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洞市老街,因麻溪險灘“三門洞”而興,曾是茶船換馬幫、商賈云集的水陸要沖。
循著茶路往昔的蹄聲,踏入這條青石鋪就的老街。兩旁木屋默立,似在低語百年茶事。賀氏宗祠的雕花間、稚子學舌的吆喝聲里,依稀可辨舊時繁華。
叩開“德盛隆號”虛掩的木門,老掌柜賀益橋守著祖傳柜臺, 道出遠銷蒙俄的家族茶事,也道出留守老屋的孤寂與執著。
夕陽鍍金,老街盡頭,一代人的鄉愁與新生,正悄然疊印在茶香彌漫的時光深處。
字跡漫濾的店招

洞市老街上的青石板路


老街上尋常人家院子里的千兩茶、南瓜和農具


從永錫橋去洞市村約有6公里,這樣的距離不算太遠。由于過路的班車很少,我選擇了步行。步行的最大樂趣是:你可以在行走的過程中,一邊瀏覽,一邊探尋。
沿著麻溪,我走上045縣道,然后一路直行。1個多小時后,一座青石小牌坊出現在眼前,門額上刻著:“洞市老街”。字,沒有上色。這座牌坊似乎憋屈地被夾在新舊兩座院墻間,若沒有細看,很容易忽略,而且頂上的“雙龍戲珠”造型,很是突兀造作。
牌坊是老街的“臉”,它的\"顏值\"如此之低,著實讓人感到有些意外。不過,瑕不掩瑜,這并不會遮蓋老街的魅力。
過了牌坊,遇到的第一棟老房子就是賀氏宗祠。盡管墻面殘破斑駁,但高峻的院墻、精美的雕花,還有門口那對石獅,仍然不改大家族的氣派,一下子就把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這座老宅建于清乾隆三年(1738年),屬徽派建筑,有兩進兩院及前后天井。錯落有致的布局,典雅端莊的廳堂,高大厚重的屋柱,美輪美奐的雕花,無不洋溢著濃郁的貴族氣息。
和中國許多地方保存完好的老建筑一樣,建筑本身的功能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商業的鳩占鵲巢,美其名曰“老瓶裝新酒”。賀氏宗祠,也沒能免俗。
一家茶企把這里變成了一個頗為粗陋的旅游商品店。黑茶,作為安化最具代表性的特產,早已是司空見慣,甚至有點審美疲勞,倒是這里的特色小吃一一手工擂茶調動起了我的味蕾,可甜可咸,每碗五元。
我叫了一碗。話音剛落,一個穿深藍色襯衫的中年人就馬上去燒水。然后,他嫻熟地把擂缽往兩腿間一夾,往缽里各抓了點茶葉、花生、炒米、芝麻、豆子等食材,接著操起一根約半米長的擂槌,飛快地在缽里春搗、旋轉,而且邊擂還邊加入佐料。水開了,他把擂碎的食材倒進瓷碗。開水一沖,香氣撲鼻。乳白色的湯面上,漂浮著花生、炒米、芝麻的碎末,喝進嘴里細細嚼嚼,滿口生香。
喝過擂茶,我打算繼續前行,這個中年人卻說:“前面(老街)沒什么可看的,就是這座宅子還有點看頭。要不你先坐坐,試一款我們今年的新茶?”我笑著婉拒了。

沒走幾步,就是老街的街口。
一條青石板街,串聯起了兩旁的木屋。這些木屋,都無一例外地被時間蒙上了陳舊的顏色,如同一個個垂暮的老者,默立街角,努力回憶著往日的鮮妍與煩器。
與永錫橋一樣,洞市也是因麻溪而起。據說,麻溪流經至此,有個水急灘險、深淺莫測的“三門洞”,因而茶用船運到這里,就不能再往前,要換成馬幫來運了。久而久之,這里的商業氛圍愈來愈濃,集市便有了最初的雛形。
洞市老街,曾是安化去往新化、邵陽、云貴的必經之道,數百年間,迎來送往了無數的馬幫。如今,我也站在同樣的一條路上,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想象著當年絡繹不絕的商隊和嘈雜喧鬧的市聲。
腳下的青石板,被歲月敲打得高低不平。然而,走在上面,卻有種說不出的熨帖。如果有馬,它一定會和馬掌上的金屬碰撞出“噠噠\"的悅耳聲響,成為茶路行旅中唯一的伴奏。
街兩旁,仍舊是商鋪,就連招牌也是只字未改,只不過樣式都被當地旅游部門統一“格式化”了。商鋪里,住的都是茶商的后人。
“走過路過的朋友,進來瞧瞧嘞!黑茶、擂茶、油粑粑(當地小吃,一種油炸食品)都有的嘞!\"店門口,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見有行人路過,便歡快地揮起彩帶,把吆喝學得有模有樣。古舊的老屋和她一身鮮艷的衣裳,構成一組強烈的對比。她的母親則坐在一旁,專注地望著咝咝作響的油鍋,里面油粑粑翻滾著,金黃酥脆。
聽著她那稚嫩的吆喝聲,我啞然失笑。幼小天真的她,是否知道她的祖輩們也曾這樣站在門前招呼著過往的馬幫?
洞市老街的街口

昔日茶商的后人守著老屋

整條街的老房子,外觀都被翻修一新。它們和老街一起,都變成了一種可供消費的商品一一旅游產品。由于旅游開發剛剛起步,這里沒什么游客,不像麗江古城,已完全被游客“攻陷”了。
老街上,行人寥落,顯得有些蕭索。除了我,還有一群操江浙口音的大媽。她們衣著姹紫嫣紅,隨聲帶著迷你音響,正旁若無人地放著蔡琴的歌曲,一路招搖。一個鼻梁上架著墨鏡的大媽,走在最前頭,她高舉自拍桿,邊走邊拍,臉上擠出矯揉造作的笑容。她們經過時,這里的人們都投去了摻雜著疑惑與不安的眼神。她們,畢竟不屬于這里。
我在一扇虛掩的門前停了下來。抬頭一看,招牌上寫著“德盛隆號”,背后一截白墻,隸書“德盛隆油鹽糧食”,是原來最早的店招。
我輕輕地叩了叩門。“吱呀”一聲,門后探出一個花白的平頭。
“我能進去看看嗎?”我問道。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屋內的光線很昏暗,充盈著濃郁的老舊味道。內里的陳設,也原封不動地保持著舊時的模樣,仿佛時間戛然停止了。一列一米多高的大柜臺,讓老屋里故人與往事得以在想象中慢慢還原。
老人名叫賀益橋,祖父賀悟勝就是此店的老掌柜。老賀說,祖父除了經營糧油,茶葉也是一宗家族大生意,最遠甚至賣到了蒙古、俄羅斯。
大柜臺的木質很堅實,表面有一層厚厚的包漿,散發著幽微的光澤,透露出時間的行跡。扶著柜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這里曾發生的一個個片段:主顧間的寒暄,討價還價的交鋒,家長里短的攀談,戰事國是的議論這一切都在時光中暗啞沉寂,只留下一列空落落的老柜臺,還有無聲的晞噓喟嘆。
老賀把我請進柜臺邊的一個房間,那是他的臥室。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只月餅盒,拿出一張全家福給我看。照片中,老賀和老伴坐在正中,懷里抱著孫子,后面站著兩對年輕的夫婦。“這是前年春節在深圳大兒子家拍的。\"他指著照片,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他兩個兒子都在廣東打工,一個在深圳,一個在中山。大孫子一出生,老伴就跟去幫忙照顧,就留他在老屋生活。一個老人過日子,孤單寂寞自是不言而喻,他把老伴的照片和自己的照片并排著貼在床頭,“想老伴的時候,就看看照片。這樣,她就好像在身邊了。”老賀說的時候很羞澀。
我問他怎么不一起去廣東,他很平靜地說:“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房子,住得舒坦,也舍不得走啊。”
四
從老賀家出來,不知不覺地,我已來到老街的盡頭。而青石板卻還繼續向上延伸,把我帶往路的深處。
拾級而上,老街在后面一步步地退去。當我轉身回顧時,老街和兩旁的老屋都被綿延的山巒包圍了,山林、青石、黑瓦、土墻,構成一幅天然的圖畫。
斜陽脈脈,把周遭都鍍上了一層金黃。夕陽下,冷清的石板路,人去樓空的老屋,碎落的瓦礫,光禿禿的老樹,枯黃的野草,不正是馬致遠的詩境嗎?
我想,當年從這里經過的馬幫,一定也曾見過相似的情景,離情愁緒頓生:前路漫漫,鄉關何處是?站在撲面的晚風里,竟有種莫名的凄清,在我的心頭微微地蕩開。
在返回的途中,我瞥見石階旁的一座老屋前,有位年輕的媽媽,正出神地望著兩個玩得正歡的小男孩。在她那飽含慈愛的目光里,我能讀得出寧靜與安詳。
老街人家里的老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