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奪取全國統治的過程中,舊時官僚、對立政權都支持與鼓動地方官民掀起反制行動,其中既包括地下活動,也有公開的武裝反抗,可謂是清初政治中最尖銳、最殘酷的斗爭之一[1PI。關于這些運動參與者的評價與形象塑造在清代以降的官修正史、地方史志、私人史書、民間傳說中都有不同的版本。這些差異化的記載與詮釋,實質上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社會集團、不同組織及人群之間對于文化權力的激烈競爭與復雜博弈。下面將以明代最后一任寧夏巡撫李虞夔為例,去觀察清代以降不同視角下的復明者的歷史書寫變遷。
一、青史無姓名:不同區域官方歷史表達中的李虞夔
李虞夔,山西平陸人,“生而穎異”、過目成誦,幼時便成為“博士弟子員”。后拜入被稱為“豫西儒宗”的王以悟門下學習[2I[P58)。天啟二年(1622),高中進士,后人刑部觀政[3]P287)。三年(1623),授任大理寺右評事。七年(1627),升兵部職方司主事。崇禎元年,升兵部郎中,奉命犒賞宣府、大同軍士[(P67)]。崇禎四年(1631),調任陜西參議[2IP2)。崇禎十三年(1640),遷至右僉都御史,寧夏巡撫[3]P4)。明末,李自成大軍人陜時,李虞夔曾一度降于農民軍,但不久后逃回家鄉[4[P5855]。順治六年(1649),他在平陸起兵反清,兵敗后躲入河南,次年在陜州被捕遇害[5](P16。
李氏曾是明末清初時期活躍于西北地區的重要官員,通常來說,會在地方社會中留下深刻的歷史痕跡。但同時,他又是一位反清復明的“匪渠”,是清代文化統制下的“被遺忘的人”。那這樣一位復雜的歷史人物的形象會在官方史志中如何呈現呢?下邊將通過不同時期、不同區域的官方史志來進行分析。
山西:
在省志方面,清康熙《山西通志》[6(P6、雍正《山西通志》[7(P3)、光緒《山西通志》中僅保留了李虞夔舉人與進士及第的記錄[8](P23),并沒有李虞夔的相關人物傳記。而與李虞夔同年進士及第的解州老鄉王國訓則在三本通志中皆有傳記出現。王國訓相較于李,其官職與個人經歷并不豐富,因此從這里可以看出在省志方面,清廷對李虞夔相關史料的特殊對待。而在府、州、縣志方面,現存最早錄有李虞夔傳記的地方志是康熙十八年的《平陸縣志》,該書詳細描述了李虞夔在明代的相關經歷,卻有意識地將傳記敘述時間結束在他任職寧夏巡撫時[2IP67)。而康熙《平陽府志》、乾隆《解州全志》都在保留康熙《平陸縣志》傳記內容的基礎上進一步簡化[9]P188)。
陜西:
在省志方面,成書最早的康熙《陜西通志》僅在職官寧夏巡撫一欄提到李虞夔[10(P29)。而雍正《陜西通志》因體例改變,刪除了職官中的寧夏巡撫,有關李虞夔的一切便在書中徹底消失了。李虞夔曾在陜西為官近十年,擔任過陜西參議與副使、寧夏巡撫等高官。與他同時期任陜西副使的鞠思讓與邊崙皆有傳記在列,而其獨被忽視[11](P23、45)。
寧夏、甘肅:
李虞夔擔任寧夏巡撫時所轄地區在清代被劃為甘肅省,在雍正《甘肅通志》乾隆《寧夏府志》乾隆《狄道州志》中均錄有李虞夔職官名,但未給其立傳[12]。這與同做過寧夏巡撫且持反清立場的樊一蘅十分相似。李虞夔所接手的寧夏,“將驕兵悍,率有庚癸之呼(軍中乞糧隱語)”,其在任四年,盡力撫治,修葺河渠、嚴格吏治、整治邊防,使得寧夏一度“綏輯得宜,軍憚紀律,民獲義安”,時人稱為“小范老子(范仲淹)”,政績斐然,理應在史志中有一席之地[1IP7)。但其事跡皆被故意掩蓋刪減。例如,雍正《甘肅通志》中載有李虞夔曾修葺唐來渠一事[2I(P493)。在乾隆《寧夏府志》中則被隱去[3P244)。而康熙《清水縣志》中所記李虞夔為清水縣庠生康天保建生氣一事[4(PI00]。在雍正《甘肅通志》中則載為:“兵巡副使為建凜有生氣坊”,隱去姓名[2](P463)。
顯然,官方史志在處理與李虞夔相關的歷史事實時,普遍采取了盡可能回避的態度。然而,《平陸縣志》卻是一個顯著的例外。在康熙十八年編纂的《平陸縣志》中,李虞夔的傳記巧妙地規避了其反清活動的記載。與此同時,該書對其生平事跡及家族成員的描述卻異常詳盡,且有所側重。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詳盡的描述在后世的縣志(及州志)中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最早的一版《平陸縣志》修于康熙九年(1670),由縣令徐吳錦主持,曾任清源訓導的李醇負責編撰。但可惜該書現已佚失(下稱康熙舊志)。不過,慶幸的是,在康熙十三年,新任知縣柴應辰編修了新版《平陸縣志》(下稱康熙志)[5](P305)。新版縣志與康熙舊志間的成書時間十分接近,并以后者為底稿,因此保留了佚失舊志的大部分內容。查詢康熙志所載的康熙舊志編撰者李醇的傳記可見,其事實上為李虞夔的親侄,這也解釋了康熙縣志為何會存留如此之多的李氏家族的詳細歷史記載。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康熙志中關于李氏的內容應來源于舊志。乾隆二十六年(1761),解州知州言如泗再次組織編修《平陸縣志》(下稱乾隆《平陸縣志》或乾隆志)。在這一版縣志中,對李虞夔及家人(弟弟李虞龍、兒子李宏、侄子李醇)的記述與對復明起義的態度和康熙志有著明顯差異。
首先,是傳記的分類問題。在康熙志中,李虞龍與李虞夔二人的傳被放置于篤行分類下,且李虞龍傳記更為靠前,李宏的傳則存在于贈蔭分類下,該目僅有其一人有傳[1P7]。在乾隆志中,李虞夔、李宏與李虞龍的傳記則被放置于明朝、國朝(清朝)兩個不同目錄下[6(P138、139)。由此可見,在康熙志中,作者希望將李虞夔的反清事跡模糊處理,而將李虞龍放置在李虞夔之前的這樣凸顯兄弟長幼做法也可從側面反映出作者李醇的“家史”態度。而乾隆志則在傳記分類上含蓄地反映了李虞夔父子的反清立場,將其納入明朝遺民。
其次,是內容問題。李虞夔、李虞龍以及李宏三人的傳記以及李醇的介紹在乾隆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刪減,其原因主要還是略古詳今、精減篇幅。但其中有四處刪減值得我們注意。第一處刪減是在李宏傳記后的關于蔭封的評論,主要內容講的是受蔭封者要報答朝廷,不可尸位素餐等內容。正如前文所講,贈蔭分類下的傳記僅有李宏一人,其是明廷蔭臣,因反清而死,這評論便有隱含懷吊前朝之意,因此才被乾隆志所刪除。第二處刪除是關于李醇為李虞夔侄子的信息。在康熙志中有明確提到其為虞龍子、虞夔侄,但乾隆志僅記其為清源訓導,可見在乾隆編修時也在極力掩飾其與李虞夔的聯系。第三處刪減則在于對舉報李虞夔藏身處的生員趙漢駒的描述,在康熙志中特別說明趙是由密陳而發跡,略帶有鄙夷之意,乾隆志則不載此節[1J(P232-234)。
最后,便是對復明起義的態度。在康熙志中,全書皆刻意回避起義事件,甚至未提及同時發生的姜攘之變與虞胤之變??滴酢镀疥柛尽穭t在“祥異”一卷中詳細記述了姜、虞反叛。盡管該書未明確提及李虞夔起義一事,但在列女卷中記述了因“順治六年變亂”而死的平陸張氏與仝氏兩位節婦[2](P202)。而康熙平陸縣志中則未載二人。乾隆《平陸縣志》在列女志中雖收錄了張氏與仝氏,但將其受難之原因記為“姜逆之變”[3JP144]。這種改變不僅從側面反映此時平陸縣的文化階層看待清初的復明運動時的清人立場,也反映了當時的文化精英們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歷史的模糊與重構。
總結來看,模糊或刪減李虞夔相關信息是清代不同方志的普遍做法,且隨著時代發展進一步加強,甚至最終最應知曉地方歷史的縣志也已將李的復明運動與完全不同的起義混淆。這一現象當然源于清廷對文化的嚴密控制,但我們也從此看到不同層級志書對塑造公共記憶的取舍考慮。省志、府志都不愿記載這樣一位“反賊”的功績,當然也不愿記載其起義事件。而州志、縣志則不愿放棄李虞夔給地方帶來的榮耀,更何況其家族仍然在地方發揮影響。在地方文化階層的操縱下,遺忘被制造,人們對過去的記憶逐漸被更改,以至于百年后的地方史者已混淆李的起義發生的大概時期[420。
二、董狐造英雄:私人史家筆下的李虞夔
相對于地方史志的刻意回避,私人史家則將李虞夔反清事跡作為忠烈典型慷慨而書。但是在不同時期、不同身份史家的筆下,起義的范圍、參與者以及其他義軍間地位的描述多有不同。最早記錄李虞夔信息的清代私家史書是談遷所著《國榷》,但書中僅存有與其官職任命相關的只言片語,且記述混亂不清,有張冠李戴之嫌[5](P5399、5855)。康熙中期以后,詳細記錄李虞夔生平經歷私家史書才正式出現,而其中徐秉義所編寫的《明末忠烈紀實》出現時間最早、內容最為豐富。該書不但介紹了李虞夔的基本生平、反清的大致經過,甚至包括其逃逸后在陜州被捕的細節。徐秉義曾任《一統志》總裁,有機會接觸一手軍報、奏疏,因此其述內容被后世眾多私人史家信賴并繼承[6][P350。在康熙后期,溫睿臨編寫《南疆逸事》便以《明末忠烈紀實》為藍本成書,全盤繼承了后者關于李虞夔的記述,而《南天痕》也繼續采用該段內容[7(P390。清代后期,由徐鼐所寫的《小膈紀傳》則與《明末忠烈紀實》在攻占的城市方面的敘述有所差異,但大致內容相似,不過該書額外增加了對山西反清各路義軍行動的敘述[1(P539)。清末,有關李虞夔反清一事的敘述開始逐步出現偏差。《圣武記》中有\"明故官李虞夔、白璋、張萬全陷平陽、蒲、解、潼關”的描述,所記起義參與者與前書不同[2J(P52)。《明通鑒》則僅記李虞夔于平陸山寨起兵事,而未說明其與其他義軍的互動與軍事攻伐[3(PI1]。近代錢海岳所寫《南明史》再度提及李虞夔,將其視為晉西南反清運動的發起者與領導者,而完全未提及其他地方武裝 [4[P2876)
從作者分析來看。上述史書作者可按時間劃分為清前中期、清后期、清末、近現代四類。從政治身份上看,前三類清代史家都曾入仕朝廷。但生活于清中早期的徐秉義與溫睿臨與明朝遺老有密切聯系。而生活于清末的魏源與夏燮則不滿于清王朝的腐朽統治。從內容分析看,私人史家們大致認同李虞夔是順治六年的晉西南地區反清起義主要領導者、參與者,其活動范圍涵蓋平陸縣、解州、蒲州以及潼關地區。而僅有《明通鑒》一書有不同敘述。此兩種不同的敘述,究竟誰更接近歷史真相,或許只有對順治六年發生在晉西南的復明運動進行梳理方可得出結論。
根據現有史料統計,順治六年(1649)在山西西南部活動的反清勢力除了李虞夔外,還有虞胤、韓昭宣、封汝宦、張五、白璋、張萬全等多支。而早在順治三年(1646),虞胤、韓昭宣二人便嘗試在陜西擁立韓王起義,但規模較小。姜攘反正后,虞、韓二人進入晉西南活動,并迅速占領眾多城市,“糾眾三十萬”[5(P53)。清廷得知消息后,立馬發陜、豫、冀、晉四省官兵與清軍主力一同平叛。
表1順治六年蒲州、解州地區清軍進軍時間表

續表1順治六年蒲州、解州地區清軍進軍時間表

如表1所示。順治六年(1649)七月底,陜西三邊總督孟喬芳率領官軍由潼關渡過黃河進入山西。三十日,大軍強攻蒲城,守軍不敵出逃,孟喬芳派杜米(即都敏,下同)追擊,再次大勝反清叛軍。后官軍發兵臨晉縣,叛軍首領魏三逃至運城。占領臨晉后,大軍兵分兩路,一路前往榮河縣,一路趨猗氏縣。前者在北進的路上與叛軍六千余人在孫吉鎮遭遇,大勝之,陣斬叛軍元帥白璋。后者在出發后遭遇叛軍衛登方部與張萬全部的南北夾擊,官軍采取各個擊破的方式擊破其攻勢,俘獲叛軍監軍道衛登方,殺死總兵楊盛泰,叛軍殘兵以及猗氏縣總兵荊欲琯逃至運城。至此,蒲州、臨晉、榮河、猗氏四縣重歸清廷統治。之后,孟喬芳率大軍向平陽府進軍,分兵由章京杜米、總兵官狄應魁統帥進軍解州、運城地區。解州守軍聽聞官軍到來,逃往運城。杜米等人駐軍解州后不久,在十里鋪大勝虞胤所轄的邊王張五、黨自成等人。八月二十三日,運城叛軍主力與南山地區的叛軍襲擾解州被擊退。九月,杜米率軍至夏縣堡兒村,斬殺叛軍將領雷鳴、宋蘇、柴廷然等,生擒宋范等十五人。九月十二日,清軍大部南歸支援,在運城與叛軍主力決戰,陣斬晉陽伯韓昭宣,克運城。十一月,杜米率軍再破芮城、平陸兩縣,晉西南地區叛軍被基本消滅。
通過梳理,我們首先可知,在清軍的官方文獻以及地方志中,叛軍首領白璋僅在解州北部的榮河縣、稷山縣出現[1(P33),由此可推斷其主要活動區域為解州與絳州交界處。其行動與其他地區特別是運城地區叛軍缺少配合聯系,可推斷其并非聽命于虞胤所部。而李虞夔則與其相距甚遠,更無統轄之可能。其次,在清軍情報中,運城的叛軍最高領導者為虞胤,韓昭宣、張萬全次之,荊欲琯、康五、劉天舒、楊盛泰則更次之,而“邊王”張五也屬于該支管轄[2I(P81。另外各地敗退叛軍皆選擇逃往運城,也充分證明了虞胤部在晉西南叛軍中具有特殊地位。而在之后奏疏中,官員們也依舊將虞胤視為蒲州、解州地區反清勢力的最高領導者[3]P138、171)。由此,綜合可見,至少在清軍的視角下,李虞夔從未領導過晉西南的反清勢力。最后,分析當地地理情況可見,平陸縣與虞胤等部主要活動的解州、運城地區相隔龐大中條山脈,雖然有故道相連,但崎嶇難行,實際難以滿足指揮與后勤供給需要。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在順治六年至七年間,李虞夔反清起義的活動范圍事實上僅限于平陸地區,而非順治六年晉西南反清起義的領導者。
經過上述深人分析,我們不難發現,眾多私人史家在敘述李虞夔反清事跡時,普遍誤將其身份定位為地方起義領袖。這一歷史記憶構建最早便可追溯至徐秉義。作為能夠直接接觸一手史料的專業史家,徐緣何會將默默無聞的李虞夔記載為晉西南反清起義的領軍人物?且后世史學家又何以沿襲其說?
其原因首先在于其難以磨滅的遺民心理。對于像徐秉義、溫睿臨這種生活在康熙時代的明朝官宦后代來說,雖然他們積極入仕,并在政治立場、文化立場上盡量不與清王朝利益相抵觸,但他們仍不可避免地與明遺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在巨大的社會壓力與道德困境之中,修史成為了他們緩解心理壓力的一種途徑。其次,辨野史之誤、記錄官修史書中缺失的歷史也是他們修史的重要動機。如徐秉義曾擔任過《一統志》《明史》的總裁,他看到官修史書中“前朝人物幽光”,而野史多“見聞不真”[IPI]。他們深刻了解官方歷史資料中的問題與缺陷,因此在書寫與官方立場相左的歷史人物時,更會激起為后世留青史的反抗精神,將“秉筆直書”作為士紳階層與統治集團抗爭的武器,但這往往會導致歷史敘述矯枉過正。最后,則是宣傳其思想觀念與價值取向。如徐秉義認為“忠義之道,雖因一時激烈,然亦視其生平大節無玷”,因此其筆下的李虞夔便是此價值觀念下的精心設計的結果。真正的起義軍首領虞胤、韓昭宣等人知名度較低、聲譽不佳[2IP37),而李虞夔作為科舉入仕的賢臣,明亡后不愿降清,復明殉國,完全符合徐秉義心目中忠義之士的形象,將其塑造為晉西南的反清起義的領導者也更有利于引導人們產生同情與支持。
清前中期史家所構造的歷史記憶雖然被后世學者所繼承,但其背后的情感與價值觀卻難如此傳承。徐鼐在《小腆紀傳附考》中曾寫有:“我朝甫定天下、人心未一,故明忠義之士心乎故國者懷子房報韓之心、矢君堯拒唐之節、周之頑民、殷之義士也,紀年皆錄而予之。而一時兇狂悖逆之徒,亦詭其名以托焉,何以或書或不書。紀年一書記明事也,金聲桓、李成棟之事,有關于明之成敗也,則因事書之,其姜攘、李建泰、吳三桂、耿精忠之流,自為叛逆,與明無關,則略之,非有他義也?!盵3]P66站在清人立場的后世學者將李虞夔與姜攘對比,前者贊揚,后者批判,突出的更多是對忠君精神的贊美,而非是對明王朝的執念與情感。清末以后,很多史家不再關心政治,多出于個人興趣與史學追求去還原歷史,這也是夏燮所編《明通鑒》能夠接近歷史事實的原因。當然也有一些學者會秉持著反清立場,努力塑造和維持李虞夔的反清形象。如錢海岳的《南明史》中便記有的李虞夔在寧夏巡撫任上擊退清軍黃臺吉(皇太極)部事,但并無任何史料可以為證,實為平白增添其抗清事跡[1](P2876)
三、誰言《柜中緣》:戲劇與地方傳說中的李虞夔
歷史人物形象形成不僅包括對生平的描述與評價在不同時期的生產與塑造,也包括在公共傳播中的篩選與改編。相對于官私史志,地方野史、戲曲與宗族傳說對于地方社會與更廣大群眾的影響更為深遠。
《柜中緣》是一出膾炙人口的喜劇,主要講述了李都堂之子映南被害逃出,急藏于許家姑娘翠蓮柜中,雙方由此發生的諸多誤會,但最終喜結連理的故事[2J(P58)。秦腔、蒲劇、河北榔子、京劇、漢劇、川劇皆有此劇目,久演不衰,被譽為中國劇壇的一顆明珠[3]。關于《柜中緣》的由來,有多種說法。一類認為該劇最初為孫仁玉先生根據親自目睹與經歷創作的秦腔劇,在其創辦的西安易俗社首演后,反響熱烈,傳至全國各地。該說法細節豐富,有眾多例證。而在平陸地區,人們則普遍認為該劇取材自該縣張峪村的“李避溝”的相關傳說[4IP562)。劇中人物李都堂的稱謂確實為平陸地區對李虞夔的普遍稱呼,而其抗清而死、家人被累的故事也與《柜中緣》背景不謀而合,這似乎說明了二者之間存在某種聯系。但《孫仁玉傳》一書中曾提及孫創作《柜中緣》的相關經歷,其中并未提及李虞夔。這兩種相互矛盾的說法表明,從地方傳說到戲劇演繹的演變十分復雜,這一過程與李虞夔人物形象的傳播發展密切相關。
根據《孫傳》所述,《柜中緣》來源于孫仁玉先生當年經歷過樁舊事。主角李映南之名借用于臨潼道光年間一位舉人[5JPI37。查尋光緒《臨潼續志》,我們確實發現了這位舉人,可見書中所言非虛[6P20]。而平陸現有最早關于李虞夔后代避難的傳說見于《平陸縣修志采訪錄》中由鄉賢王從龍所寫的《李和廷都御記略》一文。該文所述李虞夔反清起義細節豐富,但卻將事件時間誤作為三藩之亂時期,這說明其記述應主要參考地方縣志以及民間傳聞。而其中便載有乳媼樊氏保護李虞夔曾孫出逃,因清兵追索,冒己子以出,后將李氏子孫撫養長大的故事[7(P21)。雖然此書刊行于1933年,但根據《平陸縣圖志歌略》中的有關詩歌推斷,該說最先出現的時間應推至1923年,甚至早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镀疥懣h修志采訪錄》是為后代修史而收集的地方資料,這一定程度說明了樊氏之說應為當時平陸民間傳說的主流。那李避溝的傳說從何而來呢?
現代修著的平陸縣張峪村(傳說為李避溝的發生地)《李氏族譜》中記錄了兩個不同版本的序文。兩版序文的主要區別在于避難者的身份,一言為李虞夔曾孫李文奇只身落戶,一言其孫李文琪[2P)。李虞夔之孫輩皆以“文”字為名,如李文球,所以李文奇(琪)應為其孫輩[3][P6。那曾孫之說如何出現,又為何會強調只身落戶一事呢?據村民回憶,該村李氏家族的老族譜曾將“樊氏”之名寫于眾人之上,曾孫之說也來源于家廟神帳碑文所記。雖然因原族譜已失去,因而不知道家譜所載的具體內容,但根據樊氏推斷,此故事應為上文提及到的樊氏換子之事。如果李文奇(琪)是由樊氏撫養,自然不可能出現只身來村避難的說法。既然只身避難的說法較晚出現,那也就說明“李避溝”的傳說應是較晚出現的。而后世專門強調曾孫只身之說,應是為了迎合“柜中緣”傳說而修改的原有的傳說。由此可見,“樊氏換子之說”應為當地宗族傳說的最早版本,后因《柜中緣》在地方的傳播,“李避溝”的傳說才逐步將其代替。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推斷出《柜中緣》的內容在傳播中出現時空演變路徑。其最早由孫仁玉根據親歷故事創作,所述內容應為清末之事,流行于西安地區。后沿黃河古道向東部地區傳播,在進入晉西南地區后,被本土化改造,與李虞夔的復明事跡相結合,演化出李都堂等人物。此后在繼續向南方傳播時,逐步將故事時間移至南宋,主要人物也替換為岳飛、岳雷父子[4[P13)。但晉西南地區的改編依舊在當地有廣泛影響,甚至反向同化了原版的秦腔劇目 [5(P294。
從地方傳說到戲劇演繹,李虞夔經歷了從公共記憶到文化符號的轉變。其應用隨著戲劇傳播向周圍擴張。孫仁玉的《柜中緣》本為映射反袁的進步青年而創作。李虞夔形象的加入,為該劇增添了反清、忠義等意向。此主題相較于原版,受眾更廣,下沉更深。這也體現了知識階層與普通百姓之間不同的文化需求。反清復明,忠君愛國,顯然比民主、進步更能吸引底層民眾。但這一改動在走向廣闊空間范圍時發生了變化,因各地缺少對李虞夔的社會歷史記憶,所以使用岳飛這一更具有知名度與代表性的符號來將其代替。而加重的外部侵略也促使漢民族反清敘事讓位于一致對外的抗爭精神。京畿與南方的強大文化引導力與中心地位使得這樣的文化蛻變成為可能。
在平陸當地,除了“李避溝”外,與李虞夔相關的傳說還有都堂寨、上吉萬人坑與李法官等[6(P463、465、607]。這些傳說的發生地位于平陸縣的不同地區,也流行于不同地域。故事雖荒誕離奇,但都因李虞夔而聯結。這正反映了其形象在串聯地方社會歷史與公共記憶碎片中的重要作用??h下地方小社會試圖通過將地方故事與縣級名人掛鉤,以求參與縣級大社會的歷史記憶建構??h域社會中的士紳階層也希望利用本地文化資料來加強區域認同,提高、鞏固其社會集團地位。民國鄉賢王從龍所寫的《李和廷都御記略》一文便將李虞夔的生平與正史、傳說、本地名勝、他地名人相結合,力求構造更為豐富的地方記憶體系[1(P21]。
李虞夔作為平陸李氏宗族歷史上的杰出人物,對其形象的構建影響宗族聲譽,是家族文化實力的體現。清初,李家勢力尚在,因此在史志修纂中對李虞夔的生平的敘述多有斟酌,而對因舉報李而飛黃騰達的趙漢駒則有暗諷。至乾隆年間,李家逐步沒落,而相對的,趙家崛起[2IP14),因此縣志的相關表述也相應改變,但李虞夔的形象在地方社會仍然擁有不俗的影響力。在今天平陸的張峪、下張村等的李氏家族世代相傳為李虞夔家族后人,并多次組織前往傳說中李虞夔埋骨之處的同縣曹川鎮都堂寨祭拜。而在平陸老縣城中,也曾經有李氏家族修筑祠堂,供奉李虞夔。這都體現了李虞夔形象的家族凝聚與區分的重要功用。當然,其形象也可作為不同宗族間的關系紐帶。上一節提到的“樊氏換子”、《柜中緣》等傳說的形成,便可能是外來的李氏家族嘗試與遷入地的樊氏、許氏家族建立聯系、加強信任的體現。而這些自認為李氏后人的家族對于李虞夔形象的再創造與再傳播,也反映了鄉村對城市的文化挑戰。鄉村故事通過戲曲、傳說取代了縣城中少數文化者精心設計的共同歷史記憶,鄉村氏族也“名正言順”地成為了世人所認可的李虞夔嫡系后代。
四、總結
總結來看,清初復明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是不同群體通過切斷或聯結歷史人物與事件的聯系來實現其不同文化需求的過程。從官方史志到私人史家,再到地方社會與宗族,歷史人物形象細節被逐步豐富,但故事所涉及地域范圍則在縮小。在李虞夔形象塑造過程中,官方史志關注于其在全國范圍內的仕途與成績,私人史家將其作為省內起義領導者宣傳,地方社會傳說將其與縣內眾多村落與人物聯結,宗族故事則強調他與本村、本族之間的特殊關系。這些不同視角背后隱含清代至民國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特征,也反映了國家與社會的互動、地方文化整合和士人精英思想轉變等問題。
清初,政治形勢復雜,雖然對反叛勢力的鎮壓已告一段落,但清廷依舊與明朝遺老在文化領域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權力爭奪,關于復明者的塑造與評價便成為雙方對壘的重要陣地。私人史家與官方史志對歷史人物生平不同階段的關注便由此而來。但同時,在社會矛盾尖銳的背景下,國家的文化統治在社會推進得并不順利,官方與地方精英們皆極力克制其表達,以遺忘來應對雙方不愿提及的過去。至清代中期,地方社會文化階層的構成與價值取向皆已發生巨變,持有清人立場的新晉紳士們在修著地方史志時,自然而然地將新的歷史敘述方式與評價標準應用其中。而被有意強迫遺忘的故事并沒有就此消失,反而化身為傳說存在于完全不同的社會層域中[P87)。清末以后,人地矛盾日益加深,地方族群之間、外來者與本土者之間的敵對情緒增加。地方領導者有意利用本土民間文化資料加強區域認同,以對抗搖搖欲墜的上層社會集團。而宗族也嘗試利用知名人物符號構造歷史敘事以適應區域文化環境。在這一背景下,外來藝術作品自然會被地方社會所改造,成為地方歷史文化傳播的載體。
(責編:張文娟)
AbstractLi Yukui,thelastgovernorof Ningxia inthe MingDynasty,initiatedanuprising torestore the Ming Dynastyinhis hometown inthesixthyearofthe Shunzhi reignof theQing Dynasty,butunfortunately was defeatedandkilled.Historical recordsof his lifeexhibitcomplexvariationsacross periodsand texts:official gazetteers obscured his biography for political reasons,while early Qing private historians recast him as a local loyalist leader toserve emotionaland political agendas.Although this narrative wascarried onby later historians,theevaluative perspective had shifted.Inlocal societies,the imageofLi Yuhui servedasa cultural symbol of loyalty to anti-Qing causes,becoming a crucial node in the indigenization of foreignart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local public memory.The diverse constructionand application of Li Yuhui's historical image inoffcial historical records,private historical works,and local societiesreflectthecultural characteristicsof the times from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 theRepublicof Chinaandthepoliticaland cultural needsof different groups.They also reveal deep-seated issues such as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tate and local societies,sociocultural integration,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ellectual thought.
Key wordsHistorical Persona Local GazetteersMing Restoration Movement Romance in the Cab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