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向世人揭露731部隊的罪行,王選不止關注崇山村,她還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和各地的細菌戰受害者交談,記錄他們的悲慘經歷,她舉辦展覽、聯系媒體采訪、作演講、參加討論會,為爭取到更大的支持,她甚至跑到加拿大和美國去宣傳731部隊在中國的罪行。
很多人只知道日軍731部隊曾在中國進行慘無人道的細菌實驗和人體實驗,卻不知道731和其他日本細菌戰部隊也在中國使用過細菌武器,造成了大量平民傷亡。更是極少有人知道,日軍的細菌戰一直到今天依然沒有真正結束:當年的幸存者們身上的病痛依然沒有痊愈,潰爛的傷口幾十年都沒有愈合。甚至很多細菌戰受害者的親屬和后人都不了解這些真相,王選曾經也是這樣懵懂。
這位勇敢無畏的中國女性,在40多歲才第一次聽說故鄉遭遇過的磨難,此后30多年里,為細菌戰受害者討回公道成為她唯一的事業。
1940年底,日軍的飛機在中國浙江省衢州市上空扔下了小麥和粟米等物品,當地居民還疑惑,日本人怎么會這么好心?結果很快,他們就發現這些東西里有大量的跳蚤,沒幾天當地就爆發了鼠疫。此后鼠疫蔓延到義烏,并在1942年擴散到崇山村。王選父親一家當時就生活在這里。
人一旦感染鼠疫,幾天內會死亡,死亡時身體蜷縮成一團,皮膚變得烏黑,所以鼠疫又被稱為“黑死病”。王選的叔叔就死于這場災難。幾年后,王選的父親到上海讀書,并留下來工作。1952年,王選在上海出生。王選第一次回崇山村老家,是11歲那年。5年后,16歲的王選下鄉插隊,又回到了崇山村。她就這樣和村子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幾年后,王選回城,到日本留學,并留在日本工作、成家。再一次回到崇山村已經是1994年,王選在日本工作的企業派她回國出差,她特意回到崇山村看望鄉親們。有位當年很照顧她的叔叔叫王煥斌,這次一臉嚴肅地找到了她,說崇山村已經決定控告日本政府,要求對當年的鼠疫做出賠償。村子所有人里,只有王選懂日語并在日本生活,要求她必須參與。
細菌戰、鼠疫,一些模模糊糊的零碎記憶在她腦海中若隱若現。父親只跟她提過一次,她的小叔叔感染鼠疫后,哀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沒了呼吸;在崇山村插隊時,村民們偶然談起鼠疫那恐懼的表情……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族人的囑托。第一個任務,是幫助他們聯系上幾位曾經到崇山村調查過細菌戰的日本志愿者。
這時的王選和丈夫都有穩定的工作,在日本過上了中產生活。這份沉甸甸的囑托,改變了她原本波瀾不驚的生活。1995年的8月3日,她翻閱《日本時報》時有篇標題為“哈爾濱召開731部隊國際研討會,中國受害者擬赴日維權”的報道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輾轉聯系上了報道中提到的森孝正和松井英介,并相約見面。兩位日本人告訴王選,他們的研究已經確定,日軍在戰爭中對中國發動了細菌戰,但日本政府從沒承認過相關事實。
兩人上次去崇山村,就是根據日本的線索找過去的。浙江省外事辦派人做翻譯,但是崇山村的方言太難懂了,工作人員也聽不太懂,而王選的出現,可以說幫了他們的大忙。三人通過這次會談達成了幾個共識:一是要把崇山村鼠疫的歷史事實搞清楚;二是在搞清楚事實的基礎上,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歷史事實;三是承認事實的前提下,要求日本政府承擔責任。
有一次,一位日本老兵講述了在細菌戰部隊的經歷。當對方講到把中國人關在低矮的籠子里,扒光衣服用作實驗品,把各種細菌病毒注射進他們的身體里時,王選感覺脖子僵硬,身體發冷,終于,她忍不住沖出了會場,痛哭不止。隨后,一位日本律師送給王選一本舊雜志,里面有三個即將被送去做人體實驗的中國人的照片:他們穿著棉襖被綁在一起。這一刻,這三個身影和剛剛那位老兵的描述連接在了一起,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中國人,但在日軍細菌研究所里,他們被剝奪了名字,只剩下一個數字編號,毫無尊嚴、悄無聲息地死去。她忽然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了,不只是一名志愿者、調查者,而是要作為一個中國人,把細菌戰調查清楚,告訴世界真相,讓這些死去的人重獲尊嚴。
1995年12月,王選履行了對鄉親們的承諾,帶著日本民間調查團來到崇山村。調查團分成幾個小組,每組都有一名律師,采訪經歷過那場災難的本地老人。王選作為其中一組的翻譯,負責采訪和整理錄音。村里凡是70歲以上老人都是訪談對象,工作量非常大,幾天內王選的嗓子就啞了。身體的勞累之外,心理的折磨更要命。日軍的細菌戰在村民們的講述中猶如復活的魔鬼,折磨著她。有人的奶奶感染疾病后,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被家人送到日軍設在一座寺廟里的衛生所,結果第二天家人來探望時,發現老太太已被活體解剖,尸體只剩下一個空殼;有的家庭死得只剩下孤兒寡母,孩子餓得撿地上的雞屎吃;還有很多個家庭,自此絕嗣。
崇山村的鼠疫受害情況,此前從沒有經過徹底的調查和整理。1965年,有一小隊空軍拉練時住在崇山村,聽說了村民們的遭遇,進行了初步的調查,當時統計的死亡人數是396人。此后,防疫站的工作人員也做過簡單統計。但是這一次的調查統計和以前不一樣,這次的目的是作為控告日本政府、進行索賠的證據,所以不少村民也是第一次敞開心扉,哭著講述憋在心里大半輩子,從沒對其他人講過的悲慘經歷。他們還提供了很多寶貴的物證,比如當年的病歷、死亡證明、舊照片等。
在日本國內,她也和調查團一起尋訪當年731部隊的軍人,以及參與過細菌戰的其他日本軍人。大多數情況下,她遭遇的是強硬無禮的拒絕。但也有些時候,她的執著打動了對方,比如一位在日軍中工作過的機械師,就對她講述了當年參與在常德投放鼠疫的詳情。
1997年8月11日,日本東京地方法院門前人頭攢動,來自湖南常德和崇山村的細菌戰受害者代表,在王選的帶領下,高舉“要求日本政府謝罪賠償”的橫幅,正式向東京地方法院民事訴訟處遞交訴狀,原告一欄密密麻麻地列著108位中國人的名字,被告欄里寫的是——日本國。
一起來的還有數位日本知名律師組成的律師團,以及日本民間細菌戰調查團的團員,還有各國的記者。正式立案之后,東京地方法院頻繁開庭審理,法庭上的交鋒漸漸深入,作為原告團團長,王選承擔著巨大壓力,一方面,中國國內的調查還在繼續,證據要做到扎實充分;另一方面,有些重要的開庭場合需要中國的原告到現場作證,王選就要幫國內的證人們辦好手續,并在日本做好接待工作;有些開庭只需要補充一些材料,但每次王選都會到場,從未缺席過。
2002年8月27日,歷經27次庭審后,細菌戰訴訟的一審宣判日終于到來。在國內的原告們都聚集在一起,守在電話旁,等待著王選的越洋電話。她和律師團走入法庭,全球各大媒體的記者們在門外等候。不久,一位律師作為信使走出法庭,對外面的記者們說:“要求被駁回了。”人群一片嘩然。判決書認定,731部隊在中國實施的細菌戰是事實,對于原告提交的死傷人數也沒有異議。判決書還承認:“細菌戰用于實戰,是日本陸軍戰斗行為的一個環節,是直接受陸軍中央的指令而進行的。”也提到這個行為確實違反了國際法。然而判決書卻拒絕道歉及賠償,最主要的理由是,“日本侵華時期的法律規定,公權力對個人造成損害的事件,沒有國家賠償的責任。”其他理由包括失效期已過等等,王選征詢了原告們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繼續上訴,日本律師團也全力支持。


但是到了2005年,日本東京高等法院再次駁回了上訴;又上訴到日本最高法院,2007年又被駁回。10年間他們經歷了40次開庭,細菌戰訴訟走完了全部流程,結果是:日本承認發動過細菌戰,違反了國際法,但是拒絕道歉和賠償。
這些年來,王選從未退縮過,即便是在東京街頭遭到右翼分子的圍攻,被扔雞蛋、潑油漆,被罵“滾回中國去”,她依然整理好衣服,繼續去參加庭審。判決的結果,當然也不能擊垮她。丈夫說,自從參加細菌戰的訴訟,王選就變了一個人,成了“24小時的革命家”。他記憶中的王選,在人多場合講話都會臉紅,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世界級演說家。除了細菌戰,王選沒有別的事業,也沒有別的生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