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嘉慶本《高郵州志》卷十一上有署名為“宋黃庭堅”的《答淮海居士書》一文(見圖1),共四百余字,是寫給秦觀的一封回信,敘述了二人相識相知的經歷。《全宋文》第一百六冊據此將其收入黃庭堅名下,然于文末加按語曰:“此書僅見于清代地方志,文辭淺近,與黃庭堅文風不類,疑是偽作。”[1(P216此文又被收入《黃庭堅全集·補遺卷第七》,文末亦加按語:“此文惟見于嘉慶《高郵州志》,未知其真偽,姑存此備考。”[2(P2087)二書雖均懷疑《答淮海居士書》非出自黃庭堅筆下,然未作系統考辨。實際上,此文并非“惟見于嘉慶《高郵州志》”,將其署名為黃庭堅亦非源出于此。日本國立公文圖書館內閣文庫藏南宋高郵軍學刻本《淮海集》卷首即錄有此文,文本大體一致,而題為“曾子開《答淮海居士書》”(見圖2)。曾子開,即曾肇,曾鞏幼弟,治平四年(1067)進士,與秦、黃同世。周義敢、周雷所編《秦觀資料匯編》及徐培均所著《秦少游年譜長編》便據將此文歸人曾肇名下,并直言“此書又誤作黃庭堅作”[3](P201),而《全宋文》于“曾肇卷”中未收錄此文。關于寫作年代,《秦少游年譜長編》雖據《曾子開年譜稿》將此文系于元豐五年(1082),但《曾子開年譜稿》所載行跡與此文所述歷史語境實有矛盾。《答淮海居士書》之真實作者與系年,猶待詳稽;《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所據之嘉慶本《高郵州志》的文獻來源問題,亦需深辨。


一、《答淮海居士書》作者考
(一)黃、曾與“參寥師”交游考
《答淮海居士書》中所載“參寥師”,實為勾連作者與秦觀的重要人物:“后游金山,遇參寥師,愛其溫粹有文,然未知與足下善。參寥至京,久而復見,自言與足下游最舊。一日,出足下所為詩并雜文,讀之吾二人者皆與參寥游,因參寥以相得。”[(P24-25)“參寥師”,即北宋著名詩僧釋道潛,字參寥,與蘇軾、陳師道等文壇大家均有詩文唱和。依文中所述,作者是經道潛薦引方與秦觀結識,足見其與道潛交情之深。
今《黃庭堅全集》中未見黃庭堅與道潛往來詩文,僅有三處出現\"參寥”。其一為《張益老十二琴銘》之“煉石補天之手,截匏比竹之音。雖不可得,吾知古之猶今。木聲犂然,當于人心。非參寥者,敦鉤其深!”[2](P48-489);其二為《招子高二十二韻兼簡常甫世弼》之“小謝抱周易,忘言獨參寥”[2]P801);其三為《幾復讀莊子戲贈》之“漆園槁項翁,聞風獨參寥”[2IP083)。然此三者之“參寥”均是用來代指虛空高遠的境界,并非指道潛其人。而現存道潛《參寥集》中亦未見有提及黃庭堅之詩文,宋代的各類史料及筆記中亦未記載二人交游之事,可見雙方不曾往來,否則以北宋文人詩文唱和之盛,文獻之空白殊難索解。
曾肇《曲阜集》散佚頗多,與道潛往來詩文現難尋蹤跡,而《參寥集》中遺留的五篇詩作,為二者關系提供了關鍵實證。《寄史院王正仲曾子開二學士》云:“太史久不作,千秋想前人。朝廷理故事,董職須絕倫。青錢兩學士,班馬相并鄰。”[3][P80王正仲,即王存。據《宋史》本傳載:“元豐元年,神宗察其忠實無黨,以為國史編修官、修起居注。”[4I(P10871)又《續資治通鑒長編·元豐元年》“七月”條下載:“庚寅,知禮院、大理寺丞、集賢校理曾肇兼修國史院編修官。”[5]P7100可知元豐元年(1078)王存與曾肇已同為國史院編修官,則道潛與曾肇最早之交往便可追溯到元豐年間。《曾子開吏部服闋赴召,道過廬山,與余宿會東林,觀子固舍人題名一首》乃是元豐八年(1085)曾肇丁母憂服除,以吏部侍郎還朝時道過廬山,與道潛相逢,二人觀曾鞏舊題,追憶往事所作。二人分別之時,道潛又有《次韻曾子開侍郎話別》:“他時開府余杭郡,來酌吾廬石縫泉。”[3]P7道潛希望若來日曾肇有機會到杭州任官,二人定要盡興共飲。其中感情由此可見,惜曾肇詩已佚。《瑯琊山茶仙亭呈曾子開侍郎》言:“滁山雖僻左,謫宦皆名臣。后先聞數公,卓然皆鳳麟。”1(P10乃是紹圣二年(1095)曾肇被貶至滁州,有僧人為其在瑯琊山建茶仙亭,道潛聽聞后便作此詩。《寄子開內翰》乃是元符三年(1100)曾肇任翰林學士,道潛寄詩以賀之。從道潛詩中可以看出,他對曾肇之人品學問頗為推崇,且詩的寫作時間上至元豐、下至元符,橫跨二十余年,可見二人情誼之深厚。而據《宋才子傳箋證·釋道潛傳》“熙寧九年(1076),初遇秦觀于京口(今江蘇鎮江市),傾蓋如故,與秦觀、孫覺游歷陽之湯泉,極山水之勝,唱酬頗多”21(P84),道潛與秦觀在熙寧九年(1076)便已初遇,且一見如故,則曾秦二人通過道潛締結翰墨因緣實具契機。今參照《答淮海居士書》所述“因參寥以相得”云云,更顯此推論之圓洽。
(二)黃、曾與秦觀交游考
《答淮海居士書》中稱秦觀為“太虛”,可證此信撰寫時間在秦觀改字為“少游”之前。陳師道《秦少游字序》言:“元豐之末,余客東都,秦子從東來。別數歲矣,其容充然,其口隱然,余驚焉。以問秦子,曰今吾年至而慮易,不待蹈險而悔及之,愿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識吾過。”[3I(P33陳師道文寫作時間為元祐元年(1086)二月一日,《秦少游年譜長編》據此將秦觀改字一事記于此時。可知,至少在元豐末、元祐初,秦觀便已將字從“太虛”改為“少游”,故《答淮海居士書》的成文時間應不晚于元祐元年。《答淮海居士書》又言:“參寥至京,久而復見,自言與足下游最舊。一日,出足下所為詩并雜文,讀之方其時,雖未識足下面,而心亦已相親,因其文而想見其為人,固知足下之為也。既而辱顧蔽廬,未及再見而行李已東久欲以書敘萬一,都城多故,每以事奪。”[4[P24-25)此段透露的關鍵信息為:其一,道潛在北宋都城汴京向作者出示秦觀詩文時,二人尚未謀面;其二,秦觀后至京師,方與作者首次晤面。據此可以推斷,元祐元年之前作者與秦觀在汴京初次相會。
據《秦少游年譜長編》,元祐之前秦觀惟有元豐元年、元豐五年與元豐八年三年曾在京應試。而據《山谷年譜》所載,黃庭堅的行蹤與秦觀的京試時間存在以下對應關系:元豐元年時黃庭堅在北京大名府,任國子監教授,又“考試舉人于衛州”[5]P3001);元豐五年時在太和;元豐八年“春夏猶在德平,四月丁丑,以秘書省校書郎召,其到京師,當在六七月間”[5]P3037)。則惟有元豐八年時,黃庭堅有機會與秦觀相會于汴京。然而《秦少游年譜長編》有載:“(元豐三年)秋,黃庭堅自北京教授改知吉州太和縣,過高郵,相從兩日。”[6](P173)此記載表明,早在元豐三年(1080)黃庭堅便已主動造訪高郵,與秦觀有過實質交游。因此即便元豐八年二人再會汴京,亦屬舊友重逢,與信中“初次相識”的敘事完全矛盾。此點再次否定了《答淮海居士書》為黃庭堅所作的可能。
曾肇與秦觀往來詩文現已不存,惟《淮海集》中有《謝曾子開書》一篇,實為證明《答淮海居士書》為曾肇所作的核心文章。兩篇書信有諸多核心內容可一一對應。其一,詩文遞送與文辭推崇的互證。《謝曾子開書》云:“比者不意閣下于游從之間得其鄙文而數稱之,士大夫聞者莫不竊疑私怪,以為故嘗服役于左右,而某未嘗一望閣下之屨舄也。”[1[P201《答淮海居士書》亦言:“一日,(參寥)出足下所為詩并雜文,讀之,其辭瑰瑋閎麗,言近指遠,有騷人之風,且誦且嘆,欣然如獲明珠大璧…他日以示一二同舍,皆咨嗟愛玩,然后信其真靈地之珠、荊山之璞也。方其時,雖未識足下面,而心亦已相親。”[2(P24)是言曾肇自道潛處得秦觀之詩文而大加推轂一事,且“未嘗一望閣下之屨舃”的秦觀與“未識足下面”的曾肇,共同指向二者“未見面而先知文”的歷史事實。其二,汴京晤面與離別東游的互證。《謝曾子開書》言:“前日嘗一進謁于執事,屬迫東下,不獲繼見,以盡所欲言。旋觸聞罷,遂無人都之期,燕居閑處,獨念無以謝盛意之萬一。”[1IP1202)《答淮海居士書》亦言:“既而辱顧蔽廬,未及再見而行李已東。”[2]P25)二人從不同角度描述了在京城見面之后而未及再見,秦觀便出京東游一事。其三,作品呈獻與數量的精準對應。《謝曾子開書》言:“輒因西行之便,略陳固陋,并近所為詩、賦、文、記合七篇,獻諸下執事。”[1IP202)《答淮海居士書》亦言:“又蒙示以詩賦文記七篇,蓋見文章之富。”[2[P5)是秦觀向曾肇呈示作品一事,不僅分體分類(詩賦文記)完全一致,且作品數量(七篇)嚴格對應,此類細節匹配具有唯一性。《謝曾子開書》言:“則某與閣下非特無愧于今之人,又將無愧于古之人矣。”[1(P1202《答淮海居士書》亦言:“繼辱枉書,歷敘未嘗相求而相知之意,以謂有古人之風,此非固陋之所敢當。”[2I(P25)則此“書”便是指《謝曾子開書》,可知《答淮海居士書》便是曾肇為答復秦觀《謝曾子開書》而作。
綜上所述,黃庭堅之交游、生平均與《答淮海居士書》不符,而曾肇與道潛情誼深厚。秦、曾二人書信間的互文性證據構建出嚴密的論證網絡:其文辭指向一致、事件內容重合、數量關系吻合、情感表達呼應。此考察徹底坐實《答淮海居士書》實為曾肇致秦觀的回函,從而在文本自證層面消除署名爭議,《全宋文》及《黃庭堅全集》誤收之。在確定作者之后,便可以對《答淮海居士書》的成文時間進行探究。
二、《答淮海居士書》成文時間考
《秦少游年譜長編》中,將《答淮海居士書》與《謝曾子開書》一同系于元豐五年,并在其下加按語稱:“據《三曾年譜》之《曾子開年譜稿》云:‘元豐五年壬戌,(子開)三十六歲,四月除大理寺丞、集賢校理,五月轉朝散郎。八月轉除國史院編修、判登聞鼓院、吏部郎中。九月丁母憂。’少游《謝曾子開書》稱之為‘史院學士',當作于是歲八月間。”[I[P202)《淮海集箋注》亦言:“本篇(《謝曾子開書》)當作于元豐五年壬戌(一〇八二),中云:‘前日嘗一進于執事,屬迫東下,不獲繼見。’當指落第歸來。曾子開《答淮海居士書》云:‘參寥至京。’又云:‘春寒眠食佳否?’可證少游作此書于秋冬,而子開答于次年之春。《三曾年譜》本《曾肇年譜》謂元豐五年八月除國史院編修,故此處稱史院學士。”[2](P1203)《曾子開年譜稿》(即《曾肇年譜》)為周明泰撰,被收人《宋人年譜叢刊》中,然其中有諸多失實之處。僅就“除國史院編修”一事言,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九十《神宗·元豐元年》載:“(七月)庚寅,知禮院、大理寺丞、集賢校理曾肇兼修國史院編修官”[3](P710),明確記載元豐元年七月曾肇為國史院編修。而曾肇自元豐元年至元豐五年九月回鄉丁母憂期間一直在國史院編修任上,故僅憑“史院學士”之稱呼而確認兩文的寫作時間顯然證據不足。
前文已言,《謝曾子開書》與《答淮海居士書》是秦觀與曾肇在汴京相見后不久所作,則考察二人何時在京城相見,便可得知二人書信往來之時間。曾肇治平四年進士及第后,歷任黃巖縣主簿、鄭州學教授,受其兄曾布及王安石的舉薦,“(熙寧五年三月)丙申,黃巖縣主簿曾肇為崇文院校書、兼國子院直講”3(P5612)。其后便一直在京任職,直到元豐五年九月回鄉丁母憂,其間十年均在汴京,元豐八年又服除還朝。故秦觀與曾肇在元豐元年、元豐五年與元豐八年均有可能相見,需要進一步考證以確定其時間。
首先,從官職稱謂來看。秦觀稱曾肇為“史院學士”,而元豐八年曾肇服除,乃是以吏部侍郎召還京城,不任史官,故此文并非作于元豐八年;且此年秦觀離開京城時已進士及第,與《謝曾子開書》所謂“使晚節末路獲列于士君子之林”的干謁之語不符。其次,比較現存文獻的互文證據可知,秦觀另有一篇寫給王存的《謝王學士書》:“獨念昨出都時,會閣下在告,私懷惓惓,有所未畢。適有西行之便,故復略而陳之,并以近所為詩文合七篇獻諸執事。”[2](P1991200)此與《謝曾子開書》言語基本一致,其用意均是奉寄詩文七篇以求舉薦,則兩文當作于同時。而《謝王學士書》中亦稱王存為“史院學士”。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元豐五年四月時,“承議郎、知制誥、同修國史王存為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3](P7827),已不在史官任上,曾肇亦在此時改任吏部郎中,既非二人同時列“史院”之實。且秦觀此年“落第后,曾西游洛陽,有詩詞紀游”[1IP202),離開京城后并非是向東行,與所謂“未及再見而行李已東”與“屬迫東下”不符。故《謝王學士書》與《謝曾子開書》兩文并非作于元豐五年,秦觀與曾肇初見亦不在此時。反推可知,元豐元年適為最佳系年:此時王存與曾肇確同任國史院編修官,秦觀亦應試在汴,可借參寥薦介與雙方結識,并行文字往還。此時間坐標既符“史院學士”之稱的官職實況,亦與三人同年在汴之行跡完全契合。
《答淮海居士書》所言之“未及再見而行李已東”與《謝曾子開書》所言之“屬迫東下,不獲繼見”,均是指秦觀拜訪曾肇之后未及再見,便離開汴京東返高郵。《謝曾子開書》言:“旋觸聞罷,遂無入都之期,燕居閑處,獨念無以謝盛意之萬一。”[1(P1202)《謝王學士書》亦言:“自檳棄以來,尤自刻勵,深居簡出,幾不與世人相通。”[1[P19\"據此可知二書乃是作于返鄉后,在家深居簡出、刻苦學習之時。《秦少游年譜長編》載:“(元豐二年)春初,先生深居簡出,閉門讀書。”[2I(P108)又秦觀作于元豐二年(1079)的《與蘇公先生(即蘇軾)簡》其三言:“某頓首,昨所遣人還,奉所賜詩書…家貧素無書,而親戚時肯見借,亦足諷誦。深居簡出,幾不與世人相通春初未侍坐間,伏乞保衛尊重。”[1(P988-989可知元豐二年初春,即秦觀落榜返家之后,便閉門苦讀。而秦觀亦曾遣人送書信給蘇軾,此時帶回蘇軾答復詩書,故言“昨所遣人還,奉所賜詩書”。而蘇軾元豐二年春在徐州,距都城汴京不遠,秦觀或是遣人往徐州送信之時亦往開封送呈書及詩文,故《謝曾子開書》言:“輒因西行之便,略陳固陋,并近所為詩、賦、文、記合七篇,獻諸下執事。”[1]P202)《謝王學士書》亦言:“適有西行之便,故復略而陳之,并以近所為詩文合七篇獻諸執事。”[I[P200此“西行之便”或許便是指遣人至徐州一事。則秦觀送信給曾肇時,乃是元豐二年初春,曾肇收到后便作《答淮海居士書》。文中言“春寒,眠食佳否”3[P25),可知曾肇回信之時,仍在春天,故《答淮海居士書》即作于元豐二年春。
綜上所述,元豐元年,秦觀赴京應試期間初次拜謁曾肇,然科場失利后返歸高郵。時其年屆而立猶未獲科第功名,遂撰《謝曾子開書》一封,一方面表達對曾肇在京時的推轂之恩,另一方面則暗含以所獻“詩賦文記七篇”懇請進一步引薦的深意,冀借此突破仕途困局。元豐二年春,曾肇收讀來書后,撰成《答淮海居士書》,既回應學子情誼,復褒揚其文才。此雙向書信往還的時間確證,不僅坐實《答淮海居士書》系曾肇手筆,更還原了北宋文人以詩文酬唱、交游砥礪的典型仕進軌跡,為秦、曾二人早期創作歷程與交游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實證。
三、嘉慶本《高郵州志》文獻來源探析
《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皆據嘉慶本《高郵州志》誤收《答淮海居士書》一文,且于文末加按語稱“此書僅見于清代地方志”[1(PI26“此文惟見于嘉慶《高郵州志》”[2](P2087)。此實為未考該志源流而致的誤判。嘉慶本并非該偽作的原始文獻,其收錄錯誤實承襲自明清間方志的編纂嬗變。
高郵地方志自宋代便已開始編纂,然明前所編已盡數散佚,目前所留存版本均被收人《揚州文庫》。其中最早的乃是范惟恭修、王應元纂,明隆慶六年(1572)所刻的十二卷本《高郵州志》,共分為十八志、七十一類。其凡例言:“國朝成化初嘗一修之,其刊訂則出于一二衛官之手。凡不便于已者,皆刪去之,且滅其籍。以故成化志僅三卷,而詩文復居其半焉,誠疏陋之甚也。”[3]0P338)“成化志”乃明成化年間所修高郵地方志,今已不存。隆慶本在編纂時,對成化本“疏陋之甚”頗為不滿,故而其在體例上進行了一些改變。最明顯的是歷代編修地方志大都有《藝文志》或《詩文志》一類,而隆慶本認為“舊有詩文志多濫雜,無裨世教”,故編修時“將古今碑刻、詩文,有關系當考閱者,各以其條類分列左方,余無條類可系者,例不得錄”[3](P38,沒有專門設置《藝文志》,而是將各類詩文分別列于其他各條之下。或是因書信類體裁乃“無條類可系者”,此類文章并未被收錄于隆慶本中,故其中并未收錄《答淮海居士書》。
康熙十一年(1672),因距明隆慶修志已百年之久,遂開局編修,由孫宗彝主修,后又由李培茂增修、余恭增纂,康熙二十三年(1684)刻成十卷本《高郵州志》。康熙本對隆慶本的體例進行了調整,共分為三十志,其門類雖不如隆慶志精細,然而內容卻大大豐富。《藝文志》的重新設立便是其特點之一。凡例云:“凡志皆載藝文,舊本不及,詒譏固陋宜也。搜輯史集諸書,凡有關切于地方者載之,其他游覽酬答之篇,僅從刪削,惟明賢則間錄其一二焉。”[4(P3)隆慶本認為詩文之志無補世教,故而刪去此志,而康熙本反認為隆慶本的做法非編修地方志的正體,故而又重設《藝文志》,將其置于第十卷。其中便收有《答淮海居士書》一文,下署名“黃庭堅”[4IOP224。康熙本《高郵州志》是現存最早的將《答淮海居士書》誤署名為黃庭堅的文獻。
雍正二年(1724)時,又有張德盛修,鄧紹煥、汪士璜纂的十二卷本《高郵州志》,共二十二志。其凡例云:“用舊志之規條,采新志之詳,據事直書,有美必錄,絕不敢以已意增刪、妄附作者。\"[4](P267)此處“舊志”是指明隆慶本,“新志”則是指康熙本。可見雍正本是采二者之所長而編,其中諸條目與隆慶本基本一致,只是將《雜志》刪去而增設《藝文志》。卷十二《藝文志》則是“照新志編輯,凡經史子集、詩歌賦詠有關切于地方者備載之,又必詳書其姓名、官爵以見地靈人杰,不愧為文學之邦云”[I(P268),按照康熙本的體例編纂。故其中仍收錄“黃庭堅《答淮海居士書》”,下則有“黃庭堅,字魯直,分寧人,謫知涪州、宜州”[1P533,只是按照“詳書其姓名、官爵”的原則對黃庭堅進行了簡要的介紹,對康熙本的錯誤未曾更改。
乾隆四十八年(1783),又有楊宜崙修,夏之蓉、沈之本纂的十二卷本《高郵州志》,其凡例云:“茲定為十二門,而以細目分隸其下,庶乎提綱挈領、條理井然。”[2I(P14)乾隆本將各類精煉整合,一卷即為一志,而其編纂內容仍未突破前人,只是將“六十余年之事跡,搜訪維艱、網羅散佚以備不逮,是在后之君子”[2IP15),,把雍正二年以來這六十余年的遺聞進行了補充。第十一卷為《藝文志》,凡例言:“舊志詩文,或綴本事,或入藝文,前后未免復疊,茲并歸入藝文志內,仍于各事下注明見藝文志,以便翻閱。”[2](P5)其將散見于各志下的詩文統一整理在《藝文志》中,而對于原本就在《藝文志》內的詩文未作改動,故《答淮海居士書》仍照舊收錄,只是其下記為“宋黃庭堅,分寧人”[2](P524),將雍正本的介紹進行了簡化。
嘉慶十八年(1813),《高郵州志》由馮馨增修、夏味堂等纂,仍為十二卷,現存版本為道光二十五年(1845)重刻本。其《lt;高郵州志gt;增修凡例》言:“前志體例詳審,無庸更張。故凡例悉依舊目,分門續增,間有古跡、人物、藝文散見別書,而前志未載者,悉檢補,以博聞識。”[2[P5)嘉慶本對于乾隆本原封未動地收錄,只是在前志的基礎上增修了乾隆四十八年至嘉慶十八年間事,新增的各內容前有“增修”二字以示區別。故其卷十一《藝文志》之《答淮海居士書》,與乾隆本毫無二致。《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所據便是嘉慶本《高郵州志》,而嘉慶本的錯誤來源實則要追溯至早其一百余年的康熙本。康熙本《高郵州志》最先收錄署名為黃庭堅的《答淮海居士書》,其后雍正本、乾隆本、嘉慶本未曾考察、一脈相承,故此誤一直沿襲至今,導致了《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之誤收。
康熙本《高郵州志》收錄《答淮海居士書》一文的具體文獻來源,志中并未言明,或可根據現有材料探究一二。首先,現存黃庭堅及曾肇之別集的諸版本中均未收錄這篇文章,故《高郵州志》應當并非據二人別集收錄。其次,此文除南宋本《淮海集》收錄外,又見于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李之藻刻本《淮海集》卷首,題為“曾子開《答淮海居士書》”。而據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言:“萬歷板清代猶存,嘗三次補刻印行。第一次補刻于康熙己巳(二十八年,一六八九),補刊者為高郵學正余恭、訓導毛之鵬。”[3](P565)萬歷本在康熙年間曾被余恭、毛之鵬收集補刻,而余恭正是康熙本《高郵州志》的修訂者之一。據余恭《康熙補刻淮海集序》:“《淮海集》舊板藏于學中,歲久殘闕不可讀。予素欲補梓,兼刻其后集。會諸生中之秀杰者以是來請,遂為轉請于州侯,率同人校付,予偕同寅捐歲俸以助。”[1(P798)毛之鵬序亦言:“考其《淮海》前后二集,舊刻悉在郵學中,乃歷年既久,兵之故,不惟前集殘缺失次,而后集藏板竟無有存者…會諸生中好古之士攜其家藏舊本以補刻請,余慨然有捐貨意,謀于同寅,更請于州侯,各分歲俸以為之倡。”[1P79)可見余、毛二人所見的萬歷原本已殘缺不全,補刻本是依據諸生“家藏舊本”而成。若余恭在萬歷殘本中見到了卷首的《答淮海居士書》,那么在增纂《高郵州志》時,當不應誤為黃庭堅作;若孫宗彝修志時已有此誤,亦當改正。而萬歷本除此次補刻外,另有乾隆丁亥及嘉慶乙丑兩次補刻,今乾隆本尚存,然其卷首并無《答淮海居士書》,故可推測萬歷本卷首在清代時或已散佚,余恭當是未見其文。若是如此,那么此誤當出自前人之手。
孫宗彝在編修《高郵州志》前,曾發布過《續修州志匯征故實遺聞啟》:“兩朝嬉代,往跡盡付湮沉…上自紳矜長老,下逮牧樵編氓;或家藏野史,或世紹舊聞;或高曾之筆乘猶存,或閭巷之歌謠未泯。凡時事之因革損益,足備興觀;及士女之節誼貞良,堪垂模憲。百行以五倫為重,載之不厭其詳;直道準三代為公,言之必為可久。”因年代久遠、材料不全,故孫宗彝向高郵當地戶民征集遺聞,以備修志之需,《答淮海居士書》或許即在搜集到的素材之中。若孫宗彝在見到材料之時其文便署名為黃庭堅,則便是所據材料有誤;若原本此文無署名,那么據孫宗彝收集材料時“即蠹簡所留,亦必詳其姓氏;若肯互相考訂,將鴻功攸著”[2的原則,此文將先行考訂作者而后收錄,而黃庭堅現存文集中均未見《答淮海居士書》,則不應將其誤為黃庭堅所作;若原本署名曾肇而改之,那么孫宗彝便是有意作偽。
地方志因編纂水平良莠不齊,確實會出現誤收、作偽等問題,《四庫全書總目》便言其“多假借名人以夸勝跡”3]P1695)。然而曾肇雖不如黃庭堅舉世皆知,亦是北宋名臣,曾官至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后人對他評價頗高;且康熙本《高郵州志》在《藝文志》中收錄了宋朝其他一些名聲不顯的作家作品,如鄧忠臣、項壽、余壹、孔彝等人,這些甚至在《宋史》中無傳可尋的作家都未被篡改,不應獨將曾肇之名改作黃庭堅。另外,康熙本《藝文志》所收錄文章有詔敕三篇、諭一篇、紀一篇、奏議五篇、記三十篇、碑記六篇、銘三篇、序五篇、傳二篇、書五篇、疏四篇、文三篇、賦六篇、辭三篇,共七十七篇,可考文章中除《答淮海居士書》外未見誤收,亦不應獨在此篇作偽。故《答淮海居士書》作者之誤植,當并非康熙本編者有意為之。
綜上所述,《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所依嘉慶本《高郵州志》的文獻傳承關系,實可上溯至康熙本《高郵州志》。《答淮海居士書》的作者之誤,亦是自康熙本、雍正本、乾隆本至嘉慶本一脈沿襲而來,并非獨見于嘉慶本。而康熙本在編修之時,或是因征集的材料有誤所致、或是因未加細察失誤所致,惜文獻之不足征,今已難溯其原始成因,但應并非有意作偽。
四、結語
自康熙年間直至今日,《答淮海居士書》的署名誤植已延續了近四個世紀之久。盡管南宋刊本《淮海集》卷首始終明確載錄此文歸曾肇名下,但是因為文獻流傳之困難,《高郵州志》的歷代編纂者們似乎都未曾親眼目睹。故此誤自康熙本始一直沿襲至嘉慶本,又被《全宋文》與《黃庭堅全集》收入。幸得南宋本《淮海集》仍有完璧存留于世,方使《答淮海居士書》之原作者不至湮沒無聞。當代學者編纂之《秦少游年譜長編》與《淮海集箋注》又因參考了舛繆頗多的《曾子開年譜稿》,誤判了其創作時間。通過綜合考索史實、文本、方志互證,方能最終厘清此書之原始作者、撰作時間及歷代訛傳脈絡,為宋代文獻整理研究提供糾謬范例。
雖然《答淮海居士書》只是文人交流的私人信函,但其價值遠超單純的署名考訂:其一,士人精神與社會史價值。秦觀依托文才結識曾肇,科場失意后歸鄉苦讀、托文自薦的軌跡,生動再現北宋士人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指引下執著進取的群體畫像。其二,交游網絡實證價值。元祐元年曾肇上《薦章處厚呂南公秦觀狀》,稱秦觀“文辭瑰瑋,固其所長;而守正不回,兼通世務”[(P47),保舉其任著述科,印證士人交游對仕途發展的關鍵作用。其三,文獻學警示價值。典型案例表明,地方志與總集編纂需警惕“以訛傳訛”的文獻陷阱,尤其在缺乏原始典籍參校時,需建立多重校勘機制。因此《答淮海居士書》的意義不僅在于為曾肇與秦觀二人的交游與生平研究提供新的、確切的材料,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著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士人心態,對于了解北宋的時代特征有一定的認識意義;亦警示我們,任何歷史細節的厘清,皆需在時空坐標與材料系統的整體觀照下,方能得其真貌。
(責編:王晶晶)
AbstractThe Jiaqing edition of the Gaoyouzhou Prefectural Gazetteer containsaPiece titled \"Reply to theHuaihai Lay Buddhist\"attributedto Song dynasty writer Huang Tingjian.However,the Southern Song Gaoyu military-schooleditionofCollectedWorksofHuaihaiascribes itto Zeng Zikai.TheDetailed Chronological BiograPhyof Qin Shaoyou (QinGuan)dates this Pieceto the fifth yearof the Yuanfeng era (1O82).However, through an examination of social networks,chronological records,and textual cross
verification,this study concludes that theauthorof \"Replyto the HuaihaiLayBuddhist \" was Zeng Zhao,not Huang Tingjian,and its compositiondate shouldbePlaced in the spring of the second yearof the Yuanfeng era (1O79).This textual investigation reveals thatthe misatribution inthe JiaqingGaoyouzhou Prefectural Gazetteer isnotan isolated incident.Therootof thiserrorcanbetracedback tothe Kangxi23rd year edition (1684)of the Gaoyouzhou Prefectural Gazeteer,subsequently PerPetuated through the Yongzheng, Qianlong,and Jiaqing editions,and ultimately influencing modern collctions suchas the Complete Proseof the Song Dynasty(Quan Song Wen)and theComplete Worksof Huang Tingjian.Theerrororiginated fromunintentional oversight in theKangxi edition rathertandeliberate fabrication,compounded byuncriticalreplicationinlaterscholarship.This case illminates Northern Song literati networks,exposes source-tracingflawsinlocal gazetters,anddemonstrates textualcricism methodology.It not only clarifies theearly interactions between Zeng Zhaoand Qin Guan but also serves as a warning for ancient textcompilers: rigorous versioncomparison and tracing sources back to original documents are essential to prevent the trans-era perpectuation of historical misattributions.
Key wordsReply to the Huaihai Lay BuddhistAuthorship Composition DateGaoyu Prefectural Gazett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