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法國小說家、詩人、考古學家、漢學家,在他短暫的一生中,自1909年至1917 年間,曾先后三次來到中國。第一次旅華發(fā)生在1909年4月,他以法國海軍見習譯員的身份,從馬賽港出發(fā),乘坐輪船,途經也門、埃及、斯里蘭卡、越南等國,于5月28日到達上海,正式開始中國之行。北京是謝閣蘭1909年中國之行中最鐘愛的城市,6月12日,他到達北京,至8月9日離開,實地生活兩個月后,自西向南,穿越半個中國腹地。當謝閣蘭從法國出發(fā)時,他便全程記錄此次行程,沿途給妻子伊馮娜·謝閣蘭(Eve Segalen,書信中使用的是“瑪沃娜”昵稱)一共寫下93封書信。1967年,法國Plon出版社在巴黎出版了這套家書,題名為Lettres de Chine;2010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了由鄒琰翻譯的漢譯本《謝閣蘭中國書簡》。
“期待著真正的中國”
在自西貢去往香港的路途上,謝閣蘭在胡志明市的堤岸停留,當地唐人街的風貌激發(fā)了他對將要登陸的中國的熱烈向往,5月23日,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我從這出發(fā),期待著真正的中國。”他在輪渡上認真查閱中國地圖,抓住一切了解中國的機會,積極與和中國有關的游客攀談,比如曾在法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在中國傳教的法國修士等。因為這些交流的緣故,他間接獲得一些關于中國的信息,到了香港時,甚至認為自己的思維邏輯已經是“中國式的敏銳”了。
謝閣蘭到達中國的第一站是香港,盡管其時香港處于英國人治下,但他仍堅稱香港為中國的土地,從其美麗的自然風景印象中形成強烈的中國歸屬的認同感:“香港真是個光彩奪目的事物。這是中國的第一個影像。因為那高高的山,綠色的荊棘如毯一般,有時云翳掩映在半山腰的荊棘上,這,就是屬于中國的土地,盡管英國人占有了它。”
5月26日,在終于踏上中國大地那一刻,謝閣蘭感慨:“我們從遙遠的地方航來,環(huán)繞著球形的中國緩緩地堅定地向前航行,仿佛溫情脈脈地撫摸著一個美麗成熟果實的表面,我是多么貪婪地想榨出果子的汁啊!”
28日,謝閣蘭到達上海,途中他第一次看到長江,盡管江水泥濘,但他仍以浪漫主義的詩意眼光捕捉到江水的多彩與富有的光澤,將其比喻為“深藍的眼波般的閃爍”,甚至泥漿在他眼里也是可愛的粉色。在到上海后的第三天,他去法國同鄉(xiāng)輪船的餐廳吃飯,并觀看了京劇表演,自認為是“在真正的中國城度過我在中國的第一個真正美好純凈的時刻”。
在上海度過的短暫時光很是美妙,但謝閣蘭對其國際性都市風格很快就失去興趣,認為并非真正的中國風味。他向往著自己在地圖上考量過的那些“方位標”,迫切要去感受“那個極其真切的中國”。帶著這樣的急切愿望,他準備經蘇州與南京,再去往北京。
謝閣蘭所要尋求的“真切的中國”正是在民間,在乘坐火車去往蘇州的路途上,他看到大片的平原、中國式樣的民居以及太湖等。下車后,他特地找了一家中國式客棧,騎驢入城,沿途觀賞北寺塔、拱橋、小巷、石階等,盡管這些風物景象不乏衰敗氣息,但仍讓他覺得新奇不已。尤其是他再次觀賞了京劇,“仍是無以描述形容之感”,打算在北京好好研究這一事物。
6月2日,在乘坐了6個小時的快車后,謝閣蘭從蘇州抵達南京這座“城墻圍著的城市”。他認為城內應有盡有,而城市卻無法與之匹配,南京城是中國城市的縮影:“這有點兒像是整個中國城市的命運,城市永遠充實不了那巨大的城墻。”以富有寓言性質的文字,深刻揭示了中國城市的象征性命運與其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落差。
7日,謝閣蘭經過景德鎮(zhèn),在親歷當地教會的虛偽與丑陋后,他發(fā)出猛烈抨擊:“無論在哪兒,歐洲都拖著它的雜種,無恥下流就從這兒孽生。教會是那么殘酷,頌歌仿佛地獄里的蛙叫。”但他并非是絕對民族主義者,在到達漢口后,他從漢陽煉鋼廠的失敗事例中看出中國管理的落后,發(fā)出如此批評:“這些,就是中國的管理:投資巨大,收效甚微,被無數有利害關系的人侵吞了。”
在切身體驗了幾個中國城市的真實境況后,謝閣蘭帶著新的期待,出發(fā)去北京。
“北京終于到了。我的城市。”
6月12日,當謝閣蘭第一天到達北京時,便迫不及待給妻子瑪沃娜寫信,在信末,他如此深情表達:“北京終于到了。我的城市。”除卻皇城北京中那些高高的城墻、公使館以及氣派的旅館等建筑給予他美好的第一印象,或許也夾雜著一種主觀情感因素,即他自法國出發(fā)到北京,輾轉多地,終于收到了摯愛的妻子積壓多日的來信。妻子的信直寄到北京公使館,所以謝閣蘭落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取信。同時,在當天,他還得到了一個名叫鳳(FONG)的年輕能干的中國男仆。
13日,謝閣蘭在初識北京后,如此表達觀感:“乍見之下,覺得它比我至今為止在中國所找到的一切熱情得多。形象,行人,寺廟,屋檐,都是多姿多彩。”北京的房屋在他眼里充滿趣味性,他將臨街的小鋪子比作一塊塊金子,“當人們在加工它時,它已經舊了,人們就在這塊金子上雕刻、挖掘”。
18日,謝閣蘭搬進臨時租下的一套精致的四合院里,他親切地稱之為在家里,認為之前的自己只能是個流浪的游客。北京的生活讓他感到愜意,他希望北京能成為自己長久的居住地。在新宅院里,他甚至還配備了管家、廚子、馬夫等家政工,他認為北京消費低廉,宣稱“絕對可以用海軍最低的收入在北京生活”。尤其是新管家楊,非常得力,在隨后的西行路程中,全程陪同謝閣蘭,盡職盡責,展現(xiàn)出杰出的管理與交際才能。謝閣蘭對楊的工作能力非常滿意,樹立起在中國生活的更大信心,認為“有了他,我看到了單靠海軍部的薪水在北京生活幾個月甚至一年的實際可能”。
北京生活節(jié)奏悠閑,謝閣蘭每晚沿著紫禁城的城墻散步,感受皇城氣象與古都氣派,“與逝去的上千年頻繁接觸”,街道上的車輛與人們的著裝仍保持著古樸的風格,仿佛來自畫中,讓他產生如同置身文物世界的奇妙感。在飲食上,謝閣蘭也充分領略到地方特色,一些新奇的食物,比如皮蛋、蝦米、黃酒等,都讓他大開眼界。
謝閣蘭到訪過很多北京的名勝古跡,其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天壇,他筆下的天壇是這樣的:“公園占地廣闊,園中柏樹森森,守護著一座寶塔,一大群的亭臺、樓閣、小橋、石碑坊點綴其間,更有三層巨大的圓形大理石平臺,大理石圍欄,大理石地面,而那布滿云彩的天空是平臺碩大的穹頂。”雖然他也去過地壇、碧云寺、鐘樓、鼓樓等,但更喜歡天壇的氣派與神秘。
自7月29日開始,謝閣蘭與朋友奧古斯都等人———奧古斯都也是他此行的法國朋友兼贊助者,用四天時間游歷了十三陵和長城。一方面,繼在南京參觀過洪武帝陵墓后,謝閣蘭在北京又看到永樂帝等人的陵墓,讓他對明帝國的皇家陵墓文化有了更深的印象。另一方面,長城在謝閣蘭筆下是“石頭砌成的長蛇”,漫長的城墻在他眼里并沒有真正的意義,因為在他看來,盡管長城的北面在政治上屬于中國,實際處境卻是袒露于整個蒙古之下。當他身處這道分界線時,“目光在此跨過兩個世界,兩個種族”,不免生發(fā)出深切的歷史憂患感。
8月9日,在旅居北京兩個月后,謝閣蘭與友人一行開啟西下行程,深入中國西北地區(qū)考察。在即將出城時,他發(fā)出感慨,“北京的旅居生活是那么幸福,明朗熱烈,而又忙碌異常”。
“永遠地感受中國藝術”
在1909年的中國之行中,謝閣蘭在深入認識地理的同時,也在不斷探尋中國藝術。他搜集各種工藝品以及文物古玩等,且有一個志趣相投的同伴奧古斯都。謝閣蘭感嘆在北京能夠尋覓到一切理想物品,“我還沒在外省找到任何東西是我們兩個人不能在北京心平氣和地買到的”。
謝閣蘭認為在中國實地收購物品的意義正是在于通過這一行動切身體驗中國藝術:“說到底,這都是些找得到的美麗的東西。但在中國主要應該是找到無法估量的東西:就是永遠地感受中國藝術。人們可以在法國收集到大量器物,可以在這上面變得很博學,但卻矯揉造作,因為他們沒有在這兒生活過。”
在漢口等地時,謝閣蘭就給法國親友郵寄過中國的綠茶和紅茶,并介紹煮茶飲茶的方法。到了北京后,他甚至變成了購物狂,除了購置安家生活物品之外,他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文物與書籍,如景泰藍、玉器、花瓶等,甚至還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物品,比如鴉片煙斗等。他還購買了《道德經》和唐詩集,在法國時他已讀過法文譯本的李白詩歌。謝閣蘭在來中國前學習了一年漢語,并通過了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的漢語考試,或許他對漢語還不夠精通,但無疑中國文化的種子早就植于心間。在他看來,中國藝術品“無論是人或動物的面孔、動作、表情、膚色,他(它)們或搖擺,或滑稽丑怪,或丑或美,都非常真實,比人們所要相信的更逼真”。
謝閣蘭與奧古斯都在北京剛剛會合時在中國藝術觀念上存在差異,但在相處過程中,他以自己的興趣愛好成功感染了這位朋友。他們一起實地考察寺廟、祭壇、名山、陵墓等,這些活動成為日后謝閣蘭來華進行文化考古之旅的重要誘因。
名勝古跡是謝閣蘭感知中國藝術的重要途徑,他在見識到廟宇里五百羅漢塑像后,驚嘆于它們形態(tài)各異,個個竟然都不同;從鐘鼓樓到永定門,他見證了穿透城市兩邊的輝煌中軸線;在內城里,他仿佛觸摸到北京的心臟,捕捉到朝代的更迭與歷史的匯聚,認為城市的這一核心區(qū)是“蒙古城、中華城、滿洲城流浪的中心”;在清西陵中,他懷揣著對“其威名比其統(tǒng)治更長”的雍正帝的敬畏與尊崇,穿越其棲息的道路……
在與奧古斯都的西行路途上,他們繼續(xù)收集有趣的物品,如眼鏡盒、小香料盒、煙斗、郵票、瓷器等。圣誕節(jié)時,他們在峨眉山白雪皚皚的兩千米高的萬門寺里,意外獲得了一只乾隆年間的古典白瓷瓶,謝閣蘭決定將其作為給瑪沃娜的新年禮物。
謝閣蘭在1909年中國之行中已經有意識地開展收集拓片,他甚至計劃以拓片為基礎寫一篇論述漢字的論文,他認為這門中國藝術“既非繪畫也非文學,完全不為歐洲所知”,值得深入研究,向西方世界推介。他尤其鐘情于碑拓,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詩歌集《碑》的文化基礎。在這部詩集中,他獨創(chuàng)了一種獨一無二的“碑體詩”,即每首詩配以一枚碑形圖案,文字題詞的填充是對詩歌內容的詮釋。并且,詩集封面上還題有“古今碑錄”四個隸體字——也是中國古碑上的常用字體,提示這本詩集與“碑”文化的重要關聯(lián)性。
如第17首《鏡子》中的碑形圖案內的三行文字是“人以銅為鏡 人以古為鏡 人以人為鏡”,借用的是唐太宗治國名言:“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人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人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該詩以“鏡子”為題,隱喻的正是文化上的鏡像意義,比如詩句中書寫歷史的借鑒作用:“臣相自鑒于歷史,明亮的寶瓶映出了一切:軍隊的進行、圣賢的話語、星宿的迷離。”以及人應該成為自身的鏡像:“我沒有飾帶,沒有佩珠,也沒有待建的功勛。為了規(guī)范我的個人生活,我自視于平日的自己。”
1909年8月8日,在離開北京的前一日,謝閣蘭回想起香港的經歷,在給妻子的信中,他將香港稱為“最靠近中國和歐洲的地方”,這種距離觀不能只從地理層面去理解,或許更應該從文化層面去理解,即香港的殖民地文化屬性,使得其在中國與歐洲文化之間形成的特殊聯(lián)結。因此,他決定將香港作為與妻子的重逢地。1910年2月,謝閣蘭與妻兒在香港成功會面,這趟歷時十個月的行程暫時告一段落,他的中國書簡也圓滿完成。在《謝閣蘭中國書簡》里,他集中書寫了北京的建筑、民情、飲食、藝術等,以非虛構的書信體寫作提供了辛亥革命前夕北京社會豐富而詳細的狀貌,奠定了他對北京以及中國的特殊情感,成為他日后兩次再度來華的精神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