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2月,一艘德國“普而生”號輪船,穿過浩瀚無邊的大西洋,正向東緩緩行駛。輪船甲板上,一位英國紳士打扮,戴著圓禮帽,身穿淺色西裝并系深色領帶,腳踏一雙又黑又亮牛皮鞋的年輕人,正滿懷期待望向前方,那里是他的祖國,他在英國倫敦已駐足整整三年,現如今,終于可以回到自己可愛的故鄉了。
他就是清朝駐英公使參贊陳懋鼎。
這次他出使英倫,可謂收獲不小,箱子里放著他翻譯大仲馬小說《基督山伯爵》的中文草稿;旁邊陪伴的是他的夫人,隆起的肚子里懷著他的兒子。他的胸前還有一條長長的金鏈懸垂下來,他不時要把一個圓圓的物件自西服上衣口袋掏出,湊到眼前,看看時鐘已經指到幾分幾秒。
那是一塊閃著金燦燦光芒的懷表。
19世紀末的中國,民眾普遍比較貧窮、落后,照亮要用蠟燭、爐火,看時間還要依賴沙漏、日晷這樣較原始的計時器。這時候,鐘表還只在上層官員、商賈間流行。可另一方面,清朝自康熙皇帝起,又是世界上進口鐘表最多的大國,慈禧太后的宮殿里,擺滿了西方各國使臣贈送以及各地官員上貢的鐘表。這些琳瑯滿目,造型各異,制作精良的計時器,不知耗費了大清國多少白銀。因此,陳懋鼎作為已在朝廷行走十幾年的大臣,對鐘表并不陌生。
可是,當陳懋鼎一踏上英國這塊土地,發現這里幾乎人人都懷揣一塊表,連同使館的同僚也不例外。再加之考慮到要經常參加外交活動,社交上的體面小則關系到一個人,大則關系到一個國家的尊嚴,他絕不能給自己、給自己的國家丟臉。
他是隨同清朝駐英公使張德彝,于1902年5月25日抵達倫敦的,他來到倫敦沒多久,就在當地鐘表店購置了一塊懷表。
如今,這塊珍貴的懷表就擺在我的眼前,我得以有幸近距離仔細觀賞。
這塊表,它裝在一個紫紅色的小方盒里。打開看,下層是松軟有彈性的雪白海綿,上層是明黃色綢緞,綢緞上有三行金字,全為洋文,第一行用花體寫著“yuhelin——Bnuchmid”,是法文“尤海蘭·比耶萊基米德”的意思,像是個人名。第二行也是法文“HORLOGER”,翻譯過來就是“鐘表匠”。第三行是英文“LOCERNE”,為“盧塞恩”之意。盧塞恩又稱“琉森”,是瑞士著名的旅游勝地,有美麗的盧塞恩湖;同時,那里的天鵝廣場與法國巴黎的旺多姆廣場,并列為歐洲兩大鐘表購物中心。因此,盒上的三行洋文,全部翻譯過來,就是這塊懷表是在瑞士盧塞恩,由一名叫“尤海蘭·比耶萊基米德”的鐘表匠制作完成的。
再把嵌在盒里的懷表取出,仔細把玩,它有一個嬰兒手掌大小,頂上的按鈕酷似阿拉伯建筑物頂上的南瓜瓣。懷表背殼是銀色的,中間有一個盾牌似的圖標,像是哪個品牌的標志。再看這塊懷表的表盤,很是樸實無華,只有一圈從“Ⅰ”到“Ⅻ”的羅馬數字,秒針和分針也比較尋常,里面還套著一個小圈,上面有從“10”到“60”的阿拉伯數字,是顯示秒針和裝飾用的。
再接著打開懷表,會發現它總共有三個金殼,我們通常把這種懷表稱之為“三殼金表”。這時就會發現,它里邊整個是用黃金鍛造的,金光閃閃,能照見人影。
第一層的金色外殼上,有幾行圖標和字。第一行寫著“14K”,證明這塊懷表為14K金所制;另一個是小小的圖標,似乎是來自都柏林稅收的標志。但最重要的,是最下面有一行數字:“234203”。開始時并不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后經過反復查找資料、比對,發現那是這塊表生產日期的編號。凡是瑞士出產的懷表,每一種名牌都有它固定的生產日期和編號,而每一種固定的生產日期和編號,又與這塊表的牌子相對應。這樣反過來推斷,終于查出來,這個編號是來自著名的手表品牌——“萬國”,而它只在1901年生產了這批編號的懷表。而1901年,正是陳懋鼎來到英國的前一年,這塊懷表剛剛上市不久。
第二層外殼上,也有兩行字。上面一行是大寫的英文“CUIVRE”,翻譯成中文是“紅銅色”的意思,這是指懷表表殼的顏色。它的下面同樣寫著“234203”那個神秘的數字,代表著它的重要性。
它的第三層,就是懷表最關鍵的部位:機芯。盡管因為年頭久遠,它的表針早已停止旋轉,可一旦拿起,里面的擺陀還在飛速運動。在機芯左上角也有標刻,一個小小的雙十字紋,那是瑞士的國徽,下面還有一組數字,因為實在磨損得厲害,已經看不真切,只隱約刻著2020C,那應該是這款機芯的編號。
這塊懷表,陳懋鼎很是看重,自將表從英國帶回來以后,平時出門總要帶在身邊。在他回國后不久,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順利降生。為紀念此次出使英倫,陳懋鼎還特意給孩子起名叫陳懷英,并作了一首七律《英兒生》,詩曰:“過家育子仗天靈,向若咳名證客星。人事行如云變幻,巢痕省取霧青冥。三洲水土強吾種,兩月風濤練汝形。便遣與官充水手,肯將耘耔累添丁。”
等到了1926年,正在燕京大學讀研究生,多才多藝的陳懷英準備結婚,陳懋鼎又把這塊金色懷表送給他這位最看重的長子。但十分可惜的是,陳懷英與新婚夫人僅僅度過了兩年幸福生活,就突發疾病不幸英年早逝,給陳懋鼎帶來重大打擊。
1940年,陳懋鼎病逝,那塊金色懷表從此就被陳懷英的妻子收藏了起來,直到他們唯一的女兒陳彬長大成人也要出嫁,她才又取出那塊沉甸甸的懷表,作為女方家的嫁妝送給女兒。這時,已經是1956年,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七個年頭了。后來,這塊懷表又傳到我的手里。就這樣,這塊懷表作為傳家寶,一代一代傳承了好幾輩,距今雖已有一百多年,看上去已經很舊,表鏈也在屢次搬家中不幸遺失,但這并不妨礙它向世人講述自己的滄桑,和背后隱藏的種種故事、傳奇。
(注:陳懷英是筆者的外祖父,本文照片由戴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