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裝裱了人民大會堂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

到過北京人民大會堂的人一定會為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贊嘆不已，即便沒去過的人也能通過《新聞聯播》等各種媒介從國家領導人會見重要外賓時合影的背景而一睹“江山”的如此“多嬌”！這幅飽含著民族精神象征的藝術作品成為世界繪畫史上的一個奇跡。畫有“三分畫，七分裱”之說，520多平尺的巨畫，其裝裱更是一大難題。用該畫作者之一、著名畫家關山月的話說：“裝池這么大的畫，是沒有先例的，是個難度很大的課題。在這一點上，他們是有發明創造的！”

究竟關山月所指的“他們”是誰？

筆者通過查閱歷史檔案和文史資料并實地調研采訪后發現，“他們”竟然全部都是河北衡水人：張貴桐（1915年生于衡水縣，現衡水市桃城區）、劉金濤（1922年生于棗強縣）、王家瑞（1916年生于深縣，現深州市）。作為榮寶齋裝裱老藝術家，他們不僅領銜承擔了裝裱工作，還全程協助畫家作畫。

第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里同志的長子萬伯翱，劉金濤和其次子、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美院）裝裱師劉憲懷，王家瑞的兒子、榮寶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裝裱修復技藝（古字畫裝裱修復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王辛敬等在接受筆者采訪時談到了諸多關鍵性細節，基本還原了巨畫裝裱的過程。其中，王辛敬，張貴桐的兒子、榮寶齋書畫修復裝裱師張書剛及馮鵬生（棗強縣人，榮寶齋裝裱修復非遺第二代傳承人）還參與了20世紀80年初對《江山如此多嬌》的修復工作。

“裱畫國手”身懷“搬山填海、偷天換日”絕技

195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周年。作為獻禮工程，首都“十大建筑”之一的人民大會堂即將竣工，創作一幅什么樣的畫才能作為代表最具中國氣派、最顯偉大國家的藝術品并展示其中，成為一項迫切的政治任務。當時，中央和北京市領導經過反復研究，最后由周恩來總理決定，以毛澤東主席的《沁園春·雪》中“江山如此多嬌”為題，創作一幅中國畫，并由毛主席題詞，充分展示全國人民對祖國壯美山河的摯愛與稱頌。

《江山如此多嬌》由著名畫家傅抱石和關山月在位于北京市西城區萬明路的東方飯店內完成，距離千余米的榮寶齋則承擔了裝裱工作。當年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機關工作的王曄曾稱：“榮寶齋也從來沒有裝裱過幅面如此巨大、如此重要的國畫。當時的榮寶齋負責人接到這項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后連忙找裱畫廠的領導研究，最后決定由張貴桐裝裱，劉金濤協助完成。”

張貴桐，13歲從家鄉來到琉璃廠，師從趙翰章學習裝裱藝術，先后在玉池山房、深古齋、修本堂等店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與劉煥章創立了同煥閣裝池店，進入榮寶齋后任裝裱車間主任，曾被評為“裝裱老藝人”。他不僅繼承了歷史上各種裝裱技法，還形成了自己的裝裱風格，一生為國家修復過大量的古舊書畫作品。說起張貴桐，在裝池界一直盛傳著一件與他有關的趣事——數百年來，北宋名畫《清明上河圖》歷經無數裱工的修復整理才得以保存下來。當張貴桐又一次裝裱時，卻發現其中一頭驢缺了條腿，他堅信沒有“丟”，懷疑是上次裝裱時因疏忽被接錯了段落，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藏匿”于畫面車水馬龍之中那條“錯位”的腿回歸原位，讓這幅彌足珍貴的名畫再度“風調雨順”了。

對于裝裱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張貴桐曾寫過一篇回憶錄稱：“當時榮寶齋經理侯凱和楊集桐、田宣生二位科長，專門找到裱畫廠的領導研究怎樣完成這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研究結果，裱畫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要裝裱這么大的畫，光我一個人是不行的，需有一個得力助手才好完成，于是我選定了劉金濤。”

筆者曾在2009年6月就此話題采訪過劉金濤。位于北京東三環附近的一處寓所內，劉金濤剛剛過完生日。盡管年歲已高，除聽力欠佳外，身體仍很硬朗。談話中，他思路清晰，中氣十足，說起自己的經歷和這幅畫創作及裝裱的來龍去脈，如數家珍。

老人先把自己的情況一筆一畫地寫在紙上：“我叫劉金濤，出生在河北棗強陰家莊，迫于生活，在11歲時告別家父，步行7天到了北平。在琉璃廠231號寶華齋學裱畫。結識了齊白石、徐悲鴻等人，并在他們幫助下，獨立經營‘金濤齋’裝裱店，從此開始接活為畫家裝裱字畫。”

劉金濤也是裝裱界的傳奇人物，唐代畫圣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經劉金濤裝裱后，“容顏煥發”。業內評論說：“《八十七神仙卷》能夠流傳至今，首功在于徐悲鴻先生，次功在于劉金濤先生。”此論足以證明劉金濤的手藝超群。

說起王家瑞，先要說清末年間琉璃廠創辦裝池店尚古齋的王家麟，他是王家瑞的本家兄弟，王家麟年長王家瑞34歲。王家瑞13歲時從河北深縣老家投奔王家麟學習書畫裝裱技藝，因功力深厚技藝精湛，曾主持“尚古齋”工作，在整個裝裱修復界享有盛譽。當年，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佛像內發現大批遼代佛畫與經卷，畫卷殘損板結難以分揭，他大膽創新采用邊濕邊展的方法，一次只能揭去米粒大小的背紙，其精細程度宛如眼科醫生做手術，最終憑借高超的技藝將一幅幅古畫精心補全，受到文化部（今文化和旅游部）嘉獎。

公私合營后，張貴桐、劉金濤、王家瑞都進入了榮寶齋，從而填補了榮寶齋裝裱修復業務的空缺。

當時，三人經驗豐富又年富力強，張貴桐44歲，王家瑞42歲，劉金濤37歲。

“這幅畫心寬9米，高6.5米，是我這輩子裱糊過的最大的一張畫，中國歷代畫家都未曾畫過這么大幅的畫。”劉金濤說。劉憲懷告訴筆者，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推薦了他父親劉金濤去裝裱《江山如此多嬌》。那時，劉金濤已具備裝裱大畫的經驗，曾在1942年時值24歲時跟隨自己的師傅張維恭為著名畫家蔣兆和裝裱過高2米、長26米多的《流民圖》；1946年8月，還為徐悲鴻裝裱過4米多長的《愚公移山》。

接到任務后，裝裱師們開始做籌備工作，準備宣紙、絹、高麗紙、宋錦、糨糊等裱畫原料及必備的裱畫工具。據悉，宣紙是乾隆年間的丈二匹老宣紙，其厚度足足有銅錢般厚；墨是古墨，由北京美術公司的國畫家李方白和沈左堯負責研墨；顏料全屬上等品；畫框用的是明代金絲楠木；自制的毛筆筆桿有一米多長；調色盤則用大號搪瓷面盆來替代……

兩個月下來，畫家和裝裱師同吃同住，4次易稿后，直到7月份小樣才通過了審核并即刻動筆。

畫家畫如此大幅的畫，確實離不開與裝裱師的密切合作。首先是“接紙”，因為畫作初定的尺寸是寬7米，高5.5米，根本沒有那么大張的宣紙，需要用同等規格的紙進行拼接，前前后后用了近百張丈二匹的“乾隆宣”。“接紙”是個專業活兒，裝裱師們在地板上糊一層牛皮紙，再往上面墊幾層宣紙，抻平后畫家才能揮毫潑墨。若畫家掌握不好，就需要補紙。

“補紙”更是個微妙的手藝。

劉金濤說：“墨分五色，應當畫淡的地方畫深了，我們就把這塊挖去，重新補上白紙。補紙時還要注意橫豎紋路的對接，接口的周圍須用手搓去紙的半層，這樣紙的上下厚薄才能一致。對好接口，再用毛筆在紙口的交接處刷上稀糨糊，粘好，從而形成一張整紙，畫家添筆時幾乎看不出挖補的痕跡。這使兩位畫家連聲叫好，夸獎我們有‘搬山填海、偷天換日’的能力。”

無論是接紙還是補紙，都須做到銜接無縫、細看無痕。懂得裝裱的人自然明白做好這幾道工序的難度，要求裝裱師具備絕對高超的技術和經驗。當時有評論認為，三位堪稱“裱畫國手”的榮寶齋人已成為京派裝裱的最強陣容。

裝裱與畫畫兒過程同樣艱辛

經過3個月的苦戰與通力協作，作品創作完成，隨即從東方飯店運到人民大會堂進行試掛，接受周總理的審查。

畫掛到既定的位置后，周總理在陳毅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人民大會堂，登上漢白玉臺階，站在畫前，凝神審視，由遠及近、從左到右、上上下下，從每個角度反復審視，大約看了個把小時后周總理才說：“我們很滿意，畫得很有氣勢嘛！”稍作停頓后又說：“不過我覺得這個太陽太小了，和建筑物一比就顯得不相稱，看不出它的雄偉，其象征意義也就顯示不出來了！你們看，我說得對不對？”接著又提出建議，“畫幅也小了，至少加高一米，加寬兩米，太陽也成倍加大。”

劉金濤曾跟筆者講過這個細節，他說：“當時趁著畫還掛在墻上，傅抱石從地板上撿起一張牛皮紙，剪了個圓形，我趕快接過來，爬上高凳，高高舉起來，放在太陽的位置比試，幾次試下來，太陽的直徑確定為1米的樣子，看著比較合適了，才把畫放下來。”按照總理的要求，畫由原先的高5.5米、寬7米，拓展至高6.5米、寬9米，是通過升高雪山、加大太陽等處理手法來完成。

裝裱與創作過程同樣艱辛。劉金濤一直強調，在畫心上工作格外小心，兩腳要輕起輕落，稍不注意就可能踩壞。他們根據多年實踐經驗，創新工藝操作流程，不僅做到精美，而且確保堅固。劉金濤敘述著整個工序：“先把畫心卷好，翻過來，讓畫心朝下，拽平，再用排筆蘸上稀糨糊在覆背上飛快地趕平，絕無一點兒褶皺，中途無分秒停頓，須一氣呵成，然后托上一層宣紙，待次日晾干后平心。平心時往畫心背后均勻地噴上清水拉平，四邊抹上糨糊，讓畫心繃平晾干后起開，再翻過來，讓畫面朝上。”張貴桐記錄得也很詳細：“方心子”，按既定尺寸裁好畫心（高5.65米，寬9米），四周鑲上“養局”（保護畫心的一層紙）各1公分，再鑲宋錦，上下各47公分，左右兩邊各56公分。整幅畫裝裱完成后，高657公分，寬1008公分。為了增強畫幅穩定性，防止出現爆裂，畫心鑲好后，趟平，接著做“糊活兒”，先糊一層復背絹，再糊兩層高麗紙，然后糊10層宣紙，繃平，三四天起開后用刀子裁去毛邊，整個裝裱工序才算完成。

就這樣，他們一干又是一周多的時間，從早到晚連續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裝裱終于如期完成，當把畫片卷起包好準備用車運走時，卻發現10多米長的畫卷根本裝不下，又突然下起了大雨。不能折，不能濕，不能壓，怎么辦？劉金濤靈機一動，想起在裝裱大畫《流民圖》時的經驗，和張貴桐商量著待雨小點兒了將畫用防雨材料包好，由20多個工人肩扛手抬撐舉著運到人民大會堂。

裝裱師們不但敢于打破前人規程，還能夠應急自定良策。劉金濤說：“那天，街上的場景猶如舞龍一般，引來了眾人圍觀。到了人民大會堂，迎賓大廳前搭起3層架子，二三十號人在架子上忙乎了一個通宵。”

“最高層上去18個人，6個人往上拉畫，4個人往上托著，5個人刷糨糊，3個人往大畫片背后刷水，畫片往下松一段，再刷一段。在木邊框子里口邊上刷上厚糨糊，糨口2寸寬；第二層上去11人，6人抬著畫片，3人刷水，2人刷糨糊；最底層12人，6人抬著畫片，3人刷水，3人刷糨糊。”這是張貴桐對當時作品上墻過程的描述。

“傅抱石與關山月兩位先生盯著畫，我和張貴桐師傅吆喝著，這‘大家伙’總算是經過五次易稿后平平帖帖地展現在高墻之上。”劉金濤說掛好已是9月29日的晚上。

這時，時任國務院辦公廳主任的齊燕銘已把剛拿到的毛主席題寫的“江山如此多嬌”交給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張正宇教授。張正宇根據主席的“圈閱”選定好6字，并從左到右排開，又請大北照相館的攝影師拍攝后用整張相紙放大。劉金濤說：“字與畫面右上角的太陽大小相仿，每字有1米高。李方白爬上腳手架摹寫‘江山如’3字，沈左堯摹寫‘此多嬌’3字，然后蘸著墨汁進行填充，足足描了個通宵。畫左下角印上一枚‘江山如此多嬌’壓角章，這是齊燕銘刻的，最后用明代金絲楠木上完框時，距離國慶10周年的盛典不足24小時。”

摹寫巨字的著名畫家李方白同樣也是衡水人。他1915年生于河北冀縣（今衡水市冀州區），早年考入北平國立藝專，專攻國畫，從學于黃賓虹、吳鏡汀兩位先生，后拜張大千為師。1956年加入中國美術家協會，1959年到北京美術公司從事國畫創作。

1990年夏，已在人民大會堂懸掛了31個年頭的《江山如此多嬌》由于時間久遠，畫面發黃變舊，并有局部崩出了裂口，盡管后來榮寶齋曾組織過揭裱修復，但為了避免畫作再遭受更大的損害，全國人大常委會和人民大會堂領導作出決定，臨摹復制一幅供懸掛使用，原畫作為歷史文物交博物館保藏。

萬伯翱說：“當時我父親萬里同志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他讓彭沖副委員長具體指導落實這件事，經多方研究后臨摹工作最終指定由榮寶齋負責。”榮寶齋文史專家鄭茂達撰文稱：“榮寶齋擅長臨摹、復制，有一套規范的操作流程，能夠使復制品酷似原作。臨摹工作由孫樹梅、米景揚、張和平及張新河等人在人民大會堂進行。”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臨摹完成后，老畫家何海霞、白雪石、郭傳璋前來觀看并一致認為，臨本忠實地再現了原作的神采和氣勢，是成功之作。

如今，這件臨摹品又歷經了30多個春秋，不得不說這又是一段傳奇！

（文中圖片由榮寶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