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多年前,我們上中學那會兒,曾經學習過作家魏巍寫的《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課文,語文老師還讓我們背誦下來。后來我們觀看了《上甘嶺》《英雄兒女》等反映抗美援朝題材的電影,還有禮贊楊根思、邱少云、黃繼光等志愿軍英雄的書籍、刊物和小人兒書。這些日子,我又聆聽了志愿軍老前輩、志愿軍老兵的后代和有關同志講述的抗美援朝的故事。
泰川機場修建往事
說起參加志愿軍去朝鮮的經歷,已經95歲高齡的趙廣厚至今還記著很多事情。
趙廣厚1931年4月出生在山西省代縣,他18歲那年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1951年1月,他所在的第36軍移駐河北省衡水地區。同年9月,第36軍被編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第36軍,開赴朝鮮執行修建機場和后方警戒任務。
那時的趙廣厚在36軍107師師部擔任宣傳助理,部隊到達朝鮮后,他看到身邊有不少部隊直接開赴前線參加戰斗,于是,他主動請求到作戰部隊去。部隊首長雖然沒有同意他這一請求,但還是把他安排到修筑朝鮮泰川機場的部隊。這個部隊雖然沒有直接和敵人真槍真刀地拼殺,但他們的任務仍然是十分艱巨的。
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我軍的武器裝備相對落后,部分飛機還是蘇聯支援的。為了能在戰場上爭奪制空權,方便我軍飛機停靠和運輸物資,志愿軍總部決定在朝鮮部分地區修筑院里機場、南市機場和泰川機場。
趙廣厚參與建設的泰川機場位于山坳里,附近不遠就是大寧江。為了盡快建好機場,他們部隊的指戰員在施工區域忙著平地、砍樹、尋找砂石料……那時沒有現代施工工具,搬運砂石料的速度并不快,導致工程進度比較緩慢。
趙廣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如果有荊條就好了,可那里找不到荊條。他和戰友張世力一商量,都想到了稻草。他們倆的家鄉常用稻草搓草繩,于是嘗試著用稻草編筐。部隊首長得知后,對他們的發明十分贊賞,并調來一些戰士和他們一起編稻草筐。參與機場建設的指戰員就用這些稻草編的筐從河里往機場運砂石,夜以繼日地輪流施工。
為了保質保量地建設泰川機場,部隊還成立了采石、篩沙、運輸等各種專業隊。此外,趙廣厚的戰友們也都積極想辦法,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陸續自制了很多土工具。有了這些條件,機場建設的施工進度明顯提高。
志愿軍在這里修筑機場期間,美軍經常派飛機在天空偵察,很快發現了泰川機場這里的動靜,于是派B-29轟炸機前來狂轟濫炸,造成一些來不及進防空洞的戰士負傷或犧牲。等敵機一走,大家馬上從狹窄的防空洞里跑出來,填埋彈坑,繼續修建機場。部隊除了白天施工,晚上也施工,可敵人為阻撓志愿軍建設機場,晚上也來轟炸,他們先投下照明彈,然后再投下重磅炸彈。
修建泰川機場任務緊急,要求嚴、標準高,參加泰川機場建設的全體指戰員,面對敵機的狂轟濫炸,隨時都會出現傷亡以及施工條件差、環境極為艱苦的情況。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夜以繼日地突擊搶修,從1951年9月20日開工那時起,僅用了一個多月就提前完成了任務,為志愿軍空軍部隊支援前線作戰、粉碎美軍“絞殺戰”封鎖、保障后勤與物資運輸創造了有利條件。
正如趙廣厚所說:“我們雖然不像作戰部隊的戰友那樣,到抗美援朝的前線奮勇殺敵,但我們修建的每一條飛機跑道都是射向敵人的子彈。”
1951年12月,趙廣厚所在部隊從朝鮮返回祖國,駐扎在河北定縣(今定州)……后來,趙廣厚到北京軍區后勤部工作……直到離休安度晚年。
在趙廣厚的家里,當我們看到他佩戴著三等功軍功章,與老伴兒和女兒合影的那張照片時,趙廣厚對我們說:“這是朋友給我們照的。比起犧牲的戰友,比起那些真正的英雄,我只是一個幸存者,我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兒。”
他以奇襲“白虎團”為榮
在北京市通州區軍隊離休退休干部休養所曾經有一位志愿軍報務員楊永來,我從所長關志軍等同志那里了解了楊永來參加抗美援朝的一些經歷。
楊永來1932年出生在河北省安新縣,16歲參軍入伍。1951年6月,19歲的楊永來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擔任第68軍202師通信科的報務員。
楊永來回憶說:“當年,我們背著電臺,抬著手搖發電機與師機關一起隨大部隊入朝。當時的鴨綠江大橋已經在1951年2月被敵機炸斷,又趕上雨季,根本找不到路,我們部隊走了十多天才到達預定的朝鮮戰區。”
楊永來他們用的是老式電子管電臺和手搖發電機。他和戰友經常要背著電臺,抬著手搖發電機上戰場。每逢遇到敵機轟炸,他們為了保護電臺和發電機,哪里隱蔽,哪里不好走就走哪里,甚至用身體保護電臺等設備。有一天,敵機來襲時,楊永來和搖機員正在發電報,敵機投下的炸彈帶著長長的呼嘯聲從天而降,在那一瞬間,楊永來本能地撲過去保護電臺,炸彈在他身后爆炸,一位搖機員不幸犧牲了,他也受了輕傷。
那時部隊的報務員十分稀缺,電臺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人,電臺是司令員的“耳目”以及司令員與部隊之間的聯通紐帶,必須保證收發報及時準確。為了每天都能及時準確收發電報,楊永來所在師部三個報務員晝夜三班倒,6個搖機員輪流手搖發電,24小時不間斷收發電報,眼睛都不敢眨,隨時盯住電臺,隨時收發電報。楊永來曾說:“那時候遠距離的通訊就靠發電報,我們就是部隊作戰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我們部隊在朝鮮戰場將近四年,先后參加了1951年秋季防御戰役和局部戰術反擊作戰、1952年秋季戰術反擊作戰……”
電臺用的10個阿拉伯數字和26個英文字母在楊永來他們的手里,伴隨著滴滴答答的聲響以密碼的形式,準確傳遞著消息和部隊首長的重要命令,為取得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留下了“永不消逝的電波”。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楊永來和戰友一次次快速而準確地收發電報,受到首長的表揚,他也兩次榮立三等功。
楊永來在部隊干過通訊員、測繪員、報務員、電臺臺長等多個職務……令人惋惜的是,他于2023年與世長辭,享年91歲。
楊永來生前最喜歡看京劇《奇襲白虎團》,這是志愿軍在金城全線發起的夏季反擊戰役中的一次著名戰斗。他最愛唱劇中的很多經典唱段,因為奇襲“白虎團”的戰斗就發生在他所在的68軍。平常,他幾乎從不跟家人說起在朝鮮戰場的那些事兒,但說起奇襲“白虎團”來,他總會十分自豪地說:“我們68軍最露臉的事兒就是奇襲‘白虎團’,十幾個戰友才用了十幾分鐘,就打死敵人97個,活捉19個,還繳獲了大量武器,為金城戰役的全線勝利打下了基礎。在京劇《奇襲白虎團》劇中拔下‘白虎團’團旗的那個戰士原型就是我的戰友包月祿,他和我同齡。‘白虎團’團旗作為抗美援朝戰爭的文物,如今被保存在軍博。”
開山鑿洞
建龜殷鐵路的硬骨頭
抗美援朝75周年紀念日將臨,我和著名攝影家武政一起,來到位于豐臺區的紀念抗美援朝75周年籌備組,聆聽了北京抗美援朝紀念館創始人何鳳蓮聲情并茂的講述。
已經進入古稀之年的何鳳蓮有六位親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她的父親何景山曾經參加了朝鮮龜殷鐵路建設。此外,還有一段她的大姑和父親在朝鮮戰場巧遇的傳奇故事。
何景山1930年出生在唐山市遷安縣(今遷安市)新軍營村。他14歲那年參加了八路軍冀東軍分區的灤北支隊,一年多后被黨組織批準“火線入黨”。在部隊,他學會了制作炸藥和開山炸石,經常參加送情報工作,還參加了端鬼子炮樓等戰斗。何景山20歲那年轉業后,被安排到北京鐵路局武山石礦工作。這個礦山主要為鐵路工程提供專用材料——道砟石。1952年10月,他第二次入伍,和武山石礦的300多名技術工人被組織安排加入到志愿軍鐵道兵第五師,他們入朝后的任務是搶修被敵機炸毀的鐵路和橋梁。
1952年11月,艾森豪威爾當選美國總統。在朝鮮戰爭中,他打算在朝鮮戰場搞第二個“諾曼底”。鑒于這種情況,毛主席于1952年12月20日及時發出命令:“準備一切必要條件,堅決粉碎敵人登陸冒險,爭取戰爭更大勝利。”黨中央隨即決定,在朝鮮北部秘密建設一條東西走向、長129公里的龜城至殷山的鐵路,把3條縱貫南北的老鐵路干線串聯起來,以確保志愿軍部隊和武器裝備等物資及時運往前線,同時接運傷員回國治療。
這項任務十分急迫,參與這條鐵路建設的志愿軍鐵道兵部隊只能邊勘察、邊設計、邊施工,日夜不停地建設這條鐵路。
那時,何景山擔任了鐵五師零八部施工工長,他們的前期任務是打隧道,為后面的鐵道兵部隊建設鐵路創造條件。因此,他挑選了28名技術好的戰友,負責零八部施工段打眼放炮,便于其他戰友打隧道。零八部施工段的任務是先在山坡上往下挖50多米深,然后再掏洞,開辟鐵路隧道,如同現在修建地鐵那樣。他們在施工中面臨著天寒地凍、山多難施工、施工工具匱乏、沒有打隧道的專用施工機械、敵人頻繁來飛機轟炸、后勤保障困難等諸多現實問題,而且工期特別緊迫,他們只能用鐵鎬、鐵鍬、鐵錘、鋼釬、撬棍等簡陋的工具施工,晝夜不停,與時間賽跑。
何景山除了和戰友們一起施工,還要計算每天炸藥的用量和施工進度,安排專人管理炸藥,避免炸藥受潮。由于敵機的頻繁轟炸阻礙了后勤部隊前來送施工的炸藥,所用的炸藥快用完了。多虧了何景山在進入零八部施工前,把在當八路軍時學到的炒炸藥做“土炸藥”的技術全用上了,就地取材自制了很多“土炸藥”,要不然真的要影響他們零八部的施工進度了。
何景山和他的戰友每天都要面臨如同蒼蠅一樣的敵機來襲擾。每逢敵機試探性地扔下炸彈或者用機槍掃射時,他們都嚴守戰場紀律,隱蔽起來不暴露目標,避免被敵人發現,破壞鐵路建設。
何景山的戰友李子和所在的掌子面有五六個戰友正在緊張地施工時,忽然,敵人的炸彈落下來爆炸了,碎石也跟著落了下來,他們都昏了過去。等陸續醒過來那一刻,他們都想互相摸一摸,看看誰負傷或犧牲沒有。李子和在狹窄而又黑暗的空間摸到一個物件像鐵锨,可又覺得軟乎乎的不像,原來是一條人的斷腿。此時,李子和感到身邊的石頭上往下滴水,他想,這里哪兒來的水?于是,他用手指蘸了一點兒用舌頭舔了舔,感覺有咸味兒,用鼻子一聞還有血腥味兒,他這才意識到,身邊這位戰友的身體被炸成好幾截,他再也不能和這個戰友一塊兒打眼放炮了。多年前,當李子和向前來看望他的何鳳蓮說起這段經歷時,淚流滿面,哽咽地說:“幾分鐘前,我們還一塊兒打鋼釬,怎么一會兒變成這樣了,人說沒就沒了呢?”“戰場上真是不給你留時間,你也想不到你啥時候就犧牲了。”
龜殷鐵路全面開工命令于1953年1月31日正式發布后,十多萬志愿軍鐵道兵開展了鐵道大會戰,建成了129公里長的這條新鐵路,并于同年3月31日凌晨3點勝利通車,提前實現了毛主席“一月入朝,二月開工,四月完工”的戰略決策。
英雄的志愿軍鐵道兵,在距離前沿陣地不到150公里的弧形地帶,面對敵機的狂轟濫炸,筑起了一條“打不爛,炸不垮的鋼鐵運輸線”,為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何景山所在的鐵五師零八部在龜殷鐵路建設中榮立集體二等功,他個人榮立三等功。武山礦區300多名參加志愿軍鐵五師的戰友,僅僅從朝鮮回來120人,其他戰友都犧牲了。他入朝的時候體重180多斤,1953年10月回國時還剩120斤。何景山回國后,仍然回到武山礦區工作……
戰場巧遇
抗美援朝期間,何鳳蓮有六位親人參加了志愿軍,除了她的父親何景山,還有她的舅爺孫智、二姥爺李瑞民、舅舅鄭東弼、大姑何文英和她如今的親家汪夢陽(何鳳蓮兒子的岳父)。
在朝鮮戰場上,涌現出很多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王文清與王芳相認的傳奇故事,比如鄧華司令員與兒子同在朝鮮戰場……還有何文英與弟弟何景山巧遇的故事。
何景山的父親去世早,他母親雙目失明,面對家里孩子多,生活艱難,他母親就把他的大姐何文英賣到東北給人家當童養媳,換回幾斗高粱和大豆。那時,何景山才5歲。后來,何文英在東北參加了民工自發組織的擔架隊,來到朝鮮參加抗美援朝,不久當了志愿軍的衛生兵。那時,何景山并不知道他大姐和他都在同一個部隊。那次何景山遭敵人細菌彈侵害,造成呼吸困難,于是就去部隊衛生所治療。當時有個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年輕衛生員跟何文英說:“大姐,咱們這兒又來了一個河北的老鄉。”
何文英見到何景山后就問:“你多大了,你是河北哪里的?”
何景山說:“我24了,是唐山遷安縣新軍營的。”
何文英聽了,一下子愣住了。她想,新軍營只有她們一家姓何,眼前的這個戰士莫非就是二弟?但她又不敢肯定,因為她的哥哥叫何文祥,妹妹叫何文琴,而面前這個戰士叫何景山,于是就問:“你爹是誰呀?”
何景山說:“我爹是何慶山。”
何文英聽了,連眼神兒都變了,激動地淚流滿面,她緊緊拉住弟弟的手說:“你不認識我了?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何景山聽了搖搖頭。何文英又說:“我是你大姐啊。”何景山終于醒過味兒來,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他緊緊握住大姐的手激動地說不出話來,他做夢也沒想到,能在朝鮮戰場見到大姐。大姐對他問這問那,還問他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兒。何景山馬上告訴大姐,自己的名字是參加八路軍時,部隊首長給起的。
何鳳蓮十分感慨地說:“如果我父親不去衛生所,他們姐弟倆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相認了。”
2018年,離休后的何景山因病去世,臨終前,他多次囑咐何鳳蓮,一定要把珍藏的志愿軍物品公開展出,讓大家了解抗美援朝這段歷史,珍惜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幸福生活。這些年來,何鳳蓮遵照父親的囑托,千方百計搜集抗美援朝老前輩在戰場上使用過的物品,總計征集到三千多件。她還賣掉自己的住房并貸款籌建了三個區域不同類型的志愿軍紀念館。這些年,何鳳蓮每年都要看望200位健在的志愿軍老兵。她先后認識了3000個志愿軍老兵,并以手寫的方式整理志愿軍檔案和老兵的故事;組織全國各地部分立過戰功,身體硬朗的志愿軍老兵來北京天安門廣場和軍博參觀,實現了他們幾十年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