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細雨綿綿,林妙對著玻璃刷著牙。昨晚自熙園回來,她的心頭就似被一根細細的蠶絲纏繞,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如影隨形。
花架上的杜鵑悄然落下一片葉子,墜在她腳邊。
入秋了……她的動作突然一頓:不是自己這里,是衛辰那里。
是那只白釉電砂鍋,不見了。
她草草結束洗理,出門時,也心不在焉,先是落了車鑰匙,然后又落了手機,等氣喘吁吁地坐進車里時,內心的喧囂比發動機的轟鳴聲還響。
這不是一起單純的物品失蹤事件,而是一聲尖銳刺耳的警報。那個鍋,于她來說,自然不是尋常的鍋,對此衛辰心知肚明。
直到公司大門口,林妙才從自己繁亂的思緒中回歸,所幸沒有遲到,她準時邁進會議室,今天要做一個重要的企劃匯報,這個方案耗了她一個多月,從收資到背景分析到策略創意再到執行方案等等,最近腦子里全是方案的各種細節,以至于根本沒注意到電砂鍋不見了。
方案順利通過,只需將預算條目再細化一下即可。她心下平靜,這個結果算在她的預料之中。
但她神情嚴肅,身邊的同事不敢找她說話,明明方案得到肯定,怎么臉上毫無喜悅。
她點開衛辰的對話框,想問他鍋去哪里了。字打到一半,又被她逐字刪去。
被他扔掉那肯定不會的,畢竟不算小物件,只是被他收在了儲物間里,還是放進了櫥柜里還是餐邊柜里?
她深入評估起整件事情,盤計著要不要把長長的舊賬清單翻出來一起算,如果翻的話,是翻出百分之八十合計了算,還是翻一半還是三分之一?這個比例多少,就看衛辰如何對待她的鍋了。
那鍋,不可否認,它確實顏值高,光潔淡雅的白釉底質上,單單繪了一枝梅,三朵淺緋色的花靜默默地開在枝頭,粉白花瓣的尖尖處一抹淡淡的青,一下子就攏走了她的心。清冷孤高的一枝梅,落在一口再俗世不過的砂鍋上,在殘酷的慢燉滾煮中努力維持著一份體面清雅,實在令人很難不動心。
可她也并非全憑沖動,事前是認真考慮過家里的鍋具已經不少,這個即便顏值傾城,也改變不了它非必需品的事實。可架不住它夠小巧,4寸口徑,三寸深,天然占不了多少地方,最最核心的它是電熱的,不必經受煙熏火燎,只要不喂大料,只做輕食,外面那位清客就可以一直清雅下去。
她高風亮節,沒舍得把這心愛之物拿回自己的家,特意放到熙園去。可顯然,在衛辰那個秩序森嚴的家或者說他的王國里,它不過是又一個冗余的、不該登堂入室的存在。這個人的心真是硬得可以,容不下這一點的無用之美,即便用不大上,當件擺飾養養眼不行嗎?
但他不,他一貫如此。只要當下用不著的、陳舊的、不會循環使用的東西,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丟掉。
想想她曾給他車里配過的那些紙巾盒、香水瓶、垃圾桶、平安符、腰靠等等,都在不經意間消失無影。有時,他還會以影響注意力、易引發安全事故為由給她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有時,他連一個解釋都沒有,就是純粹覺得多余。后來她也不再給他買了,他的車也同他的那個家一樣,整潔、利落得好沒生趣。于他而言,車子、房子不過是他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種標準配置,她這個未婚妻,想來也不過是最合乎他當下人生境況的一個大部件。
林妙暗下冷哼!既然他容不下她一口鍋,那就用更多的東西來捍衛她的立足之地好了。
一下班她就去本地最大的一座家居生活館,里面開有多家精品餐具店,從大眾款、小眾款到米其林黑珍珠餐飲店同款,一應俱全。
二
瓷韻堂,無疑是整個館內最奪目的存在。上下兩層展廳,以透明的玻璃框架構筑為主,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流光溢彩,林妙有一種從現實走往幻境的錯覺。
入門處幾排展臺陳列的是骨瓷制器物,無不有著瑩潤的光澤、考究的鑲邊、優雅的造型,每一件都精美得宛如藝術品。林妙看得有些目眩,心情也隨之愉悅。然而這愉悅只維持了一瞬,便迅速沉淀下去,轉而代之以難以化解的頑固的困惑。面對這些繽紛多姿、精工細作的瓷器,衛辰他是如何做到視而不見,偏偏只選中其中最單調最沉悶的白色的?且是純白的,一套不夠,還是三套。
事情還要從一個纏枝蓮粉彩盤子說起。
那陣子,熙園的房子剛裝修好,空氣里還飄浮著淡淡的新漆、木材與皮革交混的氣味。一天,衛辰的父母興致勃勃地送來幾套景德鎮瓷器,雖說彩繪紋樣過于傳統,可不好拂他們意,衛辰就都給放到了儲物間。
有天晚上,他捧來一摞胎體頗為厚實的瓷盤,對她說:“我終于給這些盤子找著好去處了,你看,拿來當托盤是不是正合適?”沒等她回應,他就把家里各處綠植下的托盤替換了個遍。
她當時隱隱覺得哪里不對,沒想起來幫忙,卻也沒有出言阻止。如今回想,其情其境,默許就等于同謀。
直到衛辰的爸爸陰沉著臉從客廳鴨腳木的盆底取出那個價值不菲的粉彩盤。衛辰無言以對。他的媽媽堅定地站在丈夫一邊,失望得眼淚直流,臨走把他們送來的那幾套餐具都給收拾走了,包括碗籃里正用的那套。
雖然二老沒怨她半句,但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夫妻共同體。
老人走后,她和衛辰在愧疚和荒謬感中面面相覷,最終沒有憋住笑,笑聲過后,緊隨而來的是更深的愧疚,和更大的荒謬。
次日她因公出差,幾天后回到熙園,發現衛辰一下子置辦了三套餐具,皆是白色光感骨瓷質地的,一套純白光面的,一套刻有細密格紋的,還有一套通體梅花浮雕的,它們被整齊密集地立在碗籃里,說不上來好不好看,其間散發出來的秩序感和精確感,讓她眉頭直跳。
但她仍然盡己所能地去理解衛辰的用心。畢竟他要抽出半天時間,專程跑一趟家居城,在一通眼花繚亂中挑出自己中意的餐具,再不辭辛苦地背回家,這樣的勞動果實,她必須要尊重。
然理解歸理解,不代表要把自己的困惑全然生吞掉。她并非排斥白色。她很欣賞白色的清澈干凈。可若是用來裝盛日常的餐食,還一日三餐、一年到頭得用,則未免過于冷素。
她試探著引導,“其實可以考慮搭一些其他的顏色啊?我倒是覺得顏色豐富一些,會讓家多點溫馨,多點樂趣。”
衛辰像是料到她會有此一說,回得沉定而自信:“這個我考慮過,餐具,買白色是最優解,永不過時,不管是日常使用還是宴請都很實用,也最能凸顯食物本身。時間久了,你就會有體會,家居首要一條就是理性實用,然后再美學,事實上,理性實用未嘗不是一種更高級的美學。”
對于這番見解,她原是想爭辯一下的,但見衛辰一副神態自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餐具難道只是容器么?它難道就不能是生活態度的一種表達么?”林妙自言自語著環顧大堂各個展柜。
視線跳過所有白色系餐具,最終落在一組粗陶制器皿上,低飽和的配色,多變的形制設計,她忍不住近前,指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陶土不甚均勻的質地,有的邊緣部位還留著粗糲的手工痕跡,但也正是這些不完美,才讓這些器物更具靈魂和個性。
她沒有再猶豫,果斷選定這套餐具。不過這顯然不夠。在經過骨瓷系列展柜時,她的注意力被一套雪青色和霧靄藍交融的彩繪餐具吸引,碗心、盤心分別繪著一朵纖美的玫瑰花,她想象著它們進入那片白色世界,將會激起怎樣的波瀾,心頭涌起一陣明澈的快意。在將這套一并收入囊中之后,在茶具區,她又為陽臺的茶桌挑了一套玉兔呈祥的花瓣形茶具。
三
衛辰不在家里,林妙換了鞋就奔向廚房,U型操作臺面開闊整潔,什么都在,唯獨她的白釉砂鍋不見蹤影。雙眼親證了這個事實,她的心緊緊收縮了一下。
她開始到處翻找。地柜、吊柜、抽屜里沒有,餐邊上柜、下柜里也沒有。最終,她在儲物間轉角柜的最下層找到了它。就如同之前他父親送他的那些云鶴盤子、五蝠盤子一樣,她的鍋也被歸進了無用之物的最末位,連廚房、餐廳的儲物空間都沒有它一席之地。
沒錯,這鍋買回來的兩個多月里是統共只用了兩次,一次燉山藥紅豆粥,一次燉紫米芡實粥。她擔心這些食材容易粘糊鍋底,每次煮之前,都會仔細地給內膽刷一層薄油。煮完,也都是等冷卻后,再用軟布小心清洗,以防驟冷驟熱傷了釉面。
但是在衛某人眼里,它大概和緩存的數據垃圾沒什么兩樣。她抱著鍋蹲坐在柜前,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其中一顆滴在鍋蓋的提手上,她隨即用拇指抹去。
想起秦姐的那句評價——“小衛這人啊,最大的一個優點,就是利索,你和他在一起,一定是少煩神的。”此時此刻,她只覺得諷刺。
他的這種“利索”,不一定就是極簡主義的表現,還可能是自我意識過度膨脹的產物,也可能是極端掌控欲的外化顯現。他所謂“實用、理性”,精除掉的哪里是冗余,分明是生活里隨時可能閃現的隨機的意外,至于他所追求的秩序、可控,相較起來,實在蒼白至極。
即使如此,她仍不愿為這樣的瑣事同他爭執,何況家本就不是一個好講理的地方。可總不去爭執的代價便是她的一退、再退,看似維系了表面的和平,但終有脊背被推抵到墻角、身后再無可退的一刻。此刻,便是那一刻!
她將砂鍋里外洗凈,放回光潔的廚房臺面上。隨后,目光緩緩掃過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忍不住暗嘆,這個空間真是完美演繹了衛辰個人的意志喜好。
她體寒,暑熱天氣也很少開空調,一臺電風扇就足夠應付。他這里,整個夏季冷氣都開得十足,她不得不套上春秋季的家居服,才能同他共處一室。她喜歡讓自己的居所沉浸在音樂氛圍里,激揚歡快的旋律常常從早流到晚,甚至伴她入眠。在優美的樂曲環繞中,她能感知到一種輕盈感在空氣中生長,不管做飯、清掃、收納,還是思考、閱讀、放空,心緒都能安于其間。可是衛辰總有辦法,以一種近乎無聲的方式,將這種氛圍悄然切斷。多年的文案工作讓她形成晚睡晚起的作息習慣,周末于她而言,正是補覺和恢復能量的最好時候,衛辰卻早已高效地規劃好上午十點前的行程安排,清晨六點準時起床。甚至在交友方面,他也在潛移默化中引導她與那些文藝而散漫的朋友保持距離。
她曾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磨合,是共建一個家的必要過程。一只白釉砂鍋,讓她倏然清醒,是時候親手斬斷自己這單向的奔赴進程了。
她拉開碗籃,把光面的和格紋的兩套餐具收拾起來,放到吊柜里,把新買的兩套碗碟洗凈后一一放進去。瞬間,一股鮮活之氣自碗籃流溢出來,視域內是滿滿的舒適,她不由深吸一口氣。
衛辰回來看到這一幕時,臉上果然變幻莫測,擰眉不解,抿唇疑惑,撫額輕笑,依次上演。這是他強迫癥犯時慣有的神情,想來正艱難地忍受這種不和諧、不搭配?
“這是你新買的?怎么……突然想起來買這個了?家里不是好幾套了?”他注意到她紅腫的眼睛,在努力克制自己糾正的沖動,語氣也盡力保持溫和,“之前的都已經用了,用一半收起來怎么好,不如等我這三套折損得差不多了,再把你這兩套新的拿出來用,如何?”
林妙是拿定主意了,自然不會被他說動,“我是真覺得它們很好看,光是看著就讓我有食欲。”
衛辰看到臺面上的小砂鍋,解釋道:“我看你沒怎么用,這臺面本就有限,你等用的時候拿出來不就挺好,就像現在這樣!”
林妙冷冷地盯著他。回來進門那一刻,看到家里一片整潔,她心頭原是一軟,差點想干脆算了,可看到自己的砂鍋沒在臺面上,心又為之涼透,可她還是希望最好兵不血刃,衛辰能不戰而屈,當看到這些鍋碗,他能主動地退讓一點,隨她好了。可他完全沒有隨她的意思。
“衛辰,”她提了點聲,“這不是一個砂鍋能不能放在臺面的問題,而是我能否隨心所欲地在這個家里,擱上一件‘你不喜歡而我喜歡’的東西的問題。”
“你今天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鬧這樣?工作上不開心了?”
“工作上很好。”林妙放低聲音。
衛辰第一次見林妙生這么大氣,知道此時該后撤,也只有后撤,可盤子上、碗上那些玫瑰花和紛繁彩紋,鮮艷得有些扎眼,于是他繼續協商道:“我覺得這兩套的風格和廚房,和整個家裝風格不太能搭到一起去。”
林妙朝他斜了一眼,“不止兩套,還有一套,我擺到陽臺的桌上了。”
衛辰聽了這話,下意識掃向陽臺的方位,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走了過去,轉眼捧著花一般的茶壺回來,一臉的哭笑不得:“那個陽臺,那個桌子,你放這個茶壺么?”
林妙一雙還未退紅的眼睛立即瞪住他,他連忙改口:“我不是說它們不好看,是它們確實不太合宜!”
“等我再多布置些東西進來,自然就合了!”
見林妙態度始終不軟化,衛辰也有點急了,“這些東西,你是真喜歡,還是有意買回來刺激我的?”
沒想到問題還是這么快就撕扯開了,眼前這個情緒快感來源于精簡和優化的人,面對持續附加的無用之物,果真抓狂了。以前她總是避免讓他抓狂,不斷去壘砌自己腳下的堤壩,此時洪流的浪頭已經打濕了她的腳尖,除了炸掉閘口泄洪還能有別的法子么!
“衛辰,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這些都是我的心頭好,我就要它們待在臺面上、在碗籃里、在陽臺上,我就要我想看到它們的時候就隨時看得到,想用它們的時候就隨時用得上!”
見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衛辰轉而冷靜下來,“林妙,如果你是故意這么做的話,那你真是不可理喻。我一直以為你懂我,知道我講求高效和品質,知道我做的這些就是單純覺得那樣更合適,這樣不合適!”
林妙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說到現在,他們兩人根本不在一個頻道,她在強調理解和尊重,他在表達正確和立場。她搖了搖頭,嘶啞的聲音里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無奈,“衛辰,你說得對,這個家,是被你安排得妥妥帖帖的!那你想過沒有,我呢,我的那部分我呢,你告訴我這兒哪里可以擱?如果沒有我這個大活人站在這里,這里,你能感受到我的氣息嗎?”她吸了吸鼻子,眼淚還是沒能控制得住,“你真正需要的不是一個有自己獨立意志和喜惡愛好的妻子,而是你完美世界里的一個提線木偶!”
衛辰以一種打量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此時情緒已近崩潰的未婚妻,反問道,“那么你呢,林妙,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是一個我們的家,還是一個按照你的意志運行的、允許你自由散漫的空間?”
林妙只覺一股氣血直沖腦際,她按捺住就要噴出的怒火,猛地轉身沖進廚房,拿來一只白色碗和一只彩繪碗,“砰”的一聲,將它們摁置于桌沿。
“首先,我不是自由散漫!”她的聲音已然有些發顫,“難道白色就是自律規整,彩色就是自由散漫么?”
燈光照射下,兩只碗都閃著潤澤的光芒,卻猶如來自兩個世界。
“其次,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所以我一直尊重你的想法、你的付出。只是……”她指著彩繪盤底那朵精致的玫瑰花,哪怕此刻,她都覺得它美得醉人,“只是,我想提醒你的是,這個家既是如你剛才所說——是我們的,那就不該一切以你的興趣、你的審美為準則。我喜歡的——比如那個窗簾,符合你的審美時,你就讓在存在,而一旦違背,就必須被收納、被隱藏——就像那只砂鍋。”
衛辰激動得臉色通紅,胸口快速起伏,他把茶壺放到彩繪碗的旁邊,努力維持著平靜,“沒想到我講究條理、追求秩序的個性,在你眼中竟成了霸道的專政?成了一種折磨?那你所欣賞的什么蕪雜的美,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chaos呢?”
林妙嘴巴張了張,沒有吐出一個字。曾經以為最對的人,第一次覺得如此遙遠。她第一次真切地觸摸到婚姻中帶著尖刺的那部分,現實,堅硬,硌人。
衛辰見林妙被他懟得無言以對,心里卻沒有半分取勝的喜悅。十幾年的職業生涯,數字和模型早已構成他的日常,滲透進他生活的點點滴滴,追求最高效率和最優路徑是他的思維慣性,也唯有此,他才能在快節奏的競爭中始終踩在潮流的前沿。專注前行的路,不知不覺就過了而立之年,三十四歲的他,等了這么多年,以為終于等到一個懂他愛他愿意陪著他到老的人,以為自己的人生即將圓滿,沒想到還是這么漏洞百出。
二人雙雙陷入沉默,耳畔只有冰箱的嗡鳴聲。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很抱歉,衛辰!”林妙只覺腿腳酸軟,渾身精疲力盡,她走到廚房,看到那只安靜的白釉砂鍋時,嘴角不自覺微微一彎。她上前拔掉電源插頭,一圈一圈盤起電源線,仔細掛到鍋耳上,一只手臂小心地攬起鍋,走到玄關,她沒有再看一眼衛辰,拿起包和外套,推門而出。
四
林妙拉開門,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輕柔的光線觸亮她的臉龐,像是無聲的迎候。她脫下鞋,赤足踏上微涼的釉面磚,很快就有一層溫潤暖意貼上腳心。這款地磚是她當初未曾料到的意外之喜,原本只為清洗更方便,不想光腳踩在上面竟如踏在溫泉池底,細膩恒暖,如今一年四季,她都已習慣這樣無拘無束地赤足行走。
進門左手就是開放式廚房,她平常極少做葷菜,煎牛排是最上限,她最擅長做水煮菜,當然要搭配好看的鍋。紅的番茄、黃的甜椒、綠的菜青......被她切得整整齊齊,沿鍋一圈擺進調好的湯里,沒一會兒五顏六色、營養豐富的食材就融進了鍋里,想要什么營養就放什么菜,既可以不那么隨意潦草,也不用沾染濃重的煙火氣。
目光掃過客廳,沙發上隨意搭著她的馬甲披肩,書桌上無序堆著一摞書。看似蕪雜的一隅,卻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她把書墻和書桌布在了客廳,閱讀與休閑都在這方小天地;次臥則被她改造成了衣帽間。
她對時尚沒什么感知力,又缺乏足夠的耐心去琢磨體會,嚴實的柜門內通常氣氛沉悶,只有一扇打開,里面別有洞天,大多十成新的衣服,不少標牌還在呢,多是一時沖動買下的,回來對著鏡子一審再審,不是過于張揚就是略顯老氣,不是過于束縛就是材質不適,再就是有扮嫩之嫌,想退又懶得退,萬一哪天想穿了呢,索性囤進衣柜里,最終被她穿出門的,往往是那些最尋常、最普通的款式,她貪戀那種泯然眾人的自在。
換上家居服,打開音響,她躺進柔軟的沙發里,一天的疲憊從四肢百骸漏進軟墊、抱枕和毛毯里。
平日,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收拾自己的這個小家。當初選擇毛坯房,也是想一磚一瓦皆隨自己的心意去砌壘,然后親眼看著它一天一個樣地變化升級的過程。入住之后,她仍是不停地往家里添置心愛之物,綠植、花束、餐具、口杯、臺燈、書籍、擺飾……為了放置這些,她必須不停地搜羅各種既美觀又實用的收納物。每一次斷舍離,她都要經歷一次大不舍。
身體的疲憊逐漸消退,精神的虛脫一時間還復不了元。
衛辰的話在她的腦海中不停盤旋,最終她想:也好,彼此都把真心話說出來了,認識快兩年來,這一架吵得最兇也最徹底,至少她也知道他對她的一些真實想法。
去年雙十一,兩家人辦了一場只有少數至親見證的訂婚儀式,幾乎同時,他們著手裝修位于熙園的房子。為避免因裝修的事發生不愉快的口角,動搖兩人不甚牢固的感情基礎。她和衛辰口頭約好,硬裝他來,軟裝歸她。
衛辰鐘愛極簡現代風格,在和設計師溝通時,他的思路流暢、構想完整,墻面要涂帶冷靜質感的高級灰藝術漆,地面是同色系冷調的大理石紋瓷磚。在這片冷灰的基調之下,她所設想的那種偏宋式調的醇和與雅致,已然無處生根。
最終她選擇了讓步,只保留了對沙發、桌椅和窗簾的選擇權,雖覺得遺憾,很快也就調節好心態,作為一個男主人,衛辰愿意耐心做這些事而不是當甩手掌柜本身就是富有家庭責任心的體現,她還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但是不可駁辯的是,在這段關系中,磨合一直是單向的,一直是由她走向他的,她的“chaos”目前只限在自己家里呈現,尚未成功占領他那里的一個角。
腦后一根神經隱隱跳痛起來,關于這個家那個家,關于她和衛辰,她不愿再想下去,正如她當初所想,吵不明白的,只會越吵越糊涂。
她拿起手機,滑到通訊錄里秦姐的名字,猶豫著要不要打擾她。咬了咬唇,發出了一條信息:“秦姐,您周末有空嗎?我想約您聊聊。”
五
已經退休的秦姐,每天日程安排得很緊,這個周六能順利約到也是巧了。雖已年屆六十,她仍愛吃甜食,對下午茶邀約每每欣然應允。
秦姐湊近面前的布朗尼圣代,輕輕嗅了嗅,“先訂婚沒什么不對,再說,這個提議也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原不就是想留個退路么?”
林妙怔住了。剛才她把自己和衛辰這一次的爆發歸因于二人懸而未決的關系,之前的和諧她以為是建立在彼此許多犧牲、隱忍和偽裝之上的,只要是犧牲、隱忍或偽裝,就總要有露破綻的時候。
不想秦姐不以為然,末了的幾個字更是如有魔力一般,把她滿腔的委屈給鎖在了胸口,她再說不出一個字來。砂鍋這根導火索,究竟是她預先埋伏的,還是當真臨時起意的。
林妙說不清楚,低頭抿了一口茶,“我們信任關系倒是建立得很快,也算是有緣。”
秦姐用勺尖挑了點巧克力醬,“你不是一向挺相信直覺的么?對衛辰,你就只管相信好了。”
第一次見衛辰,是在秦姐老公組織的一場行業交流會上。他發言時,PPT簡潔到極致,每頁只有幾個關鍵數據、個把模型或者兩三句論述,解釋復雜觀點時,邏輯樸素清晰,連林妙這個外行都不自覺地前傾身體,聽得專注,止不住暗暗思忖:能把自己專業領域的事情梳理得如此透徹明白的人,內心一定很穩。
后續的交往,證實了她的判斷。場面上,他聲音洪亮,妙語連珠,私下并不夸夸其談,沒有浮躁氣和油膩氣。更難得的是,他身上還殘存有沒被世俗完全浸染的那種純真之氣。信任就此被打通一段,這一段有多重要,重要到,衛辰稍稍主動那么一點,她就欣然往前一大步。
兩人感情升溫很快,衛辰說她身上有一種沉靜氣息,如同一個安靜的港灣,外面世界再喧鬧,到她這里就風平浪靜了。
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還是老林的認證和鼓勵。他對衛辰一眼就看中,覺得小伙子難得的內外一致,他常言最怕年輕人頂著一張青春的臉,胸腔內盡是老腐朽。
于是認識三個月,他們就確定了戀愛關系,隔半年后就訂了婚。
經歷這次劇烈爭吵,林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衛辰。今天約秦姐出來,一是為請教,二也算一劑預防針:“和他訂婚大半年了,在他那里長住短住也不短時間了,始終覺得像個客人。”
“你們沒有很深的感情基礎,你有這種感覺很正常。”秦姐抿了一口茶,接著道,“既然想試婚,你就該把自己當作真正的妻子、真正的女主人去經營你們的小家,否則訂婚還有什么意義呢?”
林妙頷首。認識秦姐十幾年,她相信秦姐既然十分撮合她和衛辰,想必以她過來人的看法,他們二人是相投的,只是……在秦姐以及大多數人眼中,婚姻首要還是一個適配的問題!而衛辰無疑是她的一個上佳選擇,至于她的自我、她的歸屬在婚姻這架天平面前,是沒必要上托盤的。
送完秦姐,林妙不想直接回家,她沿著主干道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開,開著開著沒想到還是往自己家的方向,快上高架時,她提前拐道了,來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坪,都還綠茵茵的沒有轉黃。
她停車熄火,打開車窗,濕潤的空氣撲面,溫度也宜人,她沒有下車,只呆呆地坐著,直到路燈亮起來,她才回神。附近的一小片草坪被暖光籠罩,綠得鮮明又生動,心情也跟著被提亮。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神情平靜安寧,目光盡處是半空中密布的陰云,然而視線卻早已穿透云層,在天空45度角之處,與一片皎潔的、白釉質一般的月光交匯。
她終于發動車子,掉頭一路直行,拐上高架,奔家而去。
一開門,就被熟悉、自由的氣息包裹,她坐到書桌前,挑了一本書,翻到書簽處……
直到腹中饑餓。她起身走進廚房,打開砂鍋,洗了些雜糧進去,又加了兩顆紅棗,準備給自己煮碗紅棗雜糧粥。她輕輕倚靠在墻沿,看著鍋上那幾朵梅花在蒸汽中越開越妍,糧香混著棗香很快彌漫整個房間。
她給自己盛出一碗,坐到燈下,粥的稠度合宜,米粒飽滿有筋,裹著一層棗芯的甘甜。她就著書頁,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恍惚間,又回到兩三年前一個人的光景,微甜、少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