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8-0010-03
整幅畫卷由三部分構成:除畫心外,引首為明代黃道周隸書“介石書院”,落款“弘光元年二月黃道周書”,鈴“黃道周印”“石齋”印;右上角鈐引首印“石齋”。拖尾部分包括:文震孟書李攀龍撰《介石書院子游祠堂記》及落款;虞琴跋,鈐“虞琴詩畫”印;陳繼儒跋及落款,鈐“眉公”“繼儒”印;侯峒曾書錢謙益撰《復介石書院鳴泉閣記》及落款,后附題跋;文震亨跋,鈐“震亨”“木雞生”印;黃道周跋,鈐“黃道周印”“石齋”印。以上為整幅畫卷的基本信息。
一、介石書院的興廢
由上文可知,整幅作品以“介石書院”為中心,集繪畫、題記、書法于一體,呈現明末吳門文士對“介石書院”的集體記憶。那么,介石書院是何時由誰興建,又是怎樣的歷史建筑呢?圖卷拖尾《介石書院子游祠堂記》中,李攀龍提到它由明代名士顧存仁所建。《明史》記載,顧存仁為嘉靖十一年(1532)進士,后擢升禮科給事中。嘉靖十七(1538)年冬,他被貶為保安州邊民,三十年不得返朝。貶謫期間,他創辦上谷書院,為晚年建介石書院奠定基礎。隆慶元年(1736)獲赦返朝,不久辭官返鄉,專注文教。介石書院大致在其返鄉后創設
關于書院的命名為“介石”,與選址的地理特征相關。清代尤侗《大石山重立先賢子游祠碑記》載“吾吳陽山,蓋有大石…介石者,大石也”。陽山又名秦余杭山、萬安山,在城西北三十里,高八百五十余丈,逶迤二十里,因其背陰而陽,故曰陽山。陽山有大峰十五,大石峰是其中之一。“(顧存仁)卜居大石山下,為樓于山之麓顏之曰‘介石書院’”。可見,書院選址在陽山峰巒間,因此得名“介石”。此外,《易經》豫卦六二爻辭“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寓意培養堅定意志與敏銳洞察力,堅守正直和善良,及時糾錯,以獲吉祥與美好。想必顧存仁為書院選址和命名時,結合周遭實地特征與自身的學術批判精神,慎重地選取“介石”為書院名[2]。
據卷后尤侗所言,介石書院“中祀先賢子游氏,而以宋著作佐郎王公蘋、明處士顧公愚配焉,久而廢矣”。言偃字子游,孔子七十二賢弟子之一,曾推行文教改變江南學術風氣,形成“子游氏之儒”流派,被后人稱為言子。從祀的王蘋與顧愚皆為吳地先賢。王蘋字信伯,福清龍山(今福建福清市)人,隨父遷徙吳縣(蘇州),遂為吳人,為南宋初年思想家、學者,“震澤學派”的開創者。《宋史全史》評其“素行高潔,憂時愛國”。他學術上師從程頤,思想上強調“心”的作用,主張心本寂靜清明,心累于物乃為自累。顧愚,元末隱士,為顧存仁世祖,宋亡后義不仕元,世稱原魯先生。顧存仁奉祀先祖,一方面是對其先祖人格與學術上的景仰,追思其先祖事跡;另一方面,也向世人暗示其家族在學術或德行上的某種精神共性。書院建成后,顧存仁邀李攀龍作文,留下《介石書院子游祠堂記》[3]。
但好景不長,萬歷七年(1579)介石書院暫停了講學活動。書院之上的云泉庵掌管寺院香火多年,在介石書院廢棄后,將書院變成云泉庵的一部分。這一現狀持續多年,最終在崇禎十一年(1638)顧存仁四世孫顧苓在文震孟、宋繼登的幫助下恢復書院和祠堂。其間,顧苓邀文震孟譽寫李攀龍所作《介石書院子游祠堂記》;侯峒曾譽寫錢謙益所作《復介石書院鳴泉閣記》,并邀眾人為之作跋,共同記錄這一文壇盛事4。
黃道周為圖卷題“介石書院”的南明弘光元年,介石書院再度陷入飄搖。直到康熙壬戌年,士大夫陳常夏在原址上改建關帝祠,邀請道士黃虛堂主持居所。黃虛堂訪查書院遺跡,因很少有人記得舊時情形,便在書院舊址右側重建高閣,重設牌位供奉先賢香火。這大致是介石書院的前世今生。
二、圖卷中的介石書院
由前文可知,癸未年(1643),顧苓未受時局動蕩影響,積極重建介石書院。在他的號召與邀請下,諸多名士參與了《介石書院圖卷》的制作5。對顧苓而言,此舉亦為書院重建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已巳年(1689)后,官方再度提倡民間私塾講學,營造出傳承文脈的學術氛圍。因此,顧苓邀請眾多名士參與圖卷創作,實有深層考量,而吳中名士亦積極響應、鼎力支持。顧苓委托文震孟譽寫李攀龍之文,概因文震孟于壬戌年狀元及第,為吳中士人之翹楚。此外,顧、文兩家世代姻親,顧苓多次自稱為“文氏彌甥”,以表明與文氏家族之密切關聯。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明末吳門地區文徵明仍具深遠影響。文叢簡深知文、顧兩族的親緣關系及明了顧苓用意,因而在作畫落款處特意提及此圖“寫于停云館”。
《介石書院圖》(圖1)直觀呈現書院景貌,被顧苓置于卷首,無論從圖卷功能還是其心中地位來看,皆屬核心部分。畫面采用淺絳設色,色調清新雅致。正如前人所言,“予惟佛氏之塔廟,與吾儒之祠宇,多托于名山巨石修竹茂樾之間,各有疆理,無相越也”。左側大幅留白,書院樓閣掩映于右側山石叢樹之中,形成強烈虛實對比,增強空間張力。前景小徑蜿蜒,被中部山泉分割,右下角有二人相攜沿小徑走向書院8。周遭山石以細筆勾斫大塊面,借色調冷暖區分結構,暗合“介石者,大石也”之說。線條精準表現結構,體現出作者高超的控制力。描繪鳴泉閣時,泉水成為不可或缺之元素。圖中山泉自山腰涌出,以兩段式表現使其湍急之勢躍然紙上,突出“鳴”之特點,流暢的線條與山石方折的筆法形成鮮明對比。
圖1文叢簡《介石書院圖》

整體而言,作品平淡清幽的氛圍明顯得益于文氏家學繪畫傳統。文叢簡之父文元善、其祖文嘉皆擅繪事。據史料記載,文元善壽數不長,《文氏族譜序集》評其“書畫逼真其父(文嘉)。作山水木石,殊多逸致。惜早逝,未竟其能”。姜紹書于《無聲詩史》中稱文叢簡“寫山水布武衡山(文徵明)修承,不墮家學”。由此可見,文叢簡之繪畫或更多受文嘉與文徵明影響。上海博物館所藏文嘉小青綠山水《虎丘圖軸》,其前景與《介石書院圖》中山石用筆相近,亦令人聯想到文徵明小青綠山水的格調。與文徵明相比,文嘉作品簡化細節刻畫,畫面呈現“疏秀”之感。其山水承襲家學,追求倪瓚式空寂氛圍,王世貞觀后亦稱贊“其書不能如兄(文彭)工,而畫得待詔(文徵明)一體”[1]。文叢簡《介石書院圖》同樣簡化細節,或為忠于實地表現,畫家從勾畫山石結構入手,強化“介于石”的戲劇感。從美術史視角審視,從文嘉至文叢簡,吳門小青綠山水“由繁至簡”之變,可視為文徵明細
筆風格的延續與發展[11]
因此,若將文叢簡畫風置于文氏家族繪畫脈絡中,正如郭建平所言,“在信息交流不便的時代,家族的典范人物不但對其內部的族人產生影響,也對所在地域的族外人士產生影響,甚至是一個地區‘民智資源’,其輻射面較大,激勵作用是不可估量的”[12]。文氏家族憑借深厚家德、悠遠家風與代代相承的家學脈絡,成為譜系延續的核心載體。盡管此時承襲“待詔一體”衣缽的文叢簡簡化了吳派筆墨,但其作品平和簡淡的審美與文人意趣的建構,仍透過畫面本身,筆墨郁其間、代際相承。
通過卷后錢謙益《復介石書院鳴泉閣記》可知,此圖的主體景觀為鳴泉閣。通往書院的小徑隱于松竹之間,使觀眾視點隨山石盤旋、松林生長方向移動,內旋上升式構圖將鳴泉閣環抱其中。松竹之運用亦契合文人繪畫修辭,展現高潔挺拔之態。“寒泉鏦錚,如玲其清聲,修篁擊戛,如見其直節”,既如實描繪介石書院,又暗含對顧氏家族文化傳承常青的期許。關于樓閣內部構造,作者僅露出類似紅色供桌的一角,避免過度敘事性表現。然據錢文可知其內部“燈火青熒,先賢之像設,儼然在焉”。游人見“先賢之像設”、知其事跡后,必引發遐思。正如錢氏所言,“已而觀太仆之締構,俯仰徨,憑欄俯仰間,有不忤然而興起者乎?后之君子,其尚相與瞻仰而引之弗替也哉!”錢謙益憑欄遠眺,不僅激蕩起承前啟后之志,更希望后之學者登臨此閣、追慕先賢,使文脈薪傳不絕。因此,今日我們觀賞此圖,不妨以后學身份代入,想象立于閣樓憑欄遠眺。而畫面遠方的留白,正是作者刻意營造之空間,供觀者于畫里畫外充分遐想、自行補充。
三、結束語
綜上所述,介石書院自明至清歷經“修建、轉型、重建、毀壞后重修”之過程,其背后折射出文脈傳承的艱辛。黃虛堂重修之時,距顧存仁建院已逾百年,此舉既是對顧存仁文教功業的追懷,也意味著當時對儒家文化的再度重視。這一歷程反映出文化在歷史動蕩中斷層后再修復的艱難,介石書院的歷史演變無疑為一典型案例。而《介石書院圖》不僅為在地景觀的園林圖繪,更凝聚了吳中文士對介石書院所承載的顧氏學術精神的高度認可,成為吳中士人階層致力于文化傳承的生動見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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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薛竹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