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不誤砍柴工。從古至今,慢哲學里都蘊藏著效率智慧。達·芬奇創作《蒙娜麗莎》耗費十余年光陰,其間不斷修改疊加的顏料層,最終成就了神秘微笑的光影魔術;從青年時期“亭前格竹”到悟出“心外無物”的至理,王陽明經歷了十余年的困頓;日本工匠秋山利輝的“守破離”理論告訴我們,任何技藝的精通都需要十年“守”的基礎期,這種看似緩慢的積累恰是突破性成長的密碼。同樣的道理也存在于自然界:據說有些毛竹前4年僅生長3厘米,而第5年卻能日增30厘米。正所謂\"急難成效”,真正的成長始終遵循著看不見的“慢規律”。
“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說的是子夏求教于孔子,問他應該如何治理政務。孔子的答案,是慢。所謂慢,就是不操之過急,是徐徐圖之而漸進。慢是經年累月的沉靜墊伏,是一朝風起后的破繭而出。所以孔子傳授了慢的哲學:要想治理好國家,必須以點滴之功慢慢來。
我們從小就常聽父母說“你要快點長大”,似乎長大后就無所不能了;上學后又常被催促你要快點進步,好好讀書才能改變命運。無論是成長,還是讀書,抑或是生活,我們耳畔仿佛永遠都有“快快快”的鞭答聲傳來。自然而然地,在日新月異的時代洪流中,大家都不自覺地求快,甚至快到慢不下來了。
我小學就開始被要求練字。父親告訴我,字如其人,見字如見人,希望我盡快練出一手好字。可我對著時興的“各大門派”字帖愣是無感。初中后,老師說練字不能映著紙描紅,而應該臨摹。于是我改換門庭,開始學習如何具象臨摹田英章楷體。堅持不懈練習了一學期,稍稍有了進步,但很快要中考,班主任在晚自習宣布,天家初三下學期不用練字了,避免考場上一筆一畫寫字速度太慢。聽到這我便索性又“回歸本體”了。
考人重點高中,我發現每段空余時間都不應該拿來練字。大家都在爭分奪秒背單詞背課文,哪怕課間十分鐘也要抓緊咂摸兩句。一旦我拿出字帖,同桌立馬就會好心提醒,我們的字體已經在初中就定型了,你再練就是浪費時間。我只得懌懌應承,撇著嘴隨即收起來。就這樣,練字這件被父親催促快點完成的事便漫隨流水,被我一直擱置到了高考結束。
到了大學,偏巧有一門課是軟筆書法。和練硬筆不同,老師第一節課讓我們寫“一”字,要求圓潤飽滿、粗細均勻。一學期12次課,練習基礎筆畫就花了一半時間。課程進度緩慢,加之盛夏炎熱,窗外林木茂密蔥郁,尖銳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很多同學因此逐漸浮躁,沒了耐心。有人上課開始心不在焉鬼畫符,還有膽大的趁老師指導其他同學的間隙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老師其實是在“劃水”。
老師姓段,一個溫和的中年人,既是專業課老師也是班主任。段老師是北方人,很少說“同學們”,喜歡叫大家“孩子們”。許是聽見了只言片語的議論,他停下示范的筆,轉過身說道:“大家現在練習的是篆書,書法從這里起源,真正要想學好書法,這些看似簡單的筆畫就是咱們的基本功。如果沒有這些枯燥重復的訓練,你們后邊想寫好楷書是很困難的。”那一團人見老師發現,立刻捂嘴默言作鳥獸散。段老師扶了扶眼鏡,繼續說:“我想有些孩子學過硬筆,認為書法要么學行書要么學楷書,不愿意花時間在篆隸筆畫上。但是,孩子們,我希望大家不要心急,靜下心,慢下來,去感受運筆的變化。”
老師說完,教室頃刻安靜了,只剩下呼吸聲。我之前練習硬筆恰恰是急于求成型,這么多年,越是求快,最后反而越寫越雜亂無章。這會兒,我試著進人狀態,心無旁騖地練習,慢慢體會徽墨與草紙之間相互摩擦下線條的粗細變化。我屏息凝神,一遍一遍重來,以至于老師站在身邊許久都未發覺。“寫得不錯,你是有天賦的。”一句贊美令我本就繃緊的手心沁出了汗。
下課了,我看著滿滿幾頁紙的線條,震驚不已。明明寫得那么慢,竟然練了這么多!我很是驚訝,仿佛以前所有對“快慢”的感知都不準確,內心就像有座長久仁立的小房子在一瞬間轟然坍塌,然后無數舊的瓦礫塵埃互相摻雜又快速重新聯結,旋即創造出一座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新建筑。
練著練著,我學會了運用“一波三折”寫出筆畫之間的變化;也學會了如何皴出“蠶頭燕尾”,讓字跡看起來張弛有度。后來,老師又教我們掌握呼吸,熟悉結體,控制留白。我不再追求快,而是更堅定選擇慢慢來。天家練到了楷書,我還在寫魏碑。段老師從不催我,再慢也沒關系。他說,孩子,你莫急,慢就是快,你放心練。
后來,我被段老師推薦去參加書法比賽,臨摹隸書《曹全碑》,頻頻獲獎反觀平時求速練楷書的同學,在限時比賽中作品完成度大都效果不佳。如果說平時我徐徐練習是“慢的過程”,那么屢獲獎項便是“慢的結果”。至此,我似乎有點理解慢就是快的矛盾哲學了。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強調的也是事物的對立統一與相互轉化。或許,我們一直追求的快,必須要足夠慢才能抵達。這種慢,不是優哉游哉,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專心致志,是始終如一。
過了段時間,朋友余璐喊我去學游泳。學蛙泳期間我多次嗆水。教練讓我放松,試著讓身體自然漂浮,可每當我稍微下沉一點就迫不及待仰頭掙扎,生怕溺水。等到我好不容易學會,能游一個來回了,教練又說,高手都是半小時一千米的配速,你們能做到就可以發金海豚證書。
余璐信誓旦旦說她一定能拿到。我不甘落于人后,逮住機會就埋頭苦練,每天訓練兩個小時,但終是沒能搶先拿到金海豚證書。更不幸的是,游泳頻率太高引發了中耳炎,我被醫生告知一周不能下水。這下我徹底歇息了。停下來才感覺渾身酸痛,尤其是雙腿肌肉酸脹猶如負重千斤,致使我整夜輾轉難眠。
后來,我們一起出去玩,訂了一家帶泳池的民宿。旅程結束前,我想去露天泳池游泳。日光和煦,水溫微涼,泳池里飄著幾片落葉。我心想,四下無人,哪怕游得不好也不會被笑話。我戴了運動手表,卻沒以前那么在意時間。我一鼓作氣游了很久,靠岸歇息準備重新計時,竟發現手表顯示游了1025米,30分鐘!
在這個被群山環擁的游泳池里,我毫無征兆地闖進了金海豚范疇。一個月接連瘋游40千米都沒達標的我,居然在旅行途中“慢游”成功了。這次沒有段老師“慢就是快”的提示,我無意識地完成了對“慢哲學”的頓悟。
或許,世上本無快慢之分,萬物亦是相對而言。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試試慢慢來呢?急難成效,事緩則圓。慢,也是一個可被選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