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當時我才17歲,跟著部隊渡過鴨綠江時大橋已經被炸毀了,那冰塊啊,撞在胸口上,生疼!”雖然父親張文敏已離我們遠去,但他每每回憶起抗美援朝時都要提及的那句話,此時仍舊仿佛在耳畔響起。
父親祖籍湖北鐘祥,是個典型的南方人,身材不高,體格勻稱,兩眼有光。在漢口博愛中學畢業后,考入武漢美大和洋行。實習了幾個月就被祖父召回幫忙家里的生意。其時小祖母(父親的后媽)已在掌家,父親少年叛逆,每日都有爭吵,各種矛盾沖突,最終參軍離家。
這位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穿上軍裝即跟隨解放軍第三十八野戰軍第113師開赴朝鮮,在白山黑水間迅速完成由學生到戰士的轉變。
第一任務“背鍋”
剛到朝鮮,幾乎每天都要遭遇飛機轟炸,父親是穿著學校的制服走進部隊的,被稱作“秀才”,負責全連的財務。可行軍的時候,炊事班長把一口大鍋架在父親背上,對他說:“你負責背鍋。”雖然心里不樂意,但“一切行動聽指揮”是最大的原則,于是他只能瞪大了眼睛,咬緊了嘴唇。班長見狀,嘿嘿地笑著幫他把棉帽正了正。
一口不怎么愿意接受的鐵鍋,卻成為父親的保護傘。
1950年10月,美軍在朝鮮半島上調集了1200架飛機,給志愿軍造成了非常大的傷亡。每次空襲過后,都有戰友永遠地離開了部隊。
敵機俯沖射擊的時候父親整個人都扣在鍋里。子彈如雨點似的,“鐺鐺鐺鐺”震得頭嗡嗡響,待他爬出來后,看到有戰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入朝作戰的志愿軍胸前都有一個標牌,標牌的背面寫有姓名、籍貫、地址、部隊番號。如果犧牲了,這個標牌就會取下來,交給上級。當炊事班長的標牌被取下來,父親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情感,失聲痛哭。“你負責背鍋!”17歲在異國的土地上,父親再次感受到這種深切的關愛,卻只能面對一張標牌!
穿上軍裝,父親走進了軍隊;班長的犧牲讓父親變成了一名戰士。“從現在開始,我不再背鍋了。”副班長搖著頭說:“不行,你是咱們部隊的寶貝,班長說要保護你。”聽到這話父親又哽咽了,更加倔強地說:“大家輪著背!”
躲避空襲是父親入朝要學習的第一課。沒有了鐵鍋的保護,父親機敏地尋找藏身之處,土堆下、路坑里、小樹旁、崖壁縫里、水溝側面……
為盡可能減少傷亡,志愿軍司令部對行軍的間隔和敵機轟炸時的疏散作出了明確要求。層層學習貫徹,務必使每個士兵保持清晰的認知。父親生性聰敏,善于學習,很快就能夠把上級的要求和實際情況相結合,成了連隊的“標桿”。
一把刀與軍功章
為躲避轟炸,部隊開始夜間行軍。父親還練就了一個新本領:一邊呼呼大睡,一邊邁步急走,還因此立了軍功。事情還要從夜行軍的一個彎道說起。
當時夜行的隊伍在夜幕的掩護下如長龍游動,沿著山麓土道,一個連隊接著一個連隊,除了天上幾個眨眼的星星,沒有人知道我們部隊的行動,誰也不發出聲響。
部隊行軍中如果戰士內急,可自行離開隊伍,無需報告,解決之后再歸隊,通常填補隊尾,而不是回到原位。這是行軍的慣例,大家都習以為常。
父親走著走著就睡著了。隊伍依山拐了彎、轉了方向,睡夢中的他哪里知道,依然邁著大步走向田野。周圍的戰友以為他要方便,沒人阻攔,就這樣父親開始了一個人的夜行軍。
一個17歲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以標準的行軍姿勢走在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一步一步,踏著黑暗的寂靜;一步一步,踩著戰爭的殘酷。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一個土丘擋住了去路。父親醒了,睜大眼睛左看右看,戰友呢,隊伍呢?驚嚇的同時,腦海在快速地思索,很快理出頭緒。
抬頭望星空,大概有凌晨4點多了吧。他靜下心來準備爬到山坡上去觀察一下,突然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父親原地臥倒,屏住呼吸。腳步聲停下了,緊接著就是皮帶扣碰撞和窸窸窣窣服裝摩擦聲,之后傳過來的聲音讓父親拼命忍著才能不笑出聲:來人在鬧肚子,一連聲的放屁,像開機關槍。
轉念一想,心生疑惑,什么人這個時候在荒郊野外“如此放肆”?父親悄悄地向有響動的地方匍匐前進。借著星光的微亮,看到一個美國黑人士兵蹲著,槍就扔在旁邊地上,毫無戒備。
在離美國士兵不到兩米遠的地方,父親一躍而起,抓起槍頂住他的后背壓低了聲音:“ Don't move!(別動)”美國士兵受到驚嚇,一下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他的眼睛和牙齒白亮,還閃著光。人倒是乖,既沒有出聲也沒有動。”父親快速進行搜身,“沒收”了一把刀子,然后詢問了營地的方位和距離,那個美國士兵都如實回答,還指給父親看。
離開的時候父親忍不住問:“How old are you?(你多大了)”
“nineteen.(19)”黑人士兵一臉稚氣。
“I'm seventeen.(我17歲)”父親驕傲地告訴他。
接下來,父親先是朝著來時相反的方向行進,天蒙蒙亮時父親看到了山,之后沿著山路拐了幾個彎兒,找到了部隊,第一時間向部隊報到。
父親最珍愛的一枚獎章便是由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頒發的。銅鍍銀材質,正面為持槍戰士站立造型,背面刻有朝鮮文“軍功獎章”。
那把繳獲的美國刀外觀普通,其貌不揚,木柄長刃,但卻輕便鋒利,即使被消磨下去了一個豁口,依然“勇往直前”。那是爸爸的驕傲,非常可惜的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也散失了。
到晚年,父親還會想起那把刀,想起那個“牙齒白亮白亮的”19歲黑人美國兵。 88歲的時候還記得幾句朝鮮話:“大叔(大媽),這里離平壤還有多遠?”這是父親后來在朝鮮行軍的新任務,漢口博愛中學的高材生沒有辜負祖國的囑托,人民的期望。
之后的夜行軍,父親腰間被綁上了一根繩子,由班長副班長等老兵輪流牽著以防“走失”。
星空下、暗夜里,山峁邊、游龍中,一個瘦小的志愿軍戰士大踏步地前行,腰間一根綁帶下墜成一個“括號”,似乎為碧天作注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那是父親17歲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