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要送我一幅畫,我終于沒有去拿。
《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約我寫汪曾祺,我正在收集素材,我對汪老說,等我把文章寫好了,您再送我,算是您給我的獎品。
我的《我感覺到的汪曾祺》發《當代作家評論》,我沒有去找汪曾祺要畫,我想等寫一篇好的再找他要。
舒非寫的《汪曾祺側寫》,全是干貨:雖然兩鬢凝霜,但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與眼睛合得天衣無縫的兩道濃眉,時時顯現出活力和睿智。正如詩人顧城所說:“北京作協開會,整個會場有一雙眼睛最聰明,那就是汪曾祺。”又:在北京一家小茶館……鄰桌有一老者默默注視他(指汪老),末了對旁人說:“別看此人相貌平平,筆下功夫可不同凡響。”汪老覺得奇怪,問何以見得?老頭兒答曰:“單憑他執盞的三個手指頭就可看出。”又:我覺得最有趣的莫過于見到汪曾祺的笑:他把頭歪過一邊去,縮起脖子,一只手半掩著嘴:就這樣“偷偷地”笑。那模樣,真叫人想起京劇《西游記》里的美猴王,當捉弄整治豬八戒得逞之后,閃在一邊得意揚揚,樂不可支,愈想愈開心。
眼前有景道不得,舒非奇文在前頭。
后來,我在晉江掛職體驗生活。1997年春節過后,何鎮邦給我打電話,說元宵節,他和汪曾祺、唐達成要路過晉江,讓我接待一下,差旅費有人出。我說,好。可是過了幾天,何鎮邦又來電話,說,來不了了,答應出旅費的企業家不出了。他說的企業家是誰,沒說,應該不是晉江的。我掛職定義為只是體驗生活,不能批差旅費,晉江錯過汪曾祺。也許還可以想辦法,晉江企業家在KTV里也唱《沙家浜》里的《智斗》,他們應該知道汪曾祺,知道了就會出手。但很快就知道什么是一失足為千古恨了,兩個月后,汪曾祺駕鶴西去。
2020年,汪曾祺誕辰100周年,楊早《滿懷敬意地開掘出普通人的美》、高芾《評受戒》竟然還記得我寫的汪曾祺:
后來有人總結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北京出現的一批引人關注的愛情小說,包括劉心武《愛情的位置》、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和《受戒》,并評論說,劉是“提出愛情的問題”,張“寫愛情的現實”,《受戒》則“寫愛情的永恒”,“劉心武敏感,捷足先登;張潔寫苦澀,這女人惡;汪曾祺寫歡樂,姜是老的辣。”(許謀清《我感覺到的汪曾祺》,1993)。
汪曾祺的《受戒》影響了一大批作家,幾代作家,特別是北京作家,把目光轉向故鄉。我是從北方轉向南方。
我們家的位置特殊,在北總布胡同32號,院子里有一個四角抹圓的長方形花壇,中間斷開,立一個紫藤架,我總是在紫藤架下支一個圓桌會朋友。隔壁是梁林故居,紫藤架離“太太客廳”大約50米,借點仙氣。汪曾祺是紫藤架下的話題之一。這里離北京站很近,有一列從東北開往北京的火車,東北朋友晚上上車,天亮到北京。《當代作家評論》副主編林建法下了火車,直奔我們家,把包扔下,騎上車上《人民日報》上《文藝報》上社科院上北京大學。
那時,我是《中國作家》編輯,林建法讓我陪他去找汪曾祺,他主編的《當代作家面面觀》想請汪曾祺寫序,汪曾祺喜歡喝酒,他是江蘇高郵人,就給他帶一壇紹興酒。接著林建法編《大文化叢書》,其中“當代散文大系”,里邊有《汪曾祺散文隨筆集》,同時還請汪曾祺作總序,就又陪林建法去。我推薦李老十給做裝幀設計,記得李老十在《汪曾祺散文隨筆集》的環襯上畫了一個葫蘆,里邊醉臥著一個小老頭。林建法又約我給《當代作家評論》寫汪曾祺,這樣,接觸就多了,在他家吃過飯,還請他到北京二中講過課。有一次,林建法還想在他家吃飯,汪曾祺會做飯在作家中很有名氣,為了多說說話,我拉他們一起去五國城吃涮羊肉。
走走坐坐,我看到了什么?我眼拙,我倒是看到他的不凡之凡。
一次在汪曾祺家小聚,人好多,突然不見汪曾祺,就去找,發現汪曾祺一個人在書房里,把他的一本新書立起來,目不轉睛。他在看什么?他說,書做得好,可以立起來。就這立起來,就把他高興的。在五國城,他只吃幾片羊肉,兩小半碗湯,一二夾青菜,而后就坐著聽大家說話。他夫人,是福建人,翻譯家,她說,我們到這樣的年齡,已經不需要太多的東西。這時汪曾祺的一個鼻孔流鼻血,他用紙巾團一個紙球堵上,鼻血從另一個鼻孔流出來,他團一個更大的紙球堵上。他連空氣都不需要太多了。我想,為什么再沒人寫出《受戒》這樣的小說,都是知道得太多了,心里太雜。我讀汪曾祺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好像在讀童話。需要有一顆童心,才能讀懂汪曾祺。
1980年,和《受戒》發表同年,全國青年美展,何多苓的《春風已經蘇醒》,很多參觀者說看不懂,這讓畫家非常懊喪。后來,好像是來了一個沒什么文化的鄉下人。何多苓問他,看到了什么?那老頭說,一個女娃,一頭牛,一只狗。何多苓說,我畫的就是一個女娃,一頭牛,一只狗。我寫“尋找大師系列”,有一篇《拒絕》,我說,那是一個時代在拒絕另一個時代。老頭沒文化,老頭沒參觀過美展,沒看過什么畫,不知道紅燈、松樹、怒目而視、親切微笑、粗糙的大手、寬厚的肩膀、牛的勤勤懇懇、狗眼里的閃著警惕的光……這一類讀畫的語言……他跨過“看不懂”的門檻,走向何多苓的世界。
極左年代,我們形成了創作枷鎖,同時形成閱讀枷鎖。
《受戒》發表難,一開始,閱讀也難。有些人一直認為汪曾祺在里邊隱藏著什么。汪曾祺說,《受戒》寫的是“歡樂”,又說,“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這可以說是一個通透的宣言。
作為后學,我當然想弄明白,汪曾祺怎么寫作?他的只有14個字的短詩《彩旗》:“當風的彩旗,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擺脫固化的描述,在風中嘻戲的彩色波浪自由快樂。從生活中,哪怕是在苦難中也要找到詩。
汪曾祺是幸運的,一篇連自己都覺得是發不了的作品,卻是奇峰突起,讓萬人攀登,一覽眾山小,過后反倒形成“汪曾祺年”“汪曾祺熱”,甚至可稱文學的當代“汪學”,但我還感覺到汪曾祺的孤獨,仿佛他就站在《受戒》的孤島上。
汪曾祺還是一位畫家,文人畫畫家。他要送我畫,我錯過了。我也畫畫,我可以讓汪曾祺的畫浮現在腦海里,看到他的筆墨,它的色彩,還看到他的聰明。反過來,我應該把《春風已經蘇醒》推薦給他,假如展館沒開,可以看畫冊。那時,企業家才用手機,要是他有手機,我應該把《春風已經蘇醒》的圖像發他的手機上。
汪曾祺還有一樣遺憾,他的小說不能拍成電影。有人曾問他,他的作品由誰來導演合適?汪曾祺竟然脫口說:斯皮爾伯格。也許他看過《辛德勒的名單》,看到黑白片里唯一的一點紅,一個女孩的紅裙子,生命的紅裙子。它出現兩次,第二次是在推尸體的小車上。當然,這也是一種汪曾祺式的聰明。要我說,東西方差距太大。我看了韓國導演金基德的電影《弓》,一條停在海面上永不靠岸的孤獨的大船,一個從6歲起被一個老人收養在這里沒有上過岸的女孩,老人想等她成人后跟她成親。老人有一把改造過的弓,弓胡,既是利器也是樂器。大船邊上還有一條小船,這是他和外界的唯一聯系,讓這一切完美存在,也讓它最后幻滅。金基德英年早逝。但愿真有平行世界一說,汪曾祺和金基德可以相約,找一處水濱,《受戒》的湖邊,或者《弓》的海邊,兩位大師,一起探討東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