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鴨綠江水回蕩著時代的濤聲,在波光中閃爍著難忘的歲月。我眼中的鴨綠江就像一卷永不褪色的膠片,也會跨越時空,留下不可磨滅的美麗。這是我讀魏巍先生七十三年前寫的戰地散文《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后的感悟。
而今鴨綠江水依舊奔流不息,而當年讀到那篇散文的少年早已兩鬢染霜。可每當重讀那些文字,總會聽見浪濤聲里傳來青春的呼喚。初讀這篇散文應當在1978年的春天。在尋夢的季節里,我攜著青春走進了大學校園。此文和《誰是最可愛的人》是大學中文系學生的必讀篇目。因而,我不止一次拜讀過。尤其開篇那句“青春是美麗的。但一個人的青春可以平庸無奇,也可以放射出英雄的火光;可以因虛度而懊悔,也可以用結結實實的步子,走到輝煌壯麗的成年”,也曾讀得我熱血滾燙,躊躇滿志。收錄此文的最早單行本是1952年10月由天津通俗出版社出版的。今日重讀此文,仍有種很親切很勵志的感覺,盡管我早已不再年輕。
我讀起來很親切,是緣于文中一開頭就寫了二十四歲的青年團員戴篤伯,他來自湖南,在志愿軍某連做文化教員。他帶一個擔架組負責搶救傷員,第一次上戰場就趕上了飛虎山激戰。魏巍用洗練的筆法講述了戰爭的慘烈程度。起初,戴篤伯覺得,每一顆炮彈,每一顆子彈,都像專朝著自己飛過來。在炮火閃閃的紅光里,一個戰士從山頭滾下來。不知道是被子彈打中,還是被石頭絆倒……讀罷,我恍然發現,我母親在朝鮮的經歷與之極為相似。推算一下,母親那年二十二歲,也是共青團員,也是文化教員,搬運過彈藥,修過坑道,也面臨過生死,與她一同參軍的戰友趙偉就犧牲在敵機的轟炸中,母親當時與她相隔不遠,都在一個山坡上,幸免于難。
母親告訴我,她是在志愿軍40軍119師政治部的防空洞里讀到這篇油印散文的,讀著讀著眼圈就紅了,感到魏巍寫戴篤伯的心路歷程太真實了:戴篤伯在激戰之初在山腳下蹲著,看到戰士們冒著敵人的炮火沖上又高又陡的山頭,心就在想:“我這樣地害怕戰爭嗎!我為什么老蹲在這里?我不是在決心書上寫過,要迎接對我的鍛煉和考驗嗎?”于是,戴篤伯伸直了腰,帶著擔架小組爬上了攻克了的敵人陣地。山陡路窄,傷員沒法抬,他就去背。連長不答應,讓別人背,他急紅了臉,說:“連長,我的決心書不是白寫的呀!”陡坡背傷員有多難?他領教了,是頭昏眼花腿軟,每邁一步,腿上都有千把斤重。到最后,他“手扒著陡坡,幾乎是爬行似的,咬著牙背了下去。他到底把傷員背到了綁扎所”。
母親對我說,初涉戰場,要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一想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戰友趙偉,轉瞬間就永遠離開了,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但眼淚過后是堅強,是勇敢。恰如文中所言:“當戴篤伯第二次趕往陣地去的時候,已經不害怕了。”臨行前,他將戰友的水壺灌滿了水,叮叮當當背了一身。戰友們接到水壺拉著他的手笑著叫著,像一朵朵戰地黃花在戰火中綻放,這就是戰火中的青春。當反撲的敵人沖上來時,他拉響了平生第一顆手榴彈,這就是青春的力量。
趙偉是母親的南陽老鄉和閨蜜。東北野戰軍南下時,她倆一道在湖北羊樓洞入伍,一同去了朝鮮,又同居一室。入朝不久,趙偉就在一次空襲時被敵機投下的燃燒彈活活燒死,犧牲時年僅十九歲,就在頭天晚上,她還有說有笑,說回國后爭取讀大學呢。母親說,那場戰爭充滿了超出想象的激烈與殘酷,頭頂上隨時都有美軍的飛機轟鳴,哪有什么前方后方,到處都險象環生。可久而久之,竟習以為常了,她抱定了一個明天就為國捐軀的思想準備。生命里的青春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二
如果把年輕看作一部青春片,那么片頭就是朝霞,片尾就是濤聲,每個年輕人都是片子的導演,同樣的朝霞滿天,到頭來,濤聲卻未必依舊。這是我讀魏巍先生戰地散文的感觸。一個人的青春能否綻放光彩,能否活出人生的價值,關鍵還在于完善自我,切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1991年,文學青年的我在當地新華書店買的新版《魏巍散文選》,就收錄了經典散文《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那會兒,我還不認識魏老,竟冒昧地把書寄到了原北京軍區政治部,渴望能得到魏巍先生的簽名。不久后,簽名書如愿寄到我手上。我愛不釋手,將其放入書柜顯眼的地方。重讀這篇青春美文,我記住了以下文字:“我還想說一說那些女青年們的情形。在出國之前,為了參加朝鮮莊嚴偉大的斗爭,她們拿著決心書三番五次地請求。不允許,就賴在首長的房子里不走,最后還不答應的時候,她們竟哭了。她們的哭聲是這樣的誠摯。”讀到這里,我大為驚嘆,這情節竟也同母親當年對我的講述如出一轍。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母親所在部隊作為一支勁旅,迅即移師到遼寧安東(現丹東),一邊訓練,一邊待命。隨著戰火迅速向中朝邊境蔓延,部隊戰前動員也開始了。“戰爭的味道越來越濃了,戰友們都在寫申請書,請求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我也寫了申請書,但兩次申請都沒得到批準。理由是,我身體瘦弱,體重才80多斤,又是女同志。”母親說,“我很不服氣,氣得哭了鼻子,老班長薛寶蕓大姐出來替我說話,‘我看鄭平同志行,別看瘦小,挺能吃苦的’。最后,我被批準了,但有個條件,就是保證行軍跟得上隊伍,不能掉隊。”
母親說這番話時,神情很平淡,似乎不是在回憶生死攸關的抉擇,好像在說出趟遠門那般波瀾不驚。我很想問,您就沒想到過死亡嗎?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母親看透我的心思,說:“其實,沒有人喜歡戰爭,可美國人就是不讓過舒心日子,開著坦克,一天天逼近中國國土,唇亡齒寒,作為軍人,我們別無選擇。”
魏巍先生當年在戰火中采訪女兵時,一定流過許多眼淚,否則就不會寫得這般動情。就是這些柔弱的女兵每天背著背包,背著十斤干糧、十斤米、一把小鐵鍬,還有人背一把小提琴行進在朝鮮崎嶇的山路上,有一夜竟行軍九十里……就是這些堅強的女兵每天為傷員洗血衣、捉虱子、打水、打飯、喂飯,有時忙得竟顧不上自己吃一口……我每每讀到這里,都會動情,都會眼睛濕潤,因為,她們每個人都像是我的母親。我想,七十年以后,魏巍文中的這句呼喚依然沒有過時:“年青的朋友們,你們看,她們是以何等的決心和氣魄度著自己的青春!你們也愿意把這種豪氣放在自己的青春之中嗎?”
三
青春是個尋夢的季節,滿目桃花盛開、櫻花綻放,美麗近在咫尺,伸手便可摘到;青春又是個短暫的季節,猶如一陣春風刮過,一片花瓣,一地落英。如果不去珍惜青春時光,到頭來,只能是空留下遺憾。這是我讀魏巍先生青春美文所獲得的啟示。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珍惜青春就是珍惜生命,浪費青春就是浪費生命。
1999年10月,我受命擔任一部革命傳統教育電視片的主撰稿,有幸結識了慕名已久的魏巍先生。我們一行來到北京西山的一棟小樓前,警衛員將我們迎進客廳,只見魏巍大步迎上前,雖已滿頭銀發,但仍帶有年輕人那般火熱激情。落座后,魏巍先生接受了我的采訪,主題仍然沒有離開抗美援朝戰爭。他談了朝鮮的漢江南岸,談了松骨峰戰斗,談了年輕的志愿軍勇士……一幅幅戰場的畫面浮現在我的眼前,讓我不由想起魏巍《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這篇激揚青春的散文。
我在不經意間,提及了那篇美文中的戴篤伯。魏巍先生沉思片刻說,戴篤伯在那場震驚中外的上甘嶺戰役中為搶救傷員、輸送彈藥負了重傷。第一次傷在腿上,他仍瘸著走;第二次傷到了腰部,他仍沒有停步;第三次傷在了另一條腿上,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但他卻在離敵人更近的戰壕里,用沒有受傷的手向敵人扔出幾顆手榴彈,直到一發炮彈在身旁爆炸,他倒在了血泊里。魏巍在急救所見到戴篤伯時,他全身裹著厚厚的紗布,唯有一張面容沒有被無情的炮火傷毀,還處在深度昏迷中。魏巍深情地說,戴篤伯與他有相似的人生經歷,都畢業于農村簡易師范學校,都擁有當一名老師的理想,但都在青春好年華時,放下了手里的教鞭,走上了解放全中國和抗美援朝的戰場。
我聽了這話久久沉默,頓感青春這個字眼是沉甸甸的。而今的年輕人生活在和平安寧的中國,但可否知曉: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我拜訪魏巍先生時,將我一本寫青春的散文集《多夢的花季》呈送先生賜教。魏老笑著說:“小劉,我送你一幅字吧。”言罷,揮毫寫下:“藝途無止境,但盼后來人。”
那天,離開魏老的家,我腦海里一直晃動著“青春”兩個大字。年輕時,我從來也沒如此深悟到,生命里的青春會如此多嬌。這讓我想起久遠年代,那首母親平日喜歡唱,且耳熟能詳的歌曲《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我想以過來者的身份,寄語年輕朋友們:在人的生命中,青春不是資本,是責任;青春不該逍遙,該奮斗;青春不要揮霍,要播種。生命里的青春不光是今天的光環,更是明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