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終究是易腐的,那繚繞舌尖的余味,如何能凝結成不凋的花?欲收藏人間煙火,竟需另辟蹊徑——目光所及,老店門楣上那方方正正的匾額,原來就是刻入木石的舌尖記憶,是凝固于墨色里的世代相傳之味。美食菜譜、宴會菜單是“味覺史記”;復刻一席舊京風味盛宴,穿越回六十年前是夢想成真。
美食之碑
美食老字號匾額,這古建筑之魂,自秦萌蘗,至明清蔚然成林。它集書法、篆刻、木雕、堆灰、泥金諸藝于一身,懸于巍巍門楣之上,與建筑交映成輝。古之匾額,多為樟、杏、楠等良材,木質尤能忠實傳遞題匾者筆底風骨。其形長方,尺寸依門庭而定,或懸門額,或綴檐下,歷來不僅是裝飾,更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身份昭示:帝王御筆,是煊赫門庭無上榮光;尋常匾額,亦必請鄉賢擇句,拜名士揮毫,再付巧匠精雕細鏤,黑漆為底,金字閃耀,遠望便覺堂皇大氣,威嚴自生。
匾額收藏,曾屬冷門僻徑。然近年來,其文化之蘊藉與藝術之精微漸為人識,市場行情悄然水漲船高。御賜之匾,尤受藏家青睞:順治帝“履中蹈和”匾與慈禧“延歡納豫”匾,皆以16.5萬元成交;同治帝“德炳朱方”匾,價值38.8萬元;而一方乾隆御題之匾,竟拍出160萬元天價——這沉甸甸的價格,正是歷史與藝術在歲月里無聲發酵的醇厚價值。
最富人間煙火氣的,當屬那些“老字號”匾額。它們曾是城市繁華的活化石,如今更成了我們味覺記憶的圖騰:當你駐足于一塊“全聚德”或“都一處”的老匾之下,那些消失在時間里的吊爐烤鴨的酥香、濃湯彌漫的醉香,豈非瞬間穿透歲月,重新彌漫于鼻息之間?這些匾額,是凝固在墨韻雕工里的無形滋味。美食老字號匾額收藏,重其書者身份。進士翰林、文人大家的墨跡,價值陡增數倍乃至數十倍。雕工亦是時代密碼——清代繁復奢華,明代則尚簡樸大氣。前人所言極是:“以匾研史,可以佐志;以匾學書,可得筆髓。”匾額不僅是建筑的點睛之筆,更是我們通向過往的一道幽深門徑,是古老滋味在文明長河里沉潛的證明。時光流轉,珍饈終會消散。然而門楣上那些靜穆的匾額,卻悄然將一瞬的煙火凝成永恒——它沉默如碑,刻錄著人間百味的密碼;它高懸如星,照亮我們尋味歸家的路。真正的美食收藏,竟在這方寸木石之上,在墨痕與雕紋間永存了人間至味的魂魄,那匾額如碑,銘刻的正是人間煙火的不朽之香。
一冊煙火
資深的吃貨世界,不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我收藏多冊歷年老菜譜,將書本中的內容搬到餐桌上,讓人們嘗一嘗“姥姥”的味道。《菜譜集錦》是 1961年出版的,清代美食家袁枚所著《隨園食單》、晚清王士雄撰寫的《隨息居飲食譜》……這些都是美味最得意的收藏。
通過藏品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將這些老食譜里的菜搬回餐桌。不少菜式現在已經看不到了,特別是書上所說的不少原料,很難找,如想盡量把它還原太難了。比如醬椒魚頭,老醬是以前家庭自制的一種甜面醬,現在可不好找了。為了尋找這種醬,可要費不少功夫。這種“土調料”,只能跑到一些偏僻的房山、門頭溝的鄉下去搜羅。
老食譜中所指的不少原料都和現在的不同,“陳年蘿卜干,可不是現在搭稀飯的小菜,那種蘿卜干需要腌制很長時間,顏色呈現出黑色。”按照食譜記載,當年黑色的陳年蘿卜干比較常見,甚至腌制幾十年的都有,還有傳統制法的豆腐現在也基本見不到了。這些限制都讓在復制這些菜肴時費不少心思。
復刻味蕾
如今,有人正執著于讓這沉埋的滋味重新復活,將昔日盛宴的魂魄從泛黃紙頁中召喚回來。依據古譜,試著復刻一席舊京風味盛宴,便有了這般模樣:
冷碟四品,初啟味匣:麻油野雞絲,取清《調鼎集》之法,山野之味以麻油輕裹,絲絲縷縷,鮮韌中透出幽香。水晶頭肉:《隨園食單》所贊“精絕”者,凍如琥珀,肉若凝脂,入口即化清寒。老醬蘿卜干:墨玉般的陳年蘿卜干,老醬濃醇點化,咸鮮中沉淀著歲月的深長。椒鹽酥炸小鯽魚:胡同舊憶,薄鱗裹面入滾油,炸作一身金甲,酥脆咸香。
熱菜五味,煙火正濃——醬椒蒸胖魚頭:幸得鄉野尋回的老醬,配以鮮椒,蒸出那被時光遺忘的渾厚濃香,魚腦如脂玉。素熊掌煨冬筍(代古法熊掌):取《隨息居飲食譜》“素肴精要”,以魔芋精工雕琢,佐以冬筍、口蘑,以濃湯煨透,腴美幾可亂真。蔥燒海參王:濃赤醬汁裹挾著肥厚刺參,大蔥段燒至焦香軟糯,膠質豐盈,滿口流年富貴。糟溜鴨脯三白:古譜“三白”精粹,鴨脯、魚片、雞片,以陳年香糟賦予靈魂,滑嫩間糟香雋永。鍋塌豆腐盒:尋回鹽鹵點漿古法豆腐,夾入秘制餡料,慢火細煎至金黃,外酥內腴,豆香滿溢。
壓席至味,京華底色——爐烤填鴨:棗木明火中浴火重生,薄餅裹起酥脆鴨皮、甜面醬、瓜條,一口咬下,便是半個世紀的京華煙云。豆汁兒配焦圈:酸冽豆汁喚醒味蕾,焦圈酥脆,地道老北京魂魄,盡在咸菜絲的點睛之間。
甜點二道,余韻悠長——豌豆黃,宮廷細點,澄黃如玉,清甜細膩,入口化作一縷豆香微風。杏仁豆腐,冰肌玉骨,杏仁清露凝凍,撒上糖桂花,幽香襲人,如咽下月白風清。最后,上一大缽子酸辣烏魚蛋湯。
復刻一席舊京風味盛宴,終于化作舌尖的驚雷,這豈止是食材的拼接?它是一場固執的“招魂”儀式,招回那些被歲月磨蝕的鄭重與歡喜。席間人們舉箸,亦舉起了一種沉甸甸的、名為“日子”的虔誠。那曾如節日般輝煌的“吃席”,原是在漫長光陰里對尋常煙火最深沉的朝圣。在速食碾碎一切滋味的時代,偏有人俯身于泛黃冊頁之間,在醬香與時光的罅隙里打撈“沉船”,讓宴席成為穿越時光的渡口。當銀筷輕輕提起一片薄如蟬翼的醬牛肉,我們拎起的,是沉甸甸的舊日煙霞。那滋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一個在效率洪流中消逝的節日,便重新在煙火人間復活了。
原來所謂“頭火大廚”的滋味,正是我們用舌尖翻閱的、一卷卷關于生活的文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