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842/j.cnki. issn1671-816X.2025.05.001
中圖分類號:F3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16X(2025)05-0001-23
一、周立:由大寨海綿田到山西海綿省
我們進入歷史,我們創造歷史,我們就是歷史。
2018年以來,與潘家恩博士一同推動“在鄉村發現中國”活動,迄今已有七年。七年來,我們行走在中國甚至世界各地的田野上,白天看,晚上聊,吃三睡五干十六。風云際會、思想激蕩、火花四濺之中,我們有了許多新發現、新思想。由此感慨,我們需要改造我們的學習,我們的思想需要重新置放在希望的田野上。由《山西農業大學學報》提供平臺,我們將在鄉村的新發現,陸續發表了四組系列文章。我也就“城鄉中國”“城鄉互動”“四生農業”“村中城”與“疊加態”等主題,寫了系列文章。2024年暑期,我們再次回到系列活動的最初發源地山西,就“千萬工程”和鄉村振興這一主題,在太原(晉源區)和晉中(左權、昔陽、太谷)地區再做調研,訪問諸鄉村,得到新發現,由此形成第五組系列文章。我將這一發現,刻畫為由大寨海綿田到山西海綿省的認知過程,從而認識到鄉村蓄水池一般的“吸納、儲蓄、釋出、豐盈”功能,讓我們更新對鄉村價值和鄉村功能的認識。
(一)大寨海綿田及啟示
巍巍太行,鐵骨錚錚,是一座大寫的山。太行兒女自古就有一種“不認命、不服輸、敢于戰天斗地”的精神。在大寨海綿田的建設中,這一精神表現突出。曾經十年負責國務院農林部工作的沙風,在總結大寨科學種田的經驗時,首推就是海綿田:人踩上去軟乎乎的,好像土地上蓋了一床棉被,土地的水分就不容易蒸發掉,土地的團粒結構就好,有時幾十天不下雨,對收成影響也不大。這和高溫積肥、山坡筑池蓄水一起,形成了大寨農業設施建設的典型經驗。由此,劈山、壘堰、墊土、造地,各種農田水利設施建設運動,在全國范圍內持續性大面積推廣。
實際上,中國各地水土條件差異甚大。“水多、水少、水臟、水渾”這四大問題,在南方主要表現為水害,北方主要表現為水利。山西最主要的農業地區之一是黃王高原。黃王高原一直遭受強烈侵蝕,黃土本身較為疏松,具有大孔隙、垂直節理發育等組織結構特征,水土流失較為嚴重。而海綿田為減少水土流失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我們在昔陽縣和山西農業大學大寨鄉村振興研究院研討時,探討了“大寨海綿田”涵養水土、保肥保的功能。1975年科學出版社曾出版《大寨“海綿田”》一書。1975年第6期《中國科學》、1977年第4期《中國農業科學》中,也曾記錄大寨大隊科研小組成果,說大寨貧下中農通過修建水平梯田,把跑水、跑土、跑肥的“三跑田”,建成了保水、保土、保肥的“三保田”。又采用秸稈還田、客土改良、調劑土質、精耕細作等措施,把“三保田”培肥成“海綿田”。《中國科學》1975年總結大寨“海綿田”主要肥力特征如下:“活土層厚,結構好,蓄水保墑性能強,微生物活躍,有機質和速效養分含量高,高產穩產。”
因此,“海綿田”具有豐富的涵養水土、保育人口、對沖危機的鄉村功能寓意。
(二)山西海綿省與人口蓄水池
鄉村作為農耕、游牧、漁獵這三大農業文明的主要載體,的確讓人類文明生生不息,扮演著蓄水池功能。南有江西,北有山西。山西調研中,我就調研所想,在山西省社科大講堂,做了“晉善晉美”新解,正式提出人口蓄水池和山西海綿省假說。說明山西對中華文明的一大貢獻,是發揮了“吸納、儲蓄、釋出、豐盈”的人口蓄水池功能。
山西海綿省的第一大特征,是總體上的“盈而不虧”。在人口蓄積上,山西從洪洞大槐樹,到左權八路軍總部,再到太谷杜潤生先生“杜老門生遍天下”,都能看出山西從人口到鄉村發展經驗,具有“吸納、儲蓄”特征,發揮了“盈而不虧”的常態功能,如同“大寨海綿田”一般,這一功能對全國有開放性與普惠性。以明代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為例,“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辭窩”,大量與此相關的移民故事廣泛傳播在北京、河北、山東、江蘇、陜西、河南、安徽、東北各地,以及山西本省等北方民間。除了傳說之外,大槐樹移民故事還大量載之家譜、墓志和地方志。各地流傳甚廣的,還有腳趾甲復形(雙趾甲或雙腳趾)、背手、解手等傳說,更具體地將洪洞大槐樹連接為自己的發源地,自己的“根”,自己的遙遠故鄉。1937年郭豫才發表《洪洞移民傳說之考實》一文,以正史和碑刻材料,說明一個重要觀點:“洪洞移民之時間,不自明始,而始于金;地域不限于洪洞而指晉南諸郡。”后期有學者考證認為:“明朝洪洞大槐樹移民姓氏共800余個,移民分布共18個省500余縣市。”研究這段“明初大移民”歷史的認識,多將移民歸結為兩方面原因交互作用:一是元末明初的王朝鼎革之戰、瘟疫及內戰等,造成中原大地“異類逼處,華族衰微”,政府下令移民;二是山西社會穩定、經濟富足、地狹人眾,使之自然成為人口遷出地。按大槐樹研究的集大成者趙世瑜先生解讀,大槐樹在近現代亡國滅種的威脅下,也逐漸從祖先記憶、家園象征,進入族群歷史,在知識精英影響下,被改造成為國族(national)象征。
但山西畢竟地處黃土高原和太行山脈,農業資源有限,養育人口也有限。遇到天災人禍,便出現山西海綿省的第二大特征,即極端情形下的難以“釋出”與“豐盈”,會帶來“盈而有虧”。但也會引發中西方文明的交流碰撞。例如丁戊奇荒(1875一1878)與戴德生、珍妮、李提摩太等山西賑災并創辦山西大學堂,對日抗戰面臨封鎖與“好紅血”索萬喜四往遼縣(今左權,1938一1940)賑災并開拓人道主義大通道,以及農業學大寨(1964一1979)與周總理由此開啟走出“窮大方”的自力更生外交經驗等,都體現了山西在開放和普惠的同時,也有其封閉性與獨特性,但山西特色的封閉性與獨特性,又造就了中國的開放性和普惠性。以至于山西水土一方面常態化地養一方人,另一方面也在力不能支之時,展示出中國人面對困難,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國際形象。
山西海綿省的第三特征,是“水滿自溢”。由遙遠歷史中的三家分晉,到近幾百年的“哥哥走西口”,以及晉商、晉煤、瑪鋼等,人口和資源的“釋出、豐盈”,帶來水滿自溢,也成為山西支援北方中國的常態情形。山西海綿省的“吸納、儲蓄、釋出、豐盈”,對整個北方中國的藍圖,有極大的塑造。
由大寨海綿田,到山西海綿省蘊含的悠久歷史和當代價值,不僅可以看到晉人守中,晉善晉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還能看到鄉村作為中國社會的底座,農民作為社會階層的底層,都有一種水草般的強韌性和反脆弱性,無論水面如何掀起狂風巨浪,水草只是隨波搖曳幾下,因為扎根在厚厚的沃土塘泥之中。
山西各地在推動“千萬工程”的學習實踐中,也在推動農文旅結合與城鄉融合,這回應了我們近些年觀察到的城鄉中國、城鄉融合、雙向流動、良性互動等主題。為此,我在山西社科大講堂上提出兩條思路:一是繼續發揮山西海綿省優勢。使用晉人守中、晉善晉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已有優勢,學習洪洞大槐樹的蓄水池功能,恢復鄉村社會的強韌性和反脆弱性,走出運動式治理,走向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常態化治理。二是由老國富論走向新國富論。學習杜潤生老先生的開拓擔當,組織農民農業和農村社會,走出利潤經濟,探索租值經濟,實現租利兩得。這些已有專文闡述,就不在此重復了。
本組系列文章,也展示了各位參與者的新發現。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常利兵教授,討論了我們在晉中地方經驗學習中,把“種子”埋入土里,從左權縣發掘“革命”傳統,到昔陽縣大寨典型發現“建設”經驗,再到太谷區參與產業振興的“改革”實踐。常利兵教授提及林耀華《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一書結尾的描述,面臨日本侵略者的飛機掠過,金翼之家黃東林平靜地叮囑:“孩子們,別忘了把種子埋入土里。”無獨有偶,500年前掀起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馬丁·路德,也有類似名言:“即使世界明天就毀滅,我今天仍然要在自己的花園里種下一棵小蘋果樹。”愿我們每一位,就是那個埋下種子、種下小蘋果樹的人。另外的多位學者,則各從其感興趣的某一個切面,來表達本輪調研的新發現。新加坡管理大學社會學院張謙教授,以“朝陽村里有朝陽”,對太谷區胡村鎮從生產主義向后生產主義轉型過程中,有鄉村生產、生活、生態和生命的完整形態,讓作為鄉村未來的下一代,也有朝陽般燦爛的人生經歷,為此他做出了樂觀展望。北京星河公益基金會的作家,老晉中人李晉萍老師,以“在鄉村發現中國的良知”為主題,對我們這些跨學科的鄉村觀察者,做了一番觀察,在山西這些諸多大寫的人、眾多隱形的人之外,發現觀察鄉村中國者之美,實在讓人受到激勵。已經從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退休的李人慶老師,一直富有批判性精神,他就在“鄉村發現中國”,曾犀利地提問:發現誰的中國?答案是底層人的中國!再次提問:怎樣發現?答案是主動地、真實地看見!就左權盲藝人的作品《沒眼人》,他評論說:眼瞎了,心亮了;眼明了,心瞎了。但為本組文章,他卻建設性地描繪了山西農業大學黃河農耕文明博物館,從歷史看未來,去探尋中華民族發展脈絡與時代新章。李人慶老師由黃河農耕文明歷史,展望世界農業文明的未來,發現鄉村價值和鄉村功能的世代延續。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員張慧瑜,是我們在“鄉村發現中國”的第一屆老隊員,再回山西,選取了一個“打分表”的小切口,說明昔陽縣長嶺村的村里面,又來了新“工作隊”,喚起了他多年從事根據地新聞史和基層傳播研究的經驗,并討論了三級市場設計,以及“把燈撥亮”的群眾路線方法。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和院的羅建章博士,在對調研行程做了全景回顧后,重點提及山西在農業集體化時期、農業農村改革時期及鄉村全面振興時期,都有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實踐,而且做出歸納總結:工農城鄉關系變遷是主軸,典型實踐的類比移植創新是副軸,鄉村發展帶頭人是差速器。山西農業大學期刊中心的趙贊老師,在策劃這場調研活動之初即曾埋下過緬懷故人的伏筆,他以一篇紀念性的短文刻畫劉紅慶老師,熟悉的老友潸然淚下,鄉建的新人肅然起敬。斯人雖逝,精神永存!對鄉土的摯愛必將激勵我們持續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斷在鄉村發現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中國。
在鄉村中發現中國,發現中國的多樣性,發現中國力量,發現中國道路。也發現鄉村之美,鄉村價值和不可替代的鄉村功能,以此熱愛生我養我的鄉村,也看到鄉村發揮的蓄水池功能。
二、常利兵:把“種子”埋入土里:關于晉中地方經驗的幾點思考
2024年7月初,我接到山西農業大學趙贊老師的電話,邀請我參加當年8月3日一10日的“在鄉村發現中國”跨學科調研與對話活動,并問我有沒有興趣和時間參加,我幾乎是沒等他說完后面的話,就趕緊先答應說自己很有興趣參加,時間也沒問題,最后才表示了感謝。我之所以對趙贊老師的邀請電話有如此急迫的反應,主要是因為對這一由周立和潘家恩兩位老師首先牽頭發起的高規格、高水平、高密度的跨學科調研活動一直有所關注,特別是2018年7月第一期活動選擇的第一站就是我所在的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通過與各位調研老師的座談交流,尤其是周立老師在介紹活動緣起時說,希望通過多學科多視角的實地調研與對話,在鄉村中重新發現中國,認識和梳理中國農村基本經驗與發展規律等等,就給了像我這樣的主要從事20世紀農村歷史研究的人極為深刻的印象。這一次學術相遇雖短暫,卻也激發了我的一個期待,即將來如果自己能有機會參加這一學術考察活動,向各位從事中國鄉建的專家學者學習、請教,那該是一件多么榮幸的事!
另外,還須提及的是,在學習“在鄉村發現中國”考察團成員發表的調研行知錄或針對某一個問題點撰寫的專題性文章(如賀照田的《從社會出發的知識是否必要?如何可能?》)時,自己從中不僅學習到很多跨學科討論問題的視角、方法和立場,而且也難免心生好奇,就是想更多了解一些在各位老師調研與文字書寫背后的具體經驗是什么,有哪些。這可能是一個從事歷史的研究者在面對一種新的知識生產狀態時出現的本能式反應吧。所以,對我來說,參加的興趣和求知的渴望是顯而易見的;為了抓住此次跨學科的學習機會,我下決心把參加本中心主辦的重要學術會議“第四屆中國環境史年會”的時間犧牲掉了。幾天之后,趙贊老師又發來此次考察活動的具體議程,從活動形式(實地調研、游學,現場跨學科交流,深度對話與反思)到調研地點、調研內容以及由此引申出來的對話議題等事宜,都做了非常有深度、有思想的設計和安排,這讓我又有了更多的心動和期待,并相信自己作出的選擇是非常值得的。
實事求是地說,我是一個書呆子氣十足且很木訥的人,但在內心里對知識的渴望和探索卻從未敢懈怠,而且能夠以積極的努力姿態和敬畏之心去進入歷史和社會。不過,在我自己的學習與創作過程中,我又是一個盡量與現實保持著足夠距離的歷史研究者,或者說,直接介入現實,以現實反觀歷史的做法,我有著比較強的警惕心。因此,當跟隨“在鄉村發現中國”跨學科調研團行走在左權、昔陽、太谷三縣境內的鄉村進行考察時,最讓我感到震驚的是考察團15個學科門類的18位學者每天都是以高強度的節奏開展工作,每天的所見、所聞、所感,又于每個晚上的碰頭會上以豐富多樣的知識所獲縈繞在自己的腦際。即使我自身也有著比較多的田野工作經驗和心理準備,但無論是從體力還是腦力而言,必須承認的是考察活動對我來說確實構成了一種知識上的挑戰。尤其是在考察現場,形散而神不散,各位老師發現問題的敏感性,并有針對性地進行分析、討論,或贊揚,或批判,或反思,或前瞻,均令我贊嘆和感動不已。
也正是有了以上的這些“胡思亂想”,我腦海中不斷反復出現“在鄉村發現中國”這一睿智而又厚重的命題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落地、生根。或者說,我們這些考察團的人每天行走在鄉野,特別是進入“空巢化”嚴重的村莊,大多數家戶門鎖緊閉,無人居住,鮮有生機,更別提雞鳴犬吠之聲了,僅有零星的幾個老人散坐在村廟前的石板上,一副副蒼老的面孔,呆滯無奈的目光,當他們看到一群外來者到來時,不知道會不會心生好奇、疑惑、期待還是厭惡之感。面對這些自我疑慮,我暫時還無力給出特別圓滿的答復,不過,由此我卻聯想到周立老師時常強調的一點,那就是當前的農村已經不是費孝通先生當年所言的“鄉土中國”,早已演變為“城鄉中國”,以及潘家恩老師對梁漱溟鄉建運動中“鐵鉤與豆腐”隱喻的精彩闡釋。也即是說,我們這樣的一群人,心系家國天下,努力在鄉村發現中國,發現中國的多樣性,發現中國力量,發現中國道路,在此意義上,鄉村成為一種方法。而且這一“作為方法的鄉村”,也必將有助于從中國農民的生存實態、生存智慧出發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化的人文社會科學自主知識話語體系。
所以,在為期一周的考察過程中,“在鄉村發現中國”帶給我的思考和知識沖擊讓自己時不時地會想到這一“特立獨行”的跨學科調研與對話的知識群體,多年來辛勤耕耘在新時代中國鄉村這片廣袤且孕育希望的土地上,為鄉村振興的在地化實踐和推廣做出了重要探索、試驗。一群不同學科取向的知識人,靠著共同的志向和決心,在同一塊土地上關注和發力同一件事情,是否必要?如何可能?就是在糾纏于這樣的問題思慮中,我想到了著名人類學家林耀華先生在《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一書結尾處寫到黃東林的幾個孫子跟著他學種地的時候,正遇到日本侵略者的飛機從頭頂掠過,便平靜地叮囑他們說:“孩子們,別忘了把種子埋入土里。”熟悉這本經典鄉村人類學名著的讀者都知道,以黃東林為首的金翼之家幾經磨難和艱辛,流離輾轉,但終歸都能化險為夷,渡過難關,于是對光明的前景充滿著期待。但是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本侵略者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一下子給黃家和整個中國人的命運帶來了更大的災難,正是這一巨大的民族危機使得黃家又回到了他們最初的生活狀態中。正是在這一節骨眼上,黃東林的“把種子埋入土里”這句看似簡單的家常話,卻有著不凡的歷史意涵,那就是再艱難的世事變化,小到家族命運,大到國家前途,只有經營好生計,才能有生機,才能有希望,生命才會不息,也才能“為正義的勝利和美好的未來貢獻自己的力量”。
林耀華先生的“把種子埋入土里”這句話,可謂《金翼》的點睛之筆。在此,我借用過來,稍加改動,把“種子”二字加上引號,用來表達我對“在鄉村發現中國”考察團的實地調研、對話交流、知識創作,尤其是對現實問題解決和改進的積極介人感,應該是再恰當不過了。所以,由周立和潘家恩兩位老師為領隊的這一跨學科調研團隊,其實每到一處,就像是在把“種子”埋入土里,并且這樣的“種子”是集眾人智慧孕育出的一粒粒種子。而且在密集的調研、討論和交流中,更讓我體會到這一粒粒“種子”的可貴之處就是在于它們是智慧之種,學術之根,實踐之要!基于這樣的一番回味思考和意義追尋,接下來我主要圍繞在晉中左權、昔陽和太谷三縣(區)進行的考察調研內容,談幾點粗淺的體會、認識和理解,權且作為自己首次參加“在鄉村發現中國”這一重要知行實踐中埋入土里的一粒“種子”,更期待有發芽、成長、壯大,直至開花結果!
首先,是在左權縣參觀“桐峪鎮·1941”博物館(晉冀魯豫邊區臨時參議會)、麻田八路軍總部、左權盲藝人宣傳隊等幾個考察點。眾所周知,左權是抗戰時期八路軍主要活動的地方之一,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軍總部等100多個黨政軍學商機構曾陸續駐扎在麻田,很快這里成為華北敵后抗戰的指揮中樞。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通過艱苦卓絕的不懈抗戰和根據地建設,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黨、政、軍、民在太行山區社會互聯互動,同甘苦,共患難,最終形成了一種非常難能可貴的“軍民魚水情”的現實感、社會感。這一點,在桐峪鎮以1941年7月7日至8月15日召開的晉冀魯豫邊區臨時參議會為主題的展覽中就有十分豐富的反映和體現。在出席此次臨參會的各黨派、各界、各團體的133名參議員中,嚴格按照“三三制”原則進行競選,不僅以民主精神團結了全邊區各黨派、各階層及各族民眾,而且選舉了邊區最高權力機關,制定了邊區施政綱領和重要法令,成為開展民主政治實踐和地方治理的典范。為此,是年7月14日的《解放日報》還專門發表了題為“敵后民主政治的偉大貢獻”的社論文章,并指出晉冀魯豫邊區幅員之大,人口之多,這一創舉在華北各抗日根據地中都“堪稱第一”。這次晉冀魯豫邊區臨時參議會是在華北抗戰形勢面臨嚴峻危機的情境下,為進一步鞏固抗日根據地的迫切要求而召開的。在參觀過程中,我試想,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成立后,緊接著就是在各級政權建設中貫徹落實“三三制”的建政原則,而那些親臨大會現場的百余位參議員返回各自所在地后,他們對“三三制”精神的領悟、宣傳,進而組織動員邊區廣大群眾進行基層民主政權建設,不僅為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和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堅持對敵斗爭、鞏固和壯大抗日根據地奠定了制度保障,而且從政治上調整各階級的關系,也使得根據地的各級民主政權具有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所以,它的革命意義和歷史影響是不言而喻的。而貫穿在基層民主政權背后更有著中國共產黨“群眾路線”這一革命勝利的法寶,以及在“革命與地方”的互構中呈現出來的在地化實踐。那么,如何在新時代鄉村振興進程中利用好這一寶貴的紅色資源,不斷發掘和闡釋其在賡續紅色血脈中的思想內涵和精神價值,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重要課題。
其次,是在昔陽縣參觀長嶺村的一些思考。在界都鄉傳統古村落長嶺村的短暫參觀也印象深刻。讓我們一行十幾人感到驚訝的是,常鏹老師帶領他的團隊在組織村民大會反復討論、協商基礎上,以“長嶺村宅基地和集體建設用地收儲評分明細表”的方式已經在該村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村莊改造工程,并且已被納入昔陽縣踐行“千萬工程”的首批精品示范村。在村中老人翟師傅的帶領講解下,長嶺村十多處陳氏宗族院落經過恢復重建后,彰顯出了院主人曾經的顯赫地位和宗族勢力。就在考察團離開時,我隨口問翟師傅村里是否有相關檔案資料的收藏,翟師傅馬上回答說不僅有資料存在,而且還辦了一個村史展覽室,就在剛才大家看過的老院內。于是,我又隨翟師傅回到老院,原來展覽室上著門鎖,當大家興致勃勃地觀看老院古建筑之壯觀時居然忽略了它的存在。從村史展覽室的介紹中可知,長嶺村的檔案資料一部分收藏于河北邯鄲學院,時間范圍從1944年到1984年,計有700多個編號;另一部分則收藏在村委會檔案室,時間從1953年到2000年,計有800多個編號。翟師傅還介紹說,這個村史展覽室是邯鄲學院的老師幫著村里搞起來的,于是我才明白進村時看到村委會的復古墻壁上為何懸掛著“邯鄲學院長嶺村研究工作站”“邯鄲學院大學生社會實踐基地”兩塊校地合作的牌子了。
當然,我對長嶺村檔案資料的追問,一方面是自己在農村開展田野工作時的習慣使然,另一方面則是在參觀了村莊院落改造工程之后,我在想除了這些物質硬件設施的重建提升外,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傳統、家族文化深厚的傳統古村落,如果還能在文化軟實力方面加以發掘和研究,就能以更加多維度的立體視野將這一古村落保護與文化傳承、“古村新景”與鄉村振興同步共振地展示出來。這樣,從“盤活古村”到“古村盤活”,先由外向內,再由內向外,對于進一步培育和穩固鄉村主體性無疑將會起到“凝心鑄魂強根基”的社會效果。在參觀陳氏家族宅院時,我更感興趣的是陳氏族人的家族演變史,從明朝萬歷元年(1573)陳氏遷入長嶺村至今,已衍生至十七代;后至清代中后期又有張氏、翟氏及其他姓氏遷入,一起構成了傳統時期該村家族網絡和人際關系的社會基礎。步入近代,尤其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20世紀,長嶺村的幾大望族又會經歷怎樣的歷史變故?從中我們又能探尋到在中國鄉村由傳統轉向現代的時代進程中改變了什么?不變的又是什么?這些或許對于當前全國上下推進鄉村振興向前發展的問題仍不失其思想價值和現實意義。雖然沒來得及仔細查閱長嶺村的檔案資料到底有哪些,但從目前可知的資料信息來看,應該足以支撐我們對這一古村落歷史文化做進一步研究了。
考察團的最后一站是晉中市太谷區(縣),在這一縣區我們先后參觀了“鄉村振興(太谷)基地”“杜潤生舊居”“太谷瑪鋼博物館”“白燕村兩萬畝棗園”“閆村蔬菜示范區”“東卜村溫泉度假別墅”“象峪谷神農世界全域旅游區”等調研點,整體的一個感覺就是通過這些點的展示看到了太谷區在踐行鄉村振興戰略方面做出的有一定示范性意義的探索和成效,這也是我第一次比較集中地看到城鄉轉型發展的現實案例。不過,2023年7月初我帶著學生在太谷區侯城鄉進行田野考察時,卻看到不少村莊早已“空巢化”,這一印象與此次考察團所見很不一樣。也正是這些實地調查的反差印象反而讓我對鄉村振興如何更有效地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地落地展開,既充滿著期待又不乏些許憂慮。因此,考察團各位老師每到一處,都能很快地進入現實,津津樂道地與當地人交談,而我的思緒則時不時陷入“反差印象”中自我糾纏。
其實,從太谷區幾個調研點的情況來看,以“產業振興”帶動鄉村振興、城鄉融合的發展思路很明確,這在太谷瑪鋼的生產和營銷理念上尤其突出。但是,瑪鋼公司的負責人也坦誠地說,盡管公司將瑪鋼生產貿易定位在房地產、家居、熱暖、供電等中高端用戶的生產水平,可近些年因各種主客觀條件的制約,整個生產銷售狀況受到了比較大的影響,甚至在某些產品開發和供應上并不向好。在整個太谷區的參觀考察過程中,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將“晉商精神”更充分、更在地化地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繼而為深入推進“城鄉融合”注入思想資源、實踐活力,真正把“產業振興”夯實為農民增收致富的民生工程。作為研究者,我更關心的是地方政府在致力于新時代鄉村振興的實踐中,如何培育和塑造鄉村的“主體性”,這或許也是城鄉融合過程中一個關鍵問題。因為在大力搞“產業振興”的同時也是資本、市場不斷介入城鄉社會的過程,那么如何將“產業振興”的發展舉措不至于變形為單由商業資本對鄉村(尤其是已“空巢化”的村莊)進行有形無形的“資源剝奪”,就是目前面臨的一個很有挑戰性的現實問題。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以我的學識和能力還無法給出答案,但每當進入到鄉村中,映入眼簾的復雜現實卻又讓自己時常有一種難于言表的感覺。比如,任村鄉東卜村的溫泉度假別墅建設項自就是一個鮮活案例。盡管項目部經理很樂觀地講了各種方案設計和享受的購房福利,并希望借助于已修建好的七八十套別墅房屋開發民宿以帶動當地的文旅事業發展,但從已投資3個多億的巨額資金運作中,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試圖只靠資本進入鄉村的“攪動”過程,最后效果如何,是否能如其所愿,恐怕也不是僅僅靠吸引外地人來東卜村買別墅這么簡單。就像項目經理所言,別墅區在東卜村蓋起來,就是要讓城里的人來此買房居住,這里環境好,空氣好。但是我想到的問題是緊挨著村里的村民看著自己村的土地被開發出別墅由外來人居住,他們會怎么想,外來者和本地人在糧食、蔬菜、瓜果、蛋肉等生活必需品供需之間能否形成和諧共處的生活關系?以及在別墅區的社區構成、社區文化與當地村民的村莊結構、鄉村文化之間怎么建構出一種彼此共生的“社會”生活狀態?畢竟別墅區的外來居住者構成的是一個相對原子化的“陌生人社會”,而當地村民則是生活在一個“熟人社會”里。很顯然,這同一塊土地上的兩種不同社會類型如何能真正地“美美與共”,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作為鄉村振興的重中之重的“產業振興”,如果只是依靠資本、市場的運作邏輯進入,對于鄉村社會而言,未必一定奏效,而且市場邏輯背后的消費主義理念也未必就是農民所必需。所以,“產業振興”不能只局限于“振興”產業的理解上,同時要著力的是怎么才能把它打造成一個培育社會和凝聚認同的長效機制與動力。
綜上所述,即是我首次參加“在鄉村發現中國”跨學科調研與對話考察團在晉中三縣考察活動中一些零星的所謂“發現”,并結合自己有限的知識視野進行的一些非常不成熟的思考和闡發。如果用一句話加以概括的話,從左權縣的發掘“革命”傳統,到昔陽縣大寨典型塑造背后的“建設”經驗,再到太谷區踐行“產業振興”的“改革”實踐,不僅以完整的歷史時段構成了理解整個20世紀以降“晉中地方經驗”的重要部分,而且為我們在新時代如何探索、理解和重構當代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知識話語體系的思想資源也提供了必要的場域。
三、張謙:朝陽村里有朝陽
在八月初干熱的山西,我們卻是頂著大雨來到的朝陽村。朝陽村是晉中市太谷區胡村鎮的一個大村,我們到這來是為了看一場演出。出發之前,我對行程上的這個安排很有些費解,一是不知道一個村莊里有什么演出可看,二是更不解這個演出跟我們這個“在鄉村發現中國”的跨學科考察團有什么關系,要考察什么。
朝陽村是個巨大的村落,村里的民居、巷道、院落都整潔有致,進了村之后,車在村里穿行了好一陣子,我們才被送到了演出地點。下車看到的居然是一個有400米塑膠跑道的大運動場以及旁邊的一溜籃球場,而我們則被帶進了一個像室內體育場一樣的大型拱頂建筑里。進去后發現,里面除了室內的球場和其他運動設施,還有一個大舞臺,看來這就是演出的地方。演出開始前所見這些已經很出乎我意料了:一個村莊里居然有這么好的運動設施;演出開始后,帶來的則是更大的驚奇。我們觀摩的是村里的朝陽學校的學生晉劇團的匯報演出。在全國各地農村都已經搞了十幾二十年的撤并學校之后,這么一個村里居然還有一所九年一貫制的學校,全校有在讀學生人數500余人、20多個教學班。這著實讓人意外。這個村一定有其他不同尋常的地方,要不留不住這么多的孩子。
更有趣的是,學校除了抓教學之外,跟大城市里的學校一樣,也要求學生在課后參加興趣班,并且給學生提供了各種設施開展課外興趣活動,比如我們所見的體育設施。而這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我們要看的學生晉劇特色藝術班。因為這個,朝陽學校榮列全國第三批傳統文化(晉劇)傳承學校,并將學生晉劇團發展成了山西省年齡最小、規模最大的晉劇團。學校引入了晉中市藝術學校老師定期來提供專業指導,現在每屆有70余名各個年齡段的學生參加了普劇團,并且經常在校外演出,傳承這一當地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化活動。
孩子們的表演很精彩。晉劇我不懂,但看得出孩子們的自信和神采。小小年紀,要站在大舞臺上、在眾人的凝視之下演唱、舞蹈、奏樂,對自信心和自我表現的鍛煉是顯而易見的。現在社會上經常調侃所謂的“小鎮做題家”,以為像朝陽學校的學生這樣,在山西的一個小鎮子上長大的孩子,以后即便通過高等教育進入了大城市,也只是除了做題考試其他什么都不會、視野狹窄、才藝匱乏的“小鎮做題家”,比不得大城市里所謂“中產家庭”出來的,從小彈鋼琴、跳芭蕾、學英文,會些陽春白雪的才藝,積攢的都是上層社會、國際化的文化資本,在都市里生活得如魚得水。但如果一個孩子真是在朝陽學校里成長,那豈正是只會做題考試,在才藝上、在精氣神上、在更深層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上,哪里會不如大城市的孩子?但可能更有趣的是,朝陽村的孩子們,長大了也未必要擠到大城市去,因為他們有朝陽村這樣的故鄉。
(一)小村莊里的大產業
朝陽村為什么能留住這么多孩子,又為什么能有條件為孩子們提供這么好的資源?朝陽村的成功秘訣,也是太谷區很多個村落都共享的秘訣——瑪鋼。瑪鋼是可鍛性鑄鐵的簡稱,其性能接近于鋼,高強度、有韌性,但成本遠低于鋼,廣泛用于各種管道連接件、機械零件、建筑五金、電力設備及汽車零部件。太谷區是全國的“瑪鋼之都”,其瑪鋼產業在全國市場所占份額在60% 以上,在有些細分領域甚至超過 80% 。而朝陽村所在的胡村鎮就是整個太谷瑪鋼產業的中心和瑪鋼專業市場所在地。這也就是說,朝陽村雖然在行政建制上是個村莊,在地理位置上被農田圍繞,村民社會身份上也是農村居民,但在經濟上它是高度非農化的,村里不僅有多家瑪鋼生產廠家,還有村民隨著瑪鋼企業的經銷網絡分布到全國各地。因為瑪鋼產業興旺,朝陽村不僅沒有人口流失、空巢化,反而還有外地人來瑪鋼廠打工,他們的孩子和本地的孩子一起,把朝陽學校撐得滿滿的。
這樣說起來,朝陽村好像是個特例,因為有成功的工業產業。但實際上,中國縣域經濟里像太谷這樣的隱形冠軍相當普遍,這其中最有名的可能是近些年來成為網紅的“宇宙中心”——山東菏澤的曹縣。就算是山西這么個大家印象中工業并不發達、又沒有區位優勢的省份,類似的就還有已成為全國最大日用陶瓷生產基地的懷仁市、同在普中市的“玻璃器皿之都”祁縣,以及稷山縣的紙包裝、平遙縣的牛肉加工、聞喜縣的玻璃纖維、定襄縣的法蘭鍛造,更不用說煤化工和醋這樣的山西“獨門絕技”。所有這些產業的興起都有些偶然的因素,但也有必然的因素。比如說太谷的瑪鋼,其緣起也如很多縣域產業一樣,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鄉鎮企業所引領的農村工業化浪潮,并且得益于山西豐富的煤炭與鐵礦資源(但太谷本地并沒有這些礦產資源),以及太谷縣域內發達的交通運輸網絡。
位于鄉鎮的工業企業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數量下降很多。學界曾經認為,這是個不可避免的趨勢,認為大城市因為其基礎設施發達、人才資金技術這些要素的集中,在工業上有必然的優勢,因此工業會從鄉鎮和小縣城往大城市集中。從中國縣域經濟發展的經驗來看,這個論斷未必成立。相反,像太谷瑪鋼產業這樣的縣域產業集群,表現出了極高的韌性。這些年來政府開展了對高能耗、高污染的小企業關停并轉,太谷的瑪鋼產業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技術革新和產業升級,比如低排放的電爐取代原來的沖天爐、最新的鑄造技術的使用、全產業鏈的整合等等。現在太谷仍然有超過一百家小瑪鋼企業和近十個大規模的企業集團,這些企業的經營者有的已經是家里的第三代,而且這些第三代(其中肯定就有朝陽學校的畢業生)很多有留學的經歷,學成后回到太谷經營企業。現在太谷區32萬人中,在本地直接從事瑪鋼產業的就有三萬人,另外還有兩方左右在全國各地經營經銷網點,近年來每年瑪鋼產業的產值在100億元左右。
中國的農村工業化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經歷了“村村點火、隊隊冒煙”的社隊企業發展,到20世紀末又因鄉鎮企業的增長而取得極大的成功,這曾經是改革開放經驗中最耀眼的成就之一。但新世紀以來,這一點似乎被人遺忘,而被談到更多的是“三農”問題,是農村的空心化和衰敗,是鄉村如何急需振興。中國鄉村當然有很多需要振興的地方,但中國鄉村的工業化不僅曾經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和經濟效益,而且在今天仍然有著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極少見到的活力。比如說朝陽村這樣的,一方面還保持著農業生產和某些鄉村的面貌,而另一方面又有大規模的人口聚居、發達的工業、完善的生活設施和公共服務,在其他任何國家都是極少能見到的:在發展中國家,沒有哪個地方的鄉村有如此發達的工業和生活水平;而在發達國家,即便像人口稠密的日本,在鄉村里也很難找到這樣大規模的人口聚居和產業興旺。更重要的是,雖然在廣大的鄉村里像朝陽村這樣有發達的工業的是少數,但越來越多的鄉村在探索另一條工業和農業之外的新的發展路徑。
(二)后生產主義下的新生產
山西更多的鄉村是缺乏工業的。在這些鄉村,另一種探索正在展開,那就是以浙江的“千萬工程”經驗為模板、以“兩山”理論為指導、通過發展新的生態產業謀求鄉村振興。這些“生態產業”跟傳統農業和太谷瑪鋼這樣的工業都有顯著區別。現代農業往往以產出的最大化為目標,整個生產過程和資源利用的方式都圍繞這個展開。這種被稱為“生產主義”的農業,通過單一作物的規模化種植,工業產品(化肥、農藥、農機、化石燃料)的深度使用,以及鄉村里水、土地等資源的大量投入來追求更高產出;政府也為此投入大量的財政和行政資源,以通過生產主義農業來確保國家的糧食安全、食品供應。在西方國家,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鄉村經濟出現了從生產主義向“后生產主義”的轉型,農業產出的最大化不再是鄉村的首要功能,鄉村空間和資源的利用轉為更多地服務城市消費,滿足消費者對高品質的食物、休閑空間、鄉村文化和美好環境的多種需求。“千萬工程”在浙江成功的經驗為鄉村的“后生產主義”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那就是通過改善人居環境、優化公共設施、重建生態資源和發掘文化內涵,再以鄉村的這些生態和文化資源為基礎,來發展“后生產主義”的、以消費為主的新型生態經濟,從綠水青山里創造出金山銀山。
我們考察團在山西看到了以“千萬工程”經驗為引領推動鄉村振興的努力在全面地展開。昔陽縣的大寨村可能是最有趣的例子。大寨原來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把生產主義追求到極致的例子,在資源匱乏、生態惡劣的情況下,通過最大程度地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利用集體勞動的力量來改造貧瘠的環境,以提高農業產量。而今天的大寨則變了個樣子。虎頭山上的梯田和灌渠都還在,但梯田上生長的是果樹,其功能也不再是水果的產出,而是養護生態和提供景觀。村里原來的磚窯洞現在改成了酒店,很多村民也經營著餐館和民宿,接待從全國各地接踵而至的游客。村口每天傍晚都有一隊年輕人,穿著懷舊的衣服、在“大寨”兩個鮮紅的大字下做著直播,為本地的各種農業和手工產品帶貨。
在山西,鄉村的“后生產主義”轉型可能還方興未艾,但2023年考察團在浙江縉云考察時,則已經見證了“千萬工程”的實施在鄉村帶來的“后生產主義”的豐碩成果。浙江的鄉村因其美好的環境、便利的設施以及生態農業所能提供的城市不可能有的優勢,不僅吸引了城市消費者來短期旅居,還觸發了“逆城市化”的進程:不僅有企業將辦公場所從城市搬遷到了村莊,年輕人也開始流向鄉村、從事從生態農業到電商和文旅的各種新業態,城市老年人組團到鄉村養老也蔚然成風。在這種后生產主義模式下,鄉村與城市之間的聯系更加強化,城市的人力、技術、資金等資源更多地流向鄉村,除了已有的工業與農業,第三產業為鄉村帶來了新的經濟增長動力。
(三)跳出“城鄉二元”的窠白
學界討論農村問題時很喜歡用的一個分析框架,就是所謂的“城鄉二元論”。城鄉二元論起源于國外,將城市與鄉村粗暴地想象成兩個在經濟發展水平和方式、社會文化傳統、生活水平、空間布局都對立的領域。這個框架引入到國內后,被進一步強化,認為中國的戶口制度、土地制度這些特色把城鄉的二元分割變得制度化、變得更加嚴重與僵化,也成為中國農村發展的巨大障礙,甚至被認為是中國特有的制度性缺陷。在今天的中國,再套用這個理論來理解城鄉關系與差異,無疑是緣木求魚。
在任何國家,城鄉之間肯定有差別;但同時,城鄉之間不僅有著千絲萬縷的各種社會與經濟上的交流與聯系,在很多方面還有同質性,反倒是不同城市之間以及不同的鄉村之間可以存在巨大的差異。從國際比較的視野來看,今天的中國反倒可能是全球范圍內城鄉差異最小、城鄉聯系最緊密的國家,也是“城鄉二元論”最不適用的地方。正如上文所提,中國農村的工業化程度是勝過包括發達國家在內的世界任何國家的。這一點當然得益于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國,但在工業的空間布局上,也沒有哪個工業化的國家工業是如此深入且廣泛地滲透到鄉村里的。已經去工業化了,而且本來就地廣人稀的北美自不用說,即便像德國、日本,分布在小城鎮里的不少中小規模的工業企業,與鄉村和農業也是相對隔離的,而不像朝陽村這樣,不僅村里農業與工業并存,在家庭里都廣泛存在“半工半農”或者“亦工亦農”這樣的勞動分工。除此之外,即便在沒有本地工業的鄉村,也有大量鄉村人口通過外出打工參與城市里的工商業,建立起城鄉之間的聯系。
所以,不論是空間分布上還是勞動力參與上,中國鄉村的工業化程度都遠高于其他國家,反倒是像美國這樣的國家,才存在嚴重的城鄉二元分化,城市與農村有著嚴格的經濟功能上的分工(工商業一農業)、在空間上被分隔(中間經常隔著個在景觀上接近鄉村、但功能上完全是為城市提供居住空間的“郊區”一suburb)、人員上也缺乏流動。另一方面,隨著中國鄉村基礎設施的完善和生態環境的改進,“后生產主義”在鄉村的深入將開辟出城鄉互動和融合的又一條路徑。這種“后生產主義”發展給鄉村帶來的新的業態和城市人口的流人,雖然在發達國家常見,但卻是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鄉村所沒有的。當然,相比于中國鄉村,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根本連“生產主義”的農業都沒搞成功,而其不成功的關鍵,除了土地制度之外,又在于缺乏國內工農業的互補,本國工業無法為提高農業生產力提供所需的技術與產品上的支持。所以,在這些國家里,往往只有從鄉村往城市的單向的農產品和人員的流動,根本沒有像中國這樣,城市的資金、產品和人口往鄉村流動。
在當今中國,城鄉間經濟收入和公共服務當然還有差距,但所謂的城鄉二元的對立,在身份制度、社會權益、經濟活動、生活條件這些方面都已消失,相反,城市內部和鄉村內部的分化卻在加劇。所以,如周立老師所建議,理解當今中國的鄉村,要放在“城鄉中國”這樣一個城鄉互動、融合的框架里。而在全球比較的視野里,中國的鄉村發展實際上是成功的典范,中國鄉村的人居環境、基礎設施、公共服務和治理水平,對于其他發展中國家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而相比于發達國家,中國很多的鄉村經濟有活力,產業更多樣,社區更興旺。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進一步推進,更多的資源向鄉村傾斜,如果更多的村莊能變成像朝陽村這樣,有生財之道,有舒適的生活環境、活躍的社區文化、健全的社會服務——尤其是子輩的教育一鄉村的未來也會如朝陽般燦爛。
四、李晉萍:在鄉村發現中國的良知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在我,其實是始終相信,世間存在一種不為人所知的力量,令有著相同心性、相通氣息的人得以相遇,有時還會因“懷民亦未眠”而同行,知心。
這次的相遇,是在鄉村,是一群真正的“良知”。我是一個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間行走的鄉土文化工作者,眼見鄉村日漸衰微,亦深知農民之苦,卻因對有關方法論與學術概念幾乎一竅不通而吶喊無著。這次,和這些學者一起行走在鄉村熟悉的土地上,呼吸著新鮮的鄉土味道,和鄉民熱情地打招呼、聊天,在酷暑燥熱的盛陽下,卻如沐春風。尤其每天晚飯后,學者們顧不得走訪了一天的疲累,各抒己見,堅持進行的跨學科深入論說,令我受益匪淺。以致在最后一天的總結分享中,我面對這些良知,深深地鞠躬,感動而深情的淚水奪眶而出……
(一)星空下“向天而歌”
這次2024“在鄉村發現中國”的第一站,是由北京星河公益基金會幫忙策劃、主題為“看見·聽見”的行走。在參觀走訪了革命老區左權縣打造的桐峪“1941紅色小鎮”、麻田“太行抗戰八路軍總部”、“太行山國際寫生基地”之澤城、鄉村守護者張小寶的“心連心書屋”后,在太行山深處的茫茫夜空下,以一場左權盲人宣傳隊的“向天而歌”演出活動,將一天的發現之行推向高潮。
據這次發現之行策劃者山西農業大學的趙贊老師介紹,策劃這次左權之行,除了因為這塊紅色熱土的獨特性,也是為致敬已故左權籍堅持鄉建多年的“愛故鄉”踐行者劉紅慶而來。中國是鄉土的社會,鄉村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對左權鄉土文化挖掘多年的劉紅慶曾向山西農大建議培養一些在地性的定向鄉建人才。
原打算只是一次重復過多少次、盡地主之誼的“帶領”,出乎意料的是,在聽完盲藝人每一次那般向天而歌的深情演唱后,學者們發自肺腑高屋建瓴的討論,使我有了高山流水般的知遇,似乎在茫茫的夜空中,突然仰望到星星閃爍的希望之光。
已近深夜十一點,左權盲宣隊駐地院子里,星光映襯著屋檐下兩盞近乎慘白的太陽能燈光,學者們的討論還在繼續。短暫而忙碌的一天,我還不能將從通知中看到的名字和這些生動的面容一一對上號,但我記住了他們的經典話語。
——那時,最大的理想就是離開故鄉。而只有走出去了才有故鄉,才會重新認識故鄉。好在地球是圓的,走著走著就又回到原點。
——這里的人們在革命戰爭時期,通過槍桿子、錢罐子、筆桿子、米袋子養育了整個中國革命,他們所做的幾乎是一個國家的全部事業。我們走在這片土地上,真正感覺到銅墻鐵壁,發現這里有政權(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有制度(臨參會三三制)、有金融(冀南銀行)、有傳播(各種小報書刊),共和國是從此走出去的。講好這里的歷史和故事,新中國的歷史幾乎就講出來了。
——對于紅色文化,大家都在搶資源,各自為陣,沒有整合在一起。博物館,為建而建,大部分展覽和本土結合不緊密。
——無論什么政策制度,都要以人為本。之前的城鎮化更多是政府的理性算計,農村都是工具,現在又提出新型城鎮化、鄉村振興,本意是以人為本,但是其實還是把農村當工具來用。政策總體來說是好的,但對官員的考核機制,導致農村被動地變成工具。
——真正打動人心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要想真正看得見,實際上是要看見背后有生命力的、超越個人的、普世的、有人性的那些東西,這才是核心的東西。
李人慶老師拿著一架微型攝像機,不停地拍攝著,不放過任何他認為需要記錄下來的細節。他是當晚的討論引領者,他的一席話至今令我記憶猶新。人們看到的往往是被遮蔽的東西,很容易被欺騙,所以他講要把知覺意識放在感官之前,不然就會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任何社會光明和陰暗并存,作為學者,要看到社會的底層,發現真正的中國。
李老師分析老百姓愿意供養這些盲藝人的原因,是他們的演唱有對生命的堅韌、對苦難的抗爭、對情義的堅持、對中國文化的傳承,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出活生生的生活和生命形態,是中國老百姓近百年歷史中的苦難和歷程,遠遠超出“宣傳”的含義。他們是革命勝利的承擔者、支持者,也是勝利后苦難的承接者,可是他們在國家的勝利和發展中得到了什么?
現在的學科在分株化、專業化過程中逐漸丟失了對生命的敬畏和敬仰。李人慶老師倡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要恢復正常的生態,要為心靈鎖邊,這是比物質發展更重要的問題。看見什么,聽見什么,實際上是自己所抱的生命態度。作為學者,應該成為大眾的眼,看到老百姓的喜怒哀樂,發現他們的真正需求。
這次“在鄉村發現中國”之行的團長周立教授,溫文爾雅,謙和良善,真正的學者風度,此行給予我太多啟迪。他總結說:在山西有很多大寫的人,比如左權將軍、孔祥熙、閻錫山、杜潤生,我們更應該發現一些隱形的人,發現底層人的中國。我們這些學者是有表達能力的人,如果知識分子脫離大眾,就像魚離開了水,也是知識分子的災難。知識分子應該有起碼的自覺意識,為稻粱謀以外,還要有良知為底層大眾發聲,尋求活著的意義。
有良知的學者,經常會陷人一種悲觀情緒,但這些良知努力用一種樂觀積極向上的心態,用真情,真誠地走進鄉村,走進農民的生活,為底層大眾發聲,他們一聲聲的詰問、疾呼,無異于也在向天而歌。
(二)諾亞方舟抑或火種
不怎么看電視的我,多年前曾被一個電視節目所吸引。節目內容是幾個農林類院校的年輕學子,跑到河北定州翟城村,辦了新世紀第一所免費培訓農民的學校一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被推舉為學院的第一任理事長和院長,先后共有22個學生志愿者前來參與學院建設。
這些二十幾歲的年輕知識分子,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導師的引領下,秉承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等前輩的平民教育理想與鄉村建設精神,倡導“勞動者免費就學,志愿者自費勞動”的辦學理念,對當地的村民進行培訓。他們吃住在村里,一待就是幾年,成為21世紀最早的新村民。響應號召到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讀書、后來參與創辦“小毛驢市民農園”的黃志友,戶口至今仍然在河北定州。這不免讓我想起90歲剛剛辭世的老父親,20世紀50年代,初中畢業后自愿放棄城市工作,是新中國成立后主動到鄉村建設新農村的第一代知識青年。
翟城村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被稱為中國鄉建的“諾亞方舟”,代表著希望和重生,也彰顯出鄉建人在面臨災難時的努力和創造力,告訴人們即使在至暗時刻,只要堅守信仰,就能找到希望和新的開始。這群致力于鄉村建設與生態農業理想的年輕學子,立足農業,為振興鄉村而不懈努力的精神深深感染著我。
沒想到的是,時隔十多年后,當年屏幕里年輕人中的幾個,竟然以學者的身份走到我眼前,這次“在鄉村發現中國”聯合調研的副隊長潘家恩,就是其中一位。聽他回憶說學院停辦后當天,正趕上溫鐵軍老師的生日前日,同仁們聚在一起,滿臉的茫然和沮喪,溫老師卻笑瞇瞇地對他們說:“其實最重要的是人,只要你們在,哪里都可以做鄉村建設。這次挫折也是對我們的考驗。”驚喜之余,我立即向策劃者趙贊老師申請加入接下來為期一周的“在鄉村發現中國”之行,他和團長、隊長商量后,竟答應了我的請求,我真是興奮極了。
正是這些“諾亞方舟”中的鄉建火種,如今已若星星之火散布全國各地,以不同方式、在不同領域進行著不同層面的鄉建活動,于不斷的重啟中尋求鄉村振興的希望。
——中國農業大學畢業的“80后”潘家恩,出生于福建農村,碩、博論文都是關于鄉村建設,責任和使命感賦予他超強的執行力和智慧。他的第一份工作即是在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負責培訓農民,一待三年多,直至學院停辦。進入大學工作后,他致力于搭建“泥巴墻”和“象牙塔”之間的橋梁,以給學生上鄉村建設課程、系統收集與鄉村建設有關的圖文歷史資料、對鄉建先賢后人進行搶救性口述訪談的方式,尋找到用知識“回嵌鄉王”的路徑;他還主編鄉建圖錄、策劃鄉建百年探索展、創建“屏南鄉村振興研究院”、開展“鄉村振興碩博研習營”,多角度傳播古村復興經驗,在此基礎上用十余年時間寫作《回嵌鄉土——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鄉村建設》一書,真正把成果寫在了大地上。這部扎根中國大地的原創性著作,有溫度、有深度,榮獲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
——同是“80后”、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的狄金華,是中共中央組織部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他平時說話不多,總是細致地觀察著,每晚都用極具專業規范的術語進行全面深刻的分享,且充滿人文關懷。他是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的第一批志愿者,從整理校舍開始,再把從校舍中整理出的羊糞撒在周邊近60畝的試驗田里。學院當時面臨既無教材,亦無固定教師,更無培訓教程的“三無”窘境,年輕氣盛的志愿者們列了一大堆理由來論證培訓班的不可能。然而,一路走來,狄金華在學院派專業化的規范訓練之外,從非學院、跨學科獲得的知識體系脈絡正是在翟城村造就的,他關于鄉村經濟、政治、文化、倫理等方面的研究豐富而深刻,著作、課題和學術獲獎清單,與他的年輕“極不相稱”。
被稱為“都市農夫耕耘桃源”的北京小毛驢市民農園,2008年由幾個從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走出的大學生志愿者創辦。他們本著守護大地、耕讀傳家的中華優秀傳統,堅持“生態、健康、公平、關愛”有機農業四大原則,踐行健康、自然的可持續生活方式,搭建起鄉村和城市合作互助的橋梁。
(三)啟蒙與再出發
“我們需要農村,農村需要我們。”這是錢理群教授對21世紀初參與鄉建的知識分子講的話,他曾在研究中梳理出:“五四”的先驅者、三十年代的共產黨人與鄉村建設的倡導者、延安的青年知識分子、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在一個世紀以來前赴后繼地到農村去。這不是偶然的,都是在社會經歷巨大變革后的一種必然的行動實踐,是一代代知識分子濟世救國求索精神的傳統、傳承。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賀照田老師,也是中國美術學院當代社會與思想研究所兼任研究員,他是我這次“在鄉村發現中國”之行中“發現”的一位“思想啟蒙者”。
多年前,當代中國鄉村建設運動就成為賀照田老師思考和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源。2018年,他第一次被學界友人帶人“在鄉村發現中國”的當代鄉村建設實踐中,“鄉建”運動的諸多探索和努力,為他的思考和研究直接注入動力與能量。這種探索和他一直進行的“人文知識思想再出發的是否必要,如何可能”的思考一脈相承,他對精神世界和人的主體性有著高度的敏感和重視。比如在大寨主持分享一天行走所得時,他選擇站著,面對大家,卻又將自己疏離此在的方式,試圖返回現場,從時代、從人、從心出發,對之所以是大寨和之所以成為陳永貴的分析,鞭辟入里,娓娓道來,有思考又提出疑問,客觀、理性而兼具人性、情懷。
一直認為,我們國家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次徹底的人文精神啟蒙。20世紀90年代人文精神最后一次吶喊后,“幾乎被剪去所有的鋒芒”。“五四”運動將近一百年后的2018年,賀照田老師提出“人文知識思想的再出發”,他不再探索還有沒有人文精神,而是研究不同時代和社會存在的不同精神樣式,去理解不同時代和社會是如何回答人為什么要活著、生存的意義等問題,以“內在于歷史和現實”的方式,去討論人文價值。他面對社會不斷變革,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嚴重撕裂,個體找不到時代、歷史與自我的真正聯系后,面臨嚴重倫理危機的現實,看上去有些瘦弱的他,把語言變成文字,一定意義上,他是拼盡心力在吶喊,溫和,但有力量:
這個世界會好嗎?這個世界要好,要長久,一定需要在人的精神身心方面有其堅實基礎,是以我也知道,中國人文知識思想順利、成功地再出發,便在為中國、世界通向我們期待的長久,提供了多一點保證。
期待通過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反省與努力,使這一天早日到來,而如此,人文知識分子也才能在這自己最該擔起的責任面前,問心無愧。
“在鄉村發現中國”之行的每一位學者都給我以強烈的震撼。趙月枝教授的高度與質樸、常利兵教授的博學與敬業、常鏹教授的正直與率真、張浩老師的坦誠與和善、張俊娜老師的溫和與執著篇幅關系,不能盡述。是他們,讓我看到,在中國有這么一批上下努力求索的知識分子,從理論到實踐付諸實際的行動,影響著更多的有識之士加入,他們的探索對國家大政方針的制定真正有所幫助,這是我們鄉村振興、祖國復興,乃至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世界和平共處的希望所在。衷心期待有機會再與他們同行,扎根鄉村,發現更真實、更廣泛、更深層的中國。我希望通過自己的發現,能描述出每一位良知的深刻與個性,而不是泛泛而談的輕描淡寫。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一場寒潮正過境,姍姍來遲的春天,走在幾片落地即化的雪花上。再過些時日,該是春花爛漫…
五、李人慶:從歷史看未來:從黃河農耕文明博物館探尋發展脈絡與時代新章
我完全沒有想到在一個縣域中的大學有一個如此規模宏大精美的專業博物館。走進山西農業大學的黃河農耕文明博物館,就如同打開了一部承載著中華民族數千年厚重歷史的宏大典籍。館內的每一件展品、每一處場景復原,都像是一個個生動的歷史片段,串聯起了黃河流域農耕文明從萌芽、發展到繁榮的全過程。黃河,這條被華夏兒女尊稱為“母親河”的偉大河流,不僅用她的乳汁滋養了廣袤的土地,更孕育了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成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重要根基。通過參觀這座博物館,我深入了解了黃河農耕文明的歷史變遷,深刻感悟到其蘊含的智慧與力量,更從歷史的維度出發,對未來的發展有了諸多全新的思考和啟示。
(一)溯源:黃河流域—農耕文明的起源與萌芽
黃河流域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其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為農耕文明的起源創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踏入博物館的展廳,一幅巨大的黃河流域地形圖首先映入眼簾,蜿蜒曲折的黃河猶如一條巨龍,奔騰不息地穿梭于崇山峻嶺和平原大地之間。講解員介紹,黃河流域地勢平坦開闊,土壤肥沃深厚,富含大量的礦物質和有機質,十分適宜農作物的生長。同時,黃河周期性的泛濫又為兩岸帶來了豐富的淤泥,進一步肥沃了土地,為農業生產提供了天然的肥料。此外,黃河流域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降水適中,這種適宜的氣候條件為農作物的生長發育提供了良好的環境。
在遠古時期,生活在黃河流域的先民們開始逐漸擺脫了單純依靠采集和狩獵為生的生活方式,嘗試著進行農業生產。博物館里陳列著大量的石器農具,如石斧、石鏟、石刀等,這些簡陋卻又凝聚著先民智慧的工具,見證了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關鍵一步。石斧用于砍伐樹木、開墾土地,石鏟則幫助先民們翻耕土壤,石刀則用于收割農作物。這些石器農具的出現,標志著黃河流域的先民們已經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農業生產活動,開啟了農耕文明的新紀元。
除了石器農具,博物館還展示了一些早期的農作物標本,如粟、泰等。粟和黍是黃河流域最早種植的農作物之一,具有耐旱、耐瘠薄的特點,非常適合在黃河流域的干旱半干旱地區生長。先民們通過長期的觀察和實踐,逐漸掌握了粟和黍的生長規律,并學會了如何種植和管理這些農作物。隨著農業生產的不斷發展,先民們的生活逐漸穩定下來,開始形成了定居的村落。這些村落不僅是人們生活的場所,也是農業生產的中心,標志著黃河流域的農耕文明初步形成。
(二)發展:技術革新與文明演進
隨著時間的推移,黃河流域的農耕文明不斷發展壯大,這其中技術的革新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在博物館的展示中,我看到了從原始的石器農具到青銅農具,再到鐵制農具的演變過程。鐵制農具的出現,是農業生產技術的一次重大飛躍。鐵制農具比石器農具和青銅農具更加堅固耐用,能夠更有效地開墾土地、翻耕土壤,大大提高了農業生產效率。同時,鐵制農具的廣泛應用也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精細化和專業化,使得農作物的產量和質量得到了顯著提高。
除了農具的改進,灌溉技術的發展也為黃河流域的農耕文明注人了強大的動力。黃河流域雖然水資源相對豐富,但由于降水分布不均,干旱時常威脅著農業生產。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先民們發明了各種各樣的灌溉工具和水利工程。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了翻車、筒車等傳統灌溉工具的模型。翻車是一種利用人力驅動的灌溉工具,通過齒輪傳動,將水從低處提升到高處,用于灌溉農田;筒車則是一種利用水力驅動的灌溉工具,它巧妙地利用水流的力量,帶動筒車旋轉,將水從河中舀起,然后自動倒入田間,實現了灌溉的自動化。這些灌溉工具的發明和應用,大大提高了農田的灌溉效率,保證了農作物的生長用水,為農業生產的穩定發展提供了有力保障。
此外,黃河流域的先民們還在長期的農業生產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農業生產經驗,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農業生產技術體系。例如,他們掌握了合理輪作、間作套種等種植技術,能夠充分利用土地資源,提高農作物的產量;他們還學會了施肥、除草、防治病蟲害等田間管理技術,保證了農作物的健康生長。這些農業生產技術的不斷發展和完善,使得黃河流域的農耕文明在世界農業發展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
(三)繁榮:農耕文明與社會發展的相互促進
黃河流域農耕文明的繁榮,不僅推動了農業生產的發展,也對社會的各個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經濟方面,農業的發展為手工業和商業的興起提供了物質基礎。隨著農作物產量的提高,人們有了更多的剩余產品,這就促進了手工業的發展。黃河流域的手工業十分發達,涵蓋了陶瓷、紡織、金屬冶煉等多個領域。精美的陶瓷制品、華麗的紡織品和先進的金屬器具,不僅滿足了人們的生活需求,還成為重要的商品,通過貿易往來,傳播到了全國各地乃至海外。商業的繁榮又進一步促進了城市的興起和發展,黃河流域出現了許多繁華的商業城市,如長安、洛陽等,這些城市成為當時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
在文化方面,黃河農耕文明孕育了豐富多彩的文化藝術。從古老的神話傳說、詩歌散文,到精美的繪畫、雕塑、音樂、舞蹈,無一不體現了黃河流域人民的智慧和創造力。例如,《詩經》中的許多詩篇都描繪了當時的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如剪紙、皮影、年畫等,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豐富的文化內涵,深受人們的喜愛,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瑰寶。此外,黃河農耕文明還催生了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科學技術和教育制度等,對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社會制度方面,隨著農耕文明的發展,黃河流域逐漸形成了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小農經濟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經濟基礎,它的出現使得社會結構更加穩定,也促進了封建制度的形成和發展。在封建制度下,統治者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和經濟的發展,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和制度,如土地制度、賦稅制度、戶籍制度等。這些政策和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但也存在著一些弊端,如土地兼并、賦稅繁重等,給農民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四)傳承:農耕文明的現代價值與意義
在參觀完黃河農耕文明博物館后,我深刻地認識到,黃河農耕文明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寶貴歷史遺產,更是我們今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精神力量。雖然現代社會已經進入了工業化和信息化時代,但農耕文明所蘊含的智慧和價值依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農耕文明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在長期的農業生產實踐中,黃河流域的先民們認識到了自然規律的重要性,學會了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他們通過合理利用自然資源,實現了農業生產的可持續發展。這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對于我們今天解決環境問題、實現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在當今社會,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環境污染、資源短缺等問題日益嚴重。我們應該從黃河農耕文明中汲取智慧,樹立綠色發展理念,加強環境保護,推動經濟社會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相協調。
農耕文明倡導勤勞勇敢、艱苦奮斗的精神。在農業生產中,農民們需要付出大量的辛勤勞動,才能獲得豐收。面對自然災害和各種困難,他們從不退縮,而是勇敢地面對挑戰,通過自己的努力戰勝困難。這種勤勞勇敢、艱苦奮斗的精神,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也是我們今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所需要的精神力量。在新時代,我們面臨著各種機遇和挑戰,需要我們發揚這種精神,努力拼搏,為實現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的中國夢而奮斗。
農耕文明還注重家庭倫理和社會和諧。在小農經濟的基礎上,黃河流域形成了以家庭為核心的社會結構。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家庭成員之間相互關愛、相互支持,共同維護家庭的和諧與穩定。這種家庭倫理觀念,對于我們今天構建和諧社會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現代社會,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變遷,家庭結構和社會關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家庭的重要性依然不可忽視。我們應該弘揚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念,加強家庭建設,促進社會和諧穩定。
(五)展望:從歷史中汲取力量,開創美好未來
回顧黃河農耕文明的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民族在漫長的歷吏歲月中,憑借著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創造了燦爛輝煌的文明成就。這些成就不僅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也是全人類的寶貴財富。在新的歷史時期,我們應該從黃河農耕文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開創更加美好的未來。
我們要加強對黃河農耕文明的研究和保護。黃河農耕文明是中華民族的根脈,我們應該深入挖掘其豐富的內涵和價值,傳承和弘揚其優秀的傳統文化。同時,我們要加強對黃河流域歷史文化遺跡的保護,讓這些珍貴的歷史遺產得以保存下來,成為我們后人了解歷史、傳承文化的重要載體。
我們要推動黃河農耕文明的創新發展。在現代社會,我們不能僅僅滿足于對傳統文化的傳承,還要結合時代的發展需求,對黃河農耕文明進行創新發展。我們可以將現代科技與傳統農耕文明相結合,發展現代農業、鄉村旅游等產業,讓黃河農耕文明在新時代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
我們要以黃河農耕文明為紐帶,加強國際交流與合作。黃河農耕文明是世界農業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可以通過舉辦國際文化交流活動、開展農業科技合作等方式,將黃河農耕文明推向世界,讓更多的人了解和認識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同時,我們也可以學習和借鑒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先進經驗和技術,促進黃河流域的經濟社會發展。
黃河農耕文明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它記錄了中華民族的奮斗歷程和輝煌成就。通過參觀黃河農耕文明博物館,我從歷史中看到了未來的希望和方向。在新時代,我們要以史為鑒,汲取黃河農耕文明的智慧和力量,努力開創更加美好的未來,早日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夢想。
六、張慧瑜:打分表:村里來了新“工作隊”
2024年8月,我參加了第五屆“在鄉村發現中國”調研團,這次調研主要聚焦在山西晉中地區。一周多的時間,看到了革命老區紅色文化的傳承,如左權盲人宣傳隊從1938年革命年代到當代,一直在基層從事文化宣傳工作;看到了各地鄉鎮形成的在地工業化、規模化農業種植、文化旅游等鄉村振興的不同路徑,如太谷區胡村鎮有全國最大的瑪鋼生產基地,陽邑鄉與農業院校開展“院村共建”,范村鎮閆村大力發展設施蔬菜等;也看到了以山西農業大學為代表的現代農學教育服務于“三農”發展的經驗。山西不僅有豐富的文物國寶,也有幾千年農耕文明的傳統。短短幾天的參訪如同穿越不同的時代,既有曾經輝煌的“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大寨精神,也有當下推動“千萬工程”的熱火朝天。其中有一個案例引起了我的好奇,就是在昔陽縣長嶺村村口看到的一張村民打分表,這份對外公示的打分表呈現了一種新的鄉村建設的制度創新。
(一)初始長嶺古村
8月6日一大早,調研團一行來到昔陽縣界都鄉長嶺村,村口有一個圓形的大池塘,有蓄水功能。長嶺村位于昔陽縣北部,依山而建,“盤踞”在一條長長的黃土大嶺上,東高西低、北高南低,呈階梯狀分布,現有172戶、592人,耕地1500畝,主要種植玉米、谷豆等作物,村莊距離縣城24公里。長嶺村保留了一批明清時期的古民居,如獨有的明清串珠式對稱四合院。我們跟著村里的老人看了修繕好的四合院,倚山坡而建,據說是個地主大院,從大門、影壁,到正房、左右廂房,還有二樓的閨房,是個層樓式建筑。院落里有牌匾、石雕、磚雕等。院落與院落之間也連通,呈現串珠式分布,既彼此獨立又鄰里相連。長嶺古村在歷史上有寺廟、祠堂、票號、鏢局和戲班,出過國子監、武狀元、貢生等,是耕讀傳家的古村。2014年長嶺古村入選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2016年評為第七屆中國景觀村落,是昔陽縣“千萬工程”的首批精品示范村之一。近些年,長嶺村利用古建筑的優勢,著力發展以村莊民宿為主的文旅項目。村口修建了古村游客接待中心,由閑置的6孔窯洞改建而成,有服務咨詢、古村展覽、農特產品展銷等區域。村里還修建了非遺工坊、豆腐研學、五彩梯田、庭院民宿等項目,吸引周邊的城里人到這里參觀、住宿和度假。站在規整古樸的古村落,遠處就是臥佛山,山頂上的幾個山峰遠看像躺臥著一尊大佛。這里人文與自然景觀適宜,確實是個遠離城市喧囂的清凈之地。
在村口剛下車的地方,有一排宣傳欄,貼著一張密密麻麻的表格,引起了大家的關注,這就是“長嶺村宅基地和集體建設用地收儲評分明細表”。走近一看,表格的橫坐標是權利人信息、房屋信息(分為占地類型、建筑面積、建成年份)、四至(土地四周的界限)、層數、備注、分數等幾項。縱坐標是權利人/戶主信息,分兩種情況,一是昔陽縣界都鄉長嶺村村民委員會(如戲臺東、文化大院、村委會樓等屬于集體建設用地),二是村民個人或兄弟姐妹共同享有的農村宅基地。這個評分表準確呈現了每個權利人所占有土地的基本情況,除了建筑面積、建成的年份,“四至”也就是四面靠近什么區域也非常重要。備注里面說明了一些情況,如“缺權屬來源,需公示”“缺身份證復印件”“發證”等,都標注得非常詳細。最后一項是對宅基地和集體建設用地的估值,也就是一個分數。調研團都很好奇:統計如此詳細的村莊土地情況是做什么用的?以及最后的分數是如何計算出來的?
調研團成員、清華大學建筑設計研究院研究中心主任常鏘老師及團隊就是這張收儲評分表的設計者,他們作為鄉村建設領域的專家團隊參與昔陽縣長嶺村的鄉村振興。在調研當天晚上的座談會上主題是“一級市場與生態村建設”,我才深入了解到評分表背后所具有的在制度建設方面的意義。根據調研團團長、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周立老師的講解,“三農”專家溫鐵軍團隊提出“三級市場”的理念。面對外部市場,個體化的農戶以及農村土地的集體屬性等都使其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再加上農村山、水、田、林、湖、草、沙等生態自然資源的非標準化,難以轉化為資產。如何評估這些具有公共性的自然資源的價值是一個難題。在這個背景下,溫鐵軍團隊用“三級市場”的理論來解決鄉村生態資源標準化、市場化、資本化的問題,借用股票交易中“一級市場”與“二級市場”的劃分,“一級市場”實現“三產化”資源普查,集體經濟完成資源整合,實現內部定價;“二級市場”是集體經濟完成內部初次定價的資產以參股的方式轉變為以合作社為主的多種經營主體;“三級市場”是在“二級市場”比較成熟的基礎上,進一步創新融資、推動鄉村集體股權資產委托交易的數字化、證券化。農村的生產要素(土地、自然等)進入市場之前,村莊內部以及村委會要進行“一級市場”的培育,對村莊個人資產、集體資產、自然資源等進行內部估值。這就是常鏘老師及團隊用評分表給農村土地確權、確地、確值的理論來源。
(二)打分表:長嶺村文旅發展的制度設計
由于東嶺村有著古建筑的文旅優勢,鄉村旅游也成為村莊經濟發展的重要方向。鄉村文旅的發展模式有很多,一般有兩種常見的模式,一是引入外部資本,讓相關資本企業整體打造、運營鄉村文旅項目,二是農戶自己運營自家的民宿。這兩種情況容易帶來資本壟斷收益以及農戶與農戶之間收益不均衡等問題。為了對現有農戶的生產資料進行資產估值和評估,2023年下半年,常鏘老師及團隊與長嶺村村委共同制定了《長嶺村民居評分辦法》(試用),針對本村所有具備房屋產權證的集體和個人住宅進行評分,評估住宅基本價值,為后續開發和收益分配提供依據。打分的目的是確權,即明確權利人;通過確權來確地,即明確宅基地的范圍;通過確地來確值,即評估宅基地的價值。評分的過程總共分成四步,經過三輪公示。
第一步,宣傳。常鏘老師及團隊把評分的理念和程序與村干部及村民耐心地溝通,讓村民明白土地估值的意義。一開始,村民不理解為什么要打分,誤以為打分是收儲,也就是政府或企業獲得農民的土地使用權。常鏘老師及團隊向村民解釋,打分不是為了收儲,是確權、確地和確值,首先確定農民擁有宅基地的承包權,其次是把宅基地的地界劃清楚,第三是確定宅基地的價值。這為將來收儲、流轉、合股等發展打下基礎。第二步,成立評分領導組。常鏘老師及團隊作為專家不參與具體的評分過程,評分組由村黨支部書記擔任組長,組員由兩委成員、村民代表組成,人數為單數且不少于5人。評分領導組由本村人組成,保證了評分代表村民自身的利益。打分要內部人打分,不能外部人打,因為不同村莊不具有可比性。評分組名單和打分標準經過村民代表大會通過才能生效。第三步,確立統一評分標準。具體評分的標準,常鏘老師及團隊只確定一些基本原則,具體分值和類型需要村委會與村民商量決定,只要本村人認可就可以,這個分值不是宅基地的絕對價值,是村莊內部達成共識的相對價值。評分的項目分三項,一項是房屋價值分,包括建設時間、建設材質、裝修成本、安全系數、房屋附屬物價值等因素,古村落房屋要結合文物價值。根據村里最近成交的房屋價格作為參考,所估價格每1萬元計1分。二項是房屋位置分,以古村落為基準點,綜合參考民居與古村落距離遠近、門前道路通行條件、庭院視野等因素進行評分。三項是房屋面積分,按照官方測量的宅基地面積計分,每100平方米計1分。總分由這三項分數相加得出。第四步,進行現場評分。評分組依據宅基地清單對農戶和村集體房屋進行現場評分,評分過程要對房屋院落全貌、室內裝修、附屬建筑進行拍照,以便公示出現異議時,可以協商。第五步,對全村所有民居進行評分后,須召開村民代表大會對評分情況進行說明和討論,2/3以上參會人員同意后,在村宣傳欄對評分結果進行公示,確保民居所有人全部知曉打分情況。對打分存在異議的,在15天公示期內向評分組進行意見反饋,經過討論后做出調整。村民的意見主要是對別人的分值和自己的分值會形成比較,經過協商和討論,評分領導組根據意見修改,再進行公示。經過三輪公示基本達成估值的共識。調研團在村口看到的就是經過三輪公示之后的評分表。
這種打分是村民的房屋變成資產、資本的第一步,是進入“二級市場”之前的“一級市場”階段。這是在不改變村莊土地性質以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前提下進行的保障村民集體利益的制度設計,按照周立老師的觀點,這種方法是為了避免村莊大戶壟斷生態資源,又避免大資本收割利益,可以有效保障村民的集體經濟利益。長嶺村目前已完成203處、2.5萬平方米宅基地收儲評分工作,收儲閑置院落12處。目前正在搭建鄉級“兩山銀行”,將收儲的房屋、院落等資源打包存人平臺,招引社會資本運營管理。“兩山銀行”是把“綠水青山”轉化為“金山銀山”的生態銀行,把山、地、田、房等碎片化的生態資源,轉化為可計價、可交易、可融資的生態資源,進行規模化收儲、專業化整合、市場化運作,從而實現從資源變資產、從資產變資本的轉變。長嶺村率先開展“兩山銀行”的改革試點,以“宅基地評分收儲”為抓手,對村內宅基地進行評分估值收儲,為后續開發和收益分配提供依據。
近些年,各級地方政府都積極推進鄉村振興戰略,如這次調研中,晉中各地積極學習、推廣浙江省“千萬工程”的經驗,這扭轉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地方政府從村莊事務,尤其是經濟領域中退出的政策導向,再度介人、引導鄉村經濟發展,也改變了21世紀以來新鄉村建設運動的民間自發狀態,形成了“地方政府 + 鄉村建設專業團隊”的鄉村發展的新模式。
在長嶺村調研的經歷,喚起了我這些年從事根據地新聞史和基層傳播研究的經驗。長嶺村村口有一個宣傳欄,宣傳欄是中國基層最常見的宣傳媒介,宣傳欄中有基層黨政干部的信息,也是村莊各項事務公布的平臺。這種宣傳欄來自于根據地時期的黑板報,是20世紀40年代在晉綏地區最早出現的基層傳播媒體。長嶺村宣傳欄上正在公示評分表,這種表格式管理一方面是現代理性和治理的科學手段,另一方面在革命年代,表格、填表已經出現在基層,我曾在1948年的《人民日報》中讀到《村里填的表格太多縣區應注意改進》的報道。常鏘老師及團隊用打分表的方式參與長嶺村確權、確地和確值的工作,讓我想到了土地革命時期“工作隊”下鄉的傳統,工作隊從外部深入到農村基層,帶著特定的任務,幫助基層完成社會改造。
通過常鏘老師及團隊的介紹,打分過程中形成的四個經驗比較重要。一是溝通。如果村民不了解打分的意圖,打分工作很難推動,這就需要把“一級市場”“二級市場”以及相對估值的理念,用當地百姓能明白的語言進行宣傳和交流。常老師說在昔陽縣的七八個村子都做過打分的實驗,但只有長嶺村做得最成功。有的村莊村干部不積極,有的是村民積極性不高,長嶺村的成功與村委會、村民對評分工作的理解和認同有關。二是公平。評估的過程要公開、透明,常鏘老師及團隊不介入具體的評分環節,評分由評分領導組負責,從評分標準到公示,村民都可以監督和提出意見,充分發揮村委會的協調和村民民主,經過三輪公示,獲得村民認可。這種評分、公示的民主流程在根據地時期就采用過,如確定階級出身時,根據工作隊的標準,農民先進行自我評估,然后再公示、再討論,最終確定一個結果。三是參與。評分的過程,也是村民參與村莊事務的過程,有助于形成集體意識,很多現實的糾紛可以在評分中解決,增加了村民的主體感和積極性。讓村民在一步步的實踐中,不斷理解權利人的角色。可以說,打分表使得村民完成了一次民主化的實踐,也對村莊集體事務有了新的體驗。四是“把燈撥亮”式的群眾工作方法。如果說常鏘老師及團隊是新的“工作隊”,那么群眾工作的方法也與中國革命中形成的群眾路線的經驗有關。我曾經看到有土改時期的工作隊總結群眾工作的方法是“把燈撥亮”,既不能包辦代替,什么事情都代替群眾完成、替群眾做主,也不能放任自流、完全不干預群眾工作,而是要掌握恰當的“火候”,燈太亮時,就撥暗一些,燈快熄滅了,就撥亮一些。在和常老師的交流中,他特別談到一個細節,他們要反復向村民解釋打分和評估的意義,但也不能讓村民有明確的導向性、目的性,這樣打分也會造成偏差,盡量讓村民在打分的過程中逐步了解土地確權、確值的意義,并在未來的鄉村發展中認識到村集體內部的“相對估值”所發揮的作用。這就是一種“把燈撥亮”的群眾路線的方法,是外來的“工作隊”與在地群眾的多次互動中形成的群眾主體意識的塑造。
20世紀80年代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農民擁有了決定個人、家庭發展的經濟自主性,選擇了進城打工或者留在農村發展個體經濟。20世紀90年代在以城市為中心的市場化改革中,農村變成人才、資金、土地都流失的、被掏空的地方,這導致21世紀前后“三農”危機的出現。隨著2010年中國經濟崛起以及金融危機背景下資本從一二線城市向三四線轉移,再加上2015年之后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等朝向農村的政策措施,為“三農”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這些年,參與“在鄉村發現中國”的調研活動,讓我深深感到基層如同一個歷史與現實層疊的多棱鏡,既能照見20世紀鄉村革命和建設波瀾壯闊的曲折歷史,又能觸摸21世紀技術革命、后工業等新情勢給基層發展提供的可能性。
七、羅建章: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再思考
2024年夏,“在鄉村發現中國”跨學科調研團隊重返山西。
山西,位于黃河中游東岸、黃土高原之上。東有巍巍太行山,西有英雄呂梁山,境內歷史文物眾多,文化底蘊深厚,素有“華夏文明搖籃”“表里山河”之美譽。作為華夏文明起源中心區域之一,史書中最早出現的“中國”一詞,指的就是上古虞舜時代的山西南部。山西的命名來源于其地理位置,即位于太行山的西部。在中國古代,山西南部曾是晉國的中心地區,因此山西也簡稱為“晉”。晉國是春秋五霸之一,后來在戰國初期韓、趙、魏三家分晉,歷史上將這三個國家合稱為“三晉”,“晉”也由此成為山西省的簡稱。在秦漢時期,山西被稱為河東,因為該地區位于黃河的東邊。到了宋朝以后,隨著政治中心的東移,山西相對于政治中心的位置變為了西部,而太行山成為山西與河北的自然分界線,因此山西開始被稱為“山西”,即太行山以西的地區。明朝時期,山西作為行政區劃的名稱正式確立,并一直沿用至今。進入近代史,山西在抗日戰爭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成為華北敵后抗戰的戰略支點,山西人民和八路軍將士共同培育了偉大的太行精神和呂梁精神:山西既是晉察冀、晉綏、晉冀魯豫抗日根據地的發源地,也是最早成功實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成立了“犧盟會”和“戰動總會”的所在地,還是平型關大捷、百團大戰的所在地,其間涌現出左權盲人宣傳隊、“三三制”等實踐進入當代,山西成為全國四大工業基地之一,在社會主義改造時期,山西率先試辦農業合作社,為全國農業合作化運動提供探索經驗。在農業集體化時期,昔陽大寨公社“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成為當時“農業學大寨”的旗幟。進入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改革,“農村改革之父”杜潤生是山西太谷人,同時山西也涌現出瑪鋼的鄉村工業化的典型實踐。改革開放后,山西逐步成為全國的能源基地,外調煤炭百億噸,極大地支援了全國的現代化建設。
對此,在鄉村發現中國,發現的是什么時期的中國?“五千年山西”的歷史中國?抗日救亡的近代中國?曾為農業合作化一面旗幟的當代中國?結合本次在山西省左權、昔陽、太谷等地的調研,作為跨學科團隊的成員之一,本次主要是關注當代中國農村發展歷程,所發現的主線是工農城鄉關系變遷中的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
何謂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即在鄉村發展過程中,對已有的發展模式進行持續的更新、改造和優化,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經濟條件和滿足鄉村可持續發展的需求。為何要放置在工農城鄉關系變遷的視角中?當前,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已由鄉土中國轉向城鄉中國,鄉村發展的議題需要放置在城鄉關系變遷的結構性過程中討論。在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歷程中我們發現了什么?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山西在農業集體化時期、農業農村改革時期及鄉村全面振興時期涌現了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實踐,從這一過程來看,工農城鄉關系變遷是主軸,典型實踐的類比移植創新是副軸,縣鄉村的政策企業家是差速器。
(一)聽見與看見:調研札記
來了山西,何必去遠方。本次跨學科調研足跡涉及左權縣、昔陽縣及太谷區。在左權縣,我們參訪了桐峪1941小鎮,了解了普冀魯豫邊區臨時參議會和民主“三三制”的歷史,參觀了麻田八路軍總部,聆聽了左權盲宣隊的開花曲。在昔陽縣,我們走訪了大寨鄉村振興研究院和大寨村,了解了農業集體化時期的微觀敘事。在太谷區,我們參訪了農業農村改革者杜潤生的故居,也走訪了太谷瑪鋼及幾處農業特色產業化園區。
1.“九號院”往事與農民首創精神杜潤生,山西省太谷區陽邑村人,被譽為“農村改革之父”,是中國農村改革的重要決策者和親歷者。參觀杜潤生故居,猶如踏上一段回溯中國農村改革歷程的時空旅程:1947年,杜潤生隨劉鄧大軍南下,參加“挺進大別山”和淮海戰役,領導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和農民運動。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任中共中央中南局秘書長兼政策研究室主任、中南區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副主任,領導中南新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運動。1952年,調入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任秘書長,兼國務院農林辦公室副主任。1979年,任國家農業委員會副主任,負責中國農村經濟改革的政策研究。1982年,杜潤生根據中央精神主持起草了第一個中央一號文件—《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指出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或大包干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肯定包產到戶的合法性,肯定了責任制長期不變。1983年,杜潤生任中共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倡導和推行做了大量工作。此后,杜潤生多次接受中央委托,領導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持多個農村政策文件的起草,為關于農村工作的五個中央“一號文件”的出臺做出重大貢獻。2018年,杜潤生被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改革先鋒”稱號,被譽為“農村改革的重要推動者”。鄧小平同志曾說:“農村搞家庭聯產承包,這個發明權是農民的。農村改革中的好多東西,都是基層創造出來,我們把它拿來加工提高作為全國的指導。”那么,“大包干”的基層首創試驗如何打通“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出臺的“最初一公里\"?誰對家庭聯產承包這一基層首創試驗進行“加工”并指導全國農業生產關系變革?
長期以來,農民被視為被動接受政策的角色,但杜潤生敏銳地洞察到,農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他們對土地、生產方式有著最直觀、最深刻的理解,這種理解轉化為農民首創精神的源泉。政策變遷“最初一公里”的打通,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尊重實踐、總結提煉、科學論證與政治決斷相結合的復雜過程:“最初一公里”的起點,源于基層農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自發行動。以安徽鳳陽小崗村為代表的農民,在當時的農業管理體制下,面臨著生產效率低下、農民生產積極性受挫、溫飽問題嚴峻的困境。出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們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秘密簽訂了“大包干”契約,將土地承包到戶,實現了“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這一簡單而直接的分配方式。其次,當小崗村等地的實踐出現后,當時的安徽省委負責人并未立即采取壓制措施,而是采取了默許、觀察甚至是有條件的支持態度。“九號院”深入基層調研,親眼見證了“大包干”帶來的糧食增產、農民增收的實際效果。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通過黨內渠道、調研報告等形式,基層首創試驗逐漸進入中央決策層的視野。在高層取得基本共識后,中央采取了謹慎而穩妥的策略:不急于全國一刀切推行,而是允許先行地區繼續探索,并逐步擴大試點范圍。在這個過程中,中央政策研究部門對各地多樣的承包形式(如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等)進行了比較、提煉和升華,將其中最受農民歡迎、激勵效果最直接的“大包干”形式(即包干到戶)的核心經驗進行理論總結,最終將其規范化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最終,在實踐成效顯著、思想認識逐步統一的基礎上,中共中央通過一系列重要文件(如1982年至1986年連續五個關于農業的“一號文件”),正式肯定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社會主義性質,并將其作為農村改革的一項基本政策推向全國。
“九號院”不僅是農村改革的智庫,更像是一個差速器:既連接著自下而上的農民首創,又承擔著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它讓不同層級的動力互相匹配,使改革既尊重農民的現實基礎,又能夠形成國家制度的規范表達。“九號院”不僅推動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制度化進程,而且在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2.鄉鎮企業的生產主義風潮與就地村鎮化的探索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農業勞動力得到解放,形成了農村工業化與就地村鎮化的勞動力基礎。太谷區的瑪鋼產業便是在這一歷史機遇中逐漸發展起來的。該產業最早萌芽于20世紀70年代,依托人民公社與農村生產大隊機械廠在電力金具鑄造方面的初始條件,部分農民以“帶薪進廠”的形式轉化為產業工人。在山西低電價優勢的支撐下,鄉鎮企業迅速集聚并初具規模,逐漸成為太谷的支柱性產業。
1976年,太谷區從天津引進瑪鋼鑄造技術,采取“先上車、后補票;先發展、后規范”的發展路徑推動產業起步。隨著市場需求的擴大,當地瑪鋼企業數量激增,不僅吸納了大批農業轉移人口,還逐步打入全國市場。進入21世紀后,該產業經歷了規模化、集群化和標準化的發展階段。2000年以后,部分企業通過技術創新與質量提升實現轉型升級,落后產能逐漸退出,產業整體邁向高質量發展,太谷由此成為具有國際競爭力的“瑪鋼專業鎮”。截至目前,太谷區共有瑪鋼鑄造企業112家,其中規上企業66家,直接從業人員3.5萬人,間接帶動就業近10萬人,實現了農業勞動力就近就地轉移。
從更廣闊的背景看,農村工業化是生產主義浪潮在鄉村的集中體現。與太谷瑪鋼產業同步的,還有蘇南模式、溫州模式與珠江模式等典型探索。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其成功源于宏觀產業結構調整、地方政府支持與靈活市場機制的共同作用。首先,改革前長期的“重工業化趕超戰略”造成了消費品供給長期短缺,形成巨大“市場真空”,鄉鎮企業敏銳捕捉并切入其中,贏得了發展空間。其次,憑借“集體”背景,鄉鎮企業在土地獲取、銀行貸款、原材料供給等方面享有地方政府的制度支持,這是個體或外資企業難以企及的優勢。再次,與國有企業相比,鄉鎮企業在經營自主權、用工制度與激勵機制上更為靈活,能夠快速響應市場變化。
3.鄉村后生產主義的轉向
昔陽縣長嶺村位于山西省晉中市昔陽縣界都鄉,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底蘊的傳統村落。長嶺村以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農業資源,成為當前當地學習運用“千萬工程”經驗的一個亮點。長嶺村提升村容村貌,改善人居環境,通過環境衛生整治提升行動和村莊綠化美化行動,使得村莊的“顏值”得到了顯著提升。傳統古村落資源如何盤活?昔陽縣引進雅和人居的常團隊,采用溫鐵軍團隊的“三級市場”設想,采取“打分制”對長嶺村的宅基地和集體建設用地實施收儲,計劃對長嶺村的特色農業和文化旅游產業進行開發。所謂“打分制”與20世紀50年代大寨村實施的“評記工分”有類似的地方,即村民通過對自己的宅基地和房屋進行評價,通過多輪次的公示不斷調試。
進入鄉村全面振興的新時期,以長嶺村為代表的昔陽縣古村落,學習運用浙江“千萬工程”經驗,從追求最大化產出的生產主義模式轉向更加注重鄉村生態平衡、可持續性和農產品質量的農業生產方式,同時促進鄉村功能的多元化和城鄉關系的重塑,提升農民角色的多樣性,并滿足城鄉融合發展進程中的多樣化需求,村莊實踐歷程發生了明顯的從生產主義到后生產主義的轉向。
4.鄉村現代轉型中的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
中國鄉村的發展并不是線性地完成由生產主義向后生產主義的“斷裂式轉向”,而是通過兩者的互動、交織與重組,形成了獨特的“共演格局”。一方面,從結構條件來看,生產主義邏輯仍然是城鄉融合發展的底線要求。糧食安全、產業興旺與農民就業,決定了農業必須保持產出導向。太谷瑪鋼產業的發展歷程中不僅吸納了農業剩余勞動力,還推動了農業轉移人口就地實現高質量的市民化。由此可見,農業現代化與產業化依舊是鄉村發展的核心目標。另一方面,從功能拓展來看,后生產主義邏輯逐漸滲入并嵌人鄉村發展。隨著“生態文明”“千萬工程”“共同富裕”等國家戰略的實施,鄉村逐漸被賦予生態保護、文化傳承、旅游休閑等多元功能。昔陽長嶺村的探索表明,鄉村的價值不再僅僅依附于產出,而是轉向生態宜居、文化復興和生活品質的提升。
從結構和功能兩個視角切入,中國鄉村現代轉型具有明顯的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特征。生產主義提供了物質基礎和制度勢能,使鄉村在發展過程中保持連續性和穩定性,而非西方學者所描述的“后生產主義斷裂轉向”;而后生產主義的嵌入,則不斷注入新的價值取向和發展方向,使鄉村在原有模式上實現功能拓展和優化。換言之,如果沒有生產主義的底線保障,后生產主義的多元功能便難以為繼;而如果忽視后生產主義的引入,單純的產出邏輯又無法邁向宜居宜業和美鄉村的現代化圖景。
(二)解構與重構:典型敘事
1.思想解放視角
從農業集體化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瑪鋼產業發展再到鄉村全面振興的后生產主義轉向,貫穿了鄉村主體性的思想解放。在農業支持國家工業化時期,昔陽縣大寨村在面對極端洪水災害,沒有等靠要,而是集體改造“七溝八梁”重新安排山河,成為農業集體化時期“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村莊典型。改革開放前后,太谷縣胡村鎮朝陽村等村莊結合自身資源稟賦和比較優勢,沒有拘泥在傳統的第一產業,而是依托農業轉移人口,通過村莊集資建廠、農民帶薪進廠的方式“先上車、后補票;先發展、后規范”,通過鄉村工業化實現了就地村鎮化,又一次思想解放造就了“世界瑪鋼在中國,中國瑪鋼在太谷”。
2.主流敘事視角
從農業集體化到鄉鎮企業發展,再到鄉村的后生產主義轉向,這是工農城鄉關系演進在鄉村發展歷程中的映射。在重化優先、鄉村貢獻的“大抽取”階段(1949—1978年),需要農村支持國家快速工業化,因此“農業學大寨”成為典型的主流敘事。在以工促農,城市優先的“大緩和”階段(1978—2003年),太谷縣胡村鎮的村莊通過在地工業化的方式,吸納了大量農業轉移人口,并形成瑪鋼產業的發展雛形。進入以工補農、以城帶鄉的“大轉型”階段(2003一2012年),山西省通過能源經濟在不斷支持全國現代化建設的同時,鄉村的多功能性得到了重視與挖掘。在當下,鄉村振興、城鄉互動的“大融合”階段(2012年至今),以昔陽縣為例,涌現出“紅旗一條街”“英雄一條街”等元素。
3.隱藏文本視角
上述討論以及以往關于中國農村的多數研究,僅把視角定位于上層,即國家政策的制定及實施過程,作為社會底層的農民,長期被摒棄于研究視野之外。但事實上,農民并非制度的被動接受者,而是有著自己的期望、思想和要求。斯科特在其著作中提出了“潛隱劇本”(hiddentranscript)這一概念,用以描述那些在權力關系中,從屬群體在非公開場合表達的真實態度和行為。這些表達和行為往往與公開場合的表現不同,因為公開場合的言行受到權力關系的制約和監視。斯科特認為,這種潛隱劇本是理解從屬群體政治行為的關鍵,它們在權力結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并且是反抗和抵抗的一種形式。在斯科特的理論中,“潛隱劇本”與“公開劇本”(publictranscript)相對立。公開劇本是指在權力關系中,從屬者和支配者之間在公開場合的互動和表達,這種互動往往是受到權力結構影響和塑造的。而潛隱劇本則是在這種公開互動之外,從屬者在私下里表達的真實思想和情感,這些往往包括對權力的批評和反抗。
當代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討論,一個隱藏關鍵的線索是20世紀80年代的“九號院”。“九號院”指的是北京市西黃城根南街九號,這里曾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農村改革的重要機構所在地,原國家農委、農村政策研究室等中央農村工作機構曾在此辦公。在改革初期,這里引領了中國農村改革,著名的“5個一號文件”就是在這里起草形成的。九號院因此成為很多三農學者心中的“精神家園”和“思想高地”。值得關注的議題是,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的議程設置轉換,即集體化到責任制的轉換過程、瑪鋼在地工業化的多重制度邏輯及“千萬工程”經驗的異地試驗。
(三)思考與余論:三組關系
1.實踐感中的事實、記憶與敘述
鄉村發展模式的再生產僅是一個敘事框架,需要處理好事實、記憶與敘述的關系。事實,是唯一的真實,但 100% 還原的真實是不存在的。記憶,是對事實的一種加工處理。但無論個體記憶中的錯位還是遺忘,也無論是集體框架下的塑造還是建構,這一加工處理很多時候是無意的。敘述,則是在記憶基礎上的一種面對詢問者或玲聽者的能動性發揮。基于此,鄉村研究的跨學科調研顯得尤為重要,正如陳寅恪為王國維《遺書》作序,簡明扼要地概括其學術貢獻: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地上之遺文相互證釋,二日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補,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相互參證。處理好事實、記憶與敘述的關系,一是證釋,結合當前實踐與先前理論進行比對;二是補正,扎根中國實踐,對話西方理論,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三是參證,通過跨學科對話,立足真實材料,對話不同學科的觀念與解釋。由此,通過真實感統率事實、記憶與敘述。
2.道德感中的個人、集體與國家
這個議題涉及研究者的史觀立場。歷史觀是人們理解和解釋歷史事件、社會變遷的視角和方法,包括英雄史觀強調偉大人物的影響、唯物史觀側重物質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作用、文化史觀關注文化因素的重要性、環境史觀考量自然環境的影響、社會史觀著重社會結構和群體的作用、經濟決定論認為經濟因素是主導、心理史觀分析個體和群體心理、結構主義史觀強調社會和文化結構的穩定性、后現代主義史觀質疑傳統歷史敘述的客觀性,以及全球史觀將歷史放在全球互動的背景下考察。基于此,這些史觀相互補充,幫助我們從多維度深入理解歷史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試圖講述在特定歷史背景的鄉村發展模式再生產,需要關注帶頭人特質驅動的集體羊群效應,如何形成國家層面的實踐歷程敘事。
3.歷史感中的主流敘事與隱藏文本
歷史感中的主流敘事通常指的是在歷史記載和解釋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故事和觀點,它們往往由社會中的強大群體或主流意識形態所塑造,反映的是特定時期內被廣泛接受的歷史解釋和價值觀。這些敘事可能通過教育體系、媒體、文學作品和公共紀念活動等途徑被廣泛傳播和強化,從而在公眾意識中形成對歷史的共同理解。
與主流敘事相對的是隱藏文本,它們包含了那些被邊緣化、忽視或有意壓制的歷史故事和視角。這些隱藏的故事可能涉及少數群體的經歷、被壓制的社會運動、未被充分記錄的個人經歷,或是與主流歷史觀相悖的解釋。隱藏文本往往需要通過更為細致和批判性的研究來發掘,它們為我們提供了更為全面和多元的歷史理解,挑戰和補充了主流敘事的局限性。
在鄉村發展的語境中,典型的農村模式或案例往往被用作價值弘揚的工具,用以展示農村發展的成功和值得推廣的經驗。然而,將這些典型模式作為模板進行復制推廣可能會忽視了農村地區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每個農村社區都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文化傳統、社會結構和自然環境,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它們的發展路徑。因此,農村典型的意義在于它們所體現的價值和啟發,而不是作為一成不變的模板去強制推行。在推動鄉村振興的過程中,應該充分考慮地方特色和實際條件,鼓勵多樣性和創新,同時尊重和保護那些可能被主流敘事所掩蓋的隱藏文本和邊緣經驗。
用眼看見,更要用心發現。實踐亦如海綿,汲取先前實踐的養分,滋養未來的實踐。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更真實地反映農村的多元價值,更有效地促進農村的可持續發展。
八、趙:在鄉建的路上緬懷故人
由于是我自己組織的一場調研,每天都忙于瑣碎的對接和轉場,已沒有太多的精力深人思考。再加上與頂級的學者在一起,我多少總有些自慚形穢。所以山西的這場活動,我更多地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組織者和服務者,原本不打算再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但2024年的調研行知錄特別難產,一直拖到2025年4月底,才最終確定繼續發表,還附帶了一個消息:周立、潘家恩、趙月枝三位老師將到非洲開展國際調研,無法參加2025年的“在鄉村發現中國”。
我是怎么走上鄉建這條路的?哪些人曾經深刻地影響著我?我又能對哪些人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我突然想,還是該留下點文字來“以存紀念”的。本年度的跨學科調研,其中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以實際行動緬懷我的師友劉紅慶。于是,我決定把之前的一篇紀念文章拿出來,既作為活動的說明,也期待大家一路相扶,彼此激勵,把“在鄉村發現中國”跨學科調研堅持做下去。
我與劉紅慶老師二三事
傍晚時分,突然接到領導電話,說劉紅慶老師沒了。我趕緊從朋友圈里找他的動態,停更在2021年1月3日,沉浸在《日出谷戀·跨年瞽歌會》巨大成功的喜悅中。但我不敢相信,又找了他最親近的弟子弓宇杰,打開朋友圈,頓時驚呆了,是真的,劉老師確實是走了。1月5日中午12:04 ,因突發心梗在北京離世,享年57歲。
我從書柜中翻出他送我的《民歌匯》,書還嶄新,一頁未讀。
“趙老師贊兄民歌是中華鄉村文化活態的根紅慶二零二零年九月 山西小酒店”
我和紅慶老師的相識大約是在比這更早的幾年,因為世界鄉村復興大會需要有文藝活動,秘書長胡躍高老師向我推薦了劉老師,電話一溝通,聲音響亮叭脆。
“趙贊我正好就在榆次了么,你要有時間過來一趟咱倆見個面,又不遠。”我一聽是個痛快人,于是要了位置直接導航過去,時近中午,就在他下榻的酒店吃了剔尖。陪同的是他左權籍的一個老鄉,女孩兒個子不高身材極好,看得出是專業的舞蹈演員。劉老師也不見外,插科打渾邊教育著他的學生,邊和我聊天。
我的第一印象是他說話略顯尖刻,但不擺架子不耍大牌,思路清晰、靈活,針砭時弊,有點憤青。
飯后大約覺得聊得還不過癮,于是約了我到他房間繼續聊,聊他跟亞妮,他跟田青,他跟石占明,他跟劉紅權,等等,很多人很多事,還給我展示了他正創作的一些文稿。
過程中我才注意到他始終拿著一支錄音筆,大約是看到我表情不對,他忙說:“趙老師,你別介意,我跟重要的人聊天一般都開錄音筆,一是保存記錄,二是回放檢查,看自己哪些地方說的不對不好。”這倒新鮮,看來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
加了好友之后,經常能看到劉老師的動態。我喜歡民歌,看到他組織全國各地盲人在介休搞演出,很是激動,火速點贊。電話又來了。
“趙老師你干啥了么?你要有興趣的話約幾個朋友來介休吧,他們主辦方安頓好了住宿,你過來看看我們盲哥們的表演。”
我沒有約到朋友,單槍匹馬飛奔介休,看了演出合了影,結識了山西師范大學趙建斌老師,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趕回學校上班。
要開世界鄉村復興大會了,劉老師是藝術總指導,上心得很,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催問進度,但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圍。我們倆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電話里互相損著、罵著、著急著,直到開會的前一天。
“趙老師,你來接我吧,我有些書正好送給參會代表做資料。”這哥們,不把自己當外人。我正要派車去接他,又來了電話:“不用了,正好有順車過去,你就不用跑了。”
他總是變得飛快,你總是趕不上他的節奏。
“趙老師,趙贊啊,我給你介紹個朋友,你見他一下吧,他叫任勝宇,就在你們太谷,離得又不遠,你和他見一面,看在鄉村振興里能做點啥。”于是我有了個好朋友任勝宇,三農領域大有名氣的人物。
又過些時日,又來電話:“趙老師,你干啥了?你有空去杜潤生小鎮看看么,我們給他們做的。不過沒有完全按照我們的設計做,做得不行,你去看看,有些還不錯。”于是我去了陽邑,看到了可碗做菜量米下鍋的三農糧倉。
我從朋友圈看到他正在搞左權紅色革命根據地碑刻拓片展,點贊!“趙老師,趙,你干啥了?過幾天我在山西大學有個展覽,你要沒啥事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
說得理直氣壯不由人不答應。我只好去了,看了之后既是震驚又是激動。“能不能放到我們學校展覽一下,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一個活動?要能行的話,到中北大學也展一下,兵工學校,應該給孩子們搞點紅色教育。”我試探著問。
“怎么不行,你要不嫌麻煩你去弄,來回接送一下,有飯了管頓飯,沒有了讓宇杰自己解決。”劉老師答復得干脆利落,一如他明亮的腦門。
“再跟您說個事兒,宇杰唱得真好,您能不能教我幾首,讓我有機會時也在朋友們面前露兩手?”“你不行,你看你都出來這么多年了,普通話說得這么差,沒天賦,不行。”毫不留情,沒有一點點回旋余地。
我把山西農大和中北大學的拓片展落實好了,他興致勃勃趕到學校,為學生們做了熱情洋溢的即興演講,又親自帶著大家參觀,介紹著左權將軍,介紹著抗日英烈的各種事跡,如數家珍,延綿不絕。
我在朋友圈發了一個“藝術改變鄉村”的設想,他立刻打電話邀請我和我的藝術家朋友黃啟才抽時間到左權一趟,他要陪我們走幾個地方。從龍泉到田舍,從侯鎧到育賢,沒有他不知道的,沒有他不熟悉的,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正深情地愛著這片土地和他的鄉親們。
他做民間藝人張秀云老太太的剪紙展,火急火燎邀請我去參觀;他拍了舞臺劇,第一時間急切而熱情地推薦我,趕緊就近找地方看巡演;聽說我愛看晉劇,帶了朋友親自候在榆次劇院門口送票陪我再看一場。
之后,我們的聯絡愈加頻繁。他時而為我的期刊內容擔憂,時而又對封面設計提出意見,聽說我想在新辦公場所做個農業科技傳播史的文化長廊,不辭勞苦非要到實地考察,講得眉飛色舞口干舌燥腦門油光發亮。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我們的裝修才剛剛開始,他已先走一步。
去年3月底4月初,我剛剛到掛職交流,電話追來了:“趙,你在哪呢?”“在北京,人大呢。”“你跑那干啥?不過也好,你正好安下心來做點事。你想做訪談調查?那真是值得好好考察一下,你做個提綱,得買支錄音筆,又不貴,幾百塊錢,你把能找到的人都找找,順藤摸瓜,把你們學校和人大的關系捋一捋,你說是不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滔滔不絕,言猶在耳。
“我再和你說個事兒,晉中市政府想做個鄉村調查了么,他們讓我負責了么,你要有興趣的話咱們一起做,你等我忙過這一陣,等我從福建回來咱們見一面,咱們做了它。”
但這一面,終于是沒見上。他回北京時我回了山西,我到北京時他又正好回了山西。
之后,我們的聯系斷斷續續,有事沒事在微信里聊幾句。12月20日,從石占明老師的線上演唱會聊起,他突然提出在學校成立一個鄉村文化研究院的設想,招錄一些對傳統文化有興趣的學生專門培養,將來把他們放到家鄉合適的崗位上,成為留得住用得上的本土人才。這個設想和我們之前一些零碎的想法不謀而合,我于是大加贊賞,請他抽空寫個方案,以便我轉給學校有關領導時沒有信息衰減。他滿口答應,沒過10分鐘就傳過來一份帶有課程名稱的策劃方案。現在想來,我覺得他是早有準備胸有成竹了。
我立刻啟動聯絡溝通協調,并與幾個朋友把他的方案融入學校已經開始的耕讀書院體系中,準備盡快提交給相關部門進行推進。
12月31日又接到他的電話:“趙老師,那個事怎么樣?有沒有音?”“有,有,有,我正推進著呢,沒有形成最終結果,所以沒有給您匯報,一會兒我把我們新調整的方案草稿給您看看。”
“我不用看,我看那有啥意思,你們看著辦就行。趙贊,你也不要特別為難,這種事,能辦就辦,不能辦就拉倒。你說呢,趙贊?”
我說什么呢?這才剛過了幾天,昨晚大家才又熱烈討論過耕讀書院中的鄉村文化,作為主要的推動者和掌旗手,您已經先走了!
或許,如果沒有這個意外,如果我們順利開始了調研,開設了書院,我還真能從您身上再多學點東西。您也不止是我的諍友,更會是我的良師。但是,您走了,是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還是把該嘗的痛都嘗夠了?
我含淚把這個噩耗告訴了介紹我們認識的胡躍高老師,過了許久,胡老師回了一段話:
沉痛悼念劉老師!我們為失去一位偉大的戰友而悲痛萬分。劉老師為鄉村文化事業做出的偉大貢獻永存!劉老師的精神永存!——胡躍高
劉老師走好不送!
2021年1月5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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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程俐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