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燈總是亮到很晚。四張床鋪如蜂巢排列,空氣中飄浮著洗衣液和護膚品的氣味。蘇欣雪的鬧鐘永遠定在6 點半,周末也不例外;李佳刷牙時總把水濺到鏡子上,留下星星點點的水漬;趙萌每天都要和異地男友打很久的視頻,時而低笑出聲。這些細小的摩擦像砂紙般日日打磨著我的神經,直到那個陰天的午后,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晾不干的衣物,突然決定:我要搬出去。
租房廣告貼在校園公告欄最不起眼的角落。“向陽單間,安靜整潔,適合學生”,電話號碼下面畫著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我撥通電話時,聽見一個細弱的女聲,像怕驚擾什么似的輕聲說:“你好,我是陳默。”
看房那天,陳默穿一件米色針織衫,帶我參觀房間時幾乎不抬頭。廚房的窗臺上擺著一排多肉植物,沐浴在陽光里像一群安靜的小動物。“我平時很安靜,不會打擾你。”她最后這樣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當場就決定了,就是這里。
搬家那天,大家幫我收拾行李。蘇欣雪送了我一個迷你電鍋,“平時多做些好吃的”;李佳塞給我一盒創可貼和酒精棉片;連平時話最少的趙萌也給了我一個擁抱。我笑著說我不過是搬到幾百米外,怎么搞得像要遠渡重洋。
第一個月風平浪靜。陳默確實如她所言安靜得出奇,我們像兩個默契的幽靈共享著這個空間。我以為找到了理想的生活——直到那個周末的早晨。
我被一連串微信提示音驚醒。屏幕上,陳默的頭像不斷跳出憤怒的紅色氣泡:“冰箱里的牛奶是不是被你喝了?”“說過多少次用完灶臺要擦干凈!”“你的拖鞋能不能擺在自己房間?”我盯著手機,無法將這些文字與那個都不敢大聲說話的女孩聯系起來。當我穿著睡衣困惑地敲開她的門時,她又變回了那個怯生生的陳默,低著頭說:“沒事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仿佛剛才那些尖銳的話語是別人用她手機發出的。
這種割裂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線下的陳默依然安靜得像一抹影子,但微信里的她越來越咄咄逼人。她會因為我晚自習回來得晚,被她聽見開門的聲音,就連發三個“無語”表情包,會因為我早上出門忘記倒垃圾就沖我發牢騷。最奇怪的是,每次我試圖當面溝通,她就會恢復那種畏縮的狀態。這種反差成了我們合租生活的常態。她經常宅在家,外賣盒子堆成小山,卻因為我在客廳留了一本雜志,便說:“公共空間不是你的私人書架!”她熬夜趕論文時敲鍵盤到凌晨3 點是迫不得已,而我周末看劇笑出聲就是不顧他人感受……
最經典的一次,是水電費分攤。那個月國慶假期我回老家一周,陳默卻堅持AA計算。我提出異議,她回房間后又發了一篇小作文:“合租就是要互相體諒,如果每個人都斤斤計較,還怎么住在一起?”我盯著手機,突然很想笑:“原來‘體諒’的意思是我體諒你,你卻嚴格要求我。”
“ 這就是社會人的兩面性。”學姐章敏在咖啡廳聽我抱怨后笑著說,“你以為租了房就自由了?那不過是進入成人世界的入場券。”她轉動著咖啡杯,“宿舍里吵架,頂多是‘你動了我充電器’;在外面租房,每一句‘你動了我的東西’都可能引發戰爭。”
確實如此。當陳默因為我洗澡時間比較久就不開心時,我才意識到宿舍限時熱水供應原來是一種保護;當她堅持要按分鐘計算電器使用時間時,我才明白宿舍包水電費的良苦用心。那些曾讓我煩躁的宿舍規則,現在想來竟是校方精心設計的緩沖帶,保護著我們尚未長硬的翅膀。
后來的某個深夜,我被雷聲驚醒,發現窗外大雨如注。手機屏幕亮起,是陳默發來的消息:“陽臺衣服沒收,雨水滲進客廳了。”沒有表情符號,冰冷的陳述句。
我站在客廳里,看著雨水從推拉門縫隙滲進來,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陳默的房門緊閉,但我知道她正通過貓眼觀察我。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校外租房教給我的不是獨立, 而是孤獨;不是自由,而是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全部責任。
第二天,我在舍友群里說我想搬回宿舍。收拾行李時,陳默破天荒地主動幫我打包。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背包,忽然說:“去年我也住宿舍。”我驚訝地抬頭,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從未見過的情緒,“后來因為和室友處不好才搬出來的。”
我忽然想問問她, 那些深夜發送的信息背后,是否也藏著一個懷念宿舍的女孩? 但最終我只是笑了笑,說:“保重。”
回到宿舍后,依舊能夠看到室友沒有改變的習慣,聽到七嘴八舌的聲音。但這次,我竟然覺得安心。因為自由的味道,不只是獨處的寧靜,還包括——有人記得你愛吃食堂二樓的牛肉面,順手幫你帶一份;你感冒時,室友在你桌上放了藥和熱水。至于那些讓你不舒服的小摩擦,多年后回憶起來,也會覺得是青春的樂趣。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不知誰貼的夜光星星,突然理解了錢鍾書筆下那個“圍城”的隱喻——我們總是渴望逃離當下,卻在抵達彼岸后發現新的困境。
原來校外租房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成人世界的粗糲本相。而宿舍生活,盡管有諸多不便,卻因其純粹與透明,成為青春最后的庇護所。在這個小小的蜂巢里,我們尚可以笨拙地學習飛行,即使墜落,也有一張柔軟的網托底。
(本刊原創稿,阿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