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槽里的草蝦泛著銀光蹦躍,手機在震動。柳喜從水槽里提起手,右手食指果然冒出一顆血珠,柳喜低頭吮吸著被蝦須刺出的血珠。吾悅業主群里,有人@ 她。翻開一看,見母親穿一件臟兮兮的紫紅雪紡襯衫,惶恐地張望著。“這是誰家媽媽?”三號樓303的業主在問。“不知道。”“好像迷路了。”后面出現了物業管家。“誰家的媽媽?現在送到物業處了,看到了來領一下。”最后@ 柳喜的是小區超市老板娘。沒有稱呼,直接來了一句:“是你老媽吧?”
血珠又冒出來,柳喜只能貼個創可貼。物業管理處在1 號樓409,她不得不穿過一個小水池。睡蓮開了沒幾朵,黝黑的池水上擠滿水葫蘆。她在回廊里背朝池子深吸一口氣。就在前日,她剛剛因樓道垃圾,與物業主任吵過幾句。她記得當時自己用姚鎮方言罵了一句:“阿伍寧西得過(外地人滾出去)。”那個人高馬大的物業主任雖不是本地人,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沒再作聲。此時,柳喜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向1 號樓。
母親果然在物業處,像個被拉到政教處挨訓的學生,貼著墻角。柳喜走進去,對著管家點點頭,拉住母親。幽深的走廊里,母親不斷解釋自己迷路的原因。她說自己看見一條哈巴狗,跟柳喜樓下那戶人家養的一模一樣,她就跟著哈巴狗走錯了樓道。“你以為穿紅衣裳的都是你女兒呀。”柳喜道,“丟人現眼的,老年癡呆了……”母親松開手,囁嚅道:“那只狗真的很像……”
進了門,母親直接癱在沙發里。她矮小的個子陷入沙發,像極了一顆滾落泥地的土豆。柳喜自顧回廚房忙活。水槽里的蝦因水漏光了,都懨懨的,肚子顏色發白。柳喜趕緊將蝦倒進鍋里。母親突然出現在身后,說:“我不吃飯。我這就回去了。”柳喜盯著母親,呼出一口氣說,好吧。她隨手撥響柳歡的電話,讓他來接一下母親。手機千呼萬喚響了很久,對方才接起。柳歡一聽母親迷路就炸了,直接罵道:“她吃飽了撐著,到處亂跑,我們都閑著呀。煩死了!”
柳喜不知母親什么時候出現癥狀的。與很多中年人一樣,柳喜對母親的關注,還不如家里的綠植。她眼里的母親,自父親去世后,就成了一個頭發花白、嘴角下拉的老婦人。母親的房間早早蒙上一股過期咸菜的腌臜味,特別是老眠床與書桌一帶,讓柳喜恍惚那床上躺著的不是母親,而是過世快二十年的祖母。母親的說話聲也很難聽,語氣急速時呱呱呱的像烏鴉。倘若不理睬她,她就會自言自語,不知在嘀咕什么。念佛機一天到晚開著,小匣子里輪回播放著“薩嗒姆啦嗒姆……”柳喜聽不清念的什么佛,只感覺點燃的香,應和著佛音,飄到父親的遺像上。遺像中的父親,雖眼窩深陷,卻依舊一副骨骼清奇的模樣。有時候,柳喜瞥見母親青黑的眼圈,癟塌的兩頰,深感母親其實配不上父親。
人與人是沒法比的。容貌酷似父親的姑姑似乎比父親更有氣象,雖也七十歲出頭,做的飯菜,亦如雨后春色,青翠欲滴。同樣的小佛堂,桌上鋪了蕾絲桌布,擺放的觀音像潔白如玉,MP4 里播放著音質極好的《大悲咒》,那清澈莊嚴的聲音,讓人幻覺進入了一個遠在高山的古寺。
很多時候,柳喜幻想姑姑成為自己的母親,素凈,得體,骨子里有一點點清高。但是,姑姑是姑姑,母親是母親。一只靈動的貓蹲在窗臺上俯視垃圾堆里刨食的老母狗。那種母狗毛色雜亂,墻根處蒼蠅嚶嚶嗡嗡亂鬧。這是在姚鎮時常見到的場面。
就在前一年,姑姑家以舊翻新搞裝修。有一日,柳喜開車路過姑姑家,順便看了一下進程。姑姑家敲了墻,滿屋狼藉。柳喜喊著姑姑,沒人答應。剛剛澆筑的樓梯口卻鉆出一只毛茸茸的動物,原來是母親,穿黑色絲絨罩衫,披了一身的白石灰。母親手捏抹布,不斷擦拭樓梯臺階上的碎沙。立在梯子上的泥水匠對柳喜說,母親幾乎天天來幫忙,雖然大多時候幫倒忙。泥水匠是他們同村的,六十多歲了,還像個小伙子天天干苦活。泥水匠壓低聲音說:“前幾日,你媽剛剛摔碎好幾張瓷磚,你姑姑呀,說不出的苦呢……”
姑姑從二樓下來了。母親扔了抹布,掃地面上的木板碎屑,猶如撐一艘船,甚是賣力。“我讓她不要弄,她還要弄,停不下來。”姑姑對柳喜道。姑姑嘴角鼓起一個包,一臉無奈與抱歉。柳喜去奪掃把,母親緊握著,不肯放下。他們身后,另一個年輕小工,舉鏟子刷石灰墻皮。石灰墻皮一塊塊脫落,空中騰起白色烽煙。姑姑拉著柳喜躲到另一間屋子,柳喜見母親只是扯了扯掛在下頜的口罩,沒有逃離。
這間屋子也像炮彈轟炸后的廢墟。飯桌上,隆起的竹篾飯罩覆了一張淺卡其色窗簾布。在臨時搭建的灶臺上,鋪了同樣的布單,那模樣似乎不是因裝修臨時搬居的地方,而是比較前衛的,甚至帶著后現代風格的吧臺。柳喜真心佩服姑姑,這么凌亂的地方,還能擺出調調來。
姑姑給柳喜倒了一杯茶道:“你媽喜歡干活,勸不住,那就干吧。”姑姑露出柔白的糯米牙,顆顆都是真牙。姑姑說,柳喜母親一開始只是來張望張望,后來找各種理由過來,有一陣子過來,只是為了在門口的洗衣板上曬佛珠。“自己家門口沒有太陽嗎?她把你家當幼兒園呀……”柳喜沖口而出。“她是真沒地方可去。想來就來嘛,只要不碰痛砸傷。”泥水匠從窗外探出頭來,向他們做了個鬼臉。
姑姑家的裝修持續了三四個月。裝修后的房子高大敞亮,窗明幾凈,自然也少了舊房子的“老”味。姑姑在新式廚房里擺弄菜蔬,新染的栗色頭發蓬松卷曲,與新式裝修風格倒也契合。但姑姑自己說,裝修耗去了她大量精氣,這一年她老了很多。
“你媽還是那樣子,三天兩頭來。”姑姑說,老嫂子幾乎總在她睡午覺的時間到場,“小孃孃,小孃孃”地喊個不停,好幾次都在她睡意蒙眬時。姑姑說這些話,始終含著笑。柳喜瞥見頭頂淺褐色風扇葉,有一種眩暈感。“以后您午休的話,直接關門好了,她自然就走了。”柳喜道。“有一日,我實在吃不消了,就關了門。”姑姑似乎也在等柳喜這句話,又說自己那日睡得很不踏實,一直等到老嫂子“小孃孃,小孃孃”叫到沒聲音了,才真的放松睡去。
那日從姑姑家出來,柳喜像穿了件敞胸無領的短款夾克,冷風直接侵入胸口。她想象母親在姑姑家吃了閉門羹后,騎著破自行車,茫然地行駛在姚鎮老街。熟悉的建林超市,美美理發店,旭東五金店離她而去。不止姑姑拋棄了她,老街上的東西都在拋棄她。汽車過紅燈時,柳喜停頓了一會兒,又回味姑姑的話。姑姑躺在床上午休,等母親的感覺,肯定像等待頭頂的靴子落地。“小孃孃,小孃孃……”靴子終于落地了。
嫂子說,老太婆現在跟病毒一樣。嫂子在電話里毫不客氣稱呼母親“老太婆”,說她早上九點多就跑到他們鞋廠里,東走西逛,還問工人們吃過午飯沒有。“九點多,誰吃午飯呀,腦子有毛病!”
那日,嫂子特別生氣。因為母親在車間里泡方便面,與新來的做鞋工人吵起來,將一盒方便面倒在裁剪好的鞋面上。柳歡不在家,嫂子又忙著對付發貨,沒有人收拾爛攤子。柳喜聽見電話那頭的雜音越來越大,工人的對話時不時插進來,嫂子嘶啞的嗓子幾乎與工人在對吼。
柳喜不得不去接母親。吵完架的母親,像只落湯雞,暗紅雪紡衫貼著身體,盡是汗漬。母親沒穿胸罩,前胸的黑乳頭兩粒紐扣似的露在外面。這對乳房年輕時,在村里也是很招搖的。柳喜懵懂時就知道。
她們在車里沉默著。柳喜沒有問母親,為何跟外地人吵架。她拉下車窗,讓涼風灌入車內。她從后視鏡瞥見母親的白發吹成散開的面條。這讓柳喜難過中萌生出復雜的喜感。
車子駛入姚鎮老街,就成了龜速。老街的店面已經二十年沒換了,只有店主在不覺中衰老。車窗外偶爾會出現九十來歲的老人,腦袋已縮得像核桃。她們模糊的面容,柳喜常常想不起究竟是誰。十年之后,母親大概也會縮成這樣的小模樣,腰背佝僂,面目癡呆地坐在老屋前。也許彼時,母親已不在人世。一念及此,柳喜不由得一陣悲愴。父親已去世十年,一切似乎都只是眼前之事。
駛出老街,沿著東沿河緩緩行駛。東沿河流入姚鎮后,河道收縮,經過老街一段,近乎縮成水溝。那條小沿路本來就窄,加寬后勉強成了兩車道。兩車交會時,柳喜常常要猛吸一口氣,那感覺酷似她與母親的每次見面。自從戒了去姑姑家“上幼兒園”,母親在家里搞出來的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空調打不開,電視遙控器找不到,都是家常便飯。柳喜每每為這種小事,特地“出警”。有一回,隔壁三姆媽打來電話,說聞到了她家的焦味,嚇得柳喜擱下手機直奔車庫。果然,老家廚房滿屋子的煙霧。煤氣灶上,一個空鍋像懸浮在半空中。更要命的是,墻磚上原來不知貼了什么墻紙,邊角卷曲,猶如一縷燒枯的卷發。
三姆媽說,其實她經常聞到焦臭味,忘關煤氣灶大概不是一次兩次了。柳喜從櫥柜里翻出兩個燒壞的湯鍋,逼問母親以前是否也有此事。母親趕忙辯解,不是她燒壞的,質量本來就差……柳喜舉起一個湯鍋望向底部。那兩個印跡,酷似母親瞌睡時的眼睛,迷糊的灰色。那日晚上,柳喜夢見自己走入一個奇幻世界,酷似《千與千尋》中的澡堂。母親跟著鍋爐爺爺在忙碌。在許多煤炭屎鬼與無臉男的圍攻下,柳喜哇哇叫著,從山崖墜入云端之下。
老家到了。柳喜習慣性地走向廚房。煤氣灶頭安然無恙。自來水龍頭在滴水,細長的,淅淅瀝瀝,滴個不停。蘿卜皮泛出老年斑,不知多久前丟棄在水槽里的。柳喜戴上衛生手套,一片片拾起來扔掉。她用清潔球摩擦陶瓷水槽底部,鋼絲球在油膩底部劃出幾道平衡的污跡,污跡綿長,她在威龍的助力下,才沖洗干凈。
柳喜回轉身,見母親正踮腳托起掛鉤上的竹飯籃。竹飯籃托下來了,打開蓋子,酸臭味撲上來,兩塊隆起的飯團墳包般壘起,最外層的飯粒酷似一窩蠕動的蛆。
柳喜一陣干嘔。
那個飯籃子已有四十年了。
飯籃子的拎手光滑黝黑,已看不出原來的竹篾模樣。但觸碰到手把,習慣性的饑餓感仍會爬上喉嚨。此外,身體里還有鋪展開來的茫茫白雪。
很多年前。
柳喜對時光比較遲鈍,她努力回憶當時的年紀,八歲或七歲。她記得自己站在凳子上也夠不到飯籃子,還是柳歡在凳子上擱了兩塊磚頭,奮力托舉住飯籃子的。柳歡比她大兩三歲,記憶中也是矮個子。飯籃子里的冷飯咬一口,像咽下一個冰團子。柳歡也挖了一碗,舀了一勺湯鍋水,從櫥柜里偷了半勺白糖,放入碗里。柳喜很害怕,要是母親知道糖罐里的東西淺了,她與柳歡誰也逃不掉。她學柳歡摻了湯鍋水,只撒了幾粒糖精。糖精像剪下的指甲片,浮在飯粒上,吃到嘴里,舌尖的甜蔓延到舌根,有一種麻麻的苦。
這是母親離開的第一頓晚飯。母親沒有告訴他們到底去了哪里,只說很快就回來。除了一飯籃的冷飯,飯桌上還有一碗腌冬瓜,一碗霉干菜,兩個咸鴨蛋。錫罐里的米胖是唯一的零食。第一頓晚飯吃完,飯籃子里的飯已淺了一半。柳喜捧著吃飽的肚子,咚咚咚的都能敲出聲音來。
那日晚上,冷空氣急劇而下。柳喜與柳歡換了頭睡,用力蹬被子。冷風舔破西窗,在裸露的嘴唇邊摩擦。蒙眬中,柳喜聽到自己說肚子餓。“別惦記飯籃。”柳歡踢了她一腳。土布被單蹬破了,柳喜的腳伸進棉絮中,像筷子伸入蒸熱的飯團。熱氣慢慢蒸騰上來,柳喜終于迷糊過去。
第二日,天亮得特別早。從被窩里出來,水泥地像重新澆筑了一遍。柳歡在廚房里生火煮飯湯。棉花稈的爆裂中,煙香味彌散了整個廚房。柳喜迫不及待捧起碗。腌冬瓜凍住了,挑起一縷抹在泡飯上。飯湯咽下去了,熱氣滲到腳趾頭。那似乎是從未吃過的美味早餐。屋外的雪很厚,大半個柴篷傾斜了。幾只雞在籠子里咕嚕咕嚕叫著。柳歡將鍋里最后的飯湯喂它們吃。
“還可以吃一餐。”柳歡將飯籃子給柳喜看,那里只剩一層硬邦邦的顆粒。他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問母親什么時候回來。
必須撬門。柳歡老氣橫秋地說著“餓煞還不如犯法”。柳喜不知所措。記憶中,雪下了好幾天,她的肚子像挖了個洞,灌滿西北風。柳歡找來一根很長的竹竿,捅破了母親臥房后窗的糊窗紙。竹竿從木窗格子伸進去,一點一點。門鎖就靠近木窗,柳喜踮腳望見竹竿抵住門鎖。柳歡一次次推撥,門鎖來回擺動。如果撥動到恰到好處的位置,用力一推,門就開了。柳歡讓柳喜去推門。兄妹倆打電話似的回應著。“可以推了嗎?”“推。”“門沒開。”“別煩,再來。”“推嗎?”“推!”“還是沒開……”
柳喜站在門外,恨不得自己就成那把鎖。她的腳趾頭凍得要被棉鞋咬掉了。竹竿還在胡亂推撥門鎖。有好幾下,柳喜聽到竹竿在憤怒地捅門板。她不敢再問,只是默默等待柳歡下命令。柳歡說,累死了,歇會兒。柳喜才松了口氣。
門口的草堆里,雞在咕嚕咕嚕叫,一大片雪從屋檐上落下來,啪地摔在樹枝邊,嚇了她一跳。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念母親。母親出門前,剛燙了發,臉上搽了很厚的雪花膏,綢緞小棉襖外罩著淺咖色呢大衣。不罵人的時候,母親的顴骨也沒有很高,晚上會給他們納鞋底。深棕色燈芯絨鞋面雖不好看,卻耐臟。有興致的時候,母親還會用燉粥罐煲白木耳。燉熟的白木耳灌在熱水瓶里,餓了就倒一小碗喝。白木耳潤滑津甜,滑入喉嚨口的那一刻,眼淚都要沖出來。可是,母親已經出走三天了。
“再來一下。”柳歡叫嚷道。“滴”,柳喜用力推門,成功了。
房門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柳喜第一次發現,母親的臥房里有那么多寶貝。整盒的沒開封的柿餅,紙包里的小麻花。掛在帳子里的大棉襖,當然還有門背后的大米缸。柳喜眼巴巴地想吃小麻花,柳歡說小麻花吃幾根,立馬被發現,米缸里掏出五斤米,估計看不出痕跡。
柳喜與柳歡蹦躍在姚鎮老街上。雪停后的老街,人跡罕至。幾只小狗刨著路邊隆起的垃圾。一只母狗跑來了,汪汪叫著,一起奔向小弄堂里。他們走向一家年糕店。柳歡用半袋米兌換了兩個年糕餃。癟了一只眼睛的老板娘笑著問柳歡,是不是偷了家里的米來換的。柳歡沒有回答。老板娘麻利地捏著米粉團,裝了豇豆餡。在蒸籠里放了片刻,撈出來。油光紙包裹的年糕餃很燙手,柳喜像捧住一個小嬰兒,怕抱不住又不敢放手。雪光真亮,老街映在雪地上現出淡黃色反光。柳喜永遠記得,她與柳歡映在雪地上的影子,脖頸長得像兩條狗。
第二天下午,他們準備再次偷米出發去換蜜橘時,母親回來了。柳喜嚇了一大跳。母親像個要飯婆子走進門。她穿一件臃腫的深灰大棉襖,臉凍得發紫,嘴唇裂出血色。“有沒有吃的?”她問。她隨手抓起他們舍不得吃的年糕餃,塞進嘴里。
很多年以后,柳喜才搞清楚,那次母親出門去看望山南做酒師傅的父親。母親住了兩夜后,才擔憂地告訴父親,家里只留給兩個孩子一淘籮冷飯,父親一聽,大發雷霆,當天就將母親趕出來。彼時,已大雪封山,沒有任何車輛通行。母親只好穿著父親的大棉襖翻山越嶺,等雪稍稍融化后,搭人家的貨車趕回來。因為客車沒有通行,她又不得不在臨縣的小旅館里宿了一夜。直到第四天上午才到家。
“這女人怎么做娘的……”隔壁三姆媽知道這事后感嘆道。很快,全村傳開了。
母親說,你能不能陪我一夜。母親抬眼望向窗頂。那是一張老式眠床,因為卸了那些累贅的窗蓋,只剩下格子頂。柳喜記得很小時,與母親睡在這床上,喜歡數那些格子。彼時,她還沒學過乘法,只能一格一格數。快數到五十,突然覺得那是個很大的數字。有一次,她問柳歡,他們到五十歲,都在干什么。“那已經很老了,可能快要死了。”柳歡嗡著鼻子說。現在他們都到五十了。那些木格子還在,木格子上壓的布換了一塊又一塊,現在這塊是深灰色的,像極了夢中的天空。
柳喜在舊藤椅上坐下來。雖然她時常替母親收拾屋子,總隱隱聞到屋子旮旯里泛出的腥臭味,類似于那種憋了一整夜的陳尿。她懷疑兒時是怎么適應這種氣味的。母親靠著床板,她剛剛洗過的頭發濕答答地披在肩頭。也許熬了一個夜,她已經忍不住打瞌睡了。
就在上午,柳喜陪母親去給表舅送殯。這個表舅,在家族里是個很不著調的老家伙。年輕時好吃懶做,離異后整日在村子里游蕩。那是上世紀80 年代末,姚鎮的家庭作坊已經開始了。表舅干過的活兒,最多也就是蹬個破三輪,給人送貨。他有個女兒倒很爭氣,考上大專,成了家族里唯一端上鐵飯碗的人。
這些年,最讓表妹痛苦的就是他父親莫名其妙出現在村里紅白喜事的人家。無論死人還是婚慶,他總是第一個到場吃席。混在一群彼此都不認識的親友中,蹭吃蹭喝。表舅喝醉后,也不回家,隨便倒在姚鎮的大路上。新區路口、街心公園,甚至在銀行與鎮政府的門口,都會倒地睡下。表妹說,她每每接到陌生電話,總會心驚膽戰,保不定父親又惹了什么禍。自從表舅小中風坐輪椅后,她反而松了口氣,總算不用去禍害外人了。“派出所的警察叔叔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她調侃道。表妹說話自帶幽默,語氣里有一種難言的天真。柳喜不知道是磨煉出來的,還是她天生就是樂天派。
晚年的表舅成了患糖尿病的半癱子,突然不能亂吃東西,也不能出門瞎逛,就像一只浪蕩慣的野獸縛住手腳。他躺在床上嗷嗷叫著,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撐到后來,幾乎一周一換了。老頭子折騰到最后階段,每天嚷著去醫院做各種檢查,甚至連手指甲有個白點子都不放過。配了一籮筐的藥,又不吃,偷偷每天捏碎了,倒在床底下。“那時候,我時常跑到屋頂上,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我懷疑自己抑郁了。”
這個能把痛苦說出幸福滋味來的小表妹,就那樣伺候老父親歸西。上午,表舅的骨灰塞進公墓后,表妹吐了一口氣。“好了,總算放心了。”親戚們讓她哭幾聲,她像不習慣哭泣似的,硬從鼻息間嗡了幾聲。她瘦削的肩胛骨隨著她的哭聲抽搐著,看起來像在克制笑聲。柳喜不知道如果換了自己,到了這一刻會怎么樣。她覺得自己根本撐不到這一刻。
母親已經熟睡了,微微張著嘴。那實在是張丑陋的嘴。如果去掉那層蠟黃的皮,會讓人聯想動漫片中的吸血怪獸。母親年輕時,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喜歡穿粉藍的確良襯衫,乳白色喇叭款西褲。上初一的那年秋日,柳喜來初潮了,慌慌張張跑回家。她跑到后門,聽到母親臥房里傳來奇怪的叫聲,像一只貓被人掐住了脖頸,卻又拼命叫出聲來。“媽!”她叫著,走到北窗邊。她與柳歡曾經伸長竹竿撬門鎖的那扇窗戶,早已換成了結實的玻璃。透過窗玻璃,她試圖看清什么,卻什么也看不見。但那奇怪的叫聲仍在持續,間或夾雜著類似于牛的鼻息聲。一種異樣的感覺從腳底升起,隱藏著難以名狀的恐懼。她仿佛看到了電視劇中少兒不宜的那一幕。她跑回自己的房間,抽了一沓草紙塞在橡膠條帶里。她討厭那種液體,女人特有的污穢。這污穢讓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象母親床上發生的事……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憶起母親與鄰里吵架,鄰居罵的下流詞匯,她總是忍不住想起那日發生的事。她甚至覺得母親晚年的丑陋糊涂,實在是年輕時造的孽,所謂有因必有果。正如柳歡與母親吵架時,罵母親不配做“母親”。“你不過當年圖快活,拉下我們兩坨屎!”柳歡的話很惡毒。但柳歡從來沒丟下過母親。家里堆積的水果與糕餅,大多是柳歡買來的。母親患心血管病后,柳歡還一箱一箱給她買紅酒——適量喝點紅酒,可以通血管。柳歡甚至一度支持母親搓麻將,五百一千地給她發本錢,直到母親的麻將搭子突然腦出血倒在麻將桌下,他才收起他的慫恿,與柳喜一起鼓勵母親念佛。
作為兒女,還能怎樣呢。無病無痛,要讓柳喜留下來陪母親睡覺,那是做不到的。在母親的呼嚕聲中,柳喜拉上房門。她開了燈,角角落落看了一遍。自來水龍頭、煤氣灶,各種有著危險隱患的閥門。廚房里,發黑的竹飯籃子投下黑影,像一只寂寞的熊。
姑姑打來電話,說母親在爬二樓窗臺。
“她成老猢猻了。”姑姑很著急,卻仍不忘調侃。
等柳喜趕到,母親已從窗臺上被救下來,窗臺邊靠著一把斑點叢生的竹梯子。竹梯子的頂頭系了一條寬邊的紅絲帶,在風里很顯眼。母親坐在門口臺階上,懷里揣著一個油紙袋。姑姑與隔壁的三姆媽扯閑話。三姆媽見了柳喜,急迫地告訴,柳喜母親是怎么被關在門外,又是怎么從柴房里扛來梯子跑上去,想從窗臺里翻進去。“嚇死我了,我叫我兒子把她挾下來,又給你姑打電話……”她做著彎手臂攬腰的姿勢,“萬一摔得半死不活,可如何是好……”
母親縮著脖子,對柳喜說自己沒鑰匙才爬窗的:“我急著給你爹燒飯,已經吃飯時間了,我不能餓著他。”母親一個勁兒為自己找理由,沒有人理睬她的胡話。姑姑抓起母親手里的油紙袋翻開看,里面有手機,養胃顆粒,一件花襯衣下面壓著一串鑰匙。姑姑問母親,這鑰匙干嗎的。母親說,這串是家里的鑰匙。“有沒有大門鑰匙?”姑姑又問道。母親接過鑰匙,抖了抖,將單獨套了鑰匙圈的那把銀色扁鑰匙拎出來。“鑰匙是有的,但這把是備用的,平時就藏著,不能隨便用。”三姆媽幾乎笑出青蛙聲。“你備著的鑰匙,這時不是可以用了?”母親卻重新將鑰匙藏進油紙袋嘟囔:“不不,這鑰匙備而不用的。”
鑰匙到底還是被柳喜奪過來。那把鑰匙上刻著“亞洲龍”三個字,或許常年不用,銀面上已長了銹點。鑰匙在鎖扣里轉了幾圈,門開了。母親還在嘟囔:“本來,這把鑰匙不用的。”那心疼的口氣酷似一個女孩子失去了貞操。
似乎誰也沒有進屋坐坐。三姆媽幫母親搬走了竹梯子,姑姑自顧回家去了。一切都已恢復平靜。柳歡卻從屋外沖進來,一腳踹翻一把竹椅子,指著母親罵道:“你個神經病,給我打三十多個電話……叫你在家待著,你就這么犯賤嗎,還爬窗。你他媽的,你怎么不摔死呀……”他像只瘋狂的野獸。他果然將母親拽到陽臺邊,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臂,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她扔出陽臺。柳喜沖過來,死掐柳歡的手臂,柳歡才松了手。
母親癱在地上哭起來。換作往日,她肯定邊哭邊罵他們都是狼心狗肺。但此刻,她只是嚶嚶地哭著,又重復說著爬窗是急著要給他們父親做飯。柳喜扶她起來,她像沒了腳,根本沒法站立。一股嫌惡感油然而生,母親酷似一坨滋生出膿水的爛泥,讓人不想去觸碰。
“我去接客戶,已經快上高速了,她瘋子一樣給我打電話,打呀打呀,害我闖紅燈……”柳歡隔空戳著母親的太陽穴。母親斜靠墻的恐懼身段酷似兒時的柳歡。三十多年前,柳歡偷了母親藏在床頂上的五角錢買蠟筆,不幸被母親發現了。母親操起生煤爐子的火鉗暴打柳歡。有一下打在鼻梁骨上,骨裂了,最后動了手術。此刻,柳歡的歪鼻梁輔助他的厚嘴唇控訴著母親。母親蜷縮身子,越來越小,像縮成了一枚扁平的鑰匙。
帶母親去養老院那天,柳喜還是讓姑父同行。姑姑說,姑父年紀也大了,幫不上忙的。柳喜說,正是姑父年紀大,一起過去可以壯壯膽。姑父上了車,坐在副駕座里。柳喜陪母親坐在后座,柳歡開車。一車人非常安靜地駛出姚鎮。329 國道兩旁的梧桐樹,在秋風中簌簌落葉。
得知柳喜要送她去養老院,母親還是鬧了一陣。她像個嗜睡者突然清醒,跑到姑姑家,控訴柳歡柳喜如何狠心。姑姑給柳喜打電話,柳喜便過來了。當著姑姑的面,母親指責柳喜沒良心,自己有錢有閑,卻撒手不管她了。“我還沒癱床上呢,你們就這樣難看我。”她無比激憤,扳著手指列舉同村老人,誰家的爹癱在床上好幾年,子女輪流伺候,誰家的娘摔斷了腿,做女兒的洗衣做飯擦身子。還有誰誰誰,跟她年紀差不多的老人,每日就靠兒女喂飯吃。最后還搬出柳喜表妹當年怎樣伺候表舅的榜樣。母親一改往日的茫然目光,瞪大眼睛,齜牙咧嘴,酷似怪獸的表情包。
“你怪柳喜干啥,你這樣的人還有產出嗎?老了,誰不嫌棄呀。”姑姑道。柳喜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姑姑的意思,真讓人誤會仿佛母親沒有了利用價值,才送她去養老院。她想起之前姑姑給她說過,關于母親養老的事,不用管別人怎么想,兄妹倆拿主意就可以了。可事到臨頭,她竟說了這么一句。柳喜望向姑姑,那張臉依然清朗,但她的眼睛里像滴了膠水,那種渾濁的凝膠。柳喜呆住了。她突然發現姑姑下拉的嘴角與母親并無兩樣,混雜了焦灼與無助。
“老了,有什么辦法呢?你一人在家,沒人照顧,總歸叫人不放心。”姑姑勸慰母親道。她竟然絲毫沒提起母親的那些糊涂事。柳喜突然明白,自己總歸還是攬下了一切。她提出請姑父陪他們一起去看看養老院。姑父是讀書人,年紀大了,但還是明理的。
落葉撲打車窗。白露后的空氣,吸到嘴里像含了一口果凍。似乎過了許久,姑父才打破沉默,他問柳歡生意如何,又聊起了外匯與股票。柳喜對這些不感興趣,插不上話。柳歡也是淡淡的,有口無心地“嗯”著。柳喜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們不是去養老院,而是直接去距離養老院三公里的火葬場。她從后視鏡瞥見柳歡的臉,像刷了糨糊的灰青色老布。她知道柳歡并不支持她送母親去養老院,但他又沒精力對付母親。他只能硬著頭皮應付旁人的好奇:“阿歡,你母親去養老院了。”“嗯。”“住養老院好,省心省事,花不少錢吧。”“還好。”那些問話的人回轉身,大多會嘟囔一聲:“養了兒子還去養老院,真跟沒養一樣。”屁話總是聽不厭的,由著人家去吧。
橋城康樂院的大門朝北開著。汽車直接在門口停下了。初秋的熱風里,一排排樓房酷似學校的教學樓。
柳歡去跟養老院的人對接,回來說還需要面試。母親一聽,來勁了。“我又沒老年癡呆。”她一改往日的佝僂樣,努力挺直身板,沒走幾步,又踮起腳尖。他們走進辦公室。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婦人像和藹的班主任笑瞇瞇地問母親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又讓母親在一張表格上寫自己的名字。母親捏著筆,在表格上簽下:唐銀娣。許是用力過度,表格戳了個洞。“你買了三斤多蘋果,共26 塊,付給攤主50 塊,他要找你幾塊?”那個“班主任”突然拋出一道計算題。母親朝上翻了個白眼道:“不是還有24 塊嘛。”她用舌頭舔了舔假牙,又補充一句:“8 塊一斤的蘋果沒啥味道。”周圍的人都笑起來。母親的精明樣,打消了他們的隱憂。
“班主任”又領母親來到一個兩邊沒扶手的木樓梯前。母親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徑直走上樓梯,還在樓梯最上格坐了下來。“快下來,沒問題了。”“班主任”鼓著掌。面試成功了——母親可以上老年幼稚園了。柳歡冷冷地對“班主任”說,不急著交錢,他們先參觀一下。
“班主任”派了個年輕女孩領他們四處逛。母親像到了景區,好奇地打量角角落落。這個養老院改造不久,花花草草還不夠茂盛,但亭子回廊都簇新的。隨處可見的健身儀器,也是專為老年人設計的。食堂很大,午飯已經做好了,大媽們往一個個餐盤裝菜。母親指著大鍋里的豆腐炒小河蝦,猛吸一口氣。“這種味道,我自己燒不出來的。”宿舍樓在食堂背面,年輕女孩帶他們參觀了二樓房間。房間格局跟快捷酒店的標間沒什么大區別,只是少了酒店里花里胡哨的擺設,多了幾個衣柜。
“姑父,您看看怎樣?”柳喜轉身問。立在窗邊的姑父沒有反應過來。窗外的梧桐樹綠意蔥蘢,手掌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姑父指著梧桐樹說,到了冬天,這里光禿禿的,就不好看了。“住人嘛,這里也算不錯了。有人燒飯洗衣,餓不死了。”他背著手又到走廊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柳喜突然發現他的背脊有點微駝——姑父與母親同齡,屬鼠。
似乎沒有別處可去了。他們不斷沿著長廊走。那個長廊刷滿了宣傳標語。有法制、廉政、禁毒、防詐各種門類,每句都鏗鏘有力。有一句倒是很應景:夕陽無限好,黃昏更美麗。走廊的長凳上,一個老頭子在拉二胡,幾個老婦人擺著身段在唱戲。母親也搭了進去,唱的是《情探》“行路”一折,她的嗓子居然還能飆到高音,雖然嚴重走調。“你住在這里喜歡嗎?”柳喜趁機問道。母親停下來道:“天天有戲唱,有人跟我講閑話,那倒也不冷清。”
這算是答應了。
等他們回到“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直接把母親留下了。她說,養老院這里有個安排初到老人“斷奶期”的住處,可以讓老人先適應一下。柳喜偷偷問柳歡要不要把母親帶回去。“就怕回家后,她不肯再回來。”
他們終于把母親留下了。
當他們走到養老院門口,母親跑了出來:“你們就這樣把我丟在這里了?”她近乎禿頂的頭皮豎立起幾根白發,無助又倔強。柳喜第一次發現她裸露的手臂如皺紙。因為個頭矮小,她幾乎整個人都吊在柳喜的手臂上。母親并不重,掛在身上卻不輕。一陣熱風襲來,吹到柳喜的眼窩里。眼淚出來了,說不清是對母親的憐憫還是嫌惡。
“我們回去收拾衣服,明天會來看你的。”柳喜掙脫了母親,給旁邊陪同的女孩使眼色。女孩扶住母親,拉著她往門內走。電動不銹鋼柵門蠕動著關上了。母親對著柳喜喊道:“明天把你爸帶來。”
父親過世快十年了。誰都知道,母親說的“你爸”是父親的那幅遺像。
自從母親送進養老院后,柳喜的日子一下子豁亮許多。她每周日去一趟養老院看望母親。母親居然適應得特別快,養得胖胖的,穿著干凈的衣服,頗顯富態。天晴時,她常常坐在長廊里跟著拉胡琴的老頭子唱戲。下雨天不能出來,她就躲在房間里睡覺。有時候,午飯后可以睡到天黑吃晚飯。她不再念佛誦經,念佛機還是放在床頭柜上,臨睡前放半小時。與她同住的盧老太有點半癡呆,喜歡在床上一個人玩紙牌。玩得盡興時,會嚶嚶哭出聲來。“她這里有問題。”母親乜斜著眼,豎起右手指指指自己的太陽穴。但盧老太卻很服母親,有了好吃的,總向母親獻殷勤。前一陣子,盧老太散步時,摔了一跤,被送到醫院,很久沒回養老院了。母親臨睡前,開始放念佛機。母親說,念佛機唱著唱著,她就睡著了。有時,她還會跟父親說話。那是“班主任”告訴柳喜的。那日,“班主任”打電話給柳喜,說她撞見母親拿著一個相框說話,嚇得她汗毛豎起。他們這個養老院里,有不少奇怪的老太太,對著遺像說話的只有柳喜母親一個。“她家里也是這樣的,我們都習慣了。”柳喜的喉嚨里涌起一口痰,仍裝出若無其事。其實,母親在家里偶爾這樣。柳喜清晰記得,有一回她看見母親用點佛經的丹砂,給父親的遺像畫口紅與腮紅。那怪異的樣子,讓柳喜憶起母親與父親的結婚照,那張剛剛貼滿手心的黑白照片,父親與母親的嘴唇臉頰上都涂著胭脂樣的紅。那照片原本一直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后來在一場暴雨中,激越的雨水灌窗內,將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濡濕了。
大概在母親入院后的第二周,柳喜曾經問母親,愿不愿意住下去,想不想回家。母親道,才不想回家呢,這里衣服有人洗,飯有人燒,一天到晚可以吃五餐,真爽死了。以前,一個人在家里,我只吃兩餐。她翻了個白眼。柳喜瞪眼望著母親頭頂的一圈白發,那原本猶如雜草枯黃的發絲,澆灌肥料似的,白得清涼。柳喜怎么也沒想到,母親竟然在養老院活得如此滋潤。那日回來時,柳喜坐進車,胸口有種難言的悸動。那種痛快的失重感,讓柳喜忍不住踩了幾下腳墊子,以確認一切都是真實的。從此,她再也不需要睡意蒙眬中,接到驚魂電話,無須頂著酷熱沿路詢問尋找。擺脫那種束縛,也掙脫了各路人際糾纏,用年輕人的話來說——拒絕了內耗。
中秋快到了。在他們柳家,對傳統節日歷來沒有儀式感。柳喜因為婆家流行過節,也順帶買些月餅送到母親那里。今年不比往常。一周前,上海表姐早早打來電話,說她母親要回鄉下老家來過節。上海姨母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大姐,柳喜從小就知道母親與上海姨母不親近。逢年過節,她只跟舅舅與二姨他們走動。跟著母親去上海姨母家,柳喜幾乎可以扳著手指頭數出來的。也就這幾年,自從舅舅與二姨相繼去世后,母親才與上海姨母開始走動。母親每年喝到上海表姐從荷蘭帶來的正宗荷蘭奶粉,柳歡也每年自駕去上海姨母家送楊梅。晚到的親情像是彌補多年來的疏離。
柳歡說,中秋節得把母親接出來,讓上海姨母去養老院看母親總歸不大好。雖然上海人思想很開放,根本不在乎這種。但上海姨母八十八歲了,都與表姐一起住著。柳喜一聽,也不自在起來。她同姑姑商量著,還是決定接母親出來。
母親出來得很順利。在養老院住了一陣子,母親很是訓練有素。她笑瞇瞇地向“班主任”請了假,與護工妹妹也招手作別。當車子駛出養老院大門,她竟然淚眼婆娑。“我還要回這個地方來嗎?”她問道。柳喜吃了一驚,那口氣好像是再也不愿意回來。姑姑似乎沒有接母親的話茬,自顧向車窗外張望。中秋節前,暑氣回光返照,白楊樹林間蟬聲聒噪。路邊的幾塊荒地不知燃燒著什么,煙火彌散著,有近乎火葬場的氣味。“沒產出了,我們遲早都要到這個地方去的。”姑姑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在安慰母親,還是自言自語。
車子直接駛到白金漢爵。那是橋城唯一的準五星級酒店。柳歡與嫂子從高鐵站接來了上海姨母與表姐,柳喜的男人接來了姑父。這下,算是大團圓了。上海姨母與母親拉著手嚷個不停。她滿頭銀發,臉龐飽滿,彌勒佛似的對著所有人笑。上海表姐說,老太太耳背,記性差,腦子倒不糊涂。母親像被這大陣仗嚇住了,躡著步子坐下來。她小心翼翼地夾菜,吃得很少。
毫無疑問,柳歡是這場團圓飯的主角。用嫂子的話說,一灌黃湯,人就癲狂,大話粗話亂話三籮筐都裝不下。他向桌上的老人們敬酒,用的都是應酬場上的風格。上海姨母確實耳背,全靠旁邊的表姐貼著耳朵給她翻譯。
“姆媽,來,兒子祝你身體健康!”柳歡拿著酒杯走到母親跟前,母親捧起酒杯,要站起來。“你不用站起來。”柳歡兀自向母親的酒杯碰去。母親“哦”地叫著,沒有含杯而飲。她轉身從椅子背后拎起隨帶的帆布袋,摸索著,她酒杯里的飲料已向帆布袋里傾倒而下。“哎呀,你在做啥呀?”姑姑尖叫道。“快,快,拿毛巾擦擦……”柳喜跑過去看。帆布袋里除了母親的隨身衣服,好像沒有什么東西。餐桌上,幾乎所有人都望向母親。母親又拿起帆布袋翻了一通,自顧嘟囔著說有東西忘了帶過來了。什么忘了帶過來?柳喜本想問母親,又怕引起母親更多的神神道道。
杯里的檸檬水喝到嘴里,又澀又冰。柳喜突然很后悔接母親出來。對于柳歡那么張揚地大桌宴請,更感可氣。她環顧了一桌子,竟然沒有一個年輕人。她想起前一次聚餐,二姨還在。二姨長得酷似母親,說話總是敲敲砍砍,喜歡得罪人。一眨眼,二姨去世也有兩年了,她走在疫情放開的那年冬天。再往前,舅舅也一起吃飯,最后一次應該在母親的七十壽宴上。晚年的舅舅牙齒掉光,愛吃松軟食物。柳喜記得那日,舅舅吃了很多蛋糕。紅酒配蛋糕,竟然是柳喜對舅舅最后的記憶。老人們一年年在消失。二十年后,恐怕十幾年后,這些老人齊刷刷地都不存在了。彼時,自己大概也變成了母親的模樣,而柳歡應該成了父親模樣。一念至此,她忍不住往杯里倒了新飲料。淺黃色的雙柚汁喝到嘴里更疏淡。服務員又上了一盤鮮紅的酒釀小湯團,熱氣氤氳。柳喜想象著這次聚餐,在不久的幾年里,也將成為回憶的一幕,不由得恍惚起來。
又有人來敬酒。上海表姐的假睫毛撲閃著。柳喜算了一下,上海表姐至少也有六十歲了,卻像個小姑娘幾乎奔躍過來。“小阿姨呢?”她問道。“上衛生間去了。”有人道。“好像去了很久了……”上海姨母咕噥一聲。“她動作慢……我們自顧吃。”嫂子道。母親一直沒有回來。柳喜瞄了一眼母親的位置。座椅里,母親隨帶的帆布袋不見了。她吃了一驚,起身走出包廂,沿著長廊看,不見人影。她乘電梯到一樓,一樓大廳里也擺滿了宴席,前面有個穿旗袍的女子抱著琵琶絮絮唱著《花好月圓》。柳喜在大廳里兜了一圈,分辨著那些頭發花白,身著暗紅衣衫的老太婆,沒有一個像母親的,只有彈琵琶的旗袍女子盈盈動人。柳喜沖出大門,外面是最繁華的開元大街,車來車往,穿梭不息。人行道上,幾個外地民工頭戴黃色安全帽,興頭頭地走過來。柳喜沒帶手機,不得不乘電梯回包廂。果然,母親的座位依舊是空的。她湊近柳歡耳朵,柳歡一聽,眼珠也凸出來了。“婊子的××”。他罵道,這是他的口頭禪,聽來卻異常炸裂。很快,一桌的人都知道母親走失了。
慌亂像一場蓄謀已久的颶風,席卷整個包廂。幾乎所有人都開始行動。姑姑去了三樓廁所,嫂子去二樓與一樓走廊,柳喜男人與姑父直達地下車庫。折騰十幾分鐘,柳喜陸續接到電話,都說沒有找到。柳歡罵著娘,開車跑了整條開元大街。半小時后,柳喜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里噴出一句:“沒找到,死了!”柳喜像吞了口冷飯團,噎住了。之前,她也無頭蒼蠅似的跑了所有包廂,幾乎問了所有服務員,都說沒看到這樣的老太太。表姐陪著上海姨母一直待在包廂里,她們也不敢回柳歡家。上海姨母揉著胸口說,萬一母親又回來呢。表姐給上海姨母吃了救心丸,一邊安慰柳喜說母親肯定沒走遠。“小孃孃儂也一道去。”她建議柳喜帶著姑姑一同尋找,畢竟這時候需要人手。她與她的老母親就待在包廂里,算作留守。
也只能這樣了。柳喜帶姑姑駛出酒店,駛向姚鎮老家。姑姑坐在后座,讓柳喜的車開得慢一點,嘴里不斷念佛。“人老了,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嘆息道。她的嘆息讓柳喜浮想下一步該怎么辦:朋友圈里轉發母親的照片,并附上一段文字:唐銀娣,女,77 歲,自10 月20 日午間走失后,至今未歸,如有知情者,請撥打電話:13848552230,不勝感激。信息發散后,有人爆料,一老太太在某家飯店后門翻垃圾倉,容貌酷似母親。最恐怖的,柳喜也想到了,橋城的某條河道里浮出一具尸體,各種短視頻四處流轉……
姑姑建議先到老家看看。車子駛出橋城,一晃駛入姚鎮東沿河,不覺慢成龜速。柳喜時不時瞟向東沿河,那河道已萎縮成了干癟的乳房。到了老家門口,柳喜開門進去。兩個月沒來,老房子透出陰冷的霉味。柳喜里里外外樓上樓下胡亂跑著。沖進廚房間,撞見那只黑乎乎的竹飯籃。一陣腹痛猛地襲來,近乎痙攣似的絞痛。她抱著小腹,彎下腰叫喊道:“媽……”破舊的廚房間回蕩著回聲,聽上去像是從鍋碗瓢盆間發出來的。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聽到屋外在下雪,幾只母雞咕咕叫著,縮在柴棚里取暖。等她走出門,卻發現中秋午后的太陽亮得像倒了一地冰碴子。“去報警吧。”她一個激靈,給柳歡發了一條。柳歡沒有回復。隔壁三姆媽不知什么時候出來,聽姑姑說母親走失了,唏噓不已。兩個月沒見,三姆媽也老了一圈,走路竟像在挪步。姑姑坐進車,問現在去哪里。柳喜沒有說話,自顧發動引擎。
車子沿著東沿河駛出姚鎮,柳喜胸口突然一陣劇烈跳動,像受了某種感應似的,說不清楚,卻像是某個方向傳遞過來的。車子很快駛出姚鎮老街,行到國道,斑駁的梧桐樹影被車子紛紛碾碎。姑姑不斷給姑父打電話,商量著去報警,又給上海表姐打電話,讓上海姨母不要太擔心。柳喜聽見自己的手機里,微信滴滴響個不停,她也沒去翻看。因為車子像有了自我意識,沿著一條她熟悉的路飛馳。電話瘋叫起來,是柳歡。柳歡說,他的鞋老板朋友剛才恰好路過橋城康樂院,看見一個老太婆在路邊走,很像母親,等他掉轉車頭駛回來,老太婆又不見了。“見鬼了!”他在電話那頭罵道。但他已經通知了姑父他們,準備去養老院看看。柳喜沒有反駁,她醒悟過來,自己也正在駛向養老院的路上。
柳歡、嫂子、姑丈、柳喜男人,還有柳喜與姑姑,四面八方,都沿著一條路會聚。他們的車都不敢開得太快。姑姑戲謔自己因為長時間看車窗外,眼睛都酸死了。他們所有人都駛到了養老院門口。柳喜看見一個身著暗紅襯衫的老婦人呆坐在養老院的鐵柵欄外。她與姑姑下了車,柳歡與嫂子也跟在身后,他們一點點走近,終于認出是母親——這個頭發凌亂的老太婆,坐在水泥地上,背靠剝落的深灰外墻,手里正捏著一個月餅,對一個玻璃框反復摩擦。那個玻璃相框里,亡故十年的父親“吃”著母親喂他的“團團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