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則孜·吐魯洪的父親在冬牧場趕羊時,一腳踩空,從半山腰摔下來,手臂骨折。那條牧民牧羊時走出來的小道,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僅憑經驗在半尺寬的小道上行走,很難不出意外。
小艾則孜從叔叔焦急的語氣中了解到,父親傷得不輕,需要到大醫院治療,這是他第一次聽說葉城這個名字,平日里有個什么病痛,一般到鄉衛生院就能治療。他們家在八村,是西合休鄉最偏遠的村,倘若去趟鄉里趕集,得翻過海拔四千余米的庫蘭巴格達坂。達坂在維吾爾語和蒙古語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山頂隘口和盤山公路”。
小艾則孜懂事,能砍柴火、照看小賣部、到河壩里提水,小小年紀就已經是家中的勞動力了。他從小就愛跳舞,隨著曲子的抑揚頓挫,隨性跳起烙在基因里的柯爾克孜族舞蹈,每值婚慶節日,他總會表演拿手的柯爾克孜族舞。更神奇的是,當維吾爾族小朋友跳起熱情奔放的民族舞時,他只要看一眼就能無師自通,贏得滿堂喝彩。這項看似不起眼的技能,卻在他遇到人生轉折點時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可惜,他成績還算不上優秀。葉城,那個在父親摔傷時閃耀著光芒的名字,隨著時間的消磨,在心里逐漸黯淡了。直到五年級快結束時,班主任突然宣布,從他這屆開始,所有西合休鄉的孩子,初中全部到葉城縣第十五中學就讀。
六年級真難熬,班上的同學唧唧喳喳討論著縣城的樣子,艾則孜長這么大沒離開過西合休鄉,有同學眉飛色舞地描述城里的繁華,他只能在一旁靜靜地聆聽。一年后,艾則孜第一次離開父母去葉城上學,這段經歷,他此生都不會忘記。
2008年的一天,處暑剛過,晨曦微露,晨光把群山鍍成金色。艾則孜一家收拾好行李,開始向葉城出發。老師把各個班級的學生聚集在一塊,告訴大家要徒步走到庫卡提達坂,那里有車在等著,因為這段路窄,大巴車過不來。孩子們很興奮,像一只只離開穴洞的土撥鼠,蹦蹦跳跳小跑了一段,才開始正兒八經地走路。那段路走得很辛苦,因為還沒鋪柏油,地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子,硌腳。起初道路還比較平緩,在山坳間延伸,等要向上翻越達坂時,三百多人的隊伍里,有些女同學已經體力不支,需要大人背著繼續趕路。從早晨出發差不多過了六個小時,到下午時分,終于看到了車隊。艾則孜說那一刻全體沸騰了,好多部大巴車一列排開,車隊前后各有一輛警車,警燈閃爍。大家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車,都驚訝于一輛車竟然能載上全班的同學!警察叔叔、村干部、老師們給每個同學分發了一瓶礦泉水、一個馕和一片切好的水果。風卷殘云過后還沒十分鐘,車上恢復了靜謐。
孩子們全睡著了。
艾則孜是被一聲興奮的驚叫吵醒的。他睜開惺忪的雙眼,車內一片漆黑,車外卻燈火燦爛。大家打開車窗,路燈柔柔地灑下昏黃的光,店鋪的廣告燈箱五光十色,遠處的高樓在夜幕下顯得格外壯麗。他說那五個多小時的坐車感受,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在起點和終點時的興奮。后來寒暑假往返的時候,因為有開道警車和全村的車來接力護送,就不用再徒步六個小時。但在2010年春節前,車隊在回家路上還是遇到了困難。
護學回家的路上,車隊快到阿卡孜達坂時,不得不停下。從葉城到西合休鄉,必須要翻過阿卡孜達坂,阿卡孜達坂在維吾爾語意為“連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雪山”,因為埡口海拔急劇升高,落差大,是G219新藏線要翻越的第一座雪山達坂。雪后,達坂結冰,車上不去,交警讓學生們全部下車,在山體一側休息,不能靠近懸崖另一側,然后帶領所有大人用鐵鍬敲碎路面的冰塊,直到冰碴全部掃清,車隊才得以繼續前行。
艾則孜是第一屆從十五中畢業的西合休鄉的學生,幸運地考上了喀什師范學校。他的文化成績并不突出,卻陰差陽錯地憑借舞蹈天賦,考上師范的音樂教育專業。當老師,是他小時候就立下的夢想。叔叔是八村的小學老師,有知識,有文化,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對艾則孜影響頗大。念了半年,艾則孜希望多學些漢語,向學校申請轉到幼師專業,并順利拿到教師資格證。
中專畢業后,通過選拔,他被教育部門招錄為幼兒園老師。出乎許多人的意料,艾則孜放棄在城里或其他條件更好的鎮上班,毅然選擇回到西合休鄉,給家鄉的孩子傳播知識。他說,在這些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看著這些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好,幸福感油然而生。
阿卡孜達坂和庫蘭巴格達坂,在艾則孜的講述下,顯得十分神秘。是什么樣的雪山隘口,讓西合休鄉的孩子們的求學之路變得如此艱難?又是什么樣的崇山峻嶺,讓西合休鄉像世外桃源一樣,深藏在喀喇昆侖山腹地?在葉城縣公安局政工室副主任買合蘇木·艾買提和交管大隊副大隊長王小琳的陪同下,我們一行驅車往喀喇昆侖山腹地進發,探尋這條孩子們艱辛的逐夢之路。
G219國道新藏線,是從新疆進入西藏的主干道,在網友們制作的進藏攻略難度排行榜中,被評為難度最高的線路。而要前往西合休鄉,必須經過該線最復雜的路段。四驅越野車在老交警的駕駛下,顯得動力充沛,又特別穩健,讓我本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車輛駛出葉城,向南進發一個小時左右,便開始進入山區。擋位降擋,車頭向上爬坡,幾個拐彎,眼前便突兀地呈現出荒涼的景象。往往是左邊的山坡稍稍披些綠植,右邊的山隔著懸崖就給你黑著臉,崖石裸露,找不到一絲綠意。雙車道的柏油路在群山間環繞,外側的鐵護欄像絲帶一樣引領前進的路線。王小琳舒口氣說:“這兩年終于裝上護欄了。”很難想像沒有護欄時,司機該有多么提心吊膽,一個打滑,就可能翻進側邊的山溝溝。

我被山坡的兩只野黃羊吸引住,它們在陡峭的坡上跳躍自如。一只黃羊穿過公路,輕松一蹬,就躍過護欄,到路基下的巖壁繼續進食;另一只黃羊身上褪毛,頂著一對巨大的彎角,猶豫著要不要跟隨。惡劣的環境更能體現出生命的堅強和愛的力量,令人動容。
拐了兩個彎,我興奮地發現一只土撥鼠從巖穴里探出小腦袋,它立起胖嘟嘟的小身板,前腳萌萌地下垂,可惜沒看清它招牌式的門牙。開車的交警同志不置可否地說:“這些土撥鼠應該到垅原上去挖洞,不該在這里東一穴西一洞的。”我不解,它們不是挺可愛嘛。他又繼續說,“它們在崖壁上挖洞,讓山體土層松動,一遇上大雨,更容易引發山石墜落?!痹瓉砣绱耍÷殬I敏感,到哪都想著交通安全,不由讓人肅然起敬。果不其然,他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對面的山坡上,有兩輛墜落的大貨車和一輛小轎車,看它們的破損程度和一身塵土,事故發生應該有些時日了。
快要到達阿卡孜達坂的高點時,我們驚訝地發現路邊立了一塊石碑,碑前有供品。我們停車,只見碑文用維語和漢語寫著:為新藏公路獻身的五位工友永垂不朽。大家心里默默致敬,雖然碑文沒有寫上工友的名字,但他們的功績和精神,為無數無名英雄們正名!
在阿卡孜達坂的標識點前,我和王小琳合了個影。他老家在山東,是個帥小伙,標準的國字臉,個頭一米八多,說起話來沉穩干練。他2010年入職葉城縣公安局交管大隊,現主持葉城的交通管理工作。這一路上,接不完的電話——測速儀托烏魯木齊的同學幫忙送檢,交通安全宣傳布署落實情況,路面設卡遇到的警情……王小琳清晰地傳達著每一條指令。葉城交警從2008年至今,堅持為西合休鄉的孩子開展護學行動,這十七年里無一例交通事故。王小琳組織護學行動也有十二年了,當他談起風雨兼程的護學往事時,顯得那么平靜——夏天得小心因雨后巖層松動引發的泥石流;冬天得做好精細的前期組織工作,備好各種預案,確保能夠對大雪等極端災害天氣導致的危險路況做出有效處置。他指了左側光禿禿的山體說:“有一次,大雨過后,山體巖石松動,毫無征兆地一股腦兒砸下來,離我開道的警車僅幾米遠,我算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回?!?/p>
到達西合休鄉派出所時,已是中午三點多了,沒錯,是中午,因為這里屬于喀什地區,在祖國的最西端,與我家鄉的沿海城市相差三個時區。西合休鄉海拔三千多米,還好我擔心的高原反應沒有出現,只是上樓時有點喘。所長按我的意思找來三個今年參加高考的西合休鄉學生,在簡餐后我對他們進行了采訪。其中,我想和大家分享一個叫阿再提汗·阿玉飛的維吾爾族女孩的故事。
阿再提汗身材瘦小,皮膚白晳,一雙明亮的眼睛,像高原融化的雪水那般晶亮,說話低聲細語,講到高興處,會露出甜美的微笑,我希望她臉上每天都有如此治愈的笑容。
她在西合休鄉讀小學,擔任班長,成績經常第一名。談及小學時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時,她伸了伸舌頭,露出十分局促的笑容。四年級升五年級的那年暑假,她代表西合休鄉小學到葉城參加全縣小學生演講比賽,她演講的題目是《我的祖國》。那天,她登上舞臺,成為全場的焦點,無數雙眼睛齊嗖嗖地望向她一個人。她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觀眾,心里非常非常緊張。我注意到她用了兩個“非?!?,有傾訴的味道,我笑著點點頭。盡管前期排練了無數次,小阿再提汗還是出了錯,剛演講第一段,臺下的指導老師給她做了暫停的手勢,聰穎的她立即意識到漏了自我介紹。她趕緊補上,重新開始演講。幸運的是,憑借扎實的基本功,她最終突破重圍,獲得三等獎。我問她講了什么內容,這么厲害。她說她講了西合休鄉真實發生的事情,家鄉建設的巨大變化,在如此偏僻的大山里頭,自己還能有幸見到漢族的老師,他們來自內蒙古、貴州、四川等地,讓她的漢語水平有了極大的提升。阿再提汗自豪地補充,獲獎后,她和葉城的其他優秀同學,被安排去上海參觀九天,觀賞到外灘的中西合璧、東方明珠塔的高聳入云,還參觀了高水準的博物館等,開闊了眼界,從此在心中播下人生夢想的種子。
回憶起求學經歷,阿再提汗特別感謝中學六年間交警給予的護學幫助。基本是七八點出發,要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能抵達,而那些接送的車隊,卻要來回雙程。不僅安全有保障,而且還免費,阿再提汗狡黠一笑。我說你是最新被護學的一批,有沒有發生意外的事情。她說有啊,初二寒假回家那次,雪下得大,車隊快到阿卡孜達坂時,被冰面的路況擋住前路。警察叫來貨車,運來一大車的鹽巴,鋪在雪地上,聽說足足鋪了十公里,從中午十二點一直撒到下午五點。在鹽巴的作用下,冰面開始慢慢融化,凌晨一點,她終于回到了家里。
初中畢業后,阿再提汗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縣二中,正當她躊躇滿志之時,卻在高二文理分班時犯了難,她內心喜歡文科,但全班只有五個人選文科,大家認為理科好就業,她也就隨大流選了理科。這個選擇導致她在物理學科遭遇滑鐵盧,高三??紩r,滿分一百一十分的物理試卷,她只考了二十多分,離她當老師的夢想仿佛越來越遠。那時是她求學生涯中最艱難的時刻,彷徨、焦慮,接踵而來。她想起了家鄉的達坂,每到冬天,大雪封路,連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雪山,恰如此刻心中這個達坂,她能翻得過去嗎?她想起護學路上警察帶領村干部敲碎冰面的場景,想起鹽巴一點一滴融化冰雪的耐心,當警燈閃爍,一點一點往家的方向靠近時,她相信自己離夢想也會越來越近!
上個月,阿再提汗收到了伊犁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全村沸騰了。談及將來的打算,她靦腆地告訴我,將來打算考研到內地大學,到更遠的地方看看。
今年西合休鄉的學生,高考成績取得重大突破,在派出所里,我們初步匯總消息,有四個孩子考上了本科,其中,兩個考上伊犁師范大學,一個考上新疆理工學院,還有一個考上喀什大學。一旁的王小琳,難得舒展笑容,說看著西合休鄉的孩子們一點一滴的進步,感覺很欣慰,值了!
采訪結束后,我提議繼續往喀喇昆侖山腹地走,瞧瞧傳說中的最高達坂——庫蘭巴格達坂——那些五、六、七、八村的孩子,他們更艱險的求學之路。
上庫蘭巴格的道路,確實兇險。阿卡孜的山路是順著不同山峰逶迤的,而庫蘭巴格的道路大都在同一座山里盤旋而上,彎道經常是一百八十度的,坡高彎急,另一側就是懸崖。我不禁感嘆,最后這程更艱難啊。王小琳說,西合休鄉離縣城一百八十二公里,而這些散落在深山里的村落,離縣城有三百七十公里,再過去就到克什米爾了。我問他最遠護送到哪兒,他平靜地說,必須護送到最偏遠的村落,雖然大巴車開不進來,但警車可以進來,還有許多私家車來接力,冬天雪大時,厚及腰身,最后一程的安全任務更艱巨。
一行人終于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庫蘭巴格達坂之上,眺望遠方,群峰低首。腳下曲曲折折的山路,像折尺一樣,鑲嵌進山體。我想起“葉城公安”發布的視頻,那是交警春節后護送學生開學的俯拍場景,地點應該就在這里,用無人機拍攝。視頻中,漫天飛雪,除了被清雪車清掃后的車道是黑色的,其他山體白茫茫一片。而車隊在警車的帶領下,迎著片片飛雪,低速前進,那樣子,就像牧民家的牦牛,緩慢,卻堅定。
下山時,我們經過一片原生態草原,草甸蔥綠,牛羊肥美。在一圈大大的草皮土墩上,三村村民衣著鮮艷的維吾爾民族服飾,正載歌載舞,歡慶婚禮。一位身著西裝禮服的青年,邀請我們加入,而一群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們,則對我們的無人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如此巧遇,實屬天賜,我們完全被他們歡快的情緒感染。加之前方傳來好消息,西合休鄉至縣城的隧道,隨著今天配套電力系統的完成,正式開通,再也不用爬越阿卡孜達坂,我們一下子放松身心,加入以天穹為氈、以草地為席的歡慶人群。而那些即將踏上求學之路的孩子們,我們互相手搭著肩,合影留念。祝福他們逐夢之路越走越寬。
在葉城結束采訪任務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寫完稿子,已過了凌晨,想在葉城縣公安局院子內散個步,發現所有警車上都積了一層厚厚的土灰,原來沙塵暴說來就來,而民輔警正在宿舍樓前列隊操練,喊聲嘹亮,士氣高昂。我想,對交警王小琳的單獨深入采訪看來要錯過了,本來以為最方便采訪的對象,卻因泥石流沖毀通往阿里的路段而緊急上山,在高原上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也許,我所以為精彩感人的故事,在他們眼中,只是日常罷了。
責任編輯謝昕丹
文字編輯杜宗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