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了解中國傳統基層社會的重要窗口,地域社會的風俗習慣一直以來得到了廣大學者的關注。類似于歷史的本體與對歷史的記錄評價之間的關系,風俗習慣的實況本體與對風俗的描述認定同樣是既有密切聯系但又迥然不同,地域風俗書寫評價的背后充滿了書寫者的價值觀念與主觀評判[]。明清以來徽州業賈風俗書寫的差異為研究者深人探尋風俗習慣評價認定背后的人為因素提供了實例樣本,人們可以借此透視地域風俗實況與風俗書寫建構之間的復雜生動關系。
長期以來,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中明清時期徽州地區有著較為濃厚的業賈風俗,一般認為該地的成年男性到了合適的年齡就會外出從事經營貿易活動。那么,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嗎?徽州民眾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大規模以賈為業的?徽州下屬各縣經商的風氣是否有所差別?為了試圖解答上述問題,筆者將明清以來徽州業賈風俗印象的層累形成以及實際經商情況的時空演變作為專門的研究對象[,在廣泛搜集方志、族譜、文集、小說等相關史料的基礎上,并進一步對以往學者所引用到的涉及徽州經商風俗的史料進行史源考察分析。文章疏漏之處,尚祈方家斧正。
一、徽州以賈為業風俗印象的層累形成
明中葉時期,尤其是在嘉靖、萬歷時期,徽州一些地區的確出現了規模性、群體性的經商人群。徽商在全國各地經營拓殖、開商互市,在人們的經濟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當時有不少文人墨客被邀請或主動到徽州的黃山、白岳之間,進行文人雅集、交游唱和的活動。在文人雅士與徽商的互動接觸過程中,他們為徽商或其親人家屬撰寫序言、行狀、墓志銘。在歙縣逗留數月[2I(P413)的文壇領袖王世貞就談到當時徽州濃郁的經商氛圍:“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所蓄聚則十一在內,十九在外。”(3](P2)歸有光則在給休寧商人程翁的壽序中談到徽州大族經營貿易的狀況:“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地在山谷之間,無平原曠野可為耕田。故雖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賈游于四方。倚頓之鹽,鳥保之畜,竹木之饒,珠璣、犀象、毒瑁、果布之珍,下至賣漿販脂之業。”[4](P319唐荊川在給歙縣商人程楷作傳時也提到這一現象:“新安土磷狹,田蓄少,人庶仰賈而食,即閥閱家不憚為賈。”[5I(P1260當時比較暢銷的小說同樣談到徽州地區濃厚的業賈風俗,《二刻拍案驚奇》中談到徽州當時“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6](P720)。《遼陽海神傳》更是較為細致地刻畫了徽州的經商風俗:“徽俗,商者率數歲一歸,其妻拏宗黨,全視所獲多少,為賢不肖而愛憎焉。”[7P)至晚到萬歷年間,“徽商”一詞已經被當時全國的民眾較為普遍地認知[8]。
由于明中葉以來徽州民眾大規模地外出從事經營貿易活動,不少徽商因此致貨百萬、得以素封。外鄉人所看到的是經營成功的徽商一擲千金、紙醉金迷,遂給世人留下徽州人富有的印象,徽商“善識低昂,時取予,以故賈之所人視旁郡倍厚然多雍容雅都,善儀容,有口才,而賈之名擅海內”[1(P441]。湯顯祖同樣有詩曰:“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2[P814)而在歸有光心中,徽商的印象則是:“天下都會所在,連屋列肆,乘堅策肥,被綺縠,擁趙女,鳴琴站屣,多新安人也。”[3](P319)謝肇淛則認為當時“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徽商給時人留下了徽州人在娶妾、爭訟上揮金如土,但日常生活時卻菲衣惡食的形象:“然新安人衣食亦甚菲嗇,薄糜鹽,欣然一飽矣,惟娶妾、宿妓、爭訟則揮金如土。”謝肇淛還因此提到了他的友人汪宗姬的例子:歙縣商人汪宗姬“家巨萬,與人爭數尺地,捐萬金,娶一狹邪如之,鮮車怒馬,不避監司前驅,監司捕之,立捐數萬金\"[4(P74)。
清初江西寧都人魏禧給徽州江氏節婦作傳時提到:“徽州富甲江南,然人眾多地狹,故服賈四方者半土著。”[5]P789成書于康熙時期的《豆棚閑話》則談道:“徽州俗例,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6]P25)太平天國時期的南京學者汪士鐸曾談到徽州自古以來的土產是“買賣人”[7(PI51),在汪氏看來徽州因為涌現出了一大批徽商,所以業賈的徽商可以算是徽州的地域“特產”。近代的陳去病還追溯了明代徽商在揚州商業經濟發展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徽人在揚州最早,考其時代,當在明中葉。故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8](P326胡適在晚年回憶故鄉徽州時,談到了徽州人自古以來的經商習俗:“我們徽州的山地居民,在此情況下,為著生存,就只有脫離農村,到城市里去經商。因而幾千年來,我們徽州人注定的成為生意人了。”9](P177另外,他還強調道:“我們徽州的人,大半都是出外經商的人。”[10](P506)
至此,從明代中期開始一直到清末民國時期,上至文壇領袖,下到市井小民,皆眾口一詞談到徽州人從事商業貿易活動的習俗傳統。明清時期徽州民眾經商業賈的風俗習慣似乎已然被確定為事實,即徽州男性到了合適的年齡就會外出當學徒、做生意[]。然而,實際情況真的如此嗎?我們先聽聽熟悉當地實際情況的文人士大夫怎么說:嘉靖年間歙縣人汪道昆曾談到其家鄉歙縣西溪南的經商風氣,“吾鄉業賈者什家而七,贏者什家而三”[12](P349)。歙縣巖鎮人方弘靜則談道:“今徽歙在江以南號為名郡,民以富相矜,轉轂天下,家有金穴,至比千戶侯,而上者比落附郭,不可枚數。”[I(P232)嘉靖萬歷年間,出身于工商世家的張瀚曾談道:“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機利,舍本逐末,唱棹轉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贏,休、歙尤夥,故賈人幾遍天下。”[2](P4)由此觀之,明代中葉所謂的徽州人經商潮流,其實主要指的是歙縣與休寧兩縣民眾的業賈風氣,是時所指代的“徽商”并不是徽州府所轄六縣區域的經商民眾,而主要是指歙縣商人與休寧商人。換言之,明中葉以來徽州人經商業賈社會印象的早期原型其實是歙、休兩縣民眾大規模地外出經商,并不是指徽州一府六縣的民眾都去經商。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前述文人、士大夫大多都是因為與歙縣、休寧兩縣的徽商、文人交際互動而留下徽州人經商的印象,只是他們將兩縣的情況推及至整個徽州府,誤讓世人以為明中葉以來的徽州人大多為席豐履厚的商人巨賈。
正是因為徽州本土實際的經商情況與外地人對徽州民眾業賈的社會印象有著不小的落差,導致人們誤認為彼時徽州地區富裕豐足,而真實的情況卻是大異其趣。當時徽州不少區域的民眾并沒有從事過經營活動,依然過著窮困凄苦、艱苦節儉的生活,而這些人卻受到徽商富有虛名的影響:“徽人居于維揚、蘇松者未嘗貧,但其生平不一至故鄉,而居徽地者反受富名之累,不惟貧民,并官于茲土者,亦且累于地方之虛名。留心民瘼者,尚其念之”[3](P44)。甚至在經商人數眾多的休寧縣依然存在名實相悖的現象:“彼客游之士,雍容雅都,好修任俠,方務奢聲華集高會以炫耀外郡,外郡遂以休為富厚,庸迫知名腴而實瘠。”[4(P55)乾隆年間歙縣人程讀山也曾意識到這一點:“所謂素封,皆鄉人之業子淮南北者。本州如洗,實不足當此虛名也。”[5](P186)
而外地人所能接觸的徽州人大多是漂泊在外的徽商,遂使人們誤以為徽州人皆為富腴的商賈。熟諳徽州風土人情的徽州士人趙吉士曾談道:“徽地瘠人稠,往往遠賈以逐利,僑居名都大邑。天下之與吾徽人接者,幾盡疑為膏腴中人,遂使徽之孤寒士,輒不欲以徽人稱。不知深山窮谷中,凍餓窮經,雖三公莫足易者,唯吾徽大有人在也。”[6]P864)世人以為徽州人皆是富商大賈,導致當地其他窮寒之士都不愿意稱自己為徽州人。由此可見,世人的徽州風俗印象與徽州本地實際的經商、貧富情況有著不小的出入。
通過上述內容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明中葉以來徽州人經商富腴的社會印象是由人們層累構建出來的,實際情況與之并不相符。嘉靖萬歷年間,士大夫王世貞、歸有光、唐荊川、謝肇淛等人所接觸的徽州人其實是歙縣、休寧的商人或文人,而且是在給相關人員撰寫序言、行狀、墓志銘的情境下,對徽州風俗習慣做出的大致判斷。他們對徽州風俗的了解是基于其所接觸的歙、休人員而做出的總結,這為其后來對徽州整體的風俗書寫埋下了以偏概全的伏筆。另外,當時流行于市井民眾中間的小說中大量刻畫了徽商各式各樣的形象,亦描寫了徽州業賈經商的風俗氛圍,普通民眾自此對徽州人大多從事經營貿易的判斷堅信不疑。再加上此后外地民眾所接觸的徽州人大多為外出做生意的徽州商賈,這些都從側面“印證”了“徽州人大多為商人、徽州地區富腴”的觀點與預設。
二、徽州業賈風俗的縣域差異與時空演變
前文已述,徽州實際的業賈風俗與民眾的經商情況與外鄉人所認知的印象有較大的出入。那么,徽州地區實際的經商風氣是如何的呢?接下來我們將利用徽州時人所編纂的地方志、文集、筆記與家譜等資料,去努力探尋徽州府轄不同縣域人群業賈經商的差異與變化。因為上述資料的編纂者大多為熟悉徽州當地一府六縣實際情況的土著,這為相關史料的出處與源頭奠定了扎實的基礎。而不同時代的文集、家譜、筆記等史料,以及每隔數十年就會重新編纂方志的慣例,為人們了解該地經商業賈風氣在時間上的動態演變提供了可能。
徽州地區山限壤隔,各縣風俗不同,而歙縣與休寧則是主要推動徽州早期經商風俗的兩大縣域城市。明代前期歙縣人與休寧人就開始以家族為單位小規模地外出經商了[],但在弘治之前兩縣居民外出經商的人數與規模不大,人們主要還是以耕讀為重,“歙附郭,其俗與休寧近,讀書力田,間事商賈”[2I(PI1]。由于經商氛圍漸厚,遂使兩縣的社會風俗與徽州其他縣有很大不同,這兩地在嘉靖年間的風氣整體上較為矜耀浮華,“其俗厚富,備于禮,身安逸樂,而心矜勢能之榮,操其奇贏,以相夸咤。然其人貌良而衣縫整齊,緣飾文雅,為獨盛焉”[3]P6。當時歙、休兩地出現了不少席豐履厚的大商人,“今大江南北稱素封家者,則歸歙、休矣”[4](P161)。
關于歙縣經商風俗興起的時間,一般認為明代弘治年間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弘治以前,歙縣民眾還是居則有室、佃則有田,人們過著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比鄰敦睦的生活,“成弘以前,民間椎少文,甘恬退,重土著,勤穡事,敦愿讓,崇節儉”[5[PI0。弘治年間,歙縣的經商風氣開始出現,“出賈既多,土田不重,操資交捷,起落不常”[6]P025)。嘉靖年間縣的業賈風氣已經較為濃厚了,“民鮮田疇,以貨殖為恒產。春月持余貨出,貿十二之利為一歲計,冬月懷歸,有數歲一歸者。上賈之所人,當上家之產;中賈之所人,當中家之產;小賈之所人,當下家之產。善識低昂,時取予,以故賈之所入,視旁郡倍厚”{1(P6。方弘靜曾在《程氏孺人傳》中提及當時歙縣的經商風氣:“歙俗罕樹藝,其秀民多業賈,賈必走都會輻轉之地,靡憚遠近者。”[2](P231)方承訓為此感嘆當時歙縣的風俗已由敦厚古樸變得情薄澆漓,如“莊鄉古淳里,俗趨漸薄,日張駁且漓矣”3](PI02)。而到了隆慶年間時,業賈風俗帶來的經營貿易活動致使當地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當時歙縣“末富居多,本富盡少,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起者獨雄,落者辟易”[4]P1026。
在這種社會氛圍之下,歙縣民眾出現了大量棄農經商的行為,甚至一些世代為農的民眾在這種濃厚的業賈風氣下也躍躍欲試想經商,如歙縣南鄉的莊伯鯨\"世世受什一,家業壈坎,無資斧具,不賈,然心竊慕賈,不喜供什一業,旦暮憂思焦勞,莫知所出。于是攜緡三錢,忻然出就賈”[3]P73)。士大夫家庭甚至也出現了經商的人,“雖閥閱家不憚為賈\"5](PI260。歙縣商人奔走于長江中下游、運河、兩京、廣東等都會地區,足跡幾乎遍布天下,“郡邑田少民稠,商賈四出,滇、黔、閩、粵、豫、晉、燕、秦,貿遷無弗至焉。淮、浙、楚、漢,其邇焉者矣”[6](P329)。在外漂泊經營的歙縣商人聚集到一定數量后,他們就會產生建立會館公所的訴求。嘉靖三十九年(1560)歙縣商人即在北京建立了歙縣會館,這從側面反映出當時歙縣業賈的風氣濃厚導致在外經商人數眾多。
進入清代,歙縣的業賈風俗與該地民眾的經商熱情只增不減。據乾隆時代編纂的《歙西竹枝詞》記載,歙西部分地區民眾的經商比例更是接近令人瞳目結舌的十分之九:“人家十戶九為商,積累盈余返故鄉。捐過功名娶過小,要開風氣造華堂。”[7](P373)晚清歙縣還一直持續著類似的現象,“歙俗十室九空,中人之家子弟逾十齡輒學賈于外,比長則數歲一歸以為常”[8](P217)。
早在嘉靖年間,休寧就出現不少外出經商的富商巨賈了。而至晚到萬歷年間,休寧地區的經商風氣就很濃厚了,當時有不少民眾從事鹽業、典業貿易,“概邑中土不給食,大都以貨殖為恒產。商賈之最大者舉,次則權母之輕重而修息之,千百中不一二焉”[9]P54)。他們甚至有了固定的經營生涯模式,“往往挾輕貨以賈四方,貿平而取廉,多獲贏利,老乃倦息,勢所使然也”[9IPI)。為了更好地貿易,他們的足跡遍布山河湖海、天涯海角,“休寧之俗善賈,水航陸輦,山負海涵,轉貿而行四方,名都會衢,誥穰巨麗,下至絕陬遐聚,險味幽阻,足殆遍焉”[1IP468)。清初康熙年間,休寧商人的經營區域則進一步地擴大,“邑中土不給食,大都以貨殖為恒產,因地有無以通貿易,視時豐歉以計屈伸。居賈則息微,于是走吳、越、楚、蜀、閩、粵、燕、齊之郊,甚則逖而邊陲,險而海島,足跡幾遍禹內”[2](P239)。
祁門在明代前期則是“俗尚勤儉,男耕女織,以供衣食”[3](PI1)。而到了嘉靖年間,開始出現了小規模的經商活動,“俗好儒而矜議論,柔弱纖嗇歸本,比者稍稍增飾矣。然操什一之術不如東南,以習儉約,致其蓄積”[4(P65)。部分宗族此時已經有了世代經營的情況,如祁門商人黃云泉曾談道:“吾宗黃氏世貨嵯兩淮。”[5](P2)到了萬歷時期,祁門業賈風俗逐漸興起,經商的人數已經蔚為大觀,人們“產薄,行賈四方,知淺易盈,多不能累大千大萬服田者十三,賈十七”6(P]。至清代,部分地區業賈風氣仍然濃厚,“祁門近城一都,居民大半經商贛、浙、滬、漢諸地。東鄉向分內外,類營商在外又游宦者多,故住居多流動”[7](P253)。到了光緒年間,祁門民眾前赴后繼地加人經商隊伍,視業賈為人生的重要出路,將取得經營貿易的成功視為實現人生價值的關鍵手段。在這種經商氛圍烘托下,就出現了外人看起來比較難以理解的風俗習慣:“徽之俗,一賈不利再賈,再賈不利三賈,三賈不利猶未厭焉。”[8][(P1)
黟縣在明代前期的民俗則是“民樸而儉,不事商賈”[3](PI1),當時他們民風質樸,有著較濃的耕讀風俗。嘉靖時期,黟縣“地小人寡,纖儉大類祁、婺,戔戔益甚焉,頗有稼穡之業,質本少文,有古之遺風”[4(P65)。明末清初黟縣的業賈風俗仍未興起,“山限壤隔,民尚樸實,讀書力田,不事商賈,勤于山伐…習向重離土,一聞挾薄貨,游都會,相戒搖手”,人們主要還是從事農事活動,“徽商遍天下,而黟獨事耕作,鮮經營”。但已經有部分民眾嘗試著從事經營活動,“近始學遠游,亦知權低昂,時取予,歲收賈息”9I(P28)。嘉慶年間之后經商業賈的風氣開始變濃,“為商為賈,所在有之。習業久,往來陳椽,資以衣食”[0](P59)。另有相關詩詞為證:“丈夫志四方,不辭萬里游。新安多游子,盡是逐蠅頭。風氣漸成習,持籌編九州。”[](P544晚清時期黟縣“商重于農,男子自髫齡時即出外學商,其經商各埠者頗能占優勝地位\"1]P264)。民國時期黔縣風氣則演進為\"俗重貿易,男子成童,即服賈四方,視農工為賤業,勞力而不可謀蓄積”2063]。
明代婺源“乃文公桑梓之鄉,素習詩禮,不尚浮華”[3](PI1)。道光年間婺源一些宗族仍然勸誡族眾耕讀,婺源江氏“勸讀書,門戶方可立。否則勸本業,亦自了衣食。切莫圖放債,放債多怨言;切弗走江湖,江湖多損失”[4](P27)。而到了光緒年間,婺源民眾則開始與周邊的地區進行物資交換活動,“而以其杉桐之入,易魚稻于饒,易諸貨于休。走饒則水路險峻,僅鼓一葉之舟;走休則陸路崎嶇,大費肩負之力。故生計難,民俗儉,負氣訟牒繁,不善服賈”[5IPI。總體而言,婺源人還是不太善于經商。而外出經商的婺源人主要還是婺源的東北鄉人,當時他們在長江沿線進行販賣木材活動,“東北鄉人多服賈于長江一帶,輸人蘇杭,俗尚稍事華靡”[6]P25)。晚清婺源商人“經營以木、墨、茶三種實業為多,流動者之分數,東、北兩鄉居多,童子垂髫有離父母,從鄉人走數千里外自營生活者,此商界特色也”[1(P238)。民國時期婺源整體的風俗情況則變化為:“吾邑習俗每喜遠商異地,豈果輕棄其鄉哉。亦以山多田寡,耕種為難,而苦志讀書者又不可多得。是以挾謀生之策,成遠游之風,南北東西,本數難悉”[7](P53)。可以說,這時婺源的經商風氣就已經很濃厚了。
明代中前期,績溪縣風俗則分為兩大部分,“徽嶺以南壤瘠而民貧,嶺北壤沃而民饒”[3]P11)。當時績溪不管是嶺南還是嶺北都不事經營,民眾辛勤力耕。嘉靖時期績溪“其俗埒于黔而縉紳之士過之”[8(P65)。到了乾隆年間,績溪民眾依然主要從事農業生產,很少有人外出業賈經商,“績邑于徽稱最小,而特當入徽之沖。績邑與歙為接壤,而獨受多山之累,且南轅北轍,惟績鮮挾資之游人,而山壓水沖,遍績有難耕之確土”。外出貿易的人數與規模比不上歙縣、休寧兩地,“貿遷不逮歙、休”[9(P39。直到清末民國時期,績溪縣民眾才開始大規模業賈經商。胡適說:“在經商一行中,我們績溪人也是比較落后的。績溪人多半做本地生意,很少離鄉遠去大城市。他們先由雜貨零售商做起,然后漸漸的由近及遠。”[10]P80 據胡適的觀察,近代績溪人主要在本地經商,很少有外出貿易的,這可謂是績溪民眾業賈經商的一大特色。
通過上文的梳理與研究,我們可以知悉徽州下屬六縣在不同時期業賈經商的風俗習慣各不相同,并非人們此前預設那般具有一致性。明代中葉以來徽州地區的業賈風氣濃郁主要指的是歙縣與休寧,祁門的經商風俗雖沒有兩縣濃厚,但在時間上也緊追它們。而黟縣則一直要到嘉慶年間,才興起較為濃厚的業賈風氣。婺源與績溪的業賈風俗相較而言發展得最為遲緩,兩縣民眾到清末民國時期才出現大規模的外出經商。
余論
在閱讀了大量關于明清時期徽州風俗的史料之后,我們發現徽州內部縣域之間存在明顯差異。徽州民眾以賈為業的群體特征以及席豐履厚的商賈印象,是由明清以來的時人與后人所塑造構建而成的。換言之,徽州本土、外地的文人墨客的徽州風俗書寫,以及通俗小說所刻畫的徽州經商風氣,給世人留下徽州人業賈經商的群體印象。在給所引用的關于徽州經商風俗史料作史源考察,即“在文獻中作田野”[以后,我們發現此前外地的文人墨客與普通民眾之所以得出“徽州人大多為商賈、徽州地區富庶”的結論,是因為其所接觸的徽州人大多為徽州府下轄的歙、休兩縣的商賈,而徽州地區實際的經商風氣與貧富狀況與世人所層累構建的印象有較大出入。這就涉及到當時民眾與后人評判特定地域風俗的立場與視角問題,說明時人對風俗的判斷書寫也不一定客觀,而后人根據此前謬誤的風俗評價再次作出的風俗評判書寫更是有可能夾雜著偏頗的結果預設與后見之明。
而我們對徽州實際風俗評判的史料依據主要是方志、文集與族譜。原因如下:首先是因為方志、文集與族譜的編撰者大多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士紳文人,長期接觸風俗發生地徽州,他們對徽州實際風俗習慣的評判具有相對可靠性;其次是因為方志、族譜所具有的時效屬性,二者皆是每隔若干年就會對當地風俗進行相對實時的記錄,通過分析整理文本中不同時代的風俗書寫差異,人們自然而然會領略到當地的風氣變化與風俗變遷。通過對徽州下屬一府六縣民眾業賈風氣的研究,我們發現歙縣與休寧的經商風氣最早亦最為濃厚,時間大致開始于明代中期。祁門縣的業賈風氣緊追其后,黟縣一直到清代嘉慶年間才出現大規模的經商潮流,婺源與績溪的經商風氣則要到清末民國時期才發展起來。
(責編:唐越)
AbstractThe perception of Huizhou as a mercantile society emerged through stratified cultural accumulation since the Ming-Qing period,whileactual commercial practicesand regional mercantile climates underwent dynamic temporal-spatial evolution.The traditional impresson of Huizhou's mercantile customs in people'sminds mainly refers to the practices in Shexian and Xiuning,where commerce originatedearliest (midMing)and flourished most intensely.The mercantilecustoms of Qimen County follwed closely behind,and it was notuntil the Jiaqing periodof the Qing Dynasty thatlarge-scale people went outtoengage in trade activities in Yixian County.The mercantile cultures in Wuyuanand Jixi did not develop until the late Qing-Republican transition.By tracing historical sources documenting Huizhou's mercantile traditions and their sociocultural representations,this study reveals the complex interplay between lived realities,narative constructions,and contextual factors shaping regional identity.
Key wordsHui Zhou Mercantile Practices Stratified Formation Temporal-spatial 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