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富）連成社的往事鉤沉

喜（富）連成社被公認為是我國京劇史上存續最久、規模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京劇科班，在京城梨園界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自1904年創辦至1948年歇業的44年時間里，喜（富）連成社共開辦了“喜、連、富、盛、世、元、韻”7科，培養了700余名戲曲學生，許多流派創始人都出自于此，是當之無愧的“京劇藝術家搖籃”。值得稱道的是，科班制度條例嚴格，教學水平高超，節目作品備受青睞，為傳承和發展京劇傳統文化作出了卓越貢獻。

嶄露頭角：選擇中的闊步前行

談起喜（富）連成社，首先要提到的就是創辦人之一的戲曲前輩葉春善先生。葉先生是著名的京劇藝術大師，德藝雙馨，專攻老生。1902年，他到吉林演出因受風寒不能續演，轉而負責管理后臺。也恰逢此時，酷愛京劇的吉林富商牛子厚來看戲，他發現葉先生精明能干、為人中肯，便與葉先生結交，而且提出在北京城創辦一個京劇科班的想法。殊不知，葉春善也早有創辦京劇科班、將梨園事業發揚光大的打算，苦于財力不足未能成行。不過，辦科班并非易事，涉及方方面面人力物力的使用和雜事的處理，若是辦好則皆大歡喜，若辦不好可能名譽掃地，毀他人前程。思前想后，葉春善最終還是答應了牛子厚的提議。二人商議，由葉春善當科班班主，牛子厚為其提供全部財力支持，日后若有所成就，可在北京和吉林各演出半年。為更好開設科班，葉春善返京之后還找到了另一位京劇藝術大師蕭長華前來協助，蕭先生也由此成為喜連成的元老。

1904年春，葉春善主持的京劇科班在北京正式創立，起初命名“喜連升”，后改為了“喜連成”，這是一個影響深遠的決定。關于命名，最多的說法是因為牛子厚的兩個兒子乳名分別為“喜貴、連貴”，牛家各取其中一字，而牛家商號都使用“升”來代表“步步高升”，例如“源升慶”“永升合”“寶升堂”等，由此定名“喜連升”。1907 年，牛子厚的第三個兒子“成貴”出生，于是牛家將科班改名“喜連成”。據記載，科班最初的辦學地點位于北京南城的魏染胡同32號，這是當年牛子厚岳父置辦的一套房產。此后，科班幾經遷址，在琉璃廠的西南園，前鐵廠、后鐵廠和虎坊橋附近都駐足過。

關于如何招收學生，葉春善認為坐科學藝要經歷一般人難以承受的辛苦，因此開始只招收了陸喜明、陸喜才、趙喜魁、趙喜貞、雷喜福和武喜永六人（后稱“喜連成”六大弟子），并逐步將第一科“喜”字科擴大到70多人。教師除葉春善、蕭長華外，還有教青衣的蘇雨卿先生、教武戲的羅燕臣先生、教花臉的葉福海先生等名角。葉先生對第一科“喜”字科寄予厚望，經過刻苦學藝，出科者中有名望者頗多，例如老生王喜秀、小生金喜堂、花旦高喜玉，都是喜連成的好家底兒。

1906年是科班“發科”的第一年，他們與前門外廣和樓茶園訂立了合同，以此為演藝場所，演出陣容包括“喜”字科和諸多有名望的帶藝入科弟子。有意思的是，喜連成科班的演出居然驚動了大清朝廷。慈禧太后常居頤和園，喜歡看“萬壽戲”。她派大臣把京城名人譚鑫培請來演戲。譚鑫培在去之前，特地到喜連成科班挑選了一些技藝超群的弟子陪同其演出。教師爺和弟子們同步登臺，表演十分精彩，在頤和園里演出陸陸續續舉辦，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貴重賞賜，也讓喜連成名聲大震。自1907年起，梅蘭芳、周信芳、林樹森等名角也帶藝入科加入喜連成，為此后其發展壯大奠定了堅實基礎。

藝海浮沉：挫折中的堅韌不拔

盡管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喜連成也遭遇了重重困難，甚至有的關乎生死存亡。1908 年發生了“雙國服”，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在短時間內相繼去世，民間被禁止宴樂一百天，所有戲園都無法開門，喜連成的收入受到了巨大影響。基于此，牛子厚決定帶科班去吉林老家演出，一方面能夠繼續維持收益，另一方面也試圖在吉林打開新的市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1912 年前后，連續的天災人禍，導致牛家各商號利潤銳減，形勢急轉直下。牛子厚在慎重思考后做出了兩個決定：一是將牛家所有商號的經營管理權交予長子牛翰章；二是同意商人沈仁山在喜連成入股，科班也更名為“富連成”。

科班更名源于沈仁山的加入。沈仁山是一名富商，在北京經營布匹、糧食和錢莊，商號名為“萬榮祥”，牛子厚的商號不經營布匹和糧食，科班所需的物資都從沈家商號購買。沈仁山喜歡京劇，凡有喜連成的演出必到場觀看。時間一久，沈仁山便有了出資入股喜連成的想法，但牛子厚當時沒有同意。此后，牛家又拖欠了沈家一些購置物資的債務，沈仁山托人向牛子厚說情，想讓債務抵作入股錢，牛子厚順水推舟同意了。然而雙方沒有簽訂契約，也沒去官府登記，更未更換或增加法人姓名。不過在沈家入股之后，牛子厚提出既然有新東家入股，就應將科班的名字改為“富連成”，意為新資本入股科班會更加富有，也是給沈家一個交代，葉春善和蕭長華也都表示贊成。

1912年8月，喜連成正式更名為富連成，并于1913年開始招收第三科“富”字科學生。自“富”字科起，科班招收的人數大量增加，據說前后有上百名。因學生入科時的年齡差異較大，“富”字科被分成了大“富”字科和小“富”字科以減輕教學壓力，后來的“元”字科也延續了這個模式。

自1914 年起，政府給予了梨園界結社的自由和權利，由“育化會”提出倡議，所有科班均改為“社”，富連成科班改為“富連成社”。同年底，富連成與廣和樓續約，雙方訂立了長期合同，此后的二十多年富連成一直在這座戲園演出。1919 年，“連”字科和“富”字科科班學生的技藝逐漸成熟，多次演出成功使他們成為富連成的“臺柱子”，這也標志著富連成開始走向鼎盛時期，他們在京城演出的各類戲目已深入。1922年至1924年，直奉軍閥兩次交戰，使得科班的經營受到一定影響，直到1927年才逐漸恢復，在此期間又培養了“盛”字科學生，“盛”字科功底扎實、人才輩出，其節目讓京城觀眾贊不絕口，再次將富連成的事業推向高峰。

接連取得成功后，1935年卻是富連成遭遇滅頂之災的一年。這一年，“萬榮祥”商號經營失敗，大掌柜攜款潛逃，沈家宣告破產。許多沈家債主都知道富連成與沈家關系密切便上門討債，社中的演出用品和位于虎坊橋的用房也被查封，演出與教學被迫中止，師生們回家待命。此時，葉春善已臥病在床，蕭長華無奈之下只能找牛子厚想辦法。此時牛子厚已是晚年，但他聽得后十分痛心，唯恐親手打造的梨園基業毀于一旦，便讓兒子牛平章提起訴訟。此后經過多方確認，認為富連成社的正式注冊主人只有牛子厚一人，沈仁山只是抵債入股，查封并不合法。法院決定只拍賣科班的戲裝以抵作沈家一方所持股份，拍賣的收入用于還沈家所欠的外債，其他屬牛家的財產一律啟封。不過，戲裝要是被賣了，戲班怎么能開戲？經過交涉，法院同意由葉春善變賣自己的房子來抵沈家股份還債。隨后，師生們返?；謴土苏＝虒W和演出。也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葉春善溘然長逝。

葉春善的離去，對富連成來說是個不小打擊。經過反復商討，牛子厚最終決定讓葉春善的長子葉龍章接手科班。葉龍章接班后，繼續努力維系科班的運營，費盡周折陸續招收了“元”和“韻”字科（“韻”字科之后的“慶”字科未出科），后因經濟和社會等諸多原因，富連成社于1948年被迫歇業，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功成名就：自強中的寶貴財富

喜（富）連成社有強大的生命力，其能直面內部與外部挑戰，不斷對自身制度進行完善革新，持續培育新的戲曲人才，這是在動蕩不安的特殊年代獲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

首先，鞏固科班，制定長期適用的教學制度是喜（富）連成賴以生存的基石。在那個年代，好教師不容易請到，不僅僅是喜（富）連成，京城的其他科班也都面臨教師“走、離、亡”的情況。由于教師資源比較緊張，葉春善、蕭長華除自己教授外，還竭力邀請蘇雨卿、唐宗成、蔡榮桂等資深教師組成班子，并下決心從科班內選拔優秀學生來當教師。葉、蕭二人本身就非常勤懇，葉春善教授老生，而蕭長華是生旦凈末丑全教。他們全身心撲在事業上，不計較個人得失，這也極大影響了科班里的每位學生。逐漸形成了由大師兄帶小徒弟，小徒弟再帶新人的傳統，大家一起用功，一步步培養人才。功夫不負有心人，出科學生雷喜福、王喜秀、劉喜益、郝喜倫、王連平、蕭連芳、宋富亭、孫盛文等都成為喜（富）連成的教師，前后共傳授了 400 余出優秀劇目。也正是靠著一科一科的傳幫帶，喜（富）連成才能延續下去。當時京城還有例如玉成社、長春社、斌慶社等等在開班之初貌似紅火，但最后只辦了一、二科就結束了的科班，唯獨喜（富）連成存活了下來，而且越辦越好。此外，科班也非常注重學習質量， 學生從進科班第一天起就要按照師傅要求嚴格練功，每學會一出戲就要實習演出，不斷鞏固與提升。

其次，嚴謹細致和近乎苛刻的科班條例是喜（富）連成邁向成功的抓手。在科班學藝叫“坐科”，“坐科”時間是整7年，全部衣食住行都由科班負責，學生不可半途而廢，更不得中途退學。毋庸置疑，打小學藝是件非常艱苦乃至殘酷之事，孩童們6點起床就要開始練習各種功夫把式，學吊嗓子，每日3個小時基本功從不間斷，絕不允許有人偷懶。無論練什么，都必須要練到位，練得規規矩矩，不能有絲毫馬虎。學生除練功、學戲就是演出，7年的“坐科”沒有任何假日。喜（富）連成成立不久，葉春善、蕭長華就商定設立梨園公約和規定，制定《梨園條例》?！独鎴@條例》是一切學藝和演出活動都要遵守的公約，包括尊重師長、孝敬父母、戒煙戒酒戒賭博、戒拋棄光陰、戒亂交朋友等，讓學生們謹遵教誨，以學藝為主業，不得越過紅線。臺前演出也有嚴格規定，對“臨場推諉”“扮戲耍笑”“錯報家門”“當場陰人”“臺上笑場”等情況“責罰不貸”；幕后管理有“最要”“最忌”的講究，“后臺不得犯野蠻”“座位管理有次序，不得擾亂”“大衣箱上不準睡覺”，規定“如犯重責”。同時，科班延續了跪拜祖師爺儀式、體罰等舊戲班的傳統做法，不過現在看來難免存有一定的時代局限。舊時的科班不可避免要對學生實施體罰，學生練習和演出當中如果出了錯都免不了要“挨打”。通過一系列的制度改進，我們可看出當時科班的進取決心。另外，葉春善和蕭長華對學生感情至深，非常關心他們的身心健康，盡量用說教來代替體罰。科班創辦的44年時間里，很少有打架斗毆和鬧不團結的事情發生。

再次，悉心傳授和積累經驗，逐步豐富科班劇目是喜富連成獲得成功的法寶。借助嚴格的制度和豐富的戲目，喜（富）連成實現了因材施教、因人而異，從選才、識才、定才和分工、分路、分派，都能做到人盡其才，各供所長，挑選最適合的戲給最適合演的學生，人才與節目良性配搭。喜（富）連成的演出節目以“三小戲”（小生、小旦、小丑）的幽默表現和嚴謹的武戲著稱，這也區別于其他戲曲社形成了獨特風格。最值得贊嘆的是，蕭長華根據名家盧勝奎的藏本，編排了十二大本、六日內演完的《三國志》連臺本戲。該戲由蕭先生親自排練，內容豐富，情節緊湊，演出一推出就收到奇佳的效果，名震京城，也成為喜（富）連成的“看家戲”，一舉奠定了名班地位。

流芳百世：傳承中的后世紀念

1948 年，處于解放前夕的北京城，民生凋敝、混亂不堪，加之牛子厚已于1943年離世，富連成社難以為繼。師生們為了維持生計紛紛另尋出路，留下來的屈指可數，已不具備繼續辦學的條件。也就在這年夏天，富連成社正式宣告歇業，曾經的輝煌黯然消逝，令人唏噓不已。大浪淘沙，金色爍爍。喜（富）連成社存續了44年，它在中國京劇史上起到了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重要作用，后世為了紀念，在各地多次舉辦活動并創建了專門的博物館。

喜（富）連成社老東家牛子厚的故鄉位于現如今的吉林省吉林市，這里依山傍水，鐘靈毓秀，松花江貫穿市區，有著“北國江城”“霧凇之都”“京劇第二故鄉”等美譽。1682年和1698年，康熙皇帝兩次東巡吉林視察水師民情，寫下了描繪松花江錦繡河山、北國風光的著名詩篇《松花江放船歌》。2006 年 9 月，吉林市博物館開辦了牛子厚與中國京劇事業展覽館，供后人游覽紀念。2024年是喜（富）連成社創辦120周年，吉林喜連成京劇藝術公園和吉林京劇出科博物館正式建成并對外開放，以彰顯喜（富）連成社在京劇藝術史上的輝煌業績。京劇出科博物館依托于從安徽遷建的徽派建筑，詳細展示了喜（富）連成社的發展歷程和藝術成就，告知后人京劇藝術由徽班起始，后實現兼容并蓄，最終發展為國粹的歷史脈絡和深沉底蘊。

2024年12月31日，《大師搖籃 雙甲追憶——紀念富連成社創辦120周年特展》在北京首都博物館開幕。該展覽展出近千幅歷史照片和來自海內外的戲曲文物，通過“傳道精神、永續香火”“箴言社訓、立德樹人”“量材授藝、人盡其才”“以史為鑒、活態傳神”四個單元系統講述了喜（富）連成社創業、傳道、守業、傳播等發展歷程，讓后人深深感悟這段不平凡的歷史，彰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魅力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