而后這個數字不斷攀升。在世博會150余年的歷史中，何曾有過如此盛況？2010年，在上海，在世博園，中國正在不斷書寫歷史，震撼世界。

繁華盛世的底色，是平安。支撐世博會這幅錦繡畫卷的是堅強有力的安保工作。

姜經緯，是安保力量的一員。一開始他在安保部指揮中心，園區綜合運營指揮平臺建立后，他成為平臺指揮員之一，負責總體協調，統籌信息收集與指令發布。后來，由于出入口人手緊張，他被調回第三安保責任區，負責出入口管理……而這只是基礎分工。一旦遇到緊急情況或突發狀況，只要接到指令，他就必須第一時間往前沖，哪里出現“缺口”就補上哪里。

盛會開幕后，世博園及其周邊如同一片大海，每日漲潮落潮——日間驚濤拍岸，氣象萬千；夜晚深邃浩渺，神秘莫測。深海中，暗礁遍布，危險環伺。剛開幕沒幾天，世博會就給了姜經緯一個實實在在的“下馬威”。

那天，在建的西藏路隧道口突然出現一名疑似精神病人，此人奇裝異服、大喊大叫，周圍全是來參觀世博的游客，他們的安全隨時可能受到危脅。情況報到指揮平臺，值班的正是姜經緯。事態緊急，必須馬上匯報！可是，匯報給誰？是按照程序逐級上報，還是直接匯報給總指揮？僅僅遲疑了幾秒，他撥通了安保辦主任的電話。電話撥通了，他的心還是忐忑的……事件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事后，領導夸贊他說：“這個年輕人不錯，很果斷！”

而更加驚險的還在后面。5月29日閉園后，姜經緯正在靠近世博文化中心的白蓮涇出入口進行當日收尾工作，突然接到“緊急增援”的指令。

原本，第二天5月30日是韓國國家館日，中韓兩國將聯合舉辦文藝演出。按照安排，中國的民樂團體與韓國某當紅男團將在世博文化中心同臺表演。這本是“國家館日”的必要節目，幾乎天天如此，唯獨這一天不同——因為“韓流”來了。狂熱追星的粉絲們幾近瘋狂。為了搶到預約券后好換取演出票，29日晚間就有人滯留預檢口。隨著夜色漸深，人群不減反增。子夜時分，已有500多人在圍欄邊席地而坐。從凌晨1點起，更多人不斷涌向長清路、洪山路、高科西路入口，總人數不下2000人。為此，安保組把方案做到凌晨5點，現場民警幾乎是徹夜勸說，也毫無作用。粉絲們是鐵了心的，他們不吃不喝，不少人甚至穿著紙尿褲，索性連廁所都不上也要嚴陣以待。30日一開園，他們齊頭并進，向世博文化中心狂奔，上午9點剛過，近萬名粉絲將世博文化中心圍了個水泄不通。為控制局面，緊急預案啟動，公安、武警手拉手組成人墻，試圖將人群分段、隔開。

姜經緯又是一路跑著去的。29日晚接到緊急任務時，已經忙了一整天、疲憊不堪的他，一刻不停，疾速飛奔。徹夜勸說的民警中就有他。粉絲們亢奮，他循循善誘；粉絲們不眠不休，他也不眠不休；后來，有粉絲脫了力，崩潰大哭，他拿出自己一直來不及喝的礦泉水……第二天，在駐守世博大道高架步道的人墻中，又有他。他至今還記得，人群最激動時如潮水般涌來的壓迫感，當時有個姑娘在離他不遠處差點兒被擠倒，幸虧他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托住……

曲終人散之后，現場留下了數不清的物品，似乎還在訴說剛才的驚心動魄。手機、照相機、學生證……啥都有，甚至還有鞋子、尿不濕。面對這一片狼藉，姜經緯幾乎脫了力，心里有少許后怕，卻仍低聲說著“還好，沒事”。深夜回到宿舍后，他才發現，自己這一天一夜同樣被撞得不輕，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運行中的世博園充滿未知，潛藏著一場場隨時可能開場的“大考”。最嚴峻的一次，要數10月13日。那天，姜經緯是下午4點接到指令的，讓他立即帶領一支20人小隊，從世博大道出入口趕往C片區，彼時德國館門口排的等候隊伍已是人山人海，秩序處于“爆掉”的臨界點。他又是跑著去的，一路上，到處都是人，目之所及的場館全排著隊，以致整整跑了半小時，等到達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世博園每天晚上10點閉園，而那天直到晚上11點，人潮才緩緩退去。等回到指揮部，姜經緯才知道，當天的客流量超過了103萬人次。這是世博會歷史上單日客流的最高紀錄。

10月31日，上海世博會閉幕，歷時184天。當晚繁華散盡后，姜經緯專程回到指揮中心，對著大屏幕拍下了一張照片——畫面中，總客流量數字定格在730844萬。

他決定了，第二天還要早起——世博會的安保工作已經讓姜經緯養成了每天6點起床的習慣，圍著浦東世博園再跑一次，從白蓮涇，沿國展路……一直跑到后灘。這是他告別世博會的獨特方式。

那年，姜經緯獲得了從警生涯的第一個三等功。

緣起之前

在姜經緯的人生翻開新篇章時，交城的夏家卻雪上加霜。

噩耗，接踵而來。

當夏占海從外地趕到醫院時，滿臉的汗水還沒來得及擦，還沒時間害怕或焦急，甚至還沒完全弄明白發生了什么，就有醫生問：“家屬來了嗎？梁宇的家屬在嗎？”他連忙熱切地迎上去。緊接著，如有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我們盡力了……”夏占海僵在了當場。“什么？不可能，他才22歲，你們再試試！不可能的……”整個醫院的走廊里，回蕩著他低沉的、呻吟般的嗚咽聲。

當他漸漸明白，任誰都無力回天，一切已無法挽回時，淚水有如黃河決堤，將他一寸寸吞噬……

梁巧英醒了。虛弱的她躺在病床上環顧四周，對上了親友們關切的目光，漸漸地，有了意識，回憶起那天晚上，自己和兒子們一同熄燈、就寢，爐火暖洋洋、亮堂堂的……

“梁宇呢？夏宏呢？”聽她這么一問，大家都禁不住紅了眼眶。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可怕的預感浮現在梁巧英心頭，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突然感到頭痛欲裂、呼吸困難。

“醫生！醫生……”見情形不對，親友們慌忙呼救。梁巧英沒留下只言片語，再度陷入昏迷。

一氧化碳中毒損傷的是神經系統，病人蘇醒后，會經歷一段約2至30天的“假愈期”，在此期間若有大的情緒波動或遭遇刺激，很可能再度昏迷。

這一次，梁巧英的情況很不樂觀，醫生說，她不一定能救得回來……

夏宏蘇醒的時候，已是事故發生的兩天后。三個病患里，他中毒最輕，在ICU觀察一陣后，便轉到了普通病房。見到兒子的時候，夏占海那張連日未眠、蒼白疲憊的臉上，勉強浮現出溫和的笑容。

“醒啦？感覺怎么樣？”如今，這位兩天內連續遭受重創的晉中漢子，已經學會把淚水往肚子里咽，裝作一切如常。

夏占海也根本來不及悲傷：長子的后事亟需處理；妻子進了ICU尚未脫險；次子不僅需要照顧，更得在他面前瞞住所有壞消息，以免他受到刺激再度昏迷。他一個人像陀螺般連軸轉，縱使有親友幫扶，許多事仍需他自己處理。而每當稍稍忙完、面對夏宏時，他又必須“切換”出一副安然模樣，絞盡腦汁應對兒子的追問：“你哥沒事，他比你醒得早。”“你哥出院去親戚家了。”“你媽在隔壁病房呢，跟你的情況差不多……”只有站在梁巧英的病房門口時，夏占海才允許自己落下眼淚，任由它無聲地流淌。

這個家，以后該怎么辦？縱使再堅強的人，也沒有勇氣想下去。

時間不會停步，日子還在繼續。命運，最終眷顧了這個多難的家庭，沒有再奪走一位親人。梁巧英挺過來了，但亦被無情地“宣判”：她已然腦死亡。也就是說，成了植物人。

“沒關系！只要她還活著一天，我就照顧她一天。”有人，就有希望。梁巧英還在，夏占海看見了希望，這個家也看見了希望。夏占海賣掉了玩具廠，從此一邊務農，一邊專心照顧妻子，家里的日子是拮據了些，好在維持生活沒問題，一家人在一起，粗茶淡飯也開心。夏宏的身體逐漸康復，開始明白了家里的實情，這個原本習慣待在大哥身后、性格略顯散漫的年輕人，好像突然變成熟了，不但主動幫父親分擔家務，學業也比以前更用心。

照顧植物人不容易，個中的苦，一句兩句話根本說不完。一開始，梁巧英無法自主進食，食物都要打碎，全靠喂著吃；吃喝不能自主，拉撒也不行，每次都要有人抱上抱下；病人不能一個姿勢躺太久，必須經常翻身、活動四肢，最好還能起來活動……夏占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圍著梁巧英忙活。忙著忙著，就成了熟手——喂飯有了經驗，翻身手到擒來，抱上抱下越來越熟練，妻子晚上小便多，他每晚習慣性地起夜好幾次。遠近的鄉親們知道了他的事，深受感動，漸漸地，一傳十、十傳百，他照顧妻子的事被多家媒體報道。慣于笑對苦難的交城人紛紛為他點贊，還送了他一個可愛的稱號：抱老婆能手。

溝溝坎坎，是靠人一步步走平的。在外人眼里難熬的日子，夏占海卻漸漸活出了盼頭。等妻子的狀況稍微穩定后，他又開始發揮特長、開動腦筋了，用玩具廠剩下的零部件，鼓搗出一臺康復機來：病人坐在上面，可以在其輔助下活動、走路。有了它，梁巧英每天都能有幾小時像正常人一樣活動！

有心人，天不負。在夏占海的精心照料下，被宣布為植物人的梁巧英漸漸有了知覺，能做簡單的活動；繼而，能自主進餐；進而，有了些許意識，能簡單地表達！醫生說，這堪稱一個奇跡。但是，也僅此而已——由于神經系統嚴重受損，梁巧英的認知能力最多只能恢復到相當于正常人四五歲的水平。

縱使如此，夏占海大大知足了，夏宏也深深感恩。

然而不久，又一個新的難題如陰霾般籠罩了這個家。雖說梁巧英的智力無法恢復如初，但她的記憶還在。她經常對著墻上的照片長久發呆，或是嘴里念念有詞，雖然口齒不清，但熟悉的人聽得出，那是“小宇、小宇……”她每一次念叨，家里人就哄她，說梁宇在外面念書呢，后來又說在外地打工呢。但一個大活人，總不能一直不回家吧！長此以往，萬一梁巧英猜到了真相，會如何呢？她若再受到刺激，還能不能支撐下去？隨著梁巧英的身體一天天好轉，夏占海的心事越來越重。

這個難題，對于善良、樸實的夏占海而言，無解。人死不能復生，他只能無望地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多瞞一天是一天，讓妻子晚點兒知道這個噩耗。

人間的許多轉機，往往自絕望處生根。冥冥之中，一段相隔千里的緣分，已在浦東世博園悄然破土、靜待發芽。

三、夢想相認：一聲爸媽一世情

這不是小宇嗎？

梁巧英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在自制康復機的輔助下，她每天都能做充分的拉伸和運動，四肢不但有了知覺，而且越來越靈活；精力雖然不能長時間集中，但有了一定的思考能力，一日三餐能自己吃了，還可以一連坐上好幾個小時，看看電視；別人說的話，她不全懂，但有自己的脾氣，喜、怒、哀、樂，樣樣不缺。

而夏占海似乎變了一個人。原本那般意氣風發的人物，如今腰彎了、背塌了、頭發灰白了，連話也說得少了。

妻子的狀況讓他欣慰，這個家總算又全和了，沒有散。

但心里的裂痕，始終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道疤沒有愈合，反而越來越尖銳，越來越痛楚。每當梁巧英輕喚“小宇”——那或許是母愛的本能，但比起她來，更痛苦的人，是夏占海。他想，萬一哪天妻子察覺到真相怎么辦？這，是擔憂之痛。記憶中，兒子的一切，父子倆在一起的點滴，曾經對兒子的期待，并沒有隨時間消散，而是化作一把把利刃，反復刺穿他的心。這，是思念之苦。

有時候，夏占海甚至羨慕梁巧英，想著如果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是自己，痛楚便不會如此清晰……日子還要過下去，再難也要堅持。畢竟，對于曾經失去過的人而言，更懂得擁有的珍貴。

這天，夏占海正張羅午飯，梁巧英喜歡的《地道戰》剛放完，他順手換了臺，轉身抱妻子躺下，準備讓她休息一會兒后吃飯。待忙活好這些，他一抬頭，不經意看到了電視上的新聞。那一刻，他像被什么猛地擊中，驀地愣在原地。

他是誰？屏幕上那個面向話筒侃侃而談的年輕人是誰？只見他身著公安制服，正氣凜然，意氣風發。那輪廓、眉眼、神情……竟如此熟悉。這不就是小宇嗎？夏占海慌亂地想找紙筆記錄，又怕錯過屏幕上的任何一秒。近10年的想念，在這一刻，如雷電般貫穿他的全身，他不住地顫抖，什么也沒能記下。短新聞播完后許久，他腦海里仍縈繞著那張熟悉的臉孔，還有幾個零碎卻清晰的字眼：浦東、世博……

從那天起，夏占海就多了一個念想。茫茫人海中，竟有一個人與梁宇長得這般像，恍如重生。倘若梁宇還在，應該也是這般年紀，又偏偏不早不晚，此人出現的一刻，被自己看到。夏占海相信，這是特別的緣分，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但是，那個年輕人是誰？能不能找得到？他若身在上海浦東，可是與交城有著千里之遙啊，真的能找到，又與自己有什么關系？自從生出了念想，夏占海時而熱望，時而失望；時而歡喜，時而憂傷；時而躊躇滿志，時而一蹶不振……有時候，他簡直要笑自己瘋了，怎么能有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

就在夏占海反復思量、無計可施之際，他作為“山西省道德模范”收到了浙江衛視《中國夢想秀》節目的邀請。節目組想請他去講講如何喚醒植物人妻子，以及他親手研制康復機的故事。接到邀請的時候，夏占海沉吟了半晌，欲言又止。

“您是有什么顧慮或要求嗎？”在編導的鼓勵下，夏占海終于下定決心，說出壓在心底許久的話：“我想找一個人……”

時任浦東公安分局宣傳科科長張蓉，畢業于復旦大學。畢業十幾年來，校友分散在天南地北，許多已經小有成就，成為本行業的中堅骨干。其中有一位，正在《中國夢想秀》擔任編導。

這天，張蓉正在忙，不期然接到了這位老同學的電話。她心想，工作時間打來電話，肯定有事。果不其然，寒暄了幾句之后，老同學轉入正題：“有件事，聽起來可能有點兒匪夷所思，但我還是想試一試。”接著，老同學講起夏占海的故事和他那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僅憑一段新聞采訪，就想找到一個人？這是大海撈針啊！且不說老先生有沒有看錯，就算沒看錯，上海這么多警察，人去哪里找？他說那段新聞跟世博有關，但也不見得就是世博的警察啊……”

聽著老同學滔滔不絕的講述，張蓉一邊來了興致，一邊也覺得很難。看過不少文學作品的她，分明覺得：這件事要是能成，小說也不敢這么寫！不過，她跟老同學的想法一樣：無論如何都得試一試。《中國夢想秀》不就是要幫普通人實現夢想嗎？如果這位山西老人能因此得償所愿，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她和老同學商量，既然老人提到了“世博”這個線索，那么尋人就從世博相關方面開始。

“我們浦東設立了世博園區公安處，不知此‘世博’是不是彼‘世博’。你把照片發過來，我先試著找一找。”就這樣，張蓉接下了老同學發來的匪夷所思的“任務”。

不久，一張清俊的年輕面孔出現在張蓉的手機屏幕上：橢圓臉，端正的五官，眼睛不大卻十分有神，顯得英氣勃勃，笑容里透出少許羞澀。老同學緊接著又發來一條消息：梁宇，生于1981年，卒于2003年，是夏占海、梁巧英的長子。

讀著這段文字，張蓉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幾分凄然，再定睛看那張臉——咦？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名字仿佛就在嘴邊，可偏偏說不出來。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一邊盯著照片一邊絞盡腦汁回想。她能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她從認識的人里反復搜尋……

難道是他？

張蓉突然想起了一位“老”同事：以前也在政治處工作，后來被抽調去了世博，現在在世博園區公安處工作。對了，姜經緯！其實，她跟小姜并不熟。她原本在南匯分局工作，2009年南匯區并入浦東新區后，她也隨之加入浦東公安隊伍，來到政治處。她剛來沒多久，小姜就調走了，他們幾乎沒有共事過，也沒講過幾句話，只是后來在世博安保工作的采訪中交流過。還有就是，今年為了打擊“黃牛”，還給世博園區公安處安排了幾次采訪，其中包括電視媒體。難道夏占海看到的是那時候的報道？

為謹慎起見，張蓉又拿著照片找了好幾位同事辨認。大家看了，都覺得像。

于是，她決定，聯系姜經緯。

中國夢想秀

接到電話那天晚上，姜經緯家開會了。

部隊大院兒長大的姜經緯，有個像部隊般“板正”的家：嚴父、慈母，大小事務井井有條、一板一眼，每有大事，都要召開家庭會議“專題研究”。

而張蓉在電話里說的事，無疑是大事。

雖說是家庭會議，可這次的氣氛卻格外嚴肅。聽了姜經緯所講，許久都無人接話。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父親打破了沉默。

“我不同意！”還沒等姜經緯回答，母親突然開了口。多少年來，對于這爺兒倆工作上的事，溫厚的母親向來不多問也不干涉，可是這次，她竟破天荒地主動表態。

母親的態度非常明確，認人做父母，事關重大。就算不是真認，可一聲“爸、媽”叫出口，假的也變成真的了。“我們夫妻尚在，經緯是我們的親生兒子，含辛茹苦培養這么大，如今要讓他叫別人爸、媽，雖然是做好事，但我心里這道坎兒，過不去。”

姜經緯了解母親，她的性格外柔內剛，平常不輕易表態，可一旦開口，就是有了決定。這么大的事，當然要尊重母親的意見，何況母親講得入情入理。他以為，事情只能到此為止了。

“不著急做決定。”就在此時，父親開口了，說的還是那句，然后又對姜經緯說，“我和你媽聊聊。”

父親給母親講了一個故事——山西農民夏占海和梁巧英的故事。原來，剛才父親一直不開口，是忙著在網上查資料，老爺子查到了不少相關報道，既為老夏家的遭遇感慨和痛惜，也感動于老夏十年如一日對妻子的不離不棄。

故事講完的時候，姜經緯在母親的臉上看到了動容和猶豫，不由得暗暗佩服：“老爺子真不愧做了半輩子的思想工作！“

父親接著說：“兒子叫他們一聲‘爸、媽’，說不定就能救一條命，孰輕孰重，你想想。再說，兒子當然是咱們的兒子，就算叫了別人‘爸、媽’，也還是咱們的兒子。如果說有什么改變，那就是又多了一對老人、一群親人愛他。是不是這個理兒？”

母親不語，輕輕地、帶著幾分不舍點了頭。

父親看向姜經緯，問道：“那你自己呢，愿意嗎？”

姜經緯說：“如果這件事非我不可，那我義不容辭。若他們要找的那個人真的是我，我愿意！”

聞言，父親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了，他語重心長地叮囑道：“那好，你記住，這聲‘爸、媽’一旦叫出口，可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更不單是為了一個節目，很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

這句話，姜經緯至今銘記。

姜經緯來到《中國夢想秀》現場時，夏占海并不知情。當初他剛把心愿跟節目組講出來，馬上就覺得自己沖動了。像這樣大海撈針的事，哪里是“夢想”？簡直是“做夢”。于是，從山西動身趕到杭州錄制節目時，他只想踏踏實實地跟觀眾講講自己的事，順帶把康復機介紹一下，說不定還能幫助到更多有需要的人。

初到后臺的姜經緯，內心充滿忐忑。開家庭會議的那晚，他倒沒想許多，可是在他從上海沿著“東西大道”趕往杭州的路上，許多擔憂便冒了出來：夏叔叔在新聞里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嗎？我出現時，他們若是沒認出來怎么辦？假設我長得不像梁宇，會不會弄巧成拙，那該怎么收場？若夏叔叔、梁阿姨認出了我，又該如何叫出這聲“爸、媽”……正如“近鄉情更怯”，與夏占海和梁巧英離得越近，姜經緯的擔憂就越來越多。

在后臺等待的時候，姜經緯第一次“見”到了夏占海。彼時，夏占海正在錄制節目。為了節目效果，工作人員并未告訴他姜經緯會來。夏占海正在認真地講解康復機，姜經緯默默地看著，思潮起伏：不知那微駝的背、灰白的發間，到底飽含著多少艱辛。從那臺康復機中，姜經緯仿佛看到了超越言語的深情和用心。他還“見”到了梁巧英，那是照片里年輕的她，長發白裙，風姿綽約，世界在她眼中是那樣安寧、祥和，仿佛正準備給她以擁抱……如果沒有那場變故，她的人生該有多么美好啊！

正在感慨、唏噓時，工作人員通知他做準備，節目組想安排他與夏占海先見一面。

姜經緯的出現對于夏占海而言，可謂意料之外，猝不及防。當身著筆挺警服的年輕人出現在他面前時，縱使已經飽經滄桑、歷盡悲苦，這位老人還是呆立在當場，深埋了十年的思念緩緩決堤，往事如洪水般奔涌而出。一家人共度的幸福時光、父子間互動的愉快畫面……頃刻間幾乎要將他淹沒，令他窒息。眼前的人是誰？小宇，是你嗎？他可能是你，也可能不是你，如果沒有意外，如果你的生命未曾戛然而止……不管是不是你，就在這一刻，讓我們再次擁抱吧。顧不得心中的萬千思緒，夏占海大步走向姜經緯，一把抱住，仿佛父親擁抱自己的兒子，淚水奪眶而出。

那一刻，姜經緯的眼圈也紅了——最是真情動人心。

在見梁巧英之前，姜經緯和夏占海又仔細推敲了一番，把能想得到的“狀況”逐一捋清，比如，萬一梁巧英問起兒子為何10年未歸，該怎么回應？萬一姜經緯不會講山西話，穿幫了又怎么辦……待二人一一商量出對策，夏占海這才放心，姜經緯也才安心。

相見的時刻終于到來。那是一場怎樣的生命交匯啊！

當梁巧英被推上臺時，任誰都看得出她的變化。因神經系統受損，她難以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目光總是發散的，精神總是萎靡的，手指一直在不自覺地機械擺弄著。而當身著警察制服、挺拔英氣的年輕人出現在她面前時，主持人輕聲問她：“您看這是誰？”她的眼里突然有了光，身體急切地往前傾，雙臂顫巍巍地伸了出來。見此情形，姜經緯下意識地快步上前，蹲在了她的身旁。梁巧英呆呆地凝視著眼前人，緩緩伸出手捧住他的臉頰，動情地揉啊、拍啊，像是對著一件失而復得的至寶。老人的手指冰涼，渾身都在顫抖，雖然不能說連貫的話，但身旁的人都聽見了，她口中念的分明是：“小宇，小宇……”

梁巧英流淚了，夏占海也泣不成聲。姜經緯此前的擔心都沒有發生。當真的面對兩位老人，一切都不用刻意，全是那樣自然而然。他與他們素昧平生，此刻卻如久別重逢，世間的緣分真是無法解釋。此時，他們的淚水交融在了一起，旁邊的“弟弟”夏宏也淚如雨下，他忍不住上前，動情地擁住了“全家人”。哪怕這一切并非為真，哪怕只有片刻，他們也終于“團圓”了。多么珍貴的團圓！不只是他們，在場所有人，包括主持人、攝像、編導、觀眾……全哭了。

雙城之間的牽掛

在與夏占海、梁巧英夫妻“相認”之后，斗轉星移，轉眼已過了四年。因工作調整，姜經緯即將到派出所工作。

過去的幾年里，姜經緯仿佛多了一群家人，亦多了一份牽掛：忙里偷閑時念著他們，逢年過節時想著他們，酷暑嚴寒時惦著他們，經年累月始終記著他們。一通電話、一聲問候、幾件溫馨的禮物，姜經緯像兒子般呵護著二老，像哥哥般關照著夏宏。

起初，夏占海心里很過意不去，夏宏也覺得不好意思。他們心里面明白，縱然舞臺上“相認”了父子、兄弟，但姜警官畢竟是前來幫忙的，他們家的事情跟人家沒關系，更不應該給他添麻煩。但隨著彼此的相處，“外人”兩個字漸漸地淡了。姜經緯的熱情周到、體貼入微時常讓他們恍惚，覺得他就是那個失散多年的親人。而且，夏占海想念兒子，梁巧英更是隔三岔五嚷著要見“小宇”。一來二去，他們的聯系越來越頻繁。有時候，梁巧英吵得太厲害，夏占海拗不過，只好給姜經緯發短信，問：“方便視頻嗎？”他知道，姜經緯忙的時候，不一定看得到，但只要他忙好了，會第一時間打過來。多年的相處，讓他們有了如父子般的默契。

在夏家感念姜經緯的同時，姜經緯卻覺得，收獲最大的是自己。與夏家相處的點滴，讓他走近了這個苦難淬煉的家庭，近距離體驗了另一種人生，愈發知曉世事多艱，愈發能對別人的不幸共情，也愈發感受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深刻內涵。

而最令他感動的，是夏占海對于梁巧英的不離不棄。作為一個普通人，夏爸爸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但是他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責任，撐起一個家，盡己所能照顧家人，哪怕是最艱難的時候，也不肯輕易麻煩別人。在這些平凡的舉動中，姜經緯看到了一種精神力量，亦深受啟發，領悟到“責任”二字是滲透在各個細節中的。而這種精神力量，對于他未來的人生路，無疑是寶貴的財富。

2016年夏天，在梁巧英的身體狀況好一些的時候，他專程把夏爸爸、梁媽媽接到上海，用整個周末陪伴二老游覽，給他們用心策劃行程——二老乘坐臥鋪睡一宿、悠然到達后，周六一早他開車到車站去接。在一頓舒適的早餐后，第一站就到世博園，游覽中華藝術宮，看黃浦江江景，然后到梅賽德斯奔馳文化中心品嘗上海點心。第二天，去逛徐匯西岸，那里就在浦東世博園區的對面，可以換一種角度看世博園，而且西岸有許多老上海的建筑，能讓二老進一步認識上海，而后帶他們品嘗西餐。那是兩位老人第一次吃西餐，夏爸爸舍不得“兒子”破費，一直說“不要，不要”，“兒子”則大剌剌地固執己見：“沒關系，包在我身上！”

其實，梁巧英出來一次不容易，不僅全程坐輪椅，需要有人推，而且要定時活動身體、定點安排休息。雖然她的智力只相當于四五歲的小孩兒，但偶爾還有小脾氣，不好哄。不過，此行是“小宇”全程陪伴的，不管看到什么風景、嘗到什么美味，她總是特別開心，最快樂的時候，會手舞足蹈起來。見她高興，夏占海的臉上也泛起了笑容。分別之前，他再次向“兒子”發出“回家過年”的邀請。其實在他心里，早把姜經緯當作了真正的一家人。

過年，當然要一家人在一起。姜經緯知道這對于二老的意義。終于，在距離2018年春節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個空檔，向領導請了假。

這是他第一次“回鄉”，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給老人的、給孩子的，吃的、穿的、玩的……把一個大號旅行箱塞得滿滿當當，真像一位歸家游子。當時已臨近春運，上海到山西的票不好買，行程又遠，他轉了好幾趟火車和汽車才終于到達。

而夏占海從聽說他要來時，就已經開始期盼。姜經緯剛到達村口，遠遠看見老人站在夕陽里的路口迎接。他剛走近，夏占海就上前抱住了他，然后拉著他的手朝家走，一路嘮叨著：“凍壞了吧？快進屋，屋里暖和……”遠近，已經響起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年味兒浮上來了。

當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包餃子、吃團圓飯。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熱火朝天的景象，梁巧英開心得像個孩子，一直拍著手，嘴里念念有詞，說的是當地方言，后來姜經緯聽明白了，老人念的是：“團聚，團聚……”晚飯后，梁媽媽把姜經緯多年來寄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驕傲地展示；夏爸爸與姜經緯促膝談心，第一次對他說起“自己老了”……他們還拍了全家福，那是這個特殊家庭唯一一張完整的全家福，而他們團聚的那棟簡易樓，也正是15年前出事的地方。一場變故讓這里被陰霾籠罩了十幾年，那一夜，總算有了真正的暖意。

這一次，也讓姜經緯真正確認了人生坐標上的另一個重要的“點”。他把早起和跑步的習慣也帶到了這里。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便起身繞著交城跑起來了。他要以這種方式，好好看看這個冥冥中與他結緣的“第二故鄉”。他堅信，只有與一個地方的土地親近了，才能真正與它相親，他才真正是一個交城人。而跑步，能帶他看遍交城的大街小巷、風土民情，就像十幾年前去看浦東一樣。

此外，他也想以這種方式進一步了解“家人”們生活的地方，同時也代那個年輕人去看看故鄉。他不曾認識梁宇，卻與他有著相似的面容，更因他結下特殊的緣分。因此，他總覺得梁宇與自己之間，仿佛有一場靈魂的托付。他既然已接受所托，就要代他孝敬父母、告慰家鄉，亦更努力地生活，更有激情地奮斗。

跑過了這一程，姜經緯的心更穩了。他清晰地感受到腳步觸碰大地的力量，體悟到無論做什么，都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完成，正所謂“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以，返滬的路上，他已下定決心：要用腳步丈量新責任區，擔當起新使命。角色轉變后會有更多的挑戰，但他確信，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四、走進梅園：用腳步丈量民心

“走過”春夏秋冬

2018年5月，姜經緯調至梅園新村派出所，擔任副所長，分管社區工作。新的崗位讓他既興奮又期待，同時還有一絲隱約的心慌。

興奮為何？當然是因為梅園。

梅園，是舊稱、俗稱，如今，梅園街道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陸家嘴街道。翻開歷史記載可以看到：陸家嘴街道因地理位置得名，黃浦江流經此處形成一道急彎，在浦東沖積出一片形如嘴部的岸地。明代嘉靖年間，名人陸深家族曾居于此，故稱“陸家嘴”。新中國成立后，陸家嘴街道歷經多次區劃調整與合并。1998年，在浦東新區區劃調整中，原嶗山西路街道與梅園新村街道等部分轄區合并，組建為新的梅園新村街道。2006年，梅園新村街道更名為陸家嘴街道。

了解一些浦東開發開放史的人都知曉：小陸家嘴猶如一艘巨輪的“錨點”，是上海“五個中心”建設的核心示范地，見證了浦東的崛起與騰飛。而陸家嘴街道正是其核心和輻射區域，堪稱浦東發展的“活化石”。姜經緯覺得自己很幸運，不僅有幸參與到世博園區的大建設之中，而今又能如此近距離地觸碰浦東大發展的脈搏。他相信，梅園新村派出所轄區的土地，也和世博園區一樣，是火熱的；而奔赴梅園的他，一顆心也正火熱著。

還有一個理由，亦令他期待不已。姜經緯曾回望過自己的從警歷程，“掰著手指”數過自己歷練過的崗位，在腦海中一幀幀地梳理過往。雖然他的從警路不算長，但經歷卻豐富：2004年入警之初擔任交警；2005年轉崗到刑偵；做了三年刑警后，進入分局機關擔任人事崗位內勤；后來參與世博工作，指揮崗位做過，大型安保崗位做過；世博會落幕后，又從事治安工作。這樣算來，幾乎所有大警種他都經歷過，唯有社區，他沒待過。而這一次，總算是把“最后一塊拼圖”給拼全了！至于到底能拼成什么樣，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試身手。

與此同時，他還有些忐忑。他常聽人說，社區工作難做，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又說，社區里有“千條萬線”，剪不斷、理還亂。雖然躍躍欲試，但是姜經緯畢竟從未在派出所待過，沒接觸過社區工作。而此番改變，相當于從頭開始，前事歸零，每走一步都要學，個中訣竅全靠一點點摸索、一點點實踐。門路在哪里？“千條萬線”的線頭在哪里？姜經緯的心里，沒有底。但他時刻未忘自己下過的決心：他要用雙腳走遍梅園，走熟社區，走出一條有他獨特風格的路來。

別看梅園新村派出所轄區不大，僅僅402平方公里——在面積遼闊的“大浦東”的36個街道鎮里，只能算是個“小弟弟”。但其位置特殊、分量極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所在，亦是市區兩級領導關心和媒體重點關注的地方。這里的居民也復雜多樣，既有最頂尖的精英，也有最接地氣的小市民；既有操著吳儂軟語的“老上海”，也有口音天南地北的新上海人。而且，持各種觀念的人無處不在：講理的，不講理的，只講理的，還有連話都懶得講的……管好梅園社區，無疑是一篇大文章。

姜經緯剛到梅園新村派出所不久，浦東公安分局推出了社區民警全量入戶走訪工作。第一輪為期半年，主要是為應對日益嚴峻的反詐形勢，要求民警將防范技巧、多發案例和國家反詐APP等內容一一送到居民身邊去。同時，進一步增進警民交流，了解居民需求。每一位社區民警都要帶著任務下社區，從工作時長、言行舉止到宣傳內容，都有相關規范。無需多講，這副擔子可不輕。但姜經緯卻不由得心中一喜，激動地意識到：機會來了。

從此，他給自己立下了一條規矩：每逢值班，絕不待在所里，要跟社區民警一起下去走，每次至少走兩小時；周末再“自我加餐”一次，也是兩小時。這樣，每周除了開展其他工作外，至少能在社區里扎扎實實地走訪兩次。梅園新村派出所下設三個警務區，從黃浦江邊開始，自西向東排開。第一警務區為東昌片（濱江住區），對口12個居委；第二警務區為嶗山片（嶗山住區），對口12個居委；第三警務區為梅園片（梅園住區），對口12個居委。照這樣走下去，四五個月就能走完一輪，不到一年就能走上兩遍。

梅園的許多居委干部和社區居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認識姜經緯的。現任梅園三村居委書記諸陳晨，至今對多年前的“初識”記憶猶新。那時候，諸書記剛參加工作不久，在嶗山新村做社工。有那么一陣子，社區里經常出現一位“很社區”的民警。原來，當時嶗山新村的社區民警剛調走，新的社區民警尚未到位，出現了一段“空窗期”，姜經緯就主動“補”上了。嶗山社區是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老小區，房屋老舊，煤衛合用，老人多、租戶多，人口斷層嚴重。他一來，就抓起了實有人口登記工作，且一絲不茍，特別認真，樣樣事情都要落地。最讓諸書記印象深刻的是：“他對居民特別好，尤其是對老年人，又禮貌又親切，老人都喜歡得不得了，覺得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后來，當她知道這位社區民警竟然是新來的副所長，心里的感覺便又不同了，直到現在她還常常講：“我很崇拜姜所的，他不但接地氣，還有擔當，不怕事。”

要走遍梅園，談何容易？梅園的社區可不都是電梯房，還有不少樓梯房和老公房。每次入戶，姜經緯都給自己下達“硬指標”：至少走完兩棟樓。如果按照平均計算，每棟24戶，那么兩棟就是48戶。一路爬樓、敲門、聊天，這一圈走下來，哪怕在大冬天，也基本上渾身濕透，回來累得不想講話；若趕上盛夏天，一圈下來，整個人的身上都結滿了鹽霜。更何況，人心百態，這一路上什么人都能遇到：有特別熱情的，有完全不待見的，有愿意跟他聊天的，也有不搭理、不耐煩的。而作為民警，必須風風雨雨都受得住，苦辣酸甜都吃得下。

就這樣，姜經緯堅持走訪了一年多，從春天到盛夏，再到深冬，又迎來春暖花開。他漸漸走出了自己的社區體會。這體會也是質樸的，因為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所以帶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做社區，就是‘吃開口飯’。只有走到老百姓身邊，才能真正了解他們需要什么、接受什么；只有接觸老百姓、開口交流，才知道對什么人講什么話；只有主動去做、去了解，真正地沉下去，才能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而社區民警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把問題解決在基層。”

有了這樣的體會，姜經緯意識到“火候”差不多了，到了大展手腳、大干一場的時候了。他計劃將梅園的3個警務區“連成線”，再將36個居委“織成網”，把安全、和諧、幸福、宜居的理念融入這張大網里，也將自己的人生軌跡深深烙印在這片402平方公里的熱土上。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在梅園，人們常說，這里的三個社區——梅園、嶗山、濱江，宛如一首樂曲中的三個樂章，各有韻律，卻又和諧相生。你別說，還挺貼切。

別看梅園轄區不大，堪稱浦東大發展的萬花筒，從黃浦江畔自西向東，既有現代化建設的鮮活樣板，是魔都高大上的集中體現；又有改革開放前的原生態，是發展陣痛期的必要過渡。同樣是小陸家嘴的居住區，房齡卻大不相同，有爺爺輩的老公房，也有新生代的濱江豪宅，還有建于改革開放初期的普通商品房。在這里，每條街、每棟樓都有獨特的個性與各自的故事，都是風起云涌的浦東引領區建設歷程的無聲見證者。

而對于社區警務管理而言，這種多樣性轉化為了一個個具體而不同的課題，亟待去破解、突破和回應。這片充滿傳奇的發展熱土，一邊連著江水、一邊接著大地，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獨特格局，對于社區管理而言，幾乎時時要經受“冰火兩重天”的考驗。在把準了轄區的脈搏之后，姜經緯也想明白了：梅園的社區差異大，想要把它們“硬連接”是行不通的，必須“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因地制宜，最終促使其在安居樂業上殊途同歸。

在陸家嘴濱江綠地旁，緊鄰黃浦江，在巍峨林立的高層建筑群中，矗立著一個小區。它算不上大，占地2萬多平方米，最高樓層44層，高度153米，建筑外觀簡潔端莊。因為緊鄰著陸家嘴“三件套”——上海中心、環球金融中心和金茂大廈，它顯得略有些不起眼。來到陸家嘴的人未必會第一時間看到它，但只要稍作停留，往往會被它吸引。它就是被稱為“中國豪宅第一樓”的湯臣一品。

浦東開發開放初期，小陸家嘴沒有高樓，湯臣集團是第一家投資浦東的港商。這些豪宅的背后，其實是一部“八百壯士”奔赴浦東“墾荒開拓”的創業史。每每站在這樣的建筑前，姜經緯總感覺自己走進了歷史，而作為回應，他唯有把肩上的責任扛好，把眼前的工作做到極致。

然而，要想做好并不容易。豪宅有豪宅的“脾氣”。

首當其沖，是上門難。住在高檔社區的人，大都是功成名就、有一定地位的社會名流，不但平時深居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而且隱私保護意識特別強，不歡迎陌生人，不喜歡被打擾。像這樣的居民，想見一次，難度系數可高了。

高檔小區大多設有梯控系統，就算是民警開展日常工作，也需要預約；即便約到了，也要在物業的帶領下才能上門。況且，還不一定約得到，若是家中無事發生，居民通常不歡迎民警上門，或者直接拒絕，或者不客氣地說：“有事情跟我的管家談。”

在濱江居住區，大多數都是這樣的社區。除了湯臣一品之外，還有中糧海景、盛大金盤、仁恒濱江、財富海景、江臨天下、匯豪天下，等等。名字各不相同，情況卻大同小異。

上門難，見面難；自然溝通、解決問題更難。

姜經緯剛接手社區工作，找社區民警們交流座談時，就聽東昌片的社區民警們“叫過苦”。很多人都說，在這里工作，就算有再大的勁兒，也不曉得怎么使，仿佛拳頭打在棉花上，一點兒響動都聽不到。后來在社區走訪期間，姜經緯也深有體會：吃過不知多少回閉門羹，不但門進不了，電話也輕易打不通，打通了對方也不見得配合。在這樣的條件下，就連做最基礎的人口統計，也要花費九牛二虎之力。

姜經緯剛來沒多久，正趕上了全量人口普查。他和民警們歷經千辛萬苦、磕磕碰碰、溝溝坎坎，總算做出些眉目。想不到，還剩下湯臣一品的一家“釘子戶”，這可難壞了社區民警朱紅。朱大姐做了半輩子社區工作，因為能力強、經驗豐富、辦事周到，才被安排到濱江居委。可就算是她，碰上這戶人家也“完全沒轍”。她想了各種辦法與對方溝通，苦口婆心地勸說、講道理，結果人家最后只給了管家和家政阿姨的身份信息，再問下去，就是“已讀不回”。等總算回了，說的卻是“我們不住在這里”，一切又回到原點。最后，整個陸家嘴街道的人口普查都完成了，就只剩下這家。街道領導也為此專程上門，結果照樣吃了閉門羹。

無計可施下，朱紅找到姜經緯。姜經緯也覺得難，但他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先來到小區。等走上好幾圈之后，終于從保安口中問到了“真相”：這一家人的確住在里面。知己知彼了，稍稍心定后，他并沒有立即上門，而是轉頭回到了所里。多年治安工作的經驗告訴他，不打沒有準備的仗，要么不出手，要么一擊即中。他把所有相關的法律規范、政策文件全部翻出來，一條條吃透。而后，才給這戶居民打電話。好不容易打通了，他來了一招先禮后兵的策略，耐心勸解無果后，便條理清晰地進行“法條輸出”，說明人口普查對于經濟社會發展的意義，并告知對方若不配合可能產生的后果。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解釋之后，把對方的社會責任感也給調動起來了。結果，事情辦成了。

從那以后，姜經緯就“鉚”上了高檔社區上門難的問題。他這個跑慣了長跑的人，遇事喜歡“死磕”，再苦再累也絕不輕言放棄。他始終篤信，就算再長的距離也有終點，再難的工作也有撥云見日之時。跑步當中，最累、甚至連氣也喘不上來的時候，只要挺過了，就是進階的契機，工作也一樣。濱江的高檔社區，哪怕是一塊堅冰，他也要用心捂熱，用力破冰。浦東大建設本就是拓荒破土，做別人沒有做過或者做不成之事。在浦東開展社區工作，又何嘗不是如此？因為浦東是新區，發生的事情和遇到的問題必然也是新的，故而姜經緯相信，只要摸清了門道，便能找到解題的“鑰匙”。

五、“破冰”之道：服務與法治并用

“洋委員工作室”

社區工作千難萬難，主動溝通是第一步。為此，姜經緯經常和東昌片區的社區民警一起研究“破冰”之道。

大家常說：“上不去門，見不上面。”

他卻說：“咱們呢，主打一個服務意識。”

如何服務？自然是有理、有據、有度。提倡服務，絕不是“熱臉貼冷屁股”，而是要以此暢通渠道、搭建平臺。

他鼓勵大家“跨前一步”——比如居民辦理身份證、狗證這樣的事情，民警下社區時可以捎帶送上門；居民有了困難，要積極回應、主動解決。他要求大家做工作更細致，細到什么程度呢？連社區居民的作息時間也要研究，盡量避開居民的休息時間。

在他的建議下，社區民警再進社區時，工作筆記本上多了一項內容：哪家需要預約，哪家比較麻煩，哪家有特別需求……聽到就記一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比如，湯臣一品社區的居民一般起得晚又有午睡習慣，所以上午上門不宜早于10點；下午上門不宜早于2點。

他還啟發大家“融入”。縱然是高檔社區，也有居民活動，每逢兒童節、重陽節、中秋節、圣誕節等節日，不少居民會攜家帶口走出家門，參與進來。姜經緯說：“這是多好的融入機會呀！”

另外，還要切切實實地為居民著想，助他們解決難題、化解麻煩。

有一次，朱紅剛進湯臣一品社區，就發現情況有些異樣，氣氛有點兒緊張。后來聽物業講，居民們正在“生悶氣”。原本，小區門口的花園石橋路清清爽爽，想不到睡一覺起來，突然被開辟成了“臨時停車點”，對此，業主的意見很大。朱紅過去一看，果然，花園石橋路上已經整整齊齊地畫上了白色停車格，上面車輛排成一列，旁邊還煞有介事地立起了牌子，有身著停車管理員制服的人正在收費。再一調查，手續還是正規的。接下去，怎么辦才好呢？采取措施要有依據，湯臣一品的居民也沒有報警，那么警方有沒有必要介入？朱紅直覺，如果任由這樣下去恐怕不妥，又一時拿不定主意。于是，將情況報給了姜經緯。

姜經緯琢磨，此事說大不大，但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放在特定環境中，就不簡單了。湯臣一品正是這樣的特殊區域。那么，警方該不該出手？客觀來講，小陸家嘴核心區域寸土寸金，停車資源有限，交管委開辟路邊臨時停車點，肯定有其客觀考量。但問題在于，停車點開出來之前有沒有征求過業主意見？必須放在花園石橋路嗎？對業主的生活有沒有影響？這一連串問題關乎著民生，更涉及轄區居民的生活品質與安全。

“先不忙下結論，咱們再去看看。”姜經緯相信，走得足夠近，才能找到真問題。

到了現場，經過一番勘查，大家發現的確有影響。花園石橋路既短又窄，停車點一開出來，居民駕車出門或者轉彎，就要跨一個車道，容易生成視覺盲區，存在一定的安全隱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居民們鬧起來，說不定會有負面影響。且不說湯臣居民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倘若因此發生事故，也真要好事變壞事的。

反復評估之后，姜經緯決定出面協調。他主動聯系分局交警支隊共同踏勘、研究，在拿出了充分的解決方案后，一起找到交管委協商。多番論證之下，幾個部門聯合決定，將臨時停車點換到另一條更寬闊的路上。風波就此平息，同時還有了意料之外的收獲：此后，湯臣的居民對公安部門的信任度和配合度明顯提高了。

“破冰”之力，不只是由外向內，更需由內向外。而用好“內力”，尤其適合濱江社區。在這里，居住著來自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近5000名外籍居民，尤其是仁恒濱江社區，擁有2000多名外籍住戶，故而被戲稱為黃浦江畔的“小聯合國”。這些外籍人士來自世界各地，語言不同、習俗不同、文化不同，倘若其他社區的管理難題屬于“內部矛盾”，那么應對這里的雞毛蒜皮，則堪稱“微型涉外糾紛”。

有一回，仁恒濱江社區的法國居民皮埃爾的寵物貓死了，很可能死于中毒。這下子，皮埃爾“沖冠一怒”了。他報警后，警方介入調查，查明并非人為投毒。皮埃爾的怒氣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怒不可遏：“毛孩子”枉死，還沒有“元兇”，怎么能就這樣算了？皮埃爾忽然想起，小區物業前陣子在圍墻旁邊投放過滅蟲藥，雖然并沒有確切根據，皮埃爾卻是“一根筋”，直接遷怒于物業，不光嚷著要說法、讓物業賠償，還要給貓咪在樓道里舉行葬禮……

類似這樣因為觀念不同引發的紛爭，不勝枚舉。怎么辦？難辦，任誰聽了都頭疼。物業有口說不清，別人如何說都不好使。好在有“洋委員”。洋委員是啥？還要從多年前的一件新鮮事兒說起。那時候，總是有仁恒濱江社區的涉外糾紛匯總到姜經緯這里，他便留了心。思考多了，便漸漸有了主意，他想：這里既然被稱為“小聯合國”，是不是也該設一個“小安理會”？

缺啥，補啥。他一提議，便得到街道的支持，隨后居委會也積極響應。不久，仁恒濱江社區舉辦了一場公開競選。外籍居民們聽說這新鮮事兒，也都來了。通過公開選舉，來自巴西、美國、新加坡等國的居民成功進入業委會，和中國居民一起管理起自己的家園。作為配套機制，社區里還專門掛牌成立了“洋委員工作室”。洋委員上任后，不僅成為外籍居民和居委會、物業等部門溝通的橋梁，也成了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在他們的熱心助推下，仁恒濱江社區還增添了不少特色活動：春節寫春聯、中秋賞月、跨國跳蚤市場、青年夏令營……中西合璧，趣味橫生，不同國籍居民的心也由此拉近了。

寵物貓風波發生后不久，洋委員喬治發揮了關鍵作用。他和姜經緯一起帶著咖啡上門，從西方寵物文化切入，以共情的方式與皮埃爾展開對話。三人聊了一下午，說到動情處，皮埃爾不禁聲淚俱下，兩位“客人”也深受感染，眼圈泛紅。就這樣，幾個人建立了情感共鳴，皮埃爾積壓多日的悲傷和憤懣終于一吐為快。此后，僵局打開了。在友好的氛圍中，姜經緯出示了物業依規投放滅蟲藥的證明和物業提供的投放藥品記錄，擺事實、講道理，說明此事與寵物貓的意外死亡并無關聯。一番“法言法語”講得有理有據、入木三分，最終消除了皮埃爾的誤解，他與物業之間的矛盾也隨之化解，一場風波煙消云散。

用“法”說話

與濱江的居民接觸得多了，姜經緯充分領略了他們的“不好說話”，但也發現想要溝通不難，因為他找到了溝通的“密鑰”——法律和標準。

他發現，這里的居民雖說都是成功人士，可骨子里也是平凡人。他們之所以不喜歡被打擾，是因為惜時如金；他們固執，是因為有自己的堅持；他們更偏好現代管理模式的高效能，崇尚法律和秩序。因此，凡事用法律說話，或者拿出標準來，大家認可了，難題就迎刃而解。

平日里，姜經緯常把這種想法在第一警務區講：“咱們做工作，不能只用傳統思維，濱江的居民不講情面，講法律，在這里工作，必須多研究法律，要比他們還懂，事情才推得下去。”

但話說回來，想要比居民還懂法，談何容易？上海最好的律所在濱江，最好的律師和法務人員，也住在濱江。前路漫漫，任重道遠。所幸，大家都講“法”，遇到解不開的“結”，便可以“法”之名、以“法”開路——擺事實、定規則。只要標準一致，也便求同存異、殊途同歸了。

2023年，上海全市開展“智能安防建設”工程，要求在居民社區加裝相關設施。濱江的高檔小區硬件好、設施全，當然要全量安裝、不留死角。可是公告一貼出來，好幾個小區就“沸騰”了，不少居民站出來公開表示反對。

怎么辦？難道全市統一的工程，要在咱濱江開個“口子”？

“我們來開現場會！”就在大家急得抓耳撓腮時，姜經緯提議道。

現場會，是一種直觀、高效的民主會議形式。所有利益相關方都有權參與，大家可以坐下來，直面問題、充分探討、共同決策。如此一來，利害擺在臺面上、擔憂也擺在臺面上，把話說開了，自然就能做出理性判斷。

經姜經緯這么一解釋，眾人都覺得“這主意好”。但接下來問題來了：由誰講？講什么？這可直接關系到能否說服居民，畢竟眾口難調啊！

辦法是姜經緯提的，于是，眾望所歸，自然也由他來講。

其實，姜經緯早就做了準備。對于智能安防系統的各項設施、相關用途、法律依據等等，他都吃透了；對于可能產生的爭議點，他也做了研究；不僅如此，還準備了一批鮮活案例。

第一場現場會，設在湯臣一品。當天，姜經緯首先拋出了一個案例——這件事同樣發生在一個高檔社區，那里也有保安、門禁、梯控等，總之安防水準很高。當事人是一位社會名流的太太，有一次，不巧她獨自在家，管家和保姆都外出忙了。這時門鈴響了，她查看門禁視頻，發現是外賣小哥，穿著規范的制服。太太雖感到奇怪，因為自己并沒有點外賣，但她以為是家里其他人點的，于是就打開了門禁。

想不到，進來的竟是個精神異常的人！他一進門就語無倫次，滿腦子想著“賺錢”，非要人家太太投資他那個所謂“幾個億”的大項目。太太不同意，他就糾纏不休……還好是個“文瘋子”，沒有暴力傾向，但那位太太還是嚇得不輕，一時六神無主，只好大聲呼救。對方見勢不妙，這才落荒而逃。

這個案例一講，明顯可以在居民們臉上看到動容。受到案例的觸動，他們很快開誠布公，講出了自己的擔憂：“事情是好的，可是我們的隱私會不會泄露？”“你們不會借此存儲我們的信息吧……”姜經緯隨即拿出相關法律法規和操作標準，逐一做出回應。之后，他又趁熱打鐵，講解了智能安防的諸多妙用，同時還介紹了嚴格的保密規定，直說得居民們連連點頭。

現場會后不久，智能安防設施順利進入湯臣一品小區。有了這一個社區的“現身說法”，其他社區也陸續敞開了歡迎之門。

其實，這在濱江早已不是個案，搭建平臺、用規范開路，如今已成為姜經緯治理濱江居住區的獨特“經緯”之道：縱向貫通部門職能，橫向暢通警民溝通，不僅有效“破冰”、讓社區工作有了抓手，而且每當遇上難題，都有多部門協同共商，形成標準處理方式和規范措施。如此一來，不但居民的認可度和獲得感提升了，整套做法在全社會也有了一定的示范效應。

如今的濱江居住區，再不是“堅冰一塊”。許多高檔社區主動向民警敞開大門，民警上門不再需要預約，有事可以隨時聯系。只要不影響正常生活，居民們都會積極配合。不僅如此，不少居民還關心、關注起公安工作，甚至主動參與進來。

在濱江“破冰”，逐步打通家門、也打開心門的過程，讓姜經緯感到自己依然是一名創業者、拓荒者。縱然浦東開發開放已走過了半個甲子，小陸家嘴業已成為上海乃至全國最繁華的區域，但未來依然有新圖景值得期待。他似乎看到一幅更加和諧美好、欣欣向榮的畫卷，正在眼前徐徐展開。

六、藍棚經緯：防火護安居

安居之“痛”

安常處順，好事成雙。就在姜經緯的社區工作日漸有了起色之時，他山西呂梁交城縣的“家”里也有喜訊傳來。最讓他欣慰的，是夏宏的轉變。

初識的幾年，除了夏爸爸、梁媽媽的身體之外，夏宏的情況也沒少讓姜經緯操心。夏宏與姜經緯同歲，姜經緯稍長，于是真的成了“哥哥”。同齡人間容易有共同語言，他們互加了微信后話題越來越多，聊著聊著，漸漸從心底里親近起來。

從小到大，夏宏都依賴長他兩歲的哥哥，梁宇也事事“罩”著他。在他們家里，兄弟倆的感情最好，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認識姜經緯以后，夏宏把這份感情，一部分投射在了這位新“哥哥”的身上。

畢業后的幾年，夏宏的事業并不順利，不是對工作內容不喜歡，就是覺得收入太低。有了“哥哥”后，他時常找姜經緯商量。姜經緯每次都認真傾聽，熱心幫忙分析并提出建議。在姜經緯的鼓勵下，夏宏還一度鼓足勇氣來到上海，打算跟幾個發小學做生意，卻無奈實在不懂“生意經”。還好有姜經緯在身邊，時常提醒他“小心上當”，又在察覺他情況有異時及時出面阻止，否則他會被騙得血本無歸。

體會到生活在大城市的不易后，夏宏又回到家鄉，聽從“哥哥”的建議，做起自己最擅長且感興趣的事——短視頻。一來二去，越做越好，不僅組建起了團隊，近幾年還承接到了大平臺的合作項目。每一步成長，他都不忘跟“哥哥”分享。看到夏宏的事業蒸蒸日上，姜經緯的一顆心也安下來，畢竟如今二老身邊只有夏宏，他過得好了二老也能真正安心。

日子漸漸步入正軌，好消息接踵而至。交城自“十三五”規劃實施以來大踏步發展，于2019年5月正式摘下“貧困縣”的帽子，貧困變成歷史。隨后當地持續推進鄉村振興，經濟穩中向好，老百姓的生活“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如今，夏家也搬出了村子，告別了那個承載著他們沉痛記憶的簡易樓，住進了縣城的公寓房。不但居住條件改善了，生活也更加便利，新環境也預示著全新的開始和嶄新的希望。

姜經緯替他們高興，心中想的、念的也更多。他想到了安居對于普通老百姓的意義，想到了生活就是柴米油鹽里淬煉出的“甜”；想到了人們心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每當想到這些，他又總會念著梅園新村的居民，念著他們所期盼的更高品質的生活。

梅園新村派出所轄區有三個居住區，除濱江居住區外，還有梅園和嶗山居住區。比起濱江，這里才是平凡世界、尋常人生，生活是柴米油鹽的“繁”，日子是一地雞毛的“亂”。

浦東開發開放的進程，在小陸家嘴是呈輻射式的，從黃浦江邊的“嘴”上一角出發，慢慢向外擴展，推動改革不斷深入。為什么是這只角？當初做選擇時有過許多考量：地理位置是一個因素，這里與浦西隔江相望、遙相呼應；還有一個因素，此地完全是一張“白紙”，農田阡陌縱橫，仿佛被現代化的進程暫時遺忘，很適合從頭規劃，繪制藍圖。

白手起家成就了這一角，也讓它一騎絕塵、超凡脫俗。

而相比這幸運的一角，小陸家嘴原有的居民區似乎錯過了“風起云涌”。它們在歲月靜好中，一邊安于塵俗，一邊慢慢老去。嶗山居住區的住房大多建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最早，是附近大廠的員工宿舍，后來轉成了租賃房。浦東剛開發時，它們還年輕，如今卻盡顯老態。梅園居住區的房子則建于改革開放初期，住的是第一批開發“移民”（動遷居民）和早期參與浦東建設的勞動者。如今，房齡雖然還不算太老、房屋狀態尚可，但在高樓林立的小陸家嘴，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但成了“小個子”，而且居住環境相對局促，居住質量也一般。

老房子、老社區，往往情況更為復雜，嶗山居住區就是這樣。單從治安管理角度看，這里就足夠讓人頭痛。因為房子太老，原住民大量外遷，留下來的除了住了大半輩子、故土難舍、不愿搬走的老年人，就是一些特殊群體：有前科的人員，吃低保人員，還有上海話里稱為“托底棺材”的——也就是那些無所事事的社會閑散人員。姜經緯剛來沒多久，這里就接連給他“吃”了兩記響亮的“暴擊”。

一次是火災；另一次，也是火災。

前一次，是人禍。一個屋檐下住著五口人，卻分屬“四個家庭”：老頭兒和老太太離了婚，老太太年輕時因為吸毒癱瘓在床，老頭兒年輕時是混混兒，如今吃低保；他們的兒子、兒媳也離婚了，有個小孩兒，但不能確定生父是誰。老頭兒有愛喝酒的毛病，吃飽飯沒事干，喜歡灌幾口“黃湯”，喝到神志不清，就開腔罵老太太。這一天，老頭兒因喝太多罵得起勁兒，不知怎的點著了床布。火勢迅速蔓延，其他人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老太太卻因行動不便……消防趕到后，火情被迅速控制，沒有殃及鄰居，但老太太已一命嗚呼。

后一次，究其根源也是人禍，幾個外賣小哥租住在一起，回來得晚，偷偷把電瓶車推進房間充電，突然電瓶爆燃。幸好報警后處置及時，沒有造成人員死亡，但一位小哥一度進了ICU，財物損失也不少。

連續的“暴擊”并沒有讓姜經緯自亂陣腳——畢竟也曾經歷過不少大場面。但他陷入了思考，決心痛定思痛，著手尋找對策。客觀來看，嶗山居住區的防火條件極差，這些走過大半個世紀的老房子不但墻體薄、隔音差，而且地板都是木質的，根本不具備阻燃性。要想在短時間內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客觀也不現實，亦非公安一家之力所能為，但可以聚焦薄弱點，采取針對性措施。就上述兩起案例看，第一起是個案也是偶然事件，不具普遍性，依法追究責任即可；第二起則是意識問題，暴露出類似情況的存在，無形中也敲響了警鐘，故而不僅要整改，而且要深入治理。

經緯治火

大禹治水，疏堵結合，方成百年功業。社區難題的治理，亦要疏堵結合。

何為“疏”？首先尊重存在的合理性，客觀考量居民需求。在像嶗山這樣的老舊小區，電動自行車是許多居民的主要交通工具，隨著近幾年租住在此的快遞、外賣小哥越來越多，電動車已不僅是交通工具，更是謀生工具。又因為居民收入普遍不高、深陷生活瑣事之擾，更看重眼前便利，故而入戶充電、飛線充電等現象屢禁不止，哪怕下大力氣整治，也會不斷反復。究其原因，就是需求。

想通了這一點，姜經緯下決心“開源”——就像大禹治水，劈山開渠、疏通河道，水流方能入海。做得到嗎？不容易，畢竟非公安一家能為。但正應了他用腳走明白的道理，要找出問題的關鍵，而后將問題在基層全力解決。公安一家不行怎么辦？那就多家聯動。他向所領導班子匯報了想法，很快達成一致。此后，梅園新村派出所再次做起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率先推動這一創新舉措。

姜經緯主動對接消防部門，經過多輪研究，形成了《轄區消防隱患情況匯報》。拿著這份報告，他和所長主動來到陸家嘴街道黨工委，積極爭取支持。經過詳細匯報、闡明情況，黨工委領導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決定召開專題會。在街道黨工委的推動下，消防、城管、安檢等職能部門與公安坐到了一起，共商對策。又經過多番調研和實地踏勘，終于，一個名為“老舊小區車棚改造”的計劃成功出臺。經街道黨工委的批準，這項工程被列為年度重點實事工程，街道撥款355萬元予以支持。

方案有了，緊接著就是落地。一件愛民實事落實起來會有困難嗎？不一定。別忘了，小陸家嘴寸土寸金，而嶗山居住區的空間本就局促，要在小區里建車棚，勢必會觸動許多人的“奶酪”。最關鍵的還有意識問題：不少居民并不覺得建車棚有什么必要，還有些人寧愿趁人不注意，悄悄把車推回家里……

對于這些，姜經緯已經考慮到了。他相信到什么地方，說什么話——入鄉就要隨俗。

在車棚工程啟動前，他讓社區民警先進社區，“扎”進里面做宣傳。“阿姨，等咱們小區的車棚建好了，就更安全啦！”“爺叔，有了車棚，您再也不用擔心電瓶起火，困覺更安心了。”“小哥，以后把車停進車棚，能充電又有人管，就算多走幾步路，也值得。”在一大波心理建設做好后，姜經緯又囑咐民警們會同居委會、業委會和物業召開聯席會議，每個相關小區都要開、開到位，廣泛征求居民意見。

安全，到底是大多數人的心頭事，況且水火無情，誰不害怕火災？盡管有一部分人圖方便、不情愿，但大部分居民還是期盼徹底治理，支持新建公共車棚的。在征求意見的過程中，姜經緯也選擇幾個重點社區參加了聯席會議。會上，他向居民們鄭重承諾：“我們一定保證車棚合理設計、使用方便、安全可靠。歡迎大家監督！”此言一落地，獲得了由衷的掌聲。

此后沒過多久，工程順利上馬，緊接著，一個個老舊小區有了嶄新的車棚。這些車棚不僅設計美觀、整潔悅目，讓人一見就心生歡喜，而且功能齊全。每個車棚都配有門禁和視頻監控，非本社區人員謝絕入內。棚內還裝有煙感、噴淋等裝置，時刻對煙與火保持警惕。居民把電瓶車放進這里，是安心的：遮風擋雨、防火防盜，“一條龍”解決。早、中、晚停車“高峰期”還有社區志愿者駐守，確保停車秩序，檢查設備狀況。

然而，接受新事物總有一個過程，再好的車棚也會有人不買賬，依然我行我素，把電動車往家推或者停在樓下“飛線充電”。能坐視不理嗎？“必須堵！”堵的方法有很多，但必須要快，若是拖久了，陋習便會反復。那段時間，姜經緯經常“泡”在嶗山居住區，跟居委會干部、社區民警和志愿者們一起想對策。幾番“頭腦風暴”下來，確定了人力、物力一起上的措施。“人力”是由社工、物業保安、治安積極分子和志愿者組成的“治安巡防隊”，在物業視頻的輔助下，專抓推車入戶和飛線充電的行為，發現一例，勸阻一例，整改一例。“物力”也給力，在樓門外加裝了智能探頭，這些探頭是和電梯操作系統聯網的，但凡捕捉到有人推車進樓，電梯門便關不上。

上述舉措推行一段時間后，效果超出預期！越來越多的人把電動車停進車棚。一開始，可能有人是“被迫”的，等停進去以后，大家發現車棚真的好用，便漸漸離不開它了。正所謂“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不知不覺中，車棚的好口碑一傳十、十傳百，呼聲越來越高，連那些尚未安裝車棚的小區也主動爭取、積極呼吁。一來二去，第一批建成的27個安全車棚竟供不應求了。居委會把情況反映給社區民警，社區民警報給姜經緯，派出所很快匯總情況報至街道。街道黨工委樂見其成，又追加了資金。此后，不但對已有的27個車棚進行了改造升級，而且增建了2個“高配版”車棚，同時增設了106個室外集中充電點位。

就這樣，一鼓作氣，安全車棚闊步走進嶗山居住區，真正做到了“全覆蓋”。有了它們，“盜三車”案件和消防隱患都大幅減少，這些藍色頂棚的便民設施，與蔚藍的天空一起，融入了嶗山居民的美好生活，映照著朗朗乾坤。

七、“結構洞”理論：聯結與共生的智慧

事了心解

“結構洞”理論指出，社會如同一個由無數個體（或群體）構成的巨大網絡，其中存在許多彼此未連接的“空隙”，也就是“結構洞”。該理論由社會學家羅納德·伯特于1992年在《結構洞：競爭的社會結構》中提出，現已成為社會網絡研究的重要分支。結構洞雖然阻斷了節點間的直接聯系，卻也為架設橋梁提供了可能。

姜經緯在讀在職研究生時，就對“組織行為學”中的結構洞理論深感興趣。這一理論幫他理解了許多看似不可能的社會聯結，也啟發他在實際工作中識別并利用結構洞。他認識到，通過填補這些結構洞，能夠促進資源整合、打破溝通壁壘、提升組織效能。

尤其在從事社區工作之后，他更主動地將這一理論付諸實踐，積極聯動不同部門，整合多方資源，為解決傳統難題探索出了新的有效路徑。結構洞理論不僅為他提供了理論支撐，更成為他工作中持續實踐的指引。

做社區工作，要過的“難關”很多，其中，所有社區民警都必須掌握的一項“基本功”，就是調解糾紛。

姜經緯分管社區，調解糾紛是他工作的重要部分。平日里，他常常叮囑社區民警：“但凡遇上重要警情、疑難糾紛或苗頭性隱患，一定要讓我知曉。”梅園新村派出所轄區有36個居委會和24所中小學校，姜經緯像所有社區民警的“班主任”，更是24所學校的法治副校長。每當發生疑難糾紛，他或“出場”一線，或作為民警的堅強后盾，帶領他們成功調處糾紛千余起，也因此得了一個雅號：“糾紛調解大師”。

其實，對于調解糾紛，姜經緯的認知也經歷了一個轉變和深化的過程。青年時報考警校，他只有一個志向，那就是做刑警。當時有人給了他不少建議，幫他分析各個警種的職能，并結合他的特點逐一分析優勢和不足。但年輕的他對于公安工作的體認還是一廂情愿的，對于各個崗位、各項任務的理解尚在表層。

待做了20年警察，經歷了幾乎所有警種后他才發現，在所有工作中，“頂頂難做”的就是調解糾紛。能平息事端已屬不易，但這只是最基本的。真正合格的調解必須做到“事了心解”，即爭端平息了，心結也解開了。然而，世間種種，最莫測、最難解的正是人心。做事容易，通心太難。工作時間越久，經歷越豐富，姜經緯越發體會到“楓橋經驗”的深刻內涵——那不僅是一篇大文章，更是一項系統工程。

他遇到過的最棘手的一個心結，曾在無聲無息中滋長了15年。

女孩兒小秋在單親家庭長大，打小膽怯、自卑，把許多事情藏在心底。初中時，成了幾個調皮男孩兒的捉弄對象……對此，老師和長輩們并不知情也未在意，于是這個安靜的女孩兒獨自吞咽著苦澀。一晃15年過去，年近而立的小秋雖然做了老師，她的心卻依然困在陰影里。

終于有一天，小秋心防崩塌，在網上發帖，公開聲討所有曾“傷害”過她的人。事發突然并迅速發酵，引發了社會關注，尤其是家長，更生出無端的擔憂來。學校出面與小秋溝通、做工作，但是要解開一個糾纏了15年的心結，又談何容易？

千頭萬緒中，校方想起了向他們的法治副校長姜經緯求助。

其實姜經緯一直在關注此事，就算學校不來找他，他也準備介入。當校方求助的時候，他已然有所籌謀，說道：“我們要做的，是真正走進女孩兒的心，探知她的所思所想，把多年的心結給解開。”

此后，他設法一一聯系當事人，力求最大限度還原真相。事情過去多年，當年的孩子俱已長大且天各一方，有的很難聯系上，有的縱使找到也記不清了。姜經緯花了很大功夫才大致厘清來龍去脈。所謂的“霸凌”，其實源于一些孩子的調皮搗蛋，并未發生過肢體沖突，也未造成實質傷害，但敏感的孩子不排除會留下深層的心理創傷。他又專程找到小秋當年的班主任，幫助老師放下心理包袱，并聽取老師的想法。這樣，當姜經緯面對小秋的時候，已像一位關心她的大哥哥：不僅掌握了基本情況，更明白小秋的敏感，理解她因覺得遭到“不公”而產生的郁結，并很快觸碰到她的內心，把自己的“懂得”告訴小秋。在他春風化雨般的循循善誘下，小秋終于走出了心靈“繭房”，愿意接受一次真正的“面對面”。

那天，在派出所的牽頭下，現任學校領導、當年的年級組長和相關老師，包括小秋當年的班主任都來了。姜經緯還帶來了幾位當年男孩兒真摯的道歉信。班主任為小秋精心挑選書籍作為禮物，并就當年可能有過的疏忽誠摯道歉，也希望小秋可以一吐為快。面對自己曾經的師長、如今雙鬢染霜的老人，小秋深受觸動，終于講出了當年未敢說、始終壓在心里的話。對于她的質疑，師長們一一作出解答、回應。

在整整一個下午的開誠布公后，所有的誤解與不甘，漸漸冰消雪釋。看到小秋動容的神情，姜經緯趁熱打鐵，勸慰道：“只有真正的放下，才能更好地往前走！”終于，小秋豁然開朗。她主動上前擁抱了自己的老師，一老一少相擁而泣。

事后，當初那個“膽怯的孩子”小秋，主動給姜經緯發來短信，衷心感謝他帶領民警“幾經周折，熬盡了好幾個日夜”，只為幫她解開那個纏繞多年的心結。事后，她動情地寫道：“我很慶幸，自己能在這樣一個陽光的社會生活，勇敢奔跑，永遠微笑。永遠感恩，感恩世間所有的美好和邂逅，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讀著這樣美好的文字，姜經緯似乎看到小秋終于敞開心扉，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而這，才真正稱得上“心解”。

“三所聯動”

2023年，“三所聯動”機制（由公安派出所牽頭，司法所、律師事務所共同參與的矛盾糾紛調處機制）在上海逐步推行。對此，姜經緯格外關注，對于有關理念和實踐成果興致勃勃地開展了深入調研、系統學習，還主動貼合梅園轄區的實際情況，探索該機制“本土化”的可行路徑。

在機制落地的過程中，姜經緯發現，“三所聯動”有效增進了基層治理的“微循環”，不僅能最大限度調動資源，將基層政法力量從“碎片化”“各自為戰”轉變為“一體化”協同作戰，從而攥指成拳，優化治理效能；而且能挖掘更多資源、發展更多“盟友”，自下而上、由內而外，生發出潤物無聲的力量；同時，在機制運行過程中，各方積極作為、取長補短、因勢利導，可以凝聚成調解糾紛、化解心結、消除隱患的最大合力。

由此，調解糾紛不再是一家之責，也不再孤掌難鳴，大有眾人拾柴火焰高之勢。

成功案例有不少。比如，2024年9月，嶗山二村202室因為下水道堵塞，污水倒灌，一時漫漶成災、臭氣熏天。搶修隊到場后，經過現場勘查，判定堵點出在樓下的105室，需要入室作業。

老話說得好，通則不痛。既然找出了堵點，那么疏通以后，問題或可迎刃而解。哪曾想，關鍵時候住戶找不到了。物業和居委會全都想盡辦法多方聯系，可不是“打錯了”就是“聯系不上”。這下子，202室的住戶急了：“我們總不能整天生活在廁所里吧？”他越說越氣，火氣就上來了，朝著105室的門就是一頓猛踢，邊踢邊說，“這門要是開不了，我今天就砸了它！”眼看矛盾一觸即發，居委會干部連忙打電話給姜經緯求助。姜經緯到場后，先安撫202室居民的情緒，讓他少安毋躁，承諾一定會給個說法。而后，他走訪了周邊鄰居，得到了一條關鍵線索：105室曾多次轉手。就是這個信息，讓他想到自己建立的房產中介群。

小陸家嘴的蓬勃建設和高速發展，使得梅園轄區成為重要的人才涌入地，加上這里重點學校多，莘莘學子的求學路又助長了人口的流動，故而房屋買賣和租賃頻繁。為了第一時間掌握人口變動信息，進一步督促、規范房產中介行為，姜經緯發起了這個群。目前，群里已經有160多人，轄區大小中介公司的負責人和金牌銷售都在里面。姜經緯立即在群里發布了“尋人啟事”，請中介們協助提供105室的業主情況。信息一發布，群里立即“動”了起來。很快，好幾位經手過該房屋的中介提供了線索。果然，105室幾經轉手，姜經緯在中介的幫助下，根據“時間線”一捋，順利找到了現在的業主。

但難題并未就此解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來，105室已被一家公司買下準備做員工宿舍，剛做了簡單裝修，員工尚未到位，所以目前處于空置狀態。一聽說要開門進去疏通管道，公司方面直接給拒絕了。啥原因呢？一方面是有顧慮，擔心施工隊進門后會破壞房屋內部狀況；另一方面，當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是公司財產，誰也不愿意擔責。他們還援引了諸如所有權、相鄰權等說辭，煞有介事且振振有詞。看起來，簡單問題要趨向復雜化，事情有些難辦了。

“這樣吧，咱們借助‘三所聯動’平臺，讓大家一起來說說。”姜經緯提議。“這個辦法好！”居委會、物業和居民紛紛表示贊同。于是，派出所牽頭，召集了司法所、律師事務所，又加上居委會、物業、房產中介公司，一起坐下來與105室的業主談。大家把想法和顧慮都講了出來，將方案和責任全擺上臺面，從法律責任到鄰里和睦……話聊開了，原本態度強硬的公司方面也想通了。為了再給他們吃一劑“定心丸”，姜經緯提議：“你們可以委托中介配合處理，居委會和物業也全程在場，施工隊將在各方監督下施工，確保審慎作業、安全作業。”就這樣，各方終于達成一致。

接下來，門開了，管道通了，居民的心也敞亮了。

事后復盤這件事，姜經緯再次感嘆“三所聯動”機制了不起：“它將行政力量、專業調解力量和法律服務專業力量有機整合在一起，打通了部門壁壘，克服了單一部門勢單力薄、專業局限的缺陷，形成了極大的協同效應。”

如今，在姜經緯的大力推動下，梅園轄區已構建起“三所聯動”的“室、站、點”三級網絡，機制觸角不斷延伸、效能不斷拓展，實現了社區全覆蓋。自2024年至今，梅園“三所聯動”糾紛調解點累計接待居民法律咨詢380余次，成功調解各類矛盾糾紛4900余起，既發揮出力挽狂瀾的“大作用”，也有著潤物無聲的“微力量”。

與此同時，姜經緯還發散性思考，將“三所聯動”的深層理念與之前所學的結構洞理論相聯系，從中獲得新的啟發。他發現：透過結構洞理論思考“三所聯動”，更可以“腦洞大開”。根據理論，找出不同板塊間的結構洞，即可建立板塊連接；而性質相差越遠的板塊，一旦建立連接，發揮的作用越大。故而，“三所聯動”只是起步，未來可以尋求并建立聯動的，除司法所、律所以外還可以有更多，比如檢察院、法院、社區力量、基層自治組織、社會團體等，聯動效能也不僅限于糾紛調解，更可拓展至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

八面來風

從這樣的思考出發，近年來，姜經緯致力于發現關聯、尋求共贏，在各項工作中，尋找切口、拓展聯系、搭建平臺、挖掘資源，為公安派出所的基層治理引入了眾多“好幫手”與“好盟友”，許多治理難題也迎刃而解。

在樓宇和企業管理方面，姜經緯著力打造了“樓市會”平臺。梅園轄區覆蓋了陸家嘴金融城的部分核心區域，擁有56棟商業樓宇和5000余家企業，每天約40萬人如潮汐般在這里進進出出。而不斷探索創新治理機制，提升治理效能，護航經濟高質量發展，讓平凡的建設者和創業者共享“人民城市”的建設成果，正是基層派出所責無旁貸的使命。

有了“樓市會”，每棟樓宇都設立了警企聯絡專員，每月召開風險研判會，每季開展多場景應急演練，構建起“警企聯動、資源整合、精準服務”的治理新格局。如今，這個平臺已成為派出所日常工作的“最強輔助”：它既是警企間的“傳聲筒”，把企業的聲音第一時間傳遞給派出所；也是“信息閥”，將企業日常運轉中的風吹草動即時匯總梳理上報；還是“宣傳站”，將防范知識注入白領們的日常；更是“緩沖器”，讓涉企矛盾被及時發現，并得到有效緩解。

而在校園安全管理方面，姜經緯不斷拓展和完善“家校社”平臺。梅園地區是浦東新區教育資源優質且集中的區域，匯集了24所中小學校，其中不乏福山外國語小學、建平西校等多所區級乃至市級重點學校。這些學校普遍規模較大，學生總數達數千人。“家校社”平臺原是由教育系統發起并搭建的：“家”是指家長，“校”是指學校，只有“社”與公安相關，即社會力量。

自擔任24所學校的法治副校長以來，姜經緯不斷豐富“社”的內涵，將安全講座、反詐宣傳、公民警校、警營開放日等形式多樣的活動納入其中。他更是親自上陣，擔任孩子們的義務安全宣講員。

姜校長深受孩子們喜歡，不僅是他正氣的形象、果斷的作風十分吻合孩子們心目中對于“警察叔叔”的想象，還因為他照顧“山西爸媽”的感人事跡被媒體報道后，已成為孩子們心目中的偶像。校園里，處處都有他的小粉絲。

姜校長的課更是備受歡迎，不僅有貼切的內容，還有生動的課件，并針對不同年齡段的“小聽眾”做了精心設計：去幼兒園，他在課件里融入卡通圖畫，既直觀又生動，講的是深入淺出的安全知識；去小學，他講兒童生活中常見風險和危險行為的規避；到了中學，他會講得更深，把簡單的法律知識融入其中。今年入夏，他在建平西校講授了《預防校園欺凌》一課，光PPT就足足做了25頁，滿滿全是“干貨”，涉及到各種相關的法律知識點，學生們聽得聚精會神。

孤木不成林。在梅園，給孩子們講安全、講防范知識的，不只有姜校長自己。對于梅園的學子們，姜經緯總是放在心上，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故而工作中但凡有新發現，他總會想方設法開發教學資源、引入優秀師資力量。在他的邀請下，不少知名宣講團隊走進校園，來到孩子們身邊。

2024年12月憲法宣傳周期間，派出所推出了“一陸普法，憲在同行”活動，在群眾身邊的階梯小劇場——福藝坊，邀請上海滑稽戲團，以幽默風趣的方式，宣講憲法知識，上演“反詐一臺戲”，福山外國語小學、梅園小學等多家學校的學生受邀前來。名為“反詐一臺戲”，實則是別開生面的一堂反詐宣傳課，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2025年5月，姜經緯又協調上海市公安局治安總隊，由總隊出面，請來專業反詐宣講團隊“小獅子”，為嶗山小學呈現了一出反詐情景劇。劇情是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的，不但生動活潑，而且深入淺出，現場互動頻頻、笑語不斷。

除了校園里的孩子們，姜經緯時時放不下的，還有社區里的老人。

同老人打交道，他有豐富的經驗，了解他們需要什么、缺少什么、盼望什么，亦理解他們省吃儉用，不愿麻煩子女，有事喜歡自己扛的心理。他自己家的老人就是這樣，父母如此，夏爸爸、梁媽媽也是如此。夏爸爸患有糖尿病，姜經緯平常沒少為此憂心，四處尋醫問藥，還讓夏爸爸每天測血糖并拍照發給他。結果有一次，夏爸爸竟然發了假的測試結果給他看，告訴他已經好了、沒事了。好在他經驗豐富，幾句話便“戳穿”了。今年5月，姜經緯專程請假回山西探望，無意中發現他幾年來寄給夏爸爸的茶——常喝可以降血糖的，老人根本沒舍得喝，全都仔細收藏了起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需要關愛、渴望關愛，卻又不愿表達，所以姜經緯才格外惦記這些“父母”，尤其那些晚輩不在身邊的獨居老人。

梅園轄區有1808戶獨居老人，近年來，陸家嘴街道不斷深化獨居老人消防安全防范措施，在方案制定過程中，姜經緯主動帶領社區民警參與進來，在實有人口全量排摸的基礎上，依托街道的“一網統管”大數據平臺，開發出“獨居老人風險分級管理平臺”。該平臺根據老人的身體狀況、安全習慣等建模分析，開展不同等級的實地探訪，落實針對性舉措。

此后，他又會同街道平安辦、安委辦等部門，在獨居老人家中全量安裝煙霧傳感報警器，并制定相關報警處置流程。報警器安放至今，已感知發現7起火災苗頭，及時疏散救援9人次。他還協調燃氣公司組織工作人員、物業單位安排專業電工，全面檢查獨居老人家中的電器電線，迄今發現隱患100余處，更換燃氣軟管760余根。

居住在梅園的老人不但更安全、安心，而且常有機會與時代“接軌”，“親密接觸”數據平臺，掌握數據武器。自2021年起，在街道的支持下，姜經緯又找到了一位專業的“盟友”——支付寶公司。不久，派出所和公司聯合推出了“藍馬甲”行動。他們在社區食堂“擺攤兒”：派出所向老年人宣傳反詐知識，公司則幫助老年人跨越“數據鴻溝”。兩家攜手，既讓老年人掌握了網絡工具，又幫助他們學習如何規避網絡風險。“藍馬甲”行動開展后，反響越來越好，4年時間里先后組織了40余場公益活動，累計吸引了4000多位老人參加。有了“藍馬甲”，老人們再也不用擔心自己與時代“脫軌”，許多老人儼然成了“網絡通”，日子過得興致勃勃、有滋有味。

從“樓市會”到“家校社”，從社區到企業，從孩子到老人……雖然所涉群體、工作內容、具體措施不同，但是平臺可以打通、資源可以共享、目標可以趨同。這正是姜經緯所理解的“結構洞”理論，也是他對于當前時代的獨特解讀。

隨著數字化與信息互聯正在加速，全球貿易、資本流動和文化交流有機整合，在姜經緯的眼中，這既是宏觀背景，又是微觀環境；不僅是浦東建設發展面臨的課題，也是梅園社區治理面臨的課題。正所謂“站在全局謀一域”，多元融合、圈層破壁，不僅是“大時代”給予姜經緯的啟發，也已成為他主動探索社會管理的創新實踐。如今，這片社區治理網絡正在日漸織密、不斷拓展，匯聚“八面來風”，也構成了他經緯人生的微觀圖景。

尾聲

2025年晚春，萬物蓬勃，經歷過寒冬的大地已徹底舒展，每一株春花春樹中，都透出欣欣向榮的生機。這是一個春風徐來的季節，也是一個傳遞喜訊的春天。

姜經緯接到通知，自己入選了2024年度“誠信之星”。收獲喜訊的時候，姜經緯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夏占海和梁巧英。與二老相處的這些年，梁媽媽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夏爸爸時常私下里對他說“感謝”，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滿懷感恩呢？他感恩這段奇妙的緣分，感恩這段不尋常的際遇，感恩遇到這些質樸、誠摯的好人。姜經緯感到，自己在這場相遇里學到了許多，也因為這場相遇，收獲了不一樣的成長。如今，這段緣分早已融進了他的生命，塑造著他的品格，潛移默化中引導著他踐行信、孝、善等可貴品質，并以此確立人生坐標，將生命的經緯延伸得更寬廣、更長遠。

“我想回來，看看爸媽。”在告知夏爸爸喜訊的時候，姜經緯這樣說道。

“好！好……”夏爸爸激動到語塞，淚濕了眼眶。

鵲噪晴檐報好音，萱堂此日樂難禁。見面那天，更激動的人是梁巧英。老人用雙手拉著姜經緯，左看右看也看不夠，看了半晌，才伸出手來輕撫他的頭，斷斷續續地說道：“老了……頭發白了……瘦了。”

這是姜經緯在派出所工作多年來第一次請假“回家”。這次回來，時間也是挺緊的，因為分身乏術，他只請了一天假，再加上雙休日湊出短暫假期。有幾件事情，姜經緯一定要完成：除了看望二老和親人，他想給夏爸爸、梁媽媽親手做頓飯。之前聽夏宏說，梁宇生前經常給爸媽做飯。為了做好這頓飯，姜經緯專門研究了山西菜譜。他還想陪梁媽媽去卦山公園走一走——老人很喜歡卦山，從前夏爸爸經常推她去，而現在夏爸爸老了，在糖尿病的折騰下，體力大不如前，便很少再去了。

還有一件事，姜經緯特別想做：再好好看一次交城。對于這個人生坐標上重要的點，距離上次“相見”已過去了7年。7年來，這里有什么變化？對于這個特別的“故鄉”，姜經緯想在它的土地上多踩出些足印，多親近它的山水。只有這樣，才算得上真正熟悉了、親近了。

于是，這次“回家”的三天時間里，有兩天姜經緯都出去跑步了。第一次是在晚上，他繞著交城縣跑了一圈。這一跑，他才發現交城變化太大了。上次來的時候，到處還是老城區和平房，現在高樓、別墅隨處可見。交城人的日子滿是“松弛感”，一入夜，路邊的小吃攤就坐滿了。人們喜歡坐在路邊，吃燒烤、喝啤酒，或者聊聊天、跳跳舞。從城市面貌的變遷中，姜經緯仿佛觸摸到與浦東一樣的激昂脈搏。

浦東與交城，這兩個他人生坐標中最重要的地點，正在內核里同頻共振，向著更好的明天、更闊大的未來奔赴。

第二次跑，是清晨。他起了個大早，跑上了卦山。這一程，不但是為了給梁媽媽“探路”，提前熟悉卦山的初夏美景，也是一次心靈的抵達。他一口氣跑到了后山，站在繁茂而清新的松林里，深深呼吸了幾口清冽的空氣，用心環視四周的風景，并在心底為這個特別的家庭默默祈福。

兩個月后，姜經緯到北京領獎。

回到上海，正趕上高考、中考的保障忙碌期。忙完之后，他兌現了承諾：邀請夏爸爸、梁媽媽和夏宏全家到上海游玩。對此，夏宏的兩個女兒期盼已久。這兩個小姑娘是姜經緯從小“寵”到大的，平時給自己孩子買禮物，也會給她們買一份。兩個小姑娘以為姜經緯是親大伯，也跟“大伯”親，自己的情況，像學習成績啦、喜歡的事情啦、長大后的夢想啦，都同“大伯”講。因為“大伯”在上海，上海早就成了她們心中的“最愛”，一直吵著要來。今年大女兒中考，“大伯”和爸爸就以“來上海”作為獎勵。

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姜經緯藏在心底的憂慮：夏爸爸、梁媽媽都老了，尤其是梁媽媽，每趟出門愈加不便……浦東如今是中國現代化建設引領區，平臺更開闊、步伐更大膽，發展突飛猛進、變化日新月異，他想帶二老再走一走、看一看。

這一次，姜經緯帶他們來到了小陸家嘴，游覽黃浦江畔的核心區域，沐浴和煦的江風，領略矗立在身畔的“摩天森林”……眼前的一切如此蓬勃、熱烈、激昂，令人贊嘆、著迷，更令人熱血沸騰。“這就是浦東啊！”夏占海忘情地低語，梁巧英早已笑得合不攏嘴。兩個孩子則完全沉浸其中、雀躍不已：“真美啊！太壯觀了！”

姜經緯帶著他們登上了上海中心——中國第一、世界第二高樓。

“這幢樓高632米，地基深達280米，足以抵御15級以上臺風。而且，樓體是旋轉式的，風力最大的時候，可以做1米多的‘順勢搖擺’……”

“我們用了二三十年的時間，建成這座陸家嘴金融城。在這里，匯聚著近千家銀行、證券、保險機構，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建成這樣一座城，在全世界都堪稱獨一無二！”

站在上海中心的觀光廳，從窗口眺望眼前的繁華，姜經緯自豪地為“親人”們講解。

看著眼前美景，他似乎看見了一場夢，以及這個夢如何一步步成為現實。一時間，扎根浦東20余年的創業過往與護航征程，像黃浦江的浪潮般激蕩在他心頭。站在“親人”們身邊，他由衷地感到：此刻，自己迫不及待想與他們分享的這股豪情，就來自腳下親切的熱土，來自改革開放后潮涌浦東、波瀾壯闊的歲月，來自他和無數浦東建設者不舍晝夜的拼搏。

浦東開發開放已走過了35年。如今，站在這個仿佛能觸摸到天際的地方，姜經緯似乎看見了人生的經緯線，它們穩穩地跨越山海，探問天地，向遠方不斷延展。這條線上，承載著生命的托付、情感的融合、雙城的交匯，更有大時代的深度、大發展的廣度。他亦看見，在這細密交錯的軌跡上，分布著數不清的坐標和駐點，那是他的過往，更是他的未來。他不禁贊嘆：“生命何其壯美！”他感謝曾經全心奮斗的自己，更想由衷地說，“浦東，我為你驕傲！我相信，你在未來定能寫出更加雄壯的詩篇，讓歷史銘記，令世界矚目！”

“來！我們一起多看看！”姜經緯輕聲說道。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圖片由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提供）

責任編輯 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