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是1950年時從湖北來北京工作的,同現在北漂的人一樣租房住進了四合院。開始父母租住在東城區北新橋新太倉的一個大雜院里,我和二哥都是在這兒出生的。1965年父親工作單位安排,我們搬到交道口小三條一個三進四合院居住,這一住,就是整整六十年。
我從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工作直至退休都是在東城區內完成的。經過近七十年強大的地域文化的滲透和滋養,北京的習俗、老理兒、情懷,早已不知不覺體現在我的言談舉止之中。對北京這塊土地的熱愛,更是融入血液,四合院的印跡亦是通過點點滴滴、普普通通的生活留在我的記憶中。
糊窗戶的樂兒
現在的年輕人真的不能想象,一層紙怎么抵御冬天的寒風,而我們小時候就是這么過來的。每年“十一”國慶節一過,媽媽就開始張羅糊窗戶了。
用了一年的窗戶紙經歷了風吹日曬不僅泛黃,還有些地方破損,換上新紙不僅屋里顯亮堂,關鍵是能夠保溫。我家住前院北房靠東邊的兩間,這房的構造是標準的四合院正房,前出廊,后出廈。其中東側的一間,南面的矮墻上是兩扇大玻璃窗,再往上是木條橫豎交錯組成的方格子窗戶。靠西側的則是三間北房,正中的那間應該是以前的堂屋。中間一個門,左右各兩扇木隔扇,組成一面墻。每面隔扇下面是薄薄的木裙板,上面的是“步步錦”圖案的窗欞。這些窗戶上的窗欞冬天都要用窗戶紙糊起來。
我印象中窗戶紙大概是一米乘一米二左右,算起來一共要買十余張,而紙就在北新橋路口南西側的文豐文具店買。窗戶紙叫高麗紙或毛頭紙。據說古時產于朝鮮半島,近代河北遷安地區也生產。它是以桑皮和白紙邊為原料制成,紙質厚實、粗糙,韌性比較強,呈灰白色。跟售貨員一說糊窗戶用,就給拿這種紙。
糊窗戶也算是個大活兒,我媽帶著三個孩子全家齊上陣。先要騰挪窗戶下邊床上的被褥、父親書桌上的書籍稿件,窗臺要用舊報紙鋪上,免得塵土糨糊漏下,不好收拾。媽媽用白面打糨子,糨子不能太稠也不能太稀,太稠抹不勻,厚的地方干了紙就裂;太稀了糨糊掛不住,紙還容易破,總之打糨子還是需要一定的技術含量的。接下來我們幾個小孩兒則各就各位,大個的登著凳子,站高高,開始撕舊窗戶紙。舊窗戶紙一捅就破,一拽一大條和著去年的塵土下來。接著就要用濕布把窗框和窗欞這些地方潤濕,再用小鏟兒把陳舊的糨糊、舊紙鏟干凈,還要把窗欞上的塵土一一擦拭干凈,確保窗框四周和窗欞上干凈。窗框如有灰土,紙就粘不牢。隨后就要往窗框和窗欞上抹糨糊,下面還要有個人裁紙,遞紙。上面的人要先把窗戶紙粘上一個邊,然后手拿一把新笤帚,輕輕地順著橫掃過去,讓紙與四邊窗框、中間的橫豎木條緊密貼合。我家窗戶大,一張紙不夠,還要裁一條紙補在邊上,耐心、細心都要體現出來。里屋窗戶糊好后,轉戰外屋,外屋就要麻煩些,窗欞密且多,都要一一清理干凈。每個橫豎欞都要抹上糨糊,讓紙粘牢固,不然北京冬天的老北風容易把紙吹破。
這活兒一干就是小半天,我們兄妹三人灰頭土臉,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牙齒倒顯得白白的。歡笑伴著塵土,逗趣攪著糨糊都粘在我家的窗戶上。
糊窗戶,糊出了家的溫暖,也糊出了歲月的寧靜與美好。
院里冬天的水管子
1980年代之前,北京平房院里不管住幾戶,不管住多少人,只有一個公用的水龍頭,那時我們叫它水管子。
水管子是從地下走管進院的,出地面一米左右高,有一個龍頭開關。下面是個方形石鑿的下水池,接水倒水都在這兒。家家淘米洗菜,洗臉漱口,洗衣刷痰盂都要到水管子這兒來。每到做飯的點兒或休息日,水管子這兒總是聚集幾撥人,排隊等候。一邊干著活兒,一邊聊著閑片兒,熱鬧極了。
北京的冬天,最低氣溫零下十幾攝氏度,露天的水管子里有水就會結冰凍裂,要是凍裂了不僅停水還要全院分攤換水管的錢,因此冬季每天關水管子就是全院的大事兒了。
冬天天黑得早,晚上五點鐘左右天黑之前就要關水管總閥。自來水主管道埋在胡同里的地下,大概深1.2米左右。在每個院子門口設一個彎頭,拐進院里。門道里有個井,井里有進水的總閥,挨著總閥有一塊水表,記錄全院用水情況。水表旁邊就是回水用的水龍頭。回水就是把院里水龍頭到水井總閥之間水管里的水排空,避免水管里的水結冰。回水時要先打開院里的水龍頭,嘩嘩放水,再掀起水井上的木蓋,將一根1.5米長前頭帶小叉子的鐵桿伸下井,關閉進水的總閥,等院里的水龍頭不流水了,再打開回水管,清空水管里的水。有時怕沒排凈,還要對著院里的水龍頭使勁吹,讓水管里的水都流到井里。這樣水管里沒有水,就不會結冰了。趕上北京來寒流降溫,還要給水表、總閥蓋上草簾或舊棉套。最后把木井蓋放下來,蓋好水井,這套活兒才操作完成。
冬季四個月,不管刮風下雪,每天晚上天黑之前要前后院招呼大家接點水,然后關水管。早上上班前,要把總閥打開,方便大家用水。這活兒不僅要一定體力,還要有責任心,特別是有為大家服務的公德心。
我們院一共住了九戶人家,到了冬天就輪流,一家值一個星期。年輕人下班晚,到家天都黑了,接孩子做飯忙忙叨叨,經常忘了值日的事兒;院里的大媽們年紀大,操作起來確實費力。冬天為輪流回水常常起糾紛。有的時候忘了回水,第二天全院就沒水用,澆好幾壺開水都不一定能化開,弄不好水龍頭裂了,大家還要湊錢買新的。冬天的這四個月特別麻煩。
大概是七十年代中吧,西屋的劉大爺退休了,這活兒他就主動承包了,義務為大家服務。劉大爺是河北三河縣人,年輕時來北京闖蕩,學了做飯的手藝,在煤炭公司食堂工作。劉大爺是個老派兒人,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是傳統著裝。冬季披著一件中式對襟大黑棉襖,永遠敞著懷,下身穿一條黑色棉褲,寬腰大襠,褲腿寬松,褲腰一緬扎著寬腰帶,褲腳也扎著綁腿,民間俗稱緬襠褲。腳蹬一雙手納的千層底黑布鞋,走起路來帶著風。劉大爺見了街坊早早就露出笑臉,客客氣氣地打招呼。“金大媽,您遛彎去啊!”“曹姥姥,您還沒歇著呢!”院里誰家有活兒,只要他見著了,總會過去幫一把。
每天天黑之前,劉大爺披著大棉襖,前院后院招呼大家:“關水管子啦!接點水吧!”等大家接了水,劉大爺就開始回水程序一通操作。這一承包就是十多年。
我們院里,因為有了劉大爺,冬天不僅沒斷過水用,而且消除了因為關水引發的矛盾。
劉大爺是個好人!
劉姥姥家的烙餅
說起院里西屋劉姥姥家的烙餅,那焦黃焦黃的大餅就浮在眼前,似乎還聞到了香味。
我媽媽是南方人,1950年隨父親來北京。不會做面食,米飯青菜一直在我家餐桌上占據絕對的主角,最多是在胡同口糧店買幾個饅頭換換口味,餃子更是沒登上過餐桌。所以西屋劉姥姥一烙餅,隨著香味四散,我和媽媽就被吸引了,躲在屋里趴在窗戶上窺視。媽媽常常感嘆:劉姥姥真有本事,會烙餅。
劉姥姥是北方人,生了八個孩子,每天洗衣做飯,縫衣納鞋,收拾家務,沒有空閑,但她胖胖的臉上總是露著溫和的笑容,沒有抱怨和牢騷。對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頭發和手。六十年代她大概也有五十多歲了,但她的頭發那個濃密,根根都黑又粗,被隨隨便便剪成短發,用幾個卡子別在耳后。那卡子在她的頭上顯得又細又短,根本控制不住眾多的發絲,總有幾縷垂下來,沾在臉上。小時候我很羨慕劉姥姥的頭發,特想勸勸她,留長發梳成大辮子多好看啊!再有就是劉姥姥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手背上好幾個坑,摸上去肉肉的,軟軟的。我注意到她的手就是看她烙餅時開始的。
每次烙餅是從劉姥姥掀起炕柜蓋板開始的。白面被葫蘆瓢從面口袋里舀出來,放在瓷盆里,劉姥姥一手端著水舀子緩緩倒入溫水,另一只手靈活地在面里攪合著,不一會兒,面粉就變成軟乎乎的絮狀。接著,劉姥姥雙手用力揉著面,面絮在她的手下漸漸變成一個光滑的面團,這是面粉的第一個轉變。揉好的面團被蓋上濕屜布,放在瓷盆里安安靜靜地等待下一個變身。劉姥姥回身拽出大面板和搟面杖,順手把煤球爐火口壓上一個小火蓋兒,將鐵餅鐺放在煤爐上,一切準備就緒,開始烙餅了。
只見餳好的面團被劉姥姥那雙靈巧的手揪成一個一個劑子,每個劑子又被搟成薄薄的面片。劉姥姥拿起油瓶,在面片上淋上一層薄薄的油,撒上鹽粒,輕輕地卷起來,卷成一條細長的面卷,再一圈一圈地盤起來,用她那胖胖的手掌按幾下,繼而用搟面杖搟成一張大餅。
此時,大餅鐺已經熱了,劉姥姥用手托起大餅,放入餅鐺,隨手蓋上鍋蓋,轉身去搟第二張餅。第二張搟好后,就給鐺里的餅翻身,隨著小火的烘烤,面餅慢慢鼓起,劉姥姥繼續給餅騰挪、翻身,大餅漸漸變得金黃,一股誘人的香味開始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香味,濃郁而醇厚,純純的面香,使勁鉆進我的鼻孔里。
餅烙好了,劉姥姥把餅拿出來放在蓋簾上,輕輕地摔幾下,餅立即變蓬松了許多。烙好一兩張餅后,劉姥姥就讓她的孩子給兩家不會烙餅的街坊送去,而我家也在受送之中。我媽媽每次都懷揣復雜的心情,帶著不好意思又欣喜感激的表情收下這份饋贈。劉姥姥烙的餅色澤金黃,邊緣微微焦脆,咬上一口,外脆里嫩,層次豐富,咸香的味道在口中散開,真的讓人回味無窮。
長大后,在各地吃了各種各樣的餅,有放肉的,有放菜的,有放蔥的,有放椒鹽的,但都趕不上劉姥姥的家常餅香。這普普通通的家常餅,不僅是美食,更是我們院里溫暖與幸福的象征。那獨特的香味和口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打棗的趣事
我們后院有兩棵棗樹。一棵在西廂房前面靠北邊,一棵在東廂房前面靠南邊,分別站立。樹身粗壯,樹皮皴裂,宛如老者布滿皺紋的手背。樹枝繁茂,都在努力向對方伸出手,兩棵樹的枝條在空中交織纏繞,如同給院子撐了個涼棚。關鍵是結的棗又圓又大還特別甜。那時家家都窮,孩子又多,沒啥吃的,所以這樹上的棗就被人們惦記著。
春風剛剛來臨,棗樹枝條上漸漸冒出嫩綠的新芽。沒過幾日,芽苞便舒展開,長成橢圓形的葉片。再過幾日,葉子愈發茂密,層層疊疊地覆蓋在樹枝上。隨著氣溫升高,每片樹葉葉片的下面就長出淡黃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一簇一簇。棗花雖不張揚,但依舊引來蜜蜂、蝴蝶在其間穿梭忙碌。
到了夏天,枝葉更加繁茂,濃蔭如蓋。兩棵棗樹的樹冠將整個后院遮蔽,十分涼爽。
秋天終于來了,棗樹上掛滿了一顆顆綠色的果實,三五成群,挨挨擠擠,隨著微風吹過,搖搖晃晃,引得院里的孩子們口水橫溢,天天往后院跑,看看棗紅了沒有。
眼看著青棗漸漸褪去稚嫩的外衣,換上紅彤彤的盛裝,采摘的日子到了。
我們院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允許個人私自摘棗,因為棗樹是公有的。所以要找一個周日,每戶都有人在家,全院一起打棗。那個年代人們就是本分,院里的大孩、小孩,沒有一個去偷偷摘棗。
摘棗的日子到了,就像過節一樣,全院老老少少眉開眼笑,早早準備了竹竿、澡盆、小鍋,各自還帶了布包。壯年男人上了廂房,將竹竿舉起來在樹枝間狂揮,樹下的女人和孩子們被棗砸中腦袋的叫疼聲,撿到大棗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隨著棗雨紛紛落下,歡叫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院里的五哥、老七、大小子幾人正是十幾歲的青春少年,積壓已久的摘棗欲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噌噌幾下就上了樹。他們都身穿跨欄背心,下擺扎在褲子里,在樹上站穩之后,一只手揪開領口,一只手順著樹枝往懷里捋,棗和樹葉就都進了背心里邊,不一會兒胸前就鼓起來了。麻利地下樹,將背心里的棗倒給地面接應的妹妹,然后一轉身,噌噌又上了樹。這樣摘棗的速度是提高了,但隨樹葉捋進背心的還有洋辣子。洋辣子學名是綠刺蛾,它的身體呈橢圓形,較為肥碩,顏色為綠色,在樹葉里不易被發現。它的體表長有許多毒刺,這些毒刺與其體內的毒腺相連。毒刺接觸人體后,很容易折斷在人體皮膚內,引起皮膚紅腫、疼痛、瘙癢等癥狀。打棗結束后,總能看見老七和大小子呲牙咧嘴地脫下背心,在院里水管子下面沖洗被洋辣子蜇傷的皮膚。
大家自覺地將一部分撿的棗都倒進一個洗澡盆里,留著給沒參加打棗的人家。然后大家一起打掃戰場,將樹葉樹枝歸攏一起,用塑料布兜起來運到胡同里的垃圾站。
這之后我們就各回各家,享用甜甜的大棗,回味打棗的樂趣。
那時雖然物質匱乏,但人們的愛心不少。
一晃七十年過去了,在平房生活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驀然回首,仿佛這些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現在人們的生活較之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兒時的情趣也隨著歲月流逝不復存在了。
謹以此文表達對四合院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