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在抖音上聽到一位著名主持人說了這樣一段話:
“50年之后,你在哪兒呢?那時候,70后、80后都已經謝幕了。我們可能都變成了泥土、灰塵和空氣,但陽光依舊燦爛,花兒照樣盛開,只是再也沒有你和我了。想到這些,還有什么事情值得計較?還有什么怨恨放不下?所以啊,讓我們放下執念,好好過好當下吧!”
這樣的話放在今天和平安寧的環境里,沒什么問題。但如果放在70多年前,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人們的回答可能不會是這樣。為了子孫后代,不管是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后,都能享受燦爛的陽光和盛開鮮花的世界,他們心甘情愿化為泥土、灰塵和空氣;人民的幸福和祖國的強大,就是他們放不下的執念;為了民族的未來,他們義無反顧地犧牲了自己的當下。
他們,就是中國人民志愿軍。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打響。為了保家衛國,他們跨過鴨綠江,用血肉之軀將侵略者擋在了國門之外。
我的外公魏巍于1950年12月赴朝采訪,寫出了《誰是最可愛的人》,發表在1951年4月11日的《人民日報》上。從此,“最可愛的人”成了志愿軍最動人的名字。
我小時候,外公就經常給我們講志愿軍的故事。后來我成為一名記者,他一直希望我能繼續尋訪志愿軍老英雄,把他們的故事講下去。
2022年,我和原42軍軍長吳瑞林之孫吳鏑共同組建了一個小團隊,走遍全國,采訪了117位志愿軍老戰士,聆聽他們親口講述那場戰爭的故事。2023年,正值抗美援朝勝利70周年,我們專門開設了一個名為“尋訪最可愛的人”的抖音號,讓這些故事被更多人看見、記住。
楊寶起:那時的朝鮮,是一片灰燼
2025年9月3日清晨6點37分,我收到一條微信,是志愿軍老英雄楊寶起的兒子楊立波發來的:“唯同兄弟,我父親楊寶起老英雄今天早上4點50分去世了。”
老人離開時,距離紀念抗戰勝利80周年閱兵式開始僅差4個小時。就讓老人的在天之靈,靜靜守望受閱部隊通過天安門廣場吧。
2022年底,我們采訪了楊寶起老英雄,他是我們團隊采訪的第一位志愿軍戰士。他1930年出生、1947年參軍,1950年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他所在的部隊由步兵調整為炮兵,于12月入朝作戰。當他乘坐悶罐車通過鴨綠江時,看見剛被轟炸過的江橋還在燃燒著大火。
入朝后,楊寶起所在高炮營的任務是在孟中里保衛清川江大橋。最讓他震驚和痛心的,是美國飛機對朝鮮城市的無差別轟炸。
“一天一夜,眼睜睜看著一座城市化成一片灰燼,到處都是尸體,真的太慘了……戰士們看得直掉眼淚。”
楊寶起從小受盡地主和日本人的欺壓,對侵略者充滿仇恨。在朝鮮,他親眼見過美國飛機對稻田里耕作的朝鮮百姓掃射:“根本就是拿人當靶子,練槍法。”說到這兒,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1955年,楊寶起回到祖國后,又把兒子、孫子都送到了部隊。他們是新中國默默無聞的“楊家將”,為了保衛祖國和人民,奉獻了三代人。
柳岳繼:誰的命不是命啊?
我們采訪的志愿軍老戰士,最年輕的也有85歲了。不少部隊、學校、企業經常請他們去作報告,為了把最可愛的人的故事講下去,他們幾乎不拒絕任何邀請。
在河南鄭州,我采訪了這樣一位老奶奶。2021年7月20日鄭州暴雨,她正在外作報告。報告結束后,外面的馬路已變成河流。她是在志愿者的攙扶下蹚水回家的,當時水已經齊腰深了。
這位奶奶不是別人,正是電影《英雄兒女》中王芳的原型——柳岳繼。1950年4月,未滿15歲的她入伍,被編入15軍文工團,1951年入朝作戰。1952年10月14日,上甘嶺戰役打響時,她正好和另外兩名男同志在坑道里慰問演出。
“就感覺那天的炮火特別猛烈。”柳奶奶回憶道,“后來才知道,這就是上甘嶺戰役。”
“打仗不是文工團的事,你們快回來!”上級命令文工團的同志立即撤回。
“一打仗就往回撤,那還是志愿軍嗎?”柳岳繼斷然拒絕。她說:“誰的命不是命啊?他們能犧牲,為什么我們不可以?”
就這樣,柳岳繼成了在上甘嶺坑道里堅守43天的唯一一位女文工團員。她給戰士們唱歌,寫決心書,寫家信,護理傷員,運送物資。
“戰斗非常殘酷。”柳奶奶說,“戰士們上戰場前,都會把自己的背包打好,里面放著鋼筆、手表,叮囑我:‘如果我犧牲了,就幫我寄回家。’”
43天里,190萬發炮彈傾瀉在上甘嶺。死亡與犧牲,都是一瞬間的事。坑道里,火藥味、血腥味、屎尿味混合在一起。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柳岳繼還主動請纓,承擔更危險的任務。
這一天,她要往敵人眼皮底下的一個暗堡里運送物資、慰問戰士。趁著夜色,她和其他戰士悄悄進入暗堡,給大家念了軍長的慰問信,還為戰士們唱了歌。就在要撤離時,敵人一發冷炮正好落在暗堡坑道口,炸塌了暗堡。副排長頸動脈被打穿,當場犧牲;另一名戰士大腿靜脈被打斷,鮮血汩汩外冒。柳岳繼用了三個急救包也沒能止住血。眼看著這位戰士的臉色慢慢變成青色,卻仍以最大耐力堅持著,她拉著他的手,為他哼唱《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用歌聲送他最后一程。
“那天最難過。”柳奶奶聲音低沉地說。
王清珍:我們熱愛和平
我們見到王清珍奶奶時,她已無法說出話。她的孫子劉航告訴她,我是魏巍的外孫,是來采訪她的。她笑了,那笑容像是在迎接家人。我們翻看她的相冊,找到一張著名的照片: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抱著和平鴿,笑得特別燦爛。這張照片的名字叫《我們熱愛和平》。
老人家伸出手拿起這張照片,正著看完反著看。劉航告訴我,這是奶奶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每次都要看好久。
只有理解了他們對于人民,尤其是對孩子們的愛,才能理解他們在朝鮮奮不顧身的原因。
王清珍奶奶是電影《上甘嶺》中女衛生員王蘭的原型。1951年初,不滿15歲的她入朝參戰。1952年10月14日,上甘嶺戰役打響,作為志愿軍45師醫政股收容所的衛生員,王清珍參加了戰斗。有的傷員嘴部受傷無法進食,她就把食物嚼碎,用嘴喂給傷員;有的傷員膀胱受損排不出小便,她就用嘴幫傷員吸出尿液。奶奶還曾為黃繼光整理遺體,她用了三天三夜才將烈士高舉的手臂放了下來,將打穿的胸膛整理好后,才為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讓烈士有尊嚴地安葬。
馮志臣:多好的同志啊,丟到狼窩里了
2025年9月12日,第十二批志愿軍遺骸回國。那些長眠在朝鮮的戰士們啊,或許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還有回國的那一天。而就在一年前的這一天,2024年的9月12日,我們采訪了42軍125師373團3營7連指導員馮志臣,在提到自己的戰友時老淚縱橫:“多好的同志啊!我們把他們丟在狼窩里了!”
馮志臣回憶起一段慘烈的戰斗,茂村戰斗,在志愿軍的戰史上,這是一場小到找不到名字的戰斗。當時馮志臣所在的7連埋伏在茂村附近的高地上,阻擊法國加強營撤退。一塊巴掌大的高地,一上午就被反復爭奪了三次,連長也三次負傷,被抬下陣地,戰斗由馮志臣指揮。
“到了下午,已經獲得了空投物資的敵人又反擊,而此時,我們的戰士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非常疲勞。”馮志臣站起來說:“共產黨員,跟我一起往上沖!”但全連不管是不是黨員,都站了起來,都往上沖。
沖鋒反擊,吶喊聲、槍聲在山谷里回蕩。“四班長楊根武,戰士陳四京、王天、鄭四喜,眼看著一個個都犧牲了。他們戰斗的時候沖在最前面,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困難。”
老人家情緒激動:“炊事班的同志掩埋他們的遺體,凍土根本挖不動,只好用白雪覆蓋他們的尸體,又怕被狼吃了,就撿了些石頭壓在上面。”
“想起這些我很難受,本來應該把他們帶回國來,卻扔到敵人窩里了。”馮志臣說:“他們在朝鮮躺了幾十年了,如果不是我們國家強大了,能給咱們送回來嗎?”
南陽珍:戰俘營里升國旗
真正的戰士,在任何環境下都敢于和敵人殊死搏斗,即使是被俘后。南陽珍就是這樣一位志愿軍戰士。他是60軍180師538團機炮3連指導員。在第五次戰役后期,他所在的部隊為掩護傷員撤退,錯過了最佳撤退時間,被敵人包圍。在最后時刻,他們砸爛電臺,燒毀文件,開始分散突圍。
突圍過程中,南陽珍被敵人用槍托砸中后腦勺,被俘了。
2023年6月19日,我們見到南陽珍時,他已經完全不能活動,但仍然穿好軍裝,戴上了所有能戴的軍功章,戴正軍帽。他可能覺得,這是此生最后一次接受采訪了。確實,在我們離開不到一周后,南爺爺就去世了。
南爺爺向我們講述了他和戰友們在戰俘營里與敵人斗爭的經歷。“戰俘營里,敵人派進來好多特務,勸大家投降,去臺灣,動搖軍心。”南爺爺回憶,同志們和這些特務、叛徒斗爭,沒少挨打,他自己就多次被毒打到昏迷。但就是這樣,他們也敢硬剛敵人:“有一次趁著打架,我們還掐死了一個叛徒。”
戰俘營中有條秘密聯絡線,貫穿所有營場。南爺爺正是這條聯絡線的秘密聯絡員之一,他曾利用看病的機會,把情報藏在肛門里傳遞出去。
有人可能好奇,他們在戰俘營里還需要傳遞什么情報?有的。他們在1952年9月策劃了一件大事——在10月1日國慶節當天,在10個營場同時舉行升旗儀式!用這種方式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周年,同時也為了揭穿敵人阻止戰俘回國的陰謀。
10月1日升國旗的秘密通知,正是由南爺爺送出去的。
沒有國旗怎么辦?聰明的戰士們早就用紅墨水把被面染成紅色,把平時積攢的奎寧(一種黃色的鎮痛藥)碾碎制成黃色五角星,在戰俘營里秘密繡出了五星紅旗。
于是,10月1日這一天,讓敵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10面五星紅旗,同時在10個營場徐徐升起!
“哎呀,你不知道,大家一見那國旗,有多激動!”彌留之際的南爺爺流下眼淚:“有人對著國旗喊‘毛主席萬歲!祖國萬歲!’有人說‘我們誓死保衛國旗,永遠保衛祖國!’大家一起唱國歌,哭聲、吶喊聲響成一片。”
敵人豈能容忍?他們用高音喇叭喊話:“趕快降旗,不降旗就把你們全殺了!”
面對威脅,戰士們誓死護旗!
敵人嘗試用飛機撞旗,幾次未果后,出動坦克和裝甲車包圍戰俘營,投擲催淚瓦斯和毒氣彈。一名叫布魯克斯的美國軍官帶著兩個排的美軍沖進戰俘營,強行命令降旗。戰士們拒絕后,他們對手無寸鐵的戰俘進行掃射,當場打死65人,打傷100多人。但戰士們依然拒絕降旗。
“戰士高勇,敵人用刺刀刺他,他用手攥住刺刀,敵人往上一挑,五個指頭齊刷刷被切掉了。高勇自知活不了,撲上去和敵人同歸于盡了。”
事件越鬧越大,驚動了國外記者,記錄下美軍屠殺戰俘的暴行。布魯克斯的態度這才軟化,不僅不再要求降旗,還同意為烈士舉辦追悼會。
或許從那一刻起,敵人才真正意識到,什么是中國軍人,為什么他們永遠戰勝不了中國軍人。
朱俊賢、呂煥皋,后來人:共和國不曾忘記,不會忘記
2023年5月22日,上海志愿軍文獻館,一位年逾90的老人正在辦公室里整理上海地區所有陣亡志愿軍將士名單:“我們滬籍人口音重,很多犧牲戰士記錄的名字和實際名字對不上。”老人一面說,一面展示他整理的陣亡將士名單——足足六大本花名冊,1000多位,姓名、籍貫、所在部隊、犧牲時間,全部整理得清清楚楚。
這位老人叫朱俊賢,曾是23軍的一名衛生員。他是上海志愿軍文獻館的名譽館長,長期義務為社會各界講述志愿軍的故事。如今他年事已高,文獻館擔心他的身體,勸他回家養老,但他仍心心念念想回館里,還想把志愿軍的故事繼續講下去。在他心中,抗美援朝和志愿軍,是永遠不能被遺忘的。講述志愿軍的故事,是他這一生唯一重要的事情。
后來人同樣感念這些最可愛的人。這座志愿軍文獻館,是一位名叫呂煥皋的企業家創辦的。他是一位企業家,也是一位收藏家,收藏了大量珍貴文物,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他創辦了20多個,形成了一個博物館集群。直到接觸志愿軍歷史,他才發現這才是最重要的珍藏。他因為采訪志愿軍老兵,籌建志愿軍文獻館過于勞碌,兩次腦溢血中風住院。直到身患癌癥晚期,他還在堅持收集抗美援朝展品,想把文獻館打造得更加完善。
彌留之際,他讓家人把他綁在輪椅上,堅持到地攤上收集與志愿軍相關的一切文物,有多少就收多少!這座志愿軍文獻館,是他創建的最后一座博物館。
他的女兒呂振欣回憶:“我問爸爸,你留下這么多志愿軍文物,給我留下了什么?爸爸回答,‘我給了你一個世界。’”
像朱俊賢爺爺、呂館長這樣的人還有很多,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成為服務老兵的志愿者,他們采訪老兵,為老兵捐錢捐物,給老兵修腳,為老兵出書,像孝敬親生父母一樣敬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后世的人銘記最可愛的人。
志愿軍的可愛之處在于奉獻,在于對祖國和人民無盡的愛。這是我在采訪這么多志愿軍老戰士后最深的感受。每當我看著這繁華盛世,都會想,如果沒有290萬將士打了那場仗,我們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嗎?
中國有了最可愛的人,還有什么困難不能戰勝?什么敵人無法抵擋?
我猜想,這種精神,早在我外公寫下《誰是最可愛的人》之前就已存在。她從更遙遠的歷史烽火中走來,也必將向著中華民族更輝煌的未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