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與孝的沖突：清代立嗣背景下嗣君與諸母禮制關系探析

立嗣繼承是中國傳統社會中家族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為無子男性選擇一名男性子嗣作為繼承人以延續香火和財產。清代宗室立嗣制度形成于清初，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至晚清日益完善。同治十三年（1874），同治帝駕崩無子，清廷以載活入繼咸豐帝為嗣并繼承皇位；光緒三十四年（1908），光緒帝無子駕崩，清廷選擇溥儀入繼同治帝為嗣，繼承皇位，并兼桃光緒帝為嗣子?；饰煌ㄟ^過繼子嗣形式傳承，不僅改變嗣君的宗法關系，同時也為嗣君與嗣嫡母、嗣庶母、本生母間禮法制度帶來極大變化，使清代宗室禮制變得更為復雜。

對于清代皇族立嗣繼承的相關研究，前輩學者涉及不多。楊珍先生在《清朝皇位繼承制度》一書中將晚清立嗣繼承概括為“太后懿旨繼承”，并從晚清政局角度對立嗣繼承進行了分析[；郭衛東先生從政治角度分析了慈禧太后主導的三次立嗣的原因，并表明清廷對光緒帝即位后宗法關系的處理留有巨大隱患[2[P94-102）；對于清代皇族對諸母的稱呼，王學深認為，“清代母妃這一稱謂多為皇帝或皇子稱呼其生母或庶母時使用，而少見非皇子出身的宗室王公稱謂的事例”[3]（P46-53）。前輩學者的相關研究，為探究立嗣背景下嗣君與諸母的關系提供了借鑒。

一、嗣君與嗣嫡母的關系

清代嗣君對諸母的態度經歷了兩個時期。崇德元年（1636），皇太極稱帝后尊生母為“慈昭憲純德真順承天育圣武皇后”[1（P899]。為打擊宗室諸王，集中皇權，突顯自身的特殊地位，皇太極并未追尊努爾哈赤的元妃佟佳氏、繼妃富察氏和大妃吶喇氏為皇后。順治帝即位后，僅尊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和生母為皇太后，而并未對太宗元妃鈕祜祿氏、繼妃烏拉吶喇氏進行追尊。這一做法延續了皇太極尊封諸母的先例，帶有明顯的政治性?？滴醯奂次缓笠廊谎永m乃祖乃父尊封諸母的慣例，“尊上母后皇后尊號曰仁憲皇太后；母后尊號曰慈和皇太后”[2J[PI20-121。

從康熙朝中期開始，清王朝統治日益穩固，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觀念逐漸形成，嗣君對嫡母的尊封逐漸由政治因素轉向宗法因素。自雍正朝起，嗣君對先帝正妻的尊封制度發生明顯轉變，其父正妻無論生前是否當過皇后、是元后還是繼后，均被視作嫡母，尊為皇后并附帝謚、祔廟。這一制度并未因晚清二帝由立嗣產生而發生改變。

光緒帝嗣統后，其宗法關系發生轉變。按照光緒初年一系列詔書的規定，光緒帝入繼咸豐帝為嗣子是其繼承皇位的前提。按照立嗣繼承原則，光緒帝宗法中的嫡母包括已經故去的孝德顯皇后及慈安太后二人。孝德顯皇后薨逝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此時咸豐帝尚未即位，光緒帝即位后按照清代禮制對其加上尊謚即可。仍然在世的慈安太后作為嗣嫡母，成為光緒帝母子關系中的重要環節，是清代嗣君與嫡母關系的重要體現。

對于光緒帝與慈安太后的日常生活，清代檔案少有記載，真實的母子情感已難以探知。清廷將光緒帝與慈安太后的母子關系概括為“德宗踐祚之始，奉養皇太后，問安侍膳，悅澤慈顏。辛巳三月，孝貞顯皇后（慈安太后）仙馭升遐，泣血椎心，哀動臣下”[3P4）。從中可以看出，光緒帝與慈安太后的母子關系是清廷為突出皇帝以孝治天下的圣德而進行的文字工程，難見真情。雖如此，光緒帝依然按照清代禮制，很好地承擔了嗣子的角色。

依照清代慣例，嗣君即位后應加上皇太后徽號以體現孝道與尊崇。光緒二年七月（1876），朝廷下詔加上慈安太后徽號，冊文中稱贊慈安太后“地道同符，坤元合撰，徽音式播于家邦。教溥寬仁，惠澤廣敷于中外。勤宣內政，佐皇考之詒謀。懋著母儀，成先朝之致治。溯往昔恩勤備至，尊崇方篤于宸衷”[3]P516-517），并加上皇太后徽號為“慈安端?？祽c昭和皇太后”[3]0P57）。加上徽號的冊文雖以光緒帝的名義對嗣嫡母極盡贊美，但仍然沒有脫離清代禮制，是皇帝至孝的表現形式，無法反映光緒帝與嗣嫡母間的真情實感。

光緒七年三月（1881），慈安太后薨逝。在遺誥中，慈安太后作為嫡母對嗣子光緒帝的至孝進行了稱贊，稱“皇帝人大統，侍膳問安，秉性誠孝，且自御極以來，典學維勤，克懋敬德，予心彌深欣慰”[IP45）。光緒帝也對嗣嫡母的慈愛進行了贊揚，表示慈安太后“恩慈情深，七載承歡奉養，深荷慈愉”[（P45）。在服喪的期限上，光緒帝改變咸豐帝在孝靜成皇后大喪時“酌遵舊典，于二十七日大祭后除服”[2（P61）的做法，選擇遵照清代皇后喪儀制度“穿孝百日，并素服滿二十七月”[1（P45），充分體現了光緒帝對嫡母的孝道。

總的來看，光緒帝與嗣嫡母之間的母子關系更多地反映在上諭、奏折等文件之中，是為構造皇帝與皇太后之間母慈子孝的關系而人為進行的文字工程，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不能真正體現二人的母子親情。但不可否認的是，光緒帝在嗣嫡母生前加上徽號、身后喪儀等事件中均盡了嗣子應盡的義務，其對待嫡母的態度與康熙朝以來嗣君對待嫡母的措施一脈相承，并未因自身嗣子的身份而有所懈怠。

相較于光緒帝與嗣嫡母間存在于禮制中的母子關系，根據溥儀晚年的回憶，其與嗣嫡母隆裕太后間的母子關系突破了禮制的束縛，帶有一定的生活氣息。

由于特殊的立嗣身份，溥儀與嗣母間的關系更為復雜。按照溥儀自己的說法：“我人宮過繼給同治和光緒為子，同治和光緒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親，按說正統是在同治這邊，但是光緒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這一套。她使用皇太后的權威，把敢于和她爭論這個問題的同治的瑜、珣、珊三妃打入了冷宮。光緒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3]（P42）。隆裕太后雖在宗法上是“兼桃皇考”光緒帝的正妻，但由于其“皇考”同治帝的正妻孝哲毅皇后早已薨逝，因此仍然能夠在宣統朝及民國初年成為溥儀事實上的嗣嫡母，并在日常生活中作為嫡母對嗣子進行養育。

通過溥儀的回憶，能夠看到小朝廷中的母子生活，隆裕太后作為嫡母對溥儀的日常飲食進行了極為嚴格的管理。據溥儀回憶：“我從小就有胃病，得病的原因也許正和母愛有關。我六歲時有一次栗子吃多了，撐著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隆裕太后只許我吃糊米粥，盡管我天天噻肚子餓，也沒有人管。我記得有一天游中南海，太后叫人拿來干饅頭，讓我喂魚。我一時情不自禁，就把饅頭塞到自己嘴里去了。我這副餓相不但沒有讓隆裕太后悔悟過來，反而讓她布置了更嚴厲的戒備。”[3]（P43）溥儀認為自己“雖然有過這么多的母親，但并沒有得過真正的母愛。她們對我最大的關懷，就是每餐送菜和聽太監們匯報我進得香”[3]（P43）。

總體來看，隆裕太后與溥儀的關系具有禮制與生活的兩面性。一方面，隆裕太后充分展現了皇太后的權勢，按照清代的禮儀制度對嗣君進行教育、管理；另一方面，隆裕太后展示了嫡母的權威，對嗣子的日常起居進行管理和照顧。溥儀作為嗣子在母子關系中雖對嫡母有所不滿，但日常生活中依然能夠嚴守嗣子禮節，達到了清代宗室立嗣的目的。

二、光緒帝與慈禧太后的關系

慈禧太后雖在光緒朝被尊為皇太后，但其與光緒帝的母子關系十分特殊。從血緣上看，慈禧太后不僅是光緒帝的伯母，同時也是光緒帝的姨母；從宗法上看，光緒帝是咸豐帝的嗣子，慈禧太后與光緒帝有母子之名。光緒帝即位后，慈安太后與慈禧太后雖兩宮并尊，但慈安太后作為嫡母，其宗法地位并未受到沖擊；慈禧太后作為先帝生母，與光緒帝的宗法關系則更為復雜。

清代后宮制度承于明制。按照明代制度，“天子立，尊皇后為皇太后，若有生母稱太后者，則加徽號以別之”1（P3534）。明神宗即位后，“太監馮寶欲媚貴妃大學士張居正下廷臣議，尊皇后曰仁圣皇太后，貴妃曰慈圣皇太后，始無別矣”1（P3535。此為兩宮并尊之始。明代首創之制度被清代所繼承，有清一代三次出現兩宮并尊的局面。

清代第一次兩宮并尊出現在順治初年，順治帝即位后尊母后皇后為皇太后，同時尊圣母為皇太后，形成清代第一次兩宮并尊的局面。第二次兩宮并尊出現在康熙初年?？滴醯奂次缓笙略t：“尊上母后皇后尊號日仁憲皇太后；母后尊號曰慈和皇太后?！盵2IP20-121）第三次兩宮并尊開始于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同治帝即位后下詔：“母后皇后尊為皇太后；圣母尊為皇太后?！盵3]P5同年九月，清廷為兩宮皇太后加上徽號，“母后皇太后徽號日慈安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徽號曰慈禧皇太后”[3]P22。

與明代相比，清代庶出皇子即位后對生母的禮制更加尊崇。明代雖也實行兩宮并尊制度，但直到明末，嗣君嫡母與生母無論是在禮儀規制、供奉場所、祔廟還是在謚號等方面仍有較大差距。弘治年間，成化帝生母薨逝，弘治帝與大臣議定太皇太后喪儀后決定“以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議，別祀于奉慈殿，不祔廟，仍稱太皇太后。嘉靖十五年，與紀、邵二太后并移祀陵殿，題主曰皇后，不系帝謚，以別嫡庶。其后穆宗母孝恪、神宗母孝定、光宗母孝靖、熹宗母孝和、莊烈帝母孝純，咸遵用其制”[1（P3519）。在明代皇太后制度中，庶出皇子即位后雖可以尊生母為皇太后，并在生母薨逝后給與一定的類似于嫡母的待遇，但謚號不加帝謚，也不能如正妻一樣供奉于太廟之中。

清朝皇太后制度在明代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升了生母的地位。按照清代的皇太后制度，庶出皇子即位后，生母生前被尊為皇太后，薨逝后尊為皇后，謚號中加帝謚，祔廟，與正式皇后僅在供奉位次中加以區分。

康熙五十七年（1718），康熙帝嫡母孝惠章皇后病逝后升祔太廟，禮部曾上奏以孝康章皇后（康熙帝生母）居孝惠章皇后（康熙帝嫡母）之上，對此康熙帝明確拒絕，并表示：“皇太后系朕嫡母，日后神牌升祔太廟、奉先殿應安奉于慈和皇太后神牌之上，恭請孝惠章皇后神牌應供在左，孝康章皇后神牌應供在右，交禮部改正”[2[P754-755）。除此之外，在清代禮制中，嗣君生母與嫡母再無差別。

清代如此做法，與其所致力于構建的皇帝至孝觀念有關。為凸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理念，清代君主在孝道與嫡庶觀念相矛盾時以孝道作為首選，在皇太后制度中給予生母與嫡母相同的禮節，只在太廟位次中體現嫡庶尊卑。

慈禧太后作為同治帝生母，在咸豐十一年（1861）同治帝即位后被尊為皇太后。按照清代制度，慈禧太后被尊為皇太后的原因是其嗣君生母的特殊地位。在正常情況下，皇位統緒按照父子相承的原則，嗣君作為同治帝之子，慈禧太后的宗法地位如孝莊文皇后、孝恭仁皇后等嗣君生母一樣，生前被尊為皇太后、死后追尊為皇后，在清代皇帝世系中成為母系的血統來源。

同治十三年（1874），同治帝駕崩對慈禧太后的宗法地位造成了一定沖擊。兩宮皇太后在同治帝駕崩后以載入繼咸豐帝為子，這一立嗣的選擇雖然符合清代立嗣法規及宗室立嗣習慣，卻在客觀上造成慈禧太后繼續成為皇太后的禮制危機。按照清代的立嗣習慣，載入繼咸豐帝為嗣子，慈安太后作為咸豐帝正妻，嗣君宗法意義上的嫡母，宗法地位并不會因承繼之子的入繼而發生改變，而慈禧太后與嗣君的母子關系則略顯尷尬。雖然清廷為維持政治穩定，依然堅持兩宮并尊的皇太后制度，但慈禧太后尷尬的宗法地位成為光緒朝政敵攻擊的一個重要方向。

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曾記載，戊戌變法時有大臣曾就光緒帝與慈禧太后的母子關系向光緒帝建議稱：“太后（慈禧太后）雖穆宗皇上之母，而實文宗皇上之妾，皇上人繼大統，為文宗后，凡入嗣者，無以妾母為母之禮。故慈安皇太后者，乃皇上之嫡母也，若西太后，就穆宗朝言之，則謂之太后，就皇上言之，則先帝之遺妾耳，本非生母。”[（P91“吳可讀尸諫”時也曾要求兩宮皇太后為同治帝過繼嗣子，以便“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相引于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2（P529）。張之洞在處理吳可讀的遺折時也對慈禧太后與光緒帝的關系特別提出：“今皇太后與皇上名分已定皇太后視皇上所生之子，無論承嗣穆宗與否，同為己孫?！盵3]（P2）可見光緒朝確實曾有人對慈禧太后與光緒帝的母子關系提出過質疑。

客觀而言，反對者的觀點并非全無道理。但從同光代際清廷的政局來看，絕無可能以“先帝遺妾”的身份對待慈禧太后。一方面，清王朝一直提倡以孝治天下，并一直著力構建皇帝至孝的形象，如果將同治帝生母由皇太后降為太妃，于孝道不和；另一方面，由于光緒帝即位后兩宮皇太后再次垂簾聽政，從現實政局考慮，清廷也不可能因禮制的疏漏改變兩宮并尊的局面。

雖然慈禧太后由于咸豐帝“遺妾”身份而在與光緒帝的母子關系中遭到部分政敵質疑，但清王朝官方對慈禧太后十分尊崇。慈禧太后薨逝后喪儀以皇后喪儀為基礎，并在某些方面提高禮制，按照皇帝大喪儀制進行辦理。從所擬定的謚號來看，對慈禧太后突破清代皇后謚號的限制，采用部分帝謚用字，反映了光宣代際之時清廷對慈禧太后地位的尊崇。

在清代的禮制中，謚號的長短與地位相關聯，地位越高，謚號越長?；实鄣闹u號除太祖努爾哈赤外一般為二十二字，皇后的謚號一般為十六字。清代在給列圣列后追加尊謚時曾多次提到，“列圣尊謚已加至二十二字者未敢復議；加上列后尊謚已加至十六字者，亦未敢復議”（P263）。從中可以看出，在清代的禮制中，皇后謚號極限為十六字，加上帝謚一字、皇后兩字，共十九字。而慈禧太后完整謚號為“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裕莊成壽恭欽憲崇熙配天興圣顯皇后”，排除“顯皇后”三字外，共二十二字，謚號在清代皇后中最長，超越了清代對皇后尊謚字數的規定，甚至超過晚清尚未再次加上尊謚皇帝的謚號。

在為慈禧太后擬定謚號時，監國攝政王以宣統帝的名義發布上諭，表明“大行太皇太后功德昭著，震古爍今?，F查會典所載后謚崇隆而又切合字樣未用者已屬無多，應于會典帝謚字樣內參酌選擇，敬謹恭擬”[1IP268）。由此不難看出，慈禧太后謚號的長度是按皇帝的標準進行擬定，謚號文字的選擇標準同樣按照皇帝的標準進行。

同時，為體現對慈禧太后的尊崇，監國攝政王載灃特地下令：“大行皇太后德涵萬有，澤被群生，秉坤元而協乾元，以母范而兼帝范，垂簾訓政歷四十七年，重譯來賓，聲譽播于五洲…躬謹于徽號十六字敬謹全留”[I]P281-282）。

依照清代禮制，皇太后薨逝后，朝臣會在徽號中選擇部分文字保留至謚號當中，慈禧太后薨逝后徽號文字的保留同樣突破了清代禮制。乾隆四十二年（1717）三月，孝圣憲皇后薨逝，在擬定謚號時，乾隆帝要求內閣：“所有節次晉加徽號，其中或有按例應行酌減及應增加字樣，仍著敬謹詳議具奏”[2]P738）。經過朝臣的會商，乾隆帝決定：“于孝圣憲皇后徽號十八字內擬留六字，增加四字，冠以尊謚二字，共敬列十二字”[3]（P34）。慈安太后薨逝后同樣“于原晉徽號十字內謹擬敬留六字，再擬增加四字，恭候圣裁”[3]（P334]。從中可以看出，為慈禧太后擬定謚號時保留全部徽號的做法并不符合清代慣例。

慈禧太后薨逝后種種不合清代禮制的做法，除慈禧太后勢力巨大，監國攝政王不得不給予尊崇外，也和溥儀成為嗣君后慈禧太后宗法地位再次改變有關。按照光緒帝遺詔的規定，“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I（P247）。溥儀作為同治帝嗣子成為慈禧太后宗法關系中的親孫，慈禧太后作為嗣君祖母的宗法關系形成，改變了光緒朝慈禧太后與嗣君尷尬的宗法地位。

三、嗣君與嗣庶母的關系

嗣君與與嗣庶母的關系相較于嫡母更為簡單。按照清代的禮制，“先朝妃、嬪稱太妃、太嬪，隨皇太后同居，與嗣皇帝年皆逾五十，乃始得相見”[4[P898）。光緒帝入繼咸豐帝為嗣后，也遵循了這一規定，對咸豐帝在世諸妃依禮加上封號，尊麗妃為“皇考麗皇貴太妃”[4（P8930）、玫嬪為“皇考玫貴妃”[1]P8930]。其他妃嬪亦按照慣例加上封號。

辛亥革命后清帝退位，溥儀與嗣庶母的關系與清代禮制有很大差別。按照溥儀的回憶，隆裕太后生前發揮嫡母的權威，并未給予同治帝的三妃與光緒帝的瑾妃等溥儀嗣庶母以太妃的封號。隆裕太后去世后，“同治的三個妃和瑾妃聯合起來找王公們說理，這才給她們明確了太妃的身份”[2（P42）。在清室王公的協商下，溥儀對四位太妃一律稱為皇額娘。

除了對太妃稱呼的改變外，太妃在隆裕太后去世后開始代行皇太后的母權，對溥儀進行教養管理。太妃對嗣君日常生活的管理并不符合清代的禮制，薄儀認為光緒帝瑾妃成為自己首席母親的主要原因是由于袁世凱的干預。在溥儀的回憶中，溥儀與代行母權的嗣庶母端康太妃（瑾妃）發生過多次沖突。

溥儀回憶小時候曾買過一套民國將領的禮服，端康太妃知道后，大為震怒，“立刻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的太監叫到永和宮，每人責打二百大板。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愛的軍服，脫下洋襪”[2（P44。后來因為御醫范一梅被辭退，薄儀與端康太妃爆發了更為劇烈的沖突：“我（溥儀）氣沖沖的跑到永和宮，一見端康就噻到，你憑什么辭掉范一梅，你太專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誰說了話算數，真是專擅之極。我大噻了一通，不顧氣的臉色發白的端康說什么，一甩袖子跑了出來?！盵2[P4-45）為此端康太妃專門將載灃等人找到宮內，溥儀也對載灃大發牢騷，對自己與端康太妃的關系，溥儀認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么溥杰不管王爺的側福晉叫一聲呢？憑什么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2IP45）。這件事發生后溥儀生母去世，溥儀向端康太妃道歉，但多年后溥儀仍然認為“紫禁城里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也恢復了母子關系，然而卻犧牲了我的親生母親”[2]P45）。

光緒、宣統年間及清帝退位后，嗣君與嗣庶母間的關系能夠很好地維持嫡庶之別，嗣子對庶母的尊封按照清代慣例進行，并沒有太多出格的行為，在禮制上也遵循了清代二百余年的傳統。隆裕太后去世時民國政局風起云涌，溥儀年幼且沒有宗法中的長輩，為了年幼的溥儀能夠健康順利地成長，清室以庶母代替嫡母行使母權成為唯一的選擇。

從總體上來看，由宗室入繼之嗣君在入繼帝系后能夠很好地完成其入繼以養嫡母及諸位庶母的使命，其中雖不乏矛盾，但在禮法上并無明顯的缺失，并未發生“濮議”“大禮議”等重大宗族事件，已屬難得。

四、嗣君與本生母的關系

由于清廷對明代“大禮議”事件的有意防范，因此光宣二帝即位時均在上諭中明確嗣君的宗法關系。嗣君通過立嗣繼承宗法關系發生轉變，清廷亦制定相關制度，明確嗣君與本生母間的禮制，以免出現混亂。

中國的傳統社會中，臣民對君主的稱呼不能出現任何差錯，醇賢親王奕證夫婦作為嗣君本生父母如何稱呼光緒帝已很難查到，但從載灃一家對溥儀的稱呼可略窺清廷對皇帝本生父母的尊崇。

在清廷擬定的監國攝政王禮節制度中，“監國攝政王稱皇上曰皇帝”[1（P1822）。這一看似多余的規定體現了重要的禮儀關系。在清代，諸王貝勒在面見君主或奏事時均稱君主為“皇上”，而監國攝政王可稱當朝君主為皇帝，體現出清廷對載灃皇帝生父這一身份的確認。這一規定在溥儀被趕出皇宮前得到了很好的執行。據溥儀的回憶，“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親生父母和祖母也這樣稱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2[P18-19）。從中可以確定，在清代的禮儀制度中，“皇上”是全國臣民對君主的普遍尊稱，而“皇帝”是直系長輩對晚輩君主的稱呼。可稱呼君主為“皇帝”的人，均為君主宗法上或血緣上的直系長輩。

根據規定，監國攝政王“凡遇皇上升殿受賀及萬壽圣節，皆不與列，在宮中行家人禮”[P822。這一規定與奕鐶見光緒帝時的禮儀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增加了在宮中行家人禮一條。按照這一規定，嗣君與其親生父母相見須行禮節。這一規定并未流于一紙空文。根據溥儀的回憶，“過了一會，一個頭戴花翎，嘴上沒胡須的陌生人出現在書房門口，挺直的立在我面前了，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按家禮給他請了安，然后一同落座”[2]（P47）。溥杰對這一情節進行了類似的回憶：“（溥儀）來到祖母面前，一個太監放下一塊黃色拜墊，溥儀就跪下給祖母、母親各請了一個跪安?！盵3]（P16）

溥儀在其本生父母、祖母面前行家人禮，甚至如一般晚輩見長輩那樣行跪禮，這些都反映出在清代皇族的立嗣習慣和立嗣禮儀中，嗣子出嗣后雖宗法地位發生改變，但面對本生父母時仍需嚴守父母子女的禮儀規則。溥儀出嗣后雖繼承皇位，與本生父母有君臣之分，但仍在內廷以血緣親情作為禮儀制定的重要因素。

嗣君因過繼等原因繼承皇位后，按照慣例，除了給予嗣君生父以一定尊榮外，對生母同樣會給予優待以體現本生母特殊的地位。明世宗由宗藩繼統后即派人前往安陸奉迎生母來京。在禮部所擬定的人宮儀中，皇帝生母應“由崇文門人東安門，皇帝迎于東華門”[4]（P355）。這一建議遭到皇帝的反對，最終在嘉靖帝的堅持下，皇帝生母“由正陽門入大明、承天、端門…以太后儀謁奉先、奉慈二殿”[4]（P3553）。由此拉開了持續二十余年的“大禮議”之爭。嘉靖帝尊生母為皇太后與尊生父為皇帝同時進行，是一個統一的整體。清代吸取了明代“大禮議”的教訓，堅持先立嗣后繼統，將嗣君本生父的地位確定為親王世襲罔替，因而對本生母的優待也在親王嫡福晉層面下進行。

對皇帝本生母給予極高的禮儀和經濟優待，超越一般宗室親王數倍，但在生前其身份與近支宗室諸王嫡福晉并無明顯不同，皇帝本生母的特殊性一般在其薨逝后的喪儀和祭祀中體現。清代一般會制定高于近支諸王但略低于皇后的禮儀，一方面滿足皇帝尊崇本生父母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借此重申皇帝的宗法地位已有所改變，避免皇帝因尊崇本生父母而導致養母地位尷尬。

按照清代的慣例，宗室諸王亡故后，如正妻尚在世，一般會給予嫡福晉或繼福晉一定俸祿以便于維持生活。如道光十八年（1838）惇恪親王綿愷亡故后，道光帝下旨：“惇恪親王福晉著賞給郡王半俸，以資養?！盵1（P473）同治七年鐘端郡王奕詒亡故后，同治帝也曾下詔：“鐘郡王福晉著加恩賞給郡王半俸，以資養贍?！盵2]P444）

從清代宗室諸王亡故后嫡福晉的待遇來看，宗室諸王福晉一般會被朝廷賞食郡王半俸，而醇賢親王嫡福晉身為皇帝生母，為體現其特殊身份，在醇賢親王薨逝后，光緒帝下詔：“醇賢親王福晉著加恩賞食親王全俸。”[3（P383）這一規定已超出同為親王嫡福晉的惇恪親王福晉四倍。光緒二十年（1894），光緒帝又以慶賀皇太后六旬萬壽為由下詔：“醇賢親王福晉每年著加賞銀三千兩?！盵4I（PI）尊崇皇帝本生母的態度可見一斑。

光緒二十二年（1896）五月，光緒帝生母醇賢親王嫡福晉薨逝，慈禧太后以光緒帝的名義發布上諭，仿照醇賢親王薨逝時的先例，為皇帝生母加上尊號為“皇帝本生妣”[5]P104），并要求“皇帝詣邸成服行禮…縞素期內皇帝詣邸親行奠酒”[5]（P105）。

同時按照醇賢親王薨逝時的先例，規定：“皇帝持服期年，御縞素十一日，輟朝十一日，期年內除請安暨聽政、召見外，御便殿時仍用素服，壇、廟大祀皇帝親詣行禮，中祀均遣官恭代。元旦詣堂子行禮仍御禮服，詣慈寧宮御禮服做樂。其太和殿朝賀御禮服升殿，不宣表，樂設而不作。蒙古朝政來京王公例賜筵宴，照舊舉行，宗親筵宴均著停止。其祭文書皇帝名?！盵5[P107）與慈安太后薨逝后光緒帝“穿孝百日，并素服滿二十七月”[6P45）的規定相比雖有差距，但相比于親王嫡福晉，喪儀已然大幅提升。

結語

嗣君與諸母的關系是清王朝重要的宮廷禮節，是表現清朝君主以孝治天下的重要形式。晚清嗣君雖出自立嗣，但其禮制并未因立嗣繼承而發生較大轉變。

從立嗣后母子關系的實踐來看，慈安皇太后、隆?；侍缶@得了嫡母應有的家族地位，并通過嗣子教養充分行使“母權”，并未因立嗣而造成明代“大禮議”時母子失和的局面。慈禧皇太后非光緒帝嗣嫡母且與光緒帝政見分歧極大，母子關系極為特殊，于光緒年間曾遭到政敵非議，但宣統帝即位后嗣君變為其宗法意義上的“親孫”，其宗族地位得以理順。至端康太妃等嗣庶母代行嫡母權威，則純因民國初年溥儀年幼、嫡母早逝與社會動蕩所致。清廷通過對光緒帝、宣統帝母子關系的制度設計，實現了立嗣后“母慈”與“子孝”構建。

立嗣后宗法中的母子關系發生變化，但母子血親難以割斷，因此清廷亦通過加大對皇帝本生母的禮遇而體現皇帝之“至孝”。如通過允許本生母稱君主為“皇帝”而非“皇上”、允許君主給本生母行家禮、增加本生母俸祿待遇、本生母薨逝后抬高喪儀等形式體現皇帝本生母的特殊身份。尊崇入嗣之君生母身份與清代庶出皇子即位后尊崇生母一致，均為皇帝“至孝”之行。

總的來看，立嗣制度是中國傳統社會中解決男性繼承人不足時的常用手段?；始伊⑺秒m受朝局影響，但亦受到濃烈的家族觀念的限制，具有濃厚的家族性。晚清光緒、宣統二帝因立嗣而承繼大統，其立嗣后與諸母的關系雖因時局的特殊性而有所變化，但總體符合清代制度，維護了嗣子、嗣母、本生母各方的利益。

（責編：王晶晶）

AbstractThe ritual relationships between a successor emperor and his multiple mothers constituted a crucial componentof Qing imperial protocoland servedasaprimary demonstration of the ruler'scommitment to \"governing through filial piety.\"Prior to theGuangxu and Xuantong reigns，father-sonsuccession simplified ritual protocols：uponaccession，new emperors merely elevated their predecessor's consorts to empressdowager （皇太后）or imperial dowager consort （皇太妃）according to established norms.Different from the previous dynasties，inorder toembodytheemperor'sfilialpiety，theQingDynastyimprovedandstrengthenedthesystem of the dual Empress Dowagers system，which hadan important impactontheritual systemand the imperial Bureau.Emperor Guangxu and Emperor Xuantong came from their lineage，and the special political system of rule from behind the curtai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made the relationship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s among successor emperors and their adoptive birth mothers，adoptive concubine mothers，and biological mothers more complicated.

Key wordsQing Imperial Clan Succession System Mother-son Relationshi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