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的 “社會技術”：多文明視角下的歷史演進

為什么使用貨幣？自19世紀起，經濟學家基本上同意貨幣應具備四個功能：交換媒介、價值尺度、延遲支付的標準以及價值儲藏。早期貨幣往往不能同時履行這四個功能，因此，在判斷考古發現或現存“古風”社會的貨幣使用時，某種物品是否可被視為嚴格意義上的“貨幣”，經常會出現爭議，被一些學者認為不能算作“真實”貨幣。例如，人類學家在研究諸多古式社會時，發現許多高度類似現代社會中貨幣使用的案例，但主要用于非商業目的，甚至被禁止用于商業交易。格雷博指出，“此類通貨從來不用于買賣任何東西。相反，它們被用于創造、維系以及以其他方式重新組織人們之間的關系——用來安排婚姻、確定對子女的父親地位、了結世仇、在葬禮上慰問哀悼者、在刑事案件中尋求寬恕、談判條約、招募追隨者——幾乎所有目的，除了用來交換薯蕷、鏟子、豬或珠寶。”

基于這樣的觀點，一個合理推論是，在人類社會中，“貨幣”作為信用憑證和記賬單位的理念的出現要遠遠早于在商業交易中開始使用貨幣的時間，甚至早于市場和商業活動出現的時間。

“交換媒介”通常被認為是貨幣最重要的功能。民族學和考古學研究發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許多商品被用來作為交換媒介，特別是在存在著持續的跨境和地區間貿易的地區。這類用來作為交換媒介的商品中，有些也承擔貨幣的其他職能，拓展了使用這些商品的社群的經濟能力。從這一點上看，盡管貨幣的“易貨起源”說已經可以被摒棄，但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的判斷還是有其合理的一面。

貨幣作為價值尺度的職能與其交換媒介職能密切相關。如果多數交易使用一種特定物品或商品定價，那么價值評估也會使用同樣的單位，例如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傾向于使用貨幣——本國作為法償手段的官方貨幣或在跨境交易中某種普遍接受的國際貨幣——計量幾乎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時間和勞動、外部獲取的商品和服務，以及構建、維系和重新組織社會關系。使用標準價值單位計量各類商品、服務和經濟活動極大便利了經濟交換，并簡化了會計簿記。當然，在一個經濟體內可以有若干種并行的貨幣標準，且彼此并不排斥，而是可以互相換算和替代。事實上，單一貨幣標準，不論是金本位還是信用貨幣體系，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發明。19世紀金本位制度開始推行前，黃金、白銀、其他金屬和商品并行在一個經濟體系內使用，可以按固定或浮動比價兌換，即不同種類的貨幣之間具備“可替代性”（fungibility），“可替代性”原則可追溯至羅馬法，最初的形式是允許使用等值的黃金結算以白銀發生的債務。

貨幣最重要的一項功能或許是作為延遲支付的“信物”，換言之，貨幣可以用來清償債務。在早期人類社會，債務的主要起源并非交換或交易商品，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安排：債務主要用于安排婚姻、締結同盟及解決糾紛等目的。因此，債務催收和償付主要發生在政治精英階層之中，因為政治精英階層經常通過贈送禮物締結同盟、鞏固勢力，而這些贈與的“禮物”則是必須要“禮尚往來”的。在漢語中，“幣”的本意為用作禮物的絲織品，由此進一步引申為禮物和貢品，進而衍生出財富、貨幣等含義。在非國家形態的社會中，貝殼等特殊商品通常被用來標示此類禮物的價值，在精英階層的政治—經濟體系中流通，由此可以推論，債務支付可能是貨幣最古老的功能之一。

貨幣必須是一種可靠的價值儲藏手段，這樣才能有效履行其他職能。換言之，貨幣的價值不能在短時間內頻繁大幅波動。從這個意義上看，比特幣等加密貨幣的價值因投機活動經常驟然大幅上漲或下跌，難以承擔價值尺度的功能。在現代化經濟體系中，控制通貨膨脹、維系貨幣購買力，主要通過中央銀行的政策工具實現，如利率、法定存款準備金率等，而在商品貨幣時代，貨幣的價值主要通過金屬、貝殼等造幣原料自身的稀缺性以及貨幣生產的勞動力成本等因素維系。金屬錢幣在流通過程中會因自然或人為（如“剪邊”）等因素損失其價值，因此，在使用貴金屬錢幣的文明中，定期或不定期的貨幣重造甚為常見，即召回流通中的舊幣，生產新幣，從而保證流通貨幣的質量和購買力。囤積、陪葬等其他活動，也會造成貨幣退出流通，從而提高或維系存量流通貨幣的價值和購買力。例如，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五銖錢總數超過200萬枚，總重量超過10噸，還有大量馬蹄金、麟趾金和金餅，由此可以推算，按照當時“事死如事生”的厚葬習俗，隨王公貴族下葬的貨幣和其他具備一定貨幣功能的財富（如貴金屬）數量應當是相當驚人的，對整個社會經濟的通貨緊縮沖擊不容低估。

正統的經濟學理論將貨幣視為客觀的、個體主義的，在現代經濟的背景中運行，其主要功能是便利交換、管理賬目、解除債務、儲藏價值等。但也有少數經濟學家一致強調貨幣在拓展人類經濟體系方面具備深遠的社會、情境和創新能力。熊彼特指出：“貨幣在經濟中的作用原則上是純技術性的，即貨幣本質上是一種執行商業交易的工具。”從古迄今，人類一直在嘗試使用各種不同的交換形式以因應不同的交易場景與需求，無論是商業交易還是社會交易，因此，貨幣也絕不僅限于特定的物理介質或發行機制。在今天，貨幣與技術之間的關聯比以往任何時代更為明顯，例如，當前的各種數字貨幣和加密貨幣試驗。脫離了物理形態的貨幣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貨幣作為一種社會技術（socialtechnology）的本質。

“社會技術”這一術語本來指社交網絡等互聯網應用，但可以進一步拓展，涵蓋所有人類社會在人與人之間建立有意義之聯系的實體和非實體創新。文字、法律、數學及互聯網均可視為“社會技術”，這些技術的開發和應用對社會產生無遠弗屆的影響。總體而言，“社會技術”的作用在于“拓展人類社會做成事情的能力”。無論是用于商業交易還是社會交易，貨幣作為一項社會技術的本質職能是便利人與人之間建立聯系。要達成這一功能，在不同社會、不同時間及不同語境下，貨幣在社會交換中所承擔的主要功能有不同側重，也呈現出不同的形式和介質。

貨幣作為社會技術的一個典型案例是荷蘭共和國早期的教會融資。17世紀時，荷德邊境城鎮布雷德沃特（Bredevoort）要興建一座新教堂，教區官員以各種形式籌集資金，教區居民的奉獻也多種多樣，除錢幣外還包括谷物、木材、煙草及勞動，每一項奉獻均由教會事無巨細地記錄在石碑上（與我國寺廟宮觀的功德碑類似）。即便是以金屬錢幣計算價值相等的奉獻，也會基于奉獻者的地位賦予不同的價值。通過為教堂建設籌集資金，布雷德沃特的教區居民為不同的貨幣—實物及交換這些貨幣—實物的人賦予了價值和意義。從中可以看出，貨幣可視為一種“社會技術”，將人、金錢、意義和價值聯系起來。任何東西都可以視為貨幣，只要這種東西可以跨越時間和社會區隔具備可交換性。問題是要理解人與貨幣之間的關系是如何構建和維系的。

回到貨幣的四個功能，作為貨幣的介質應該具備什么屬性？在最基本的層面上，貨幣必須可以儲存、可以計數并可以轉讓，也就是說充當貨幣物理介質的物必須具備持久性、可傳輸且相對標準化；要便利遠程跨地區交易，貨幣的價值還應具備在不同社會中的可比性；要承擔交換媒介和債務工具的職能，貨幣還必須具備儲藏價值，也就是說貨幣必須具備某種機制來對抗通貨膨脹效應；貨幣必須能夠拓展使用貨幣的人從事經濟活動的能力，也就是說貨幣必須要得到廣泛接受，其價值要在全社會范圍內被普遍承認。合并起來，這些屬性決定了特定介質能否及在何種程度上能起到貨幣的作用。

貨幣的最基本特征是其可以傳遞、計數并在廣泛的人際網絡中進行交換，無論是作為交換媒介還是作為價值儲藏和轉移手段。因此，貨幣的介質最好是具備持久性、可儲藏、便于處理且在運輸過程中不易損壞等特征。金屬毫無疑問是最理想的，無論是稱重使用還是制成錢幣，貝殼、可可豆等其他體積小、質地堅硬的物也可。但并非所有用作貨幣的物都必須滿足上述要求。例如，食鹽很容易因受潮而喪失價值，但在古代埃塞俄比亞、羅馬和薩勒赫地區，鹽曾經被作為貨幣，英文中薪金“salary”一詞即源于拉丁文“買鹽錢”（salarium），衍生自拉丁文“鹽” （sal）。

作為貨幣介質的物還應整齊劃一，可以互相替代（fungible）。貨幣的可替代性（fungibility）通過對重量或形制進行標準化來實現。例如，金屬錢幣和貝殼珠通常要遵循標準規格來生產，貨貝貝殼和可可豆則天然地整齊劃一。對于金屬貨幣，需要標準化的度量衡體系來達到這一目的。可替代性對于長途貿易尤為重要，因為長途貿易所涉及的交易各方可能彼此并不了解，缺乏充分信任。

大約公元前9000年至公元前6000年，人類馴化了家畜并開始了農業種植業生產，牲畜和谷物開始被用來承擔貨幣職能。但農產品的生產周期較長且具備季節性特征，早期農民在獲取所需商品時往往需要延期支付清算，經濟學和會計意義上的債務和信貸的理念由此產生，記錄、追蹤債務和信貸的需求也由此出現。同時，貿易范圍的擴大要求某種形式的貨幣可以不與本地經濟綁定，可以自身承載價值，即利用作為“代理”（proxy）的第三種商品作為商品交換的中介自然成為一種解決方案。如果貿易僅限于雙邊，則使用何種商品作為媒介完全取決于雙方的協商，而隨著貿易范圍的擴大，越來越多的貿易伙伴參與進來，能夠為各方共同接受的商品數量則越來越少。最后，一兩種商品勝出，成為整個貿易區通行的共同貨幣，最常見的是黃金和白銀。在某些情況下，這一進程可以獨立于本地的貨幣體系。某些社會可能在本地還沒有發育出自己的記賬貨幣的情況下已經使用專門用來交換的貨幣；另一些社會則較少與外部進行貿易，則用作交換的貨幣的出現要大大晚于本地記賬貨幣的出現。

世界上有文獻記載的最早的經濟體系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包括關于債務的規則、具備法律效力的合同以及規范商業實踐和私有財產的法典。隨著交易的復雜性日益增加，真正意義上的貨幣出現了。公元前3000年前后，在美索不達米亞，最簡單形式的記賬貨幣出現在早期城市中：農民將自己生產的谷物存放在神廟，神廟授予農民陶土板作為收據，這種收據可以用來向神廟繳納貢賦以及償還所欠神廟的債務，可以算作最早的資產支持信貸和代用貨幣（representative money）。當時美索不達米亞最重要的糧食作物是大麥，因此，單位數量的大麥，即“舍客勒”（shekel），成為一種記賬單位，最早出現在古代文獻的時間為公元前2150年前后。

古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是目前發現的保留最完整的古代法典之一，大約于公元前1776年前后由古巴比倫第六代國王漢謨拉比（Hammurabi）頒布，鐫刻有該法典的黑色玄武巖石柱由法國考古隊在1901年低至1902年1月期間發現于埃蘭（Elam）古城蘇薩（Susa）遺址，現保存于盧浮宮博物館。后來考古發現，比《漢謨拉比法典》更早的美索不達米亞古代法典還有烏爾（Ur）國王烏爾納姆（Ur-Nammu）的法典，創建于公元前2050年前后；創建于公元前1930年前后的《伊施嫩納法典》（Laws of Eshnunna），以及創建于公元前1870年前后的伊辛（Isin）古城的《里辟特—伊什塔法典》（Code of Lipit-Ishtar）。這些法典均對貨幣在公民社會中的角色做出規范，涉及債務的利率標準、針對不良行為的罰金、各類違法行為的貨幣補償等。

在美索不達米亞，貨幣出現初期，谷物和白銀是最通行的貨幣，且二者之間有明確的分工：谷物被用作記賬單位，用來計算價值、計量工時和土地產出，并用作農業手工業活動的支付手段;白銀則用作稅費的支付手段，并用于遠程貿易。銅曾在早期用來進行貿易支付結算，但很快即被白銀取代。在美索不達米亞城邦中，對外貿易大多由神廟提供融資并進行控制，神廟設定大麥與白銀及其他重要商品的兌換比價，使得這些商品均可便捷地用于支付清算，也促進了會計制度在整個經濟體系中的應用，而會計技術的進步則最終促進了文字的發展，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就此開啟。

（作者系中共中央黨校圖書和文化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