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與章太炎的不解之緣

孫中山與章太炎都是近代著名的革命家。孫中山作為領袖和旗手，在政治、軍事和組織建設方面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領導作用。章太炎則以國學大師的深厚學養(yǎng)，以筆為刃，在思想領域發(fā)揮著堪比千軍萬馬的重要影響，成為喚醒民眾、破除蒙昧的關(guān)鍵思想家。他們都是晚清王朝的掘墓人，共同的志向和目標使他們結(jié)下一段不解之緣。

斯言流血可謂卓識

1899年6月10日，因躲避清廷通緝而流亡臺灣的章太炎，受梁啟超邀請前往日本。彼時，梁啟超正瞞著康有為與孫中山秘密相約，洽談合作事宜。他熱心牽線，又將章太炎介紹給孫中山。二人在橫濱相見，雖只是萍水相逢、匆匆一面，孫中山卻給章太炎留下了較深印象。事后，章太炎在給朋友的信中評價：“斯言即流血之意，可謂卓識。惜其人閃爍不恒，非有實際，蓋不能為張角、王仙芝也。”這里的“斯言即流血之意”，指的正是孫中山“以武力推翻清廷”的政治主張——章太炎雖認可這一主張的“卓識”，卻誤將孫中山的慷慨陳辭視作“閃爍不恒”，懷疑其雖有遠見卻“缺乏實際行動”，終究無法成為像張角、王仙芝那樣揭竿而起、推翻清王朝的起義英雄。

次年7月，唐才常等人在上海聚集，自行設立“中國議會”。這個帶有明顯改良色彩的政治團體，名義上倡導“新創(chuàng)自立國”，實則仍以勤王復辟為核心。章太炎受邀出席會議，卻對“擁戴光緒皇帝”的宗旨明確提出批評：“誠欲光復漢績，不宜首鼠兩端，自失名義。果欲勤王，則余與諸君異趣也。”他希望“中國議會”擺脫皇權(quán)主義束縛，樹立反清排滿的旗幟，這一主張卻遭到拒絕。

失望至極的章太炎，當即宣布退出“中國議會”。不久后，他剪去長辮，身著西裝，傲然行走在街頭，以這一公開舉動，明志對清王朝的敵視，以及對保皇派的藐視。回到家中，章太炎靜心反思：此時在政治主張上能與自己志同道合者已寥寥可數(shù)，去年初遇的孫中山，實為其中最杰出之人。于是他提筆致信孫中山，告知“中國議會”在上海成立的消息，并痛斥其身處國家危難之秋，卻仍“尊奉滿洲”。信中，章太炎還表達了對孫中山的認可與期許：“數(shù)年以來，聞先生名，乃知海外自有夷吾，廓清華夏，非斯莫屬。去歲幸一識面，稠人廣眾中，不暇深議宗旨，甚悵悵也。”

陳義斬斬相語歡甚

1902年2月，章太炎第二次赴日。抵達后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中國留日學生逐年遞增，此時在日人數(shù)已達600人。這些學生多為革命骨干，還自發(fā)組建了團體“勵志會”。革命力量的蓬勃發(fā)展讓他倍感振奮，為徹底劃清與保皇黨的界限，他當即與康有為絕交，并創(chuàng)辦《國民報》。該報“大倡革命仇滿學說，措辭激昂，開留學界革命新聞之先河”，成為早期革命輿論的重要陣地。不久，他便從東京前往橫濱專程拜會孫中山。

當時，孫中山在日本的追隨者很少，能與其深交者更是寥寥，而章太炎認為自己便是那志同道合的少數(shù)人之一。交談中，討論最多的便是孫中山一貫主張的“平均地權(quán)”，即“耕者有其田”的核心思想。孫中山對這一主張的細致剖析，讓章太炎心悅誠服。隨后，他依據(jù)“平均地權(quán)”理念，制定了具體實施方案《均田法》。這一土地革命方案雖仍有空想與疏漏之處，卻明確提出消滅封建地主土地所有權(quán)、解決農(nóng)民土地問題，成為早期革命派土地主張的重要實踐探索。

同年4月26日，是明崇禎皇帝自縊242周年。章太炎與秦力山、馮自由等人商議，決定借這一歷史節(jié)點舉辦大規(guī)模紀念會，以激發(fā)留學生對清王朝的憤恨。這一計劃迅速得到孫中山的肯定與支持。不料，紀念會因清朝駐日公使蔡鈞的干涉，被日本東京警察署強行禁止。為不讓革命熱情受挫，孫中山隨即邀約章太炎、秦力山、馮自由等人，轉(zhuǎn)至橫濱永樂酒樓召開紀念會。雖活動規(guī)模不及原定計劃，但仍在留學生群體中產(chǎn)生深遠影響，讓“反滿革命”成為當時留學生最直接、最鮮明的口號與目標。

1906年7月7日，章太炎第三次流亡日本，剛到達便受到孫中山等人的熱情接待。隨后，在孫中山主盟、孫毓筠介紹下，他正式加入中國同盟會。不久，同盟會又聘任他擔任《民報》總編輯兼發(fā)行人。《民報》始終堅守六大宗旨：一、顛覆現(xiàn)今惡劣政府；二、建設共和政體；三、維持世界真正平和；四、土地國有；五、主張中國日本兩國國民的聯(lián)合；六、要求世界列國贊成中國之革新事業(yè)。在主編《民報》的兩年多里，章太炎以《民報》為陣地，系統(tǒng)宣傳同盟會的革命主張與策略，為擴大革命影響作出了重要貢獻。

此時的孫中山正奔走于新加坡、吉隆坡、西貢等地，一邊拓展同盟會組織，一邊指導武裝起義。10月9日，孫中山回到日本，與章太炎再度相聚，共同籌劃同盟會的發(fā)展壯大。當時黃興也在日本，三人住處相近，常于孫中山處會面研討。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們共同制定了包含14份文件的《革命方略》。其中明確將“自由、平等、博愛”尊為國民革命的“一貫之精神”，并對“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的同盟會綱領，作了進一步的闡釋與細化，為后續(xù)革命行動提供了重要理論指導。

豈有猜貳而生鬩墻

1907年6月，孫中山被日本政府驅(qū)逐時，曾獲日本友人贈款1.7萬元。當時南方邊境起義在即，急需經(jīng)費支撐；同時《民報》的經(jīng)費困境也亟待解決。孫中山按輕重緩急，僅交給章太炎2000元作為《民報》經(jīng)費。章太炎嫌數(shù)額過少，面露不悅。加入同盟會的日本浪人平山周等人趁機挑唆，章太炎在其攛掇下，竟召集同盟會成員開會，提議罷免孫中山的總理職務，改選黃興接任。雖經(jīng)黃興等人及時調(diào)解，事態(tài)未進一步擴大，但兩人的感情已出現(xiàn)裂痕。

經(jīng)費爭議剛平息，新矛盾又爆發(fā)。孫中山為發(fā)動廣東欽、廉起義，派人赴日購械，章太炎等人輕信傳言，認為所購“明治十八式”槍械陳舊無用，竟以民報社名義發(fā)電報給香港《中國日報》，泄露此事。孫中山怒斥其“泄露機密，破壞戎機”，兩人隔閡加深。隨后，起義地點選擇成新爭議點。孫中山多次起義選在兩廣、云南邊境，因便于國外接濟軍火且可利用邊境會黨；但黃岡、惠州等起義接連失敗后，章太炎等人質(zhì)疑此策略，主張在革命基礎更厚的長江流域起義，孫中山未重視。

1908年，章太炎因《民報》復刊問題與孫中山產(chǎn)生矛盾，并散布流言稱孫中山公款私用。他將同盟會內(nèi)部矛盾公開化的行為被保皇黨趁機利用，轉(zhuǎn)而向?qū)O中山發(fā)起攻擊。同盟會無法坐視領袖被詆毀，隨即發(fā)起反擊，指責章太炎為“中國革命黨之罪人，《民報》之罪人”。在這場激烈爭論中，章太炎等人索性將光復會從同盟會中分離，重新恢復光復會，同盟會陷入分裂局面。

1912年1月4日，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第四天，章太炎便創(chuàng)辦《大共和日報》，其宗旨就是以“建言批評”為核心，為共和政體的建立保駕護航。在中華民國政體選擇上，章太炎持獨立主張：他反對仿行美國聯(lián)邦制，主張借鑒法國體制實行內(nèi)閣制。此外，他還在《大共和日報》上毫無保留地闡述關(guān)于立法、發(fā)展實業(yè)的觀點，全力為新政權(quán)出謀劃策。

然而，就在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第十四天，同盟會與光復會積怨已久的矛盾終釀血案：光復會領袖陶成章在上海法租界廣慈醫(yī)院養(yǎng)病時，被滬軍都督陳其美指使蔣介石刺殺。此后，多地相繼出現(xiàn)排斥、殺害光復會會員的事件，廣東都督陳炯明甚至下令槍決了功勛卓著的光復會會員許雪秋、陳云生、陳涌波等人。

此事讓章太炎既悲痛又震驚，他立即致信孫中山，以史實陳明光復會的革命功績，呼吁停止內(nèi)斗。章太炎直陳，辛亥革命的勝利、中華民國的建立，光復會功不可沒。他更不愿革命陣營同室操戈，損耗革命元氣，故懇切請求孫中山介入調(diào)解，阻止血案再發(fā)。

孫中山接信后迅速回應，立即向陳炯明及同盟會廣東支部發(fā)送長篇電文，明確表態(tài)：“同盟、光復二會，在昔同為革命黨之團體”，強調(diào)“兩會欣戴宗國，同仇建虜，非只良友，有如弟昆。”“今茲民國新立，建虜未平，正宜協(xié)力同心，以達共同之目的，豈有猜貳而生鬩墻？”以堅定態(tài)度推動兩派和解，維護革命團結(jié)。

章太炎一生執(zhí)著追求共和政體。1912年，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并推薦袁世凱繼任。章太炎受邀任總統(tǒng)府高等顧問，但很快發(fā)現(xiàn)袁世凱的政客本質(zhì)，加之宋教仁案爆發(fā)，他毅然辭職并撰文討袁。1917年，孫中山發(fā)起護法運動，在廣州成立軍政府，章太炎出任秘書長并受命赴昆明勸說唐繼堯合作，卻遭拒絕。隨后孫中山被滇桂軍閥排擠離粵，章太炎的共和理想受挫，遂在峨眉山受戒，一度不問世事。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第二天，章太炎就來到孫宅，擔任追悼會籌備處干事，并寫了一副挽聯(lián)：“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能忘襲許；南國是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guān)無故入盟秦。”挽聯(lián)中以史為喻，既暗含對革命局勢的憂思，也藏著兩人共事多年的復雜情愫。四年后，孫中山靈櫬被迎回南京舉行奉安大典。章太炎又撰一聯(lián)，盛贊孫中山的功德人生：“洪以甲子滅，公以乙丑殂，六十年間成敗異；生襲中山稱，死伴孝陵葬，一匡天下古今同。”兩副挽聯(lián)跨越四載，既見證了歷史變遷，也映照出章太炎對孫中山先生的深厚情誼與歷史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