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8-0064-0
一、傳統探戈的困局與皮亞佐拉的革命宣言
探戈(Tango)是19世紀末誕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底層移民社區的一種音樂舞蹈綜合體,曾以其熾烈的情感表達、獨特的肢體語匯與濃郁的地域文化,成為拉丁美洲最具辨識度的文化符號之一。然而在20世紀中葉,探戈音樂卻深陷雙重結構性困境:在藝術本體層面,其作為舞蹈附庸的功能性枷鎖嚴重抑制了音樂語言的自主發展;在文化身份層面,根植于市井娛樂的“低俗”標簽阻礙了其獲得嚴肅藝術的認可[。直至20世紀,阿根廷作曲家皮亞佐拉的出現,才打破了這一困境。
(一)功能固化
傳統探戈音樂的創作邏輯與審美價值被嚴格綁定于服務舞蹈的實用功能,形成高度固化的范式。首先,節奏淪為機械牢籠。音樂律動必須精確匹配舞蹈步伐,對4/4拍“強一弱一次強一弱”的循環形成絕對服從。節奏的穩定性與可預測性凌駕于表現力之上,任何偏離均被視為對舞蹈動作的破壞,致使音樂成為舞蹈的“音響節拍器”,喪失時間藝術的自由本質。其次,和聲表達困于程式化枷鎖[2。和聲進行被高度簡化為主一屬一主的功能循環,僅作為旋律背景與調性支撐存在,缺乏獨立的色彩探索與表情意義。同時,音樂結構完全屈從于舞蹈段落的切換需求,缺乏音樂內在的戲劇性發展邏輯與形式張力。
以上因素最終導致音樂表現力的窄化一情感表達被禁錮于淺層的感官刺激或市井戲謔等表層敘事模式中,難以承載復雜深刻的精神內涵與社會哲思。在此范式下,探戈音樂的本質被異化為“伴舞工具”,徹底淪為舞蹈的附庸,其作為獨立藝術形式進行深度表達與創新的可能性被系統性地壓抑。
(二)發展受限
探戈在發展過程中確實面臨一定的社會文化制約,這與它的起源背景密切相關。探戈誕生于19世紀末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卡區,那里是歐洲移民、非洲裔居民和當地平民混居的港口地帶,文化構成多元而復雜。首先,它的階級背景帶來一定局限。早期探戈流行于工人、水手和普通市民之間,舞蹈風格直接熱烈、即興性強,情感表達也較為外放。這種源于市井的文化形式,與當時上流社會所推崇的“高雅”藝術存在一定距離,因此一度未被主流文化場合廣泛接納。其次,它的文化混合特征也影響了早期接受度。探戈融合了多種族與文化群體的音樂和舞蹈元素,在部分推崇歐洲正統藝術的人士看來,其風格不夠“純粹”,這使它在某些時期未被納入正式藝術體系[3。此外,表演場合與形式也帶來一些輿論壓力。早期探戈多在碼頭酒館、街頭巷尾演出,舞伴姿態親密、動作充滿張力,與當時普遍的社會風俗有所不同,因而引發部分保守群體的討論。
(三)皮亞佐拉的美學革命宣言一一《自由探戈》
當探戈深陷功能固化與身份危機的雙重困境之際,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爾·潘塔萊昂·皮亞佐拉(Astor
PantaleónPiazzolla,1921—1992)登上了歷史舞臺。皮亞佐拉少年時期在紐約的成長經歷賦予他多元文化視野;青年時期系統學習古典音樂的經歷,則為他奠定了扎實的作曲技法基礎。跨文化的個人經歷成為他顛覆與重建傳統探戈的重要資源。他大膽地將布宜諾斯艾利斯探戈的原始律動、爵士樂的即興精神與歐洲古典音樂的嚴謹結構進行創造性融合,開創了“新探戈”(TangoNuevo)的藝術形式,并以《自由探戈》(Libertango,1974)為旗幟,向傳統探戈發出美學挑戰。“Libertango”這一標題本身即一場美學革命的公開宣言:拉丁詞根“liber”同時指向“自由”(libertad)與“解放”(liberar)。它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核心訴求一一既追求音樂本體的自由表達,更要將探戈從功能枷鎖、形式束縛和身份偏見中徹底解放出來,重塑其為具有獨立藝術價值與思想深度的嚴肅音樂形式4。作為新探戈美學的范式載體,該作品以顛覆性的音樂語言集中體現了“打破枷鎖、追求自由”的美學主張,成為研究皮亞佐拉音樂風格及其對探戈審美轉型影響的典范之作。
二、新探戈音樂風格的美學突破 -以《自由探戈》為例
皮亞佐拉對探戈藝術的革新性貢獻,在于他徹底突破了傳統探戈的美學框架,構建出兼具現代音響張力與深刻表現力的“新探戈”范式。這一轉型的核心載體—《自由探戈》,通過對音樂語言多個核心要素的重構,實現了探戈從“功能性舞蹈伴奏”向“自律性嚴肅音樂”的重要跨越。該作品的美學突破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維度:節奏革新、調性重構、戲劇化結構布局與多元音樂元素的融合5。
(一)節奏革新
皮亞佐拉在《自由探戈》中對節奏進行了解構與重構,使其成為音樂動力的核心來源。他突破了傳統探戈以2/4拍強拍驅動為主的節奏范式,大量運用‘ 3+3+2 ”節奏型,并通過重音位移模糊了小節的強弱界限,創造出懸停與涌動的內在張力,成為“自由”主題在節奏上的隱喻。與此同時,皮亞佐拉巧妙運用聲部間的復合節奏對位,構建出動態的節奏系統。這一系統包括:基礎律動層(低音提琴或鋼琴左手的八分音符脈動)、裝飾層(手風琴的快速音群)以及旋律層(弦樂聲部運用“彈性速度”處理的樂句)。當班多鈕(阿根廷手風琴)奏出“ 3+3+2 ”動機,與鋼琴穩定的低音脈動或爵士化的切分伴奏相互交織,小提琴則以自由的旋律線條穿插其間。這種多層次的節奏織體,打破了傳統探戈節奏的相對單一性,極大增強了音樂的立體感。
總而言之,《自由探戈》以顛覆性的節奏語言擺脫了傳統探戈作為“音響節拍器”的功能限制:復合節奏之間的對抗賦予結構以張力;彈性速度的運用,則使探戈音樂從此具備承載悲劇性、沉思性等復雜精神內涵的節奏基礎。
(二)調性重構
該作品雖以a小調為中心,但皮亞佐拉摒棄了傳統探戈相對穩定的調性框架,代之以頻繁、靈活且邏輯嚴密的調性轉換。例如,主屬調性循環在主題呈示中營造明暗交替的聽覺底色;平行大小調的瞬時切換形成憂郁與明朗的尖銳對比;而在音樂高潮部分,遠關系調的引入則通過調性斷層制造出強烈的聽覺沖擊。此外,調式混合(如自然小調和聲小調與旋律小調的交織)與半音階進行,共同營造出迷離、緊張或夢幻般的音響效果。在情感爆發至頂點時,皮亞佐拉甚至短暫突破調性束縛,引入高度不協和的音簇,營造出一種近乎“失控”的緊張感,極大地增強了音樂的戲劇性與表現力。由此可見,《自由探戈》憑借其激進的調性語言,突破了傳統和聲的功能限制,構建出一個充滿張力的音響世界。調性的游移也賦予音樂以暖昧與焦慮的細膩情感特質,使其能夠承載超越感官的哲思內容。
(三)戲劇化結構布局
傳統探戈的音樂結構完全服務于舞蹈段落的切換需求,缺乏內在的戲劇性發展邏輯。皮亞佐拉在《自由探戈》中采用復三部曲式(結構包括引子一首部一中部一再現部一尾聲),通過音樂材料的對比與統一,構建出強烈的敘事張力。
具體來說,引子部分以班多鈕的顫音營造空間感,低音聲部的“ 3+3+2 ”節奏型打破傳統節拍規律,構建出懸而未決的張力;首部通過班多鈕的斷奏動機與鋼琴和弦形成對崎,在a小調與e小調的循環中運用平行五度與附加六度制造調性模糊;中部班多鈕與小提琴展開卡農式競奏,利用大小調交替營造色彩沖突;再現部通過碎片化主題與米隆加節奏變體削弱旋律主導性,ff至pp力度的瞬時對比制造出戲劇性反轉;尾聲則以開放終止規避了傳統意義上的完滿解決8]
皮亞佐拉通過復三部曲式的戲劇化重構,證明探戈無需依附舞蹈也可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這種交響化的音樂構思,使《自由探戈》具備了堪比嚴肅音樂的思想容量與形式深度,有力回應了其“缺乏藝術性”的質疑。
(四)元素融合
皮亞佐拉在《自由探戈》中實現了探戈、爵士與古典等跨文化音樂元素的創造性融合,從而鑄就了探戈音樂的現代氣質。例如,屬七降九(G7b9)、大七升十一(Maj7#11)等延伸和弦的密集使用,顛覆了傳統和聲的色彩;旋律中布魯斯降三音與多利亞調式音階的鑲嵌,營造出流動而慵懶的爵士氛圍;班多鈕與小提琴的競奏、彈性節奏的處理以及鋼琴的搖擺(Swing)律動,注入了爵士樂的即興精神與自由氣質。同時,這種自由表達又以古典復調技法(如卡農、模仿對位)作為結構根基,形成自由與秩序之間的有效制衡。需要強調的是,這種跨文化元素融合并非形式上的簡單拼貼,而是以探戈的文化基因為內核的創造性轉化:古典音樂的嚴謹結構為其重塑藝術骨架;爵士音樂的即興精神為其注入生命力。最終,作品在形式與內容之間實現了辯證統一,使新探戈兼具現代活力與藝術深度的美學特質。
三、探戈審美范式的歷史轉型
皮亞佐拉通過《自由探戈》等杰作所實踐的“新探戈”音樂風格,不僅重構了探戈的音樂語言,更推動了其審美范式在三個維度上的歷史性轉變:其一,價值維度從娛樂走向藝術;其二,內涵維度從形式拓展至精神;其三,認同維度從民族走向世界[]
(一)從娛樂到藝術的審美躍遷
傳統探戈的核心價值根植于實用性與大眾娛樂性,其存在意義在于服務舞蹈律動、營造特定氛圍,成為市井情感的表達載體。在此傳統范式中,其藝術性高度依附于社交功能,審美評判的核心標準聚焦于:音樂是否具備驅動舞蹈的節奏動力以及旋律是否兼具易記性與情感表現力。皮亞佐拉所引領的“新探戈”運動,實現了探戈審美價值的根本性躍遷。以《自由探戈》為代表以及受其美學風格影響的后續作品(如《遺忘》《探戈的歷史》),通過深刻的音樂語言革新,賦予探戈前所未有的藝術表現力、結構復雜性與思想深度。這一轉變使探戈擺脫功能性的束縛,突破傳統舞廳、咖啡廳等娛樂場所的演出限制,系統性地進入全球音樂廳的演出體系,從而確立了其作為獨立聽覺藝術的本體地位。皮亞佐拉的“新探戈”音樂風格,標志著探戈“審美自律性”的確立。其價值內核從伴舞的外在功能,轉向作品內在的形式美感、結構巧思與情感張力,最終完成了探戈從“實用娛樂”到“嚴肅藝術”的審美范式轉型。
(二)從形式到精神的審美深化
皮亞佐拉對探戈的變革,遠不止于外在形式的復雜化,更在于其審美內涵從表層感官愉悅向深層精神表達的縱深拓展。傳統探戈的魅力主要在于鮮明的節奏律動與易于傳唱的旋律線條,其情感表達雖真摯熱烈,卻仍相對單一。皮亞佐拉通過引入現代作曲技法一一如多變的節奏對位、明暗交替的調性游移、不協和音響的結構性運用極大地拓展了探戈的思想深度與精神容量。其作品不再局限于描繪具象場景或表達單一情緒,而是觸及孤獨、沖突、諷刺、鄉愁乃至哲學思考。《自由探戈》該作品憑借其戲劇性張力與豐富的音色對比,將探戈重構為表達復雜人性與民族精神的載體,使探戈徹底超越感官娛樂的層面,升華為具有精神性和人文深度的嚴肅藝術,實現了探戈審美內涵與思想厚度的歷史性深化
(三)從民族到世界的審美認同
傳統探戈作為阿根廷(尤其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文化象征,其審美認同根植于強烈的民族性與地域性,高度依賴特定的社會歷史語境。皮亞佐拉通過革命性的創作,在保留班多鈕音色與探戈激情內核的同時,深度融合古典結構、爵士即興與現代技法,創造出一種既保持探戈精髓,又具備高度藝術抽象性的“新語言”。其作品所表達的孤獨、抗爭、鄉愁等人類共通情感以及強烈的戲劇性張力,超越了本土文化語境,引起全球聽眾的廣泛共鳴。“新探戈”成功進入世界音樂廳體系,并被眾多國際頂尖音樂家廣泛演繹,成為一種跨越文化的“世界音樂”。最終,探戈從地域性的文化標志,躍升為具有“普世價值”的現代藝術經典,實現了審美認同從民族性向世界性的歷史性飛躍,成為人類共同珍視的音樂遺產。
四、結束語
綜上所述,皮亞佐拉以《自由探戈》為美學支點,以其革命性的音樂風格徹底重構了探戈的審美基因。“新探戈”以全新的音樂語言掙脫傳統桎梏,不僅重塑了探戈作為嚴肅藝術的本體地位,更使其成為人類情感共通與精神共鳴的藝術載體,充分彰顯了皮亞佐拉音樂風格的創新力量與思想深度。
參考文獻:
[1]索颯.阿根廷歷史上的探戈[J].拉丁美洲研究,1997,(06):56-58+60.
[2]倪汶.皮亞佐拉新探戈音樂的創作特征[J].大舞臺,2014,(08):149-150.
[3]常林,朱泓.皮亞佐拉音樂創作中的探戈元素歷史淵源與風格特點之探究[J].音樂創作,2014,(08):172-174.
[4]金英子.皮亞佐拉的新探戈音樂特征與演奏分析以《自由探戈》為例[J].北方音樂 2016,36(06):31+33
[5]姜峻.《自由探戈》中的兩個世界[J].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7,(04):77-79.
[6]楊琦.《自由探戈》的音樂魅力[J].北方音樂,2017,37(13):97.
[7]楊琦.論《自由探戈》的阿根廷音樂元素及現代改編[J].黃河之聲,2018,(16):48-49.
[8]薛桐.社會觀念變遷與阿根廷探戈的歷史演變[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23,(04):70-78.
[9]葉雨.論皮亞佐拉新探戈音樂的藝術特征[D].上海音樂學院,2011.
(責任編輯:趙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