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及其規避

一、問題的提出

步入數字時代，政務數字化轉型是我國政務發展的應然實踐與必然趨勢，對于提升政務效率、增進政民關系、促進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① 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相較于以報紙、廣播、電視為主的傳統媒介時代，數字時代具有更為顯著的圖像化、清晰化、可視化特點，圖像已然成為數字時代主流的話語生成方式②以及內容表達形式之一。在政務數字化轉型背景下，以直播、短視頻、圖片等圖像形式展示政務已成為一種趨勢。當前，我國各地政務部門開始應用互聯網以及公眾號、微博、短視頻、直播等系列數字化應用，依托錄像機、手機等工具，持續探索網絡問政、政務直播、官員直播帶貨等各種具有顯著可視化、圖像化特征的政務活動模式，以豐富、生動、全面的圖像展現自身，極大提升了政務透明度，加深了大眾對政務的認知，促進了政民互動，取得了良好的政務效果。

然而，政務呈現的圖像轉型同時也給政務帶來了不確定性風險，政務開始面臨更多挑戰，①日益增加的網絡曝光帶來了一些“涉官輿情”。② 近年來，諸如“官員三天穿同一衣服引爭議”“局長耳環事件”“官員坐姿事件”“區長白發事件”等由可視化政務圖片與視頻引致的政務輿情事件時常出現。除此之外，在數字時代，由大眾拍攝的與政務相關的圖像與視頻同樣容易吸引網民的注意力，引起廣泛的輿論爭議。例如“局長打傘事件”“官員ＫＴＶ被拍”等輿情事件的導火索均來自非官方記錄的圖像。可以發現，無論是政務數字化轉型主動公開的政務圖像，還是民眾拍攝的與政務相關的圖像，均容易集聚社會注意力與關注度，給政務主體帶來一定的輿情風險。值得思考的是，為何適應數字社會發展、用于提高政務公開性和透明度的圖像反而可能給政務帶來風險？為何出現于政務圖像中的“服裝”“耳環”“坐姿”“發色”等與政務內容以及公共事務并不直接相關甚至毫無關聯的因素，可能成為民眾關注政務活動的“聚焦點”，讓相關政務人員面臨輿情爭議？這是本文要討論的核心問題。

關于上述問題，既有文獻往往從兩個視角進行解釋。一方面是技術視角，認為數字社會為政務輿情風險的產生提供了技術支撐。研究表明，網絡具有的集聚效應和放大效應帶來了信息廣泛擴散甚至容易被“帶節奏”，從而引致輿情事件；③網絡社會具有的輿論溢出效應容易帶來政務輿情風險；④互聯網的記錄性以及監控設備使得人們很容易圍觀包括政務在內的各種對象，從而引發政務輿情。⑤ 另一方面是公共參與視角，認為社會大眾對政務具有很強關注度，容易參與到政務輿情事件討論中。研究表明，社會大眾具有天生的政治參與欲望，⑥在社會轉型期，大眾有較強的群體利益表達訴求，⑦高度關注公共事件，⑧政治參與熱情容易被激發，⑨從而參與到與政務相關的公共事件討論中，進而可能通過輿情擴散和升級的方式帶來政務輿情風險。

相關文獻為本研究提供了較好的啟發，但仍存在一定的不足。既有研究普遍關注政務部門處理公共事務被圍觀的現象，抑或涉及公共利益的事件，并不足以解釋“官員耳環事件”“區長白發事件”“官員坐姿事件”等有別于以往圍繞社會公共議題而產生的政務輿情事件，這些事件中引起政務輿情的導火索甚至是“服裝”“發色”“坐姿”等政務人員的個體化表征，與政務內容關聯不大甚至毫無關聯的因素均可能在數字媒介的催化下引致輿論風險。事實上，相關政務輿情事件的“導火索”往往是與政務相關的圖像，這是既有研究的一個盲點。對于彌補既有研究不足、深化對相關問題的認識，景觀社會理論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和方法，可以為上述社會現象和問題提供較強的解釋力。

按照景觀社會理論觀點，“圖像”并非只是簡單的外在視覺化呈現，而是構建了一種具有深層次社會內涵的圖像文化，映射出景觀性的特點。景觀具有一定的政治意義，政治性是景觀的基本屬性。因此，與政務相關的圖像往往具備特定的政治內涵與社會意義，必然不僅僅是單一的視覺化圖像。基于此，本文嘗試應用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深入分析數字時代因政務圖像引發的政務輿情風險及其生成邏輯，深化對政務的景觀化風險問題的認識，并提出相應的規避策略，為我國數字時代的政務穩定發展提供理論鏡鑒與實踐啟示。

二、理論視角

景觀社會理論和景觀化風險這一分析概念，為認識和理解數字時代由政務圖像帶來的政務輿情風險提供了新的分析視角和解釋框架，對于深入分析和把握數字時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問題及其生成機理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方法論意義。

１．景觀社會理論

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指出，在現代化的社會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被展現的圖景性，①視覺與影像逐漸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導之一，②人們高度依賴視覺化體驗，對社會與世界的認識呈現出以圖像為主導的傾向。③ 基于景觀社會理論，在以圖片和影像為主要呈現方式、短視頻流行的數字時代，景觀化特征日益明顯，人們會高度關注視覺化內容，習慣通過圖像來理解社會，存在“所見即所是”的認知趨勢。在此背景下，人們對景觀的迷入喪失了對本真生活的渴望和要求，④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深度思考的能力，被外在化的景觀所控制與規訓，傾向于通過視覺感受進行主觀評判，體現了一種依賴外在化、表層化、視覺化的圖像來認識社會生活的特征，忽視社會生活的內在化、深層次、本質化的內涵，從而可能引致一些“斷章取義”或“以偏概全”的風險問題。

當前，景觀社會理論被廣泛應用于人文社科各領域的研究中，例如將其應用于教育研究中，認為景觀社會讓人們置身于幻象與迷失中，而有效的教育則可以幫助人們擺脫景觀困境；⑤應用于旅游研究中，認為博主和平臺通過圖片和視頻營造了旅游景觀社會，深刻影響和主導游客行為；⑥應用于社會交往研究中，認為網絡技術發展尤其是圖片和視頻的流行給青年帶來了一定的外貌焦慮與認同困境；⑦應用于文學作品研究中，認為景觀社會帶來的視覺主導弱化了對文學的審美感知⑧等。由此可見，景觀社會理論具有較強的解釋力以及一定的擴展性，反映了現代社會逐漸被圖像、視頻等視覺化感官主導的問題。步入數字時代，與政務相關的圖像持續增加，大眾對政務的認知同樣可能被圖像所主宰，政務日益面臨景觀化風險。

２．政務的景觀化風險

景觀化可能讓真實世界淪為簡單圖像，⑨ 存在一定的負面效應與風險。數字時代的景觀化風險，指的是以圖像為主要呈現形式的數字時代促進了景觀社會的發展，人們日益習慣通過圖像來認識、理解以及評價對象，圖像成了主客體之間互動的紐帶，帶來了一定的形象包裝化、認知片面化以及理解表層化問題，由此引致系列風險。當前已經有相關研究注意到了景觀化風險這一問題，例如社會組織的景觀化風險，指代過度關注組織形象的包裝而忽視組織業務的問題；①教育領域的景觀化風險，指代被動依賴表面圖像知識而忽視深層次的抽象思維培養；②文化內容的景觀化風險，③指代浮華的文字掩蓋了真實的內容等。由此可見，景觀化風險體現在方方面面，政務也很難避免景觀化風險的發生。

步入數字時代，政務活動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政務圖像數量快速增長。政務圖像指與政務緊密相關的各種圖片與視頻，是含有政務人員、政務活動、政務環境等相關內容的各種圖像。基于景觀社會理論，政務圖像的深層意義在于政治性的傳播。德波認為，景觀是現行秩序在其自身上保持的不間斷的話語。④ 政務圖像尤其是政務數字化轉型背景下的圖像展示從一開始便具有一定的意識形態傳播以及展示政務魅力的功能，旨在通過政務圖像提升政務的公開性、權威性與公信力。從這個意義來看，政務圖像逐漸成為政府與民眾進行互動與交流的紐帶之一，政務部門通過圖像塑造自身形象與政治性，而民眾通過政務圖像來認識與了解政務，政務圖像則展示于網絡空間中，從而形成了可以構建景觀的“展示者—展示空間—觀看者”。

事物發展往往具有多面性。隨著數字時代政務圖像的大批量出現，政務的景觀化風險也愈加突出。依據景觀社會理論，在現代社會尤其是以圖片和視頻等圖像形式為主要呈現方式的數字時代，伴隨圖像快速生產以及可視化水平提升，政務事務在被照片和媒體編排下成為被觀看的圖像對象，⑤政務越來越容易被大眾看見，使得理應具備權威性的政務圖像可能成為“被展演”“被審視”的景觀，部分民眾可能會以片面的圖像認識和評價整體的政務，從而讓相關政務主體面臨景觀化風險。例如，在“區長白發事件”“局長耳環事件”等政務輿情現象中，無一例外地體現了人們對政務的認識與評判逐漸出現以圖像為主要依據甚至唯一標準的趨勢，人們會如“狄仁杰”和“福爾摩斯”一般“明察秋毫”，拿著放大鏡挖掘圖像中可能存在的疑點與問題，少數網友甚至為了博取流量，故意“添油加醋”和“帶節奏”，使得政務數字化轉型過程中的圖像以及民眾拍攝的政務圖像有可能成為引起政務輿情的“導火索”，帶來政務的景觀化風險。

三、數字時代政務景觀化風險的生成路徑

伴隨數字時代與政務相關的圖像不斷增加，政務面臨的景觀化風險也隨之產生。具體來看，數字時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生成包括“以圖示政—以圖識政—以圖議政”這三個關鍵節點：首先是政務呈現逐漸以視覺化的圖像為主要方式，其次是社會大眾對政務的認知以圖像為依據，最后在“以圖示政”和“以圖識政”的雙重影響下，可能帶來由“以圖議政”引致的政務輿情風險。

１．“以圖示政”：政務呈現視覺化轉型

從政務層面來看，數字時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生成的第一步是“以圖示政”，即政務內容呈現的圖像化趨勢為大眾的“以圖識政”提供了圖像支撐。“以圖示政”主要具有以下三方面表征。

其一，圖像成為政務表達與呈現的主要形式之一。在前數字化時期，受限于技術手段，政務公開方式以及政務內容展現往往只能依靠報紙、電視、廣播等傳統媒介，以“非圖像化”的文本、聲音或“有限圖像化”的少量圖片與視頻進行傳播，政務基本停留于非視覺化的文本狀態和淺層視覺化的指定圖片狀態，呈現出以文本為主導的特征，可視化程度較低。而數字化開啟了圖像時代，①視覺化是數字社會的重要敘事特征。② 數字社會帶來了媒介的快速變遷與轉型，伴隨短視頻、直播等網絡技術普及，為了適應數字化發展，政務部門開始借助短視頻、直播、公眾號等數字化平臺，通過手機、電腦等可視化設備開展政務活動。在此背景下，可視化媒介逐漸部分替代傳統媒介在政務系統中的角色與地位，成為政務公開以及政務發布的核心載體之一，政務逐漸以圖片和視頻等圖像化形式出現，增強了政務的“曝光度”與“可見性”，從過去的文本、聲音轉化為數字時代的清晰圖像與動態影像。

其二，政務呈現的立體化與多維度。政務呈現視域從過去的單一化、平面化向數字時代的立體化、全方位轉型。在前數字化時期，大眾只能從單一視角了解與認識政務，可視化程度較低。一方面，傳統媒介只能呈現政務的少部分內容，大眾只能看見政務文本以及少許政務圖片。另一方面，傳統媒體具有顯著的“中心化”特征，遵循“自上而下”的傳播路徑，大眾只能看見和了解政務部門“給定的”有限內容。而數字時代的政務呈現具有立體化、多維度特點，政務部門會應用各種數字化方式展示與傳播政務內容，開展諸如“政務直播”“官員直播帶貨”“官員直播帶策”“公眾號展示”“政務短視頻”等數字政務活動，依托微信公眾號、微信視頻號、抖音、微博等多種數字化平臺，從多維度、全方位充分展示政務圖像。例如，傳統政務往往以文本形式進行政務公開，只有經過反復審核確認的文字才會“曝光”于社會大眾，而數字社會的政務會以圖文、視頻、直播等形式進行政務公開，政務文本、政務主體及其行為表征的圖像視頻、政務開展動態過程均會“曝光”于大眾視野，容易帶來不確定性。

其三，部分基層政務部門可能存在政務展示大于政務實質的傾向。在前數字化時期，政務人員往往在后臺，主要以文本形式呈現政務，政務公開化的機會較少。而在數字時代，政務工作形式以及政務公開方式發生了很大轉變，諸如“官員直播帶貨”“網絡問政”“政務直播”“公眾號展示”等各種形式的政務數字化轉型均“要求”政務主體逐漸曝光于鏡頭之下，出現在大眾視野中，從過去的后臺角色轉型為前臺角色。由此，部分政務主體開始頻繁在鏡頭、現場、聚光燈等可視化情境下進行公開化展演。部分基層政務部門為了“制造政績”，可能將更多精力投入到“包裝”“造勢”上。例如，通過對一些鄉鎮調研發現，部分基層政務部門在開展一些走訪、調研、服務活動時，往往將重點放在了圖片的拍攝與篩選上，忽視了實際的政務活動開展效果，存在“只要照片拍得好、效果就好”的錯誤認知傾向。

２．“以圖識政”：大眾政務認知圖像化

居伊·德波認為，景觀是一個客觀化的世界視覺，③人們可能依據圖像和畫面來感知與認識世界和社會。從大眾的層面來看，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生成的第二步是“以圖識政”，即伴隨政務公開的圖像化轉型，大眾對政務的認知、理解與評價逐漸以圖像為依據。“以圖識政”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大眾可能更關注政務的外在化表征而非實質化內容。景觀是一種讓人看見的傾向，④ 在景觀社會的影響下，大眾可能在視覺感官體驗驅動下，高度關注政務畫面而非實質內容，將更多注意力投入圖像化的政務內容———包括“著裝情況”“坐姿”“鞋子品牌”等，在看到圖像沒有“異樣”或符合自身期待的前提下，才會進一步深入了解政務實質內容，從而使得“打傘”“穿著”“坐姿”“發色”等與政務內容并不緊密相關的細節吸引大眾較多的注意力，進而可能擴散和升級為較為廣泛的輿論爭議。

第二，大眾存在將片段化的政務圖像表征為整體性的政務印象的傾向。景觀可能遮蔽社會本真，①“以圖識政”會帶來大眾對政務的認知、理解與評價被圖像所主宰的問題，將出現在視野中的片段化、局部化政務圖像等同于整體性的政務形象，并直接產生主觀性的政務評價。例如，通過對一些數字平臺評論區的觀察發現，當出鏡的基層執法人員有“啤酒肚”，部分網民會直接認定相關政務主體經常“吃香的喝辣的”；再比如，當出鏡的政務人員穿著售價較高的品牌服飾，部分網友會直接產生“貪污”“腐敗”等觀念與印象等。任何一張特定的政務圖像均可能讓部分網友產生片面的評價，進而引起網絡爭議。

第三，大眾對政務圖像的即時感覺會取代理性化的邏輯推理。在景觀社會中，人們會高度依賴視覺感官帶給自身的滿足感，從而忽視其他感官系統的作用。視覺帶來的即時感覺會強化人們的感性認知，從而弱化理性邏輯與整體認知，帶來一定程度的認知偏差，導致部分大眾在面對政務圖像時容易產生非理性的價值評判。例如，在“局長打傘”輿情事件中，從理性視角出發，“被打傘”并不能直接和政務人員紀律作風相關聯，但部分民眾會認為“為人民服務”的公職人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讓他人打傘，從而引起了相關輿情爭議；再比如，在“區長白發”輿情事件中，一撮白發被部分網民直接認定為是“作秀”。政務圖像帶來的即時視覺體驗遮蔽了部分大眾的理性化判斷，容易讓出現在圖像中的政務主體面臨景觀化風險。

３．“以圖議政”：政務輿情不確定性

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生成的最后一步便是“以圖議政”，即由于政務圖像中的某些細節在網絡社會引起爭議，從而擴散和升級為輿情風險。在“以圖示政”和“以圖識政”后，由于存在大眾較高的角色期待與多維度景觀之間的內在張力，大眾可能聚焦或選取政務圖像中的部分內容、細節進行議論，從而容易引起圍繞政務圖像的爭議，帶來不確定性的政務輿情風險。

一方面，公眾對政務人員有較高的角色期待。從政民關系來看，“為人民服務”是政務人員的根本宗旨，政民之間屬于管理與被管理、服務與被服務、監督與被監督的復合關系。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大力推進黨員干部隊伍作風建設，不斷糾治“四風”，采取各種舉措加大對黨員干部監管力度，推出了一系列旨在規范政務工作的規章制度和準則，嚴格規范政務工作人員的行為，持續拓寬公眾監督政務的渠道。２０２２年，中央出臺《關于規范黨員干部網絡行為的意見》，對黨員干部的網絡行為進行了相應的規定。在數字技術加持下，各地也陸續推出政務監督平臺、１２３４５政務熱線、政務服務評價工作等，鼓勵民眾對政務工作進行監督和檢查。在此基礎上，民眾普遍認為政務部門和政務人員應當具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大公無私、廉潔奉公、勤政務實等基本特征。與此同時，在前數字化時期的政務呈現模糊化影響下，大眾對政務人員存在“理想類型”式的想象，對其角色期待普遍較高，傾向于認為政務人員應當具有高度自律、勤政愛民、剛正不阿等品質。②

但另一方面，由于圖像構建的景觀具有多維度特征，導致政務主體需要在每一個維度的圖像表征均符合大眾的角色期待，這無疑對政務人員各方面素質和表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是對政務人員的嚴峻考驗。如前所述，“以圖示政”具有圖像化、多維度、全景化等特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大眾可以看到多面向、多維度的政務內容，一旦某一個面向的畫面出現問題或不符合部分民眾的期待，就容易引起網絡討論，并可能升級為廣泛的輿論爭議。在過去以單一化文本政務內容為主的前數字化時期，大部分政務部門以及政務人員往往只需要確保政務公開文本的準確性。而景觀社會的發展使得政務主體不僅需要注重政務文本內容的準確性，確保現場政務活動的規范性與原則性，還要時刻注意自身的行為舉止、表情管理、穿著打扮等，同時也要確保發布在若干不同傳統媒介與數字平臺中的政務文本、圖片、視頻、文案等不存在任何爭議和漏洞。政務主體的注意力被高度分散，無法全面考慮到各種內容展示與細節呈現，由此產生一系列由于“穿著”“坐姿”等與政務內容本身無直接關聯因素引致的政務輿情風險。因此，注意力有限的政務主體時常會面臨由于某些圖像維度呈現不符合部分角色期待較高或對政務具有完美主義想象的大眾期待，同時也可能產生某一維度圖像表征“失誤”的問題，從而引起圍繞圖像的討論，帶來不確定性的輿論爭議風險。

四、數字時代政務景觀化風險的形成機制

從構建景觀的展示者、展示空間以及觀眾這三個核心要素出發，政務景觀化風險的形成源自數字錦標賽、全景敞視技術以及世界的祛魅進程。

１．數字錦標賽：政務圖像的加速化生產

視覺與圖像是景觀社會的核心關鍵詞，是產生景觀化風險的前提，數字錦標賽下的政務圖像加速化生產為景觀化風險的產生提供了圖像基礎。有研究認為，基層政府部門在數字化轉型背景下會出現“數字錦標賽”①現象，在壓力型體制帶來的數字錦標賽下，為了呼應政務數字化轉型政策并在地方政績比賽中獲取優異成績與較高排名，政務圖像的生產數量在短期內實現了極大增長。

一方面，圍繞數字政府建設的數字錦標賽促使各地政務部門加速生產各種不同形式的政務圖像。為了適應數字社會發展，我國將“數字中國”建設作為重要國家戰略，政務數字化轉型成為政務發展的主流趨勢，以此提升政務效率、優化大眾政務體驗、增進人民福祉。在數字政府建設背景下，各地基層政務部門開展數字化轉型探索，興起了網絡問政、政務直播、政務信息公開、官員直播帶貨、直播帶策等熱潮，積極探索將短視頻、直播等系列“可視化”工具廣泛應用于政務工作中。部分地方政務部門的數字化轉型情況也逐漸成為重要考核指標以及官員晉升評價因素之一，這些部門在一定程度上面臨數字化轉型的政績壓力，由此帶來圍繞政務數字化轉型的錦標賽，②促進了各種與政務相關的圖像加速化生產。例如，某駐村干部有３３個微信工作群，有一半的群需要上傳各種圖片；③各地文旅局長開展內卷式宣傳片拍攝，帶來了一些輿論爭議；④部分地方競相開發數字ＡＰＰ，政務人員需要在各種ＡＰＰ上打卡、拍照記錄等。政務數字化轉型趨勢以及部分地方的數字錦標賽帶來了政務圖像在短期內的高速生產，出現越來越多地方政務部門的政務呈現以圖像為主要形式之一的現象。

另一方面，在數字錦標賽過程中，圖像“留痕”成為一種記錄政務工作量以及量化政績的重要手段與方式，進一步增加了政務圖像的生產。當前，痕跡管理已經成為政務系統記錄政績和工作證明的重要方式，⑤是地方衡量和評價政務部門與政務人員工作業績與政績的常見方法。在數字化背景下，相較于靜態的、模糊的、難以辨別真假的文本形式的痕跡管理，數字平臺記錄的清晰、易識別、準確的圖片與視頻形式的痕跡更具說服力與可靠性，同時在操作層面更為便利。例如，通過對部分地方基層的調研發現，一些基層政務人員往往需要通過各種方式進行工作留痕，凡事都要進行臺賬記錄，經常開展簽到、打卡、上傳電子表格與圖片等，一方面是為了證明自己確實開展了相關工作，另一方面也是作為上級檢查、年度考核的重要依據。再比如，報道顯示，有的地方基層事事拍照留痕，幫村民干一件很小的事情也要拍照。① 圖片和視頻成為重要的工作證明與業績證據，這種圖片留痕不僅增加了基層工作壓力、衍生了形式主義，同時也進一步增加了政務圖像的生產量。

因此，數字錦標賽通過促進一些地方政務數字化轉型的方式增加了政務圖像的生產，圖像留痕也進一步增加了政務部門拍照與錄制視頻的數量，從而帶來了政務圖像的加速化生產，使得景觀化風險時常發生。

２．技術化營造：政務圖像的全景化敞視

從展示空間來看，數字技術營造的全景敞視空間為政務景觀化風險的形成提供了微觀層面的技術基礎。全景敞視創造了一個以圖像為主導的社會環境，激發了人們的視覺感官以及監視“自覺”，極大增加了置身于全景敞視空間中的政務圖像被看見、被監視甚至被檢查細節的可能，促進了“以圖識政”和“以圖議政”，容易引起景觀化風險。

數字技術營造了數字全景敞視空間，加速生產的政務圖像面臨被全景敞視的可能。福柯認為，以看見和監視為核心的全景敞視模式注定要傳遍整個社會機體，它的使命就是變成一種普遍功能。②步入數字社會，一系列數字技術與應用極大促進了“全景敞視”裝置建構，③賦予了社會大眾“看見”的權力，大眾可以通過實時看、回看、放大看、截圖看等多元化、全方位、跨時空觀看形式，看見各種發布在網絡社會中的政務圖像，使得政務圖像置身于全景敞視空間中。④ 全景敞視的核心在于圍觀與被圍觀，營造了一定的以可視化、視覺化為主導的社會秩序與社會關系，人們會形成一種內化的監視“自覺”，對可視化圖像具有高度敏感性與注意力，形塑一種以政務圖像為中心的監視型社會關系———作為展示的政務圖像在數字技術構建的完美版全景敞視空間中被大眾觀看、凝視，圖像成為政民互動的重要“介質”之一。在此背景下，伴隨政務圖像的加速化生產，越來越多政務圖像開始置身于網絡全景敞視空間中被大眾圍觀，隨時可能由于部分圖像細節不符合大眾角色期待而產生不確定性輿情風險。

不僅如此，數字社會的記錄性特征促進了政務圖像的民間化制造，擴展了政務被看見的視角，加劇了政務圖像被全景化圍觀的趨勢。記錄是數字社會的關鍵詞，各種數字ＡＰＰ均倡導和鼓勵“全民記錄”，⑤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以記錄為中心的數字社會結構。基于結構二重性理論，結構的變化會帶來人們行動的轉變，在鼓勵記錄的數字社會結構中，越來越多的人會逐漸產生“走到哪兒、拍到哪兒”“隨時記錄生活”的日常化實踐，逐漸形成記錄的“慣習”。一旦政民出現在同一“景”之中，具有記錄“慣習”的民眾便會記錄包括政務人員在內的全景，讓政務被記錄與被傳播的可能性和頻率大幅提升，民眾逐漸擁有依托數字化技術為政務主體營造全景敞視空間的能力。例如，在“城管與商販沖突”“交警噴辣椒水”等相關輿情事件中，均是民眾通過手機觀察和記錄城管、交警執法過程，將記錄的圖片、視頻等上傳到網絡，進而帶來輿情風險。政務部門官方化生產的政務圖像與大眾民間化制造的政務圖像的疊加與拼接，豐富了政務圖像的數量，擴展了政務圖像的視角，增加了政務圖像被全景化敞視的可能。

數字技術驅動了完美版網絡全景敞視空間的搭建，且去中心化的數字技術使得政務圖像具備了民間化制造的可能，從而為政務圖像營造了“全方位無死角”展示空間。在全景敞視效應下，置身于網絡空間中的政務圖像很容易被大眾全方位觀看、監督和“檢查”，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著裝”“發色”等會引致輿情爭議，帶來政務的景觀化風險。

３．世界的祛魅：政務圖像的景觀化制造

基于馬克思·韋伯的祛魅觀點，現代科學技術與理性發展帶來了世界的祛魅過程，①世界的祛魅是現代社會的核心特征，②人們認識與理解包括政務在內的世界的方式產生了變化，③而這種祛魅也體現在社會大眾關注的政務領域。從社會人的特征來看，關注政務是大眾的基本屬性。阿倫特認為，政治參與是人的基本屬性之一。④ 社會大眾對政務的關注、對政務事件的評論是一種社會屬性與內在本能。步入數字社會，伴隨政務圖像的日益增加以及網絡全景敞視空間的構建，大眾具有越來越多了解、觀察以及評論政務的機會與渠道，政務的神秘化特征日益消解，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政務祛魅。⑤ 而政務祛魅從兩個層面帶來了政務的景觀化風險。

一方面，在政務祛魅背景下，人們對政務的認識論產生了轉型，逐漸從過去的基于非視覺的想象的認識論轉變為以視覺為中心的認識論，強化了對政務圖像的依賴度，促進了“以圖識政”“以圖議政”的景觀化風險趨勢。前數字時期政務主要以文本形式呈現，民眾對政務的認知較為有限。基于韋伯的官僚制理論，這種模糊性可以保持政務的神秘性與嚴肅性，從而維持政務的“魅力”。步入數字時代，大眾越來越容易清晰化、全方位“看見”政務圖像，通過日益加速化生產的海量政務圖像認識和理解政務，高度依賴視覺化的圖像滿足自身的祛魅心理，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以圖像為重要“載體”的政民互動關系。在此背景下，大眾將更多注意力投入到與政務相關的圖片、影像、短視頻中，帶來了“以圖識政”和“以圖議政”的現象，進而容易引致景觀化風險。例如，某地方干部視察汛情、災情時穿著過于干凈的圖像引起了眾多爭議，相較于視察事務，大眾更關注圖片中展現的干部穿著細節。再比如，在“官員三天穿同一衣服引爭議”事件中，部分網友更關注出鏡官員的服裝以及是否理發等圖像中展現的非公共事務細節，將圖像內容作為理解政務和評價政務的重要依據，從而容易“制造”景觀化風險。

另一方面，大眾對政務的祛魅“倒逼”部分政務部門給圖像注入特殊的社會意義，景觀化成了部分政務部門祛魅背景下用來“復魅”的“替代品”，從而持續強化“以圖示政”，部分政務人員可能發展出“表演型特點”，增加了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的發生概率。依據韋伯的理論，“魅”與“神秘化”是維持政務權威性的重要因素，伴隨世界的祛魅趨勢，“以圖示政”是政務適應社會大眾在祛魅背景下對政務認識論轉向的重要途徑，部分基層政務部門逐漸在圖像中“制造”更符合社會期待的形象與印象，以精心拍攝、篩選以及制作的圖像展現自身的“魅”，引導大眾通過精心篩選的圖像來感受與認識“復魅”的政務，提升政務公信力和權威性。但與此同時，這種具有“復魅”特征的“以圖示政”也比較容易衍生出部分政務人員的“表演型特點”，即為了獲得上級認可、“貼近群眾”，證明自身的政績成就與親民特點，以“擺拍”“作秀”的形式在圖像中附帶具有“魅”的元素，一旦露出破綻，很容易引致輿情爭議。例如，據《工人日報》報道，一些地方的基層干部為了滿足上級領導和人民群眾的期待，會通過作秀、演戲等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方式①“以圖示政”，容易帶來景觀化風險。

因此，現代科學技術驅動的世界祛魅進程帶來了一定程度的政務祛魅，促使大眾日益依賴視覺感官認識與理解政務，強化了“以圖識政”的認知方式。在祛魅背景下，部分政務部門與政務人員期望通過“以圖示政”的方式“復魅”，而這可能發展成“表演型干部”，容易帶來大眾對政務的進一步“祛魅”，從而產生“祛魅—復魅—祛魅”的循環，“以圖示政”和“以圖識政”反復強化，讓相關政務人員面臨更多景觀化風險。

五、數字時代政務景觀化風險的規避策略

基于景觀社會理論，在以圖像為主要話語生產方式之一的數字時代，政務逐漸以圖像形式進行自我呈現，并置身于以視覺為中心的全景敞視空間中，社會大眾日益產生了通過圖像認知與理解政務的“慣習”，部分政務圖像逐漸成為一種被展示的景觀，經常面臨社會大眾的“廣泛關注”，容易帶來由“以圖示政—以圖識政—以圖議政”等路徑生成的景觀化風險。從政府自身、數字技術以及社會大眾三個層面來理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形成機制，數字錦標賽及留痕、全景敞視技術、世界的祛魅進程提供了內在的機制條件。

在數字時代，任何一張置身于數字全景敞視空間中與政務相關的圖像都有可能被具有較強視覺感官需求以及祛魅心態的部分網民的“火眼金睛”所凝視甚至“帶節奏”，帶來系列不確定性政務輿情風險。可以預見的是，伴隨技術迭代發展，社會的可視化程度以及清晰化水平將會日益提升，政務的景觀化風險難以避免，類似“官員三天穿同一衣服引爭議”“區長白發事件”“官員坐姿事件”等政務輿情事件可能時常出現，影響政務穩定發展。

面對政務的景觀化風險，政務部門不能聽之任之，也不可簡單通過行政手段刻意回避乃至采用過激的辦法處置，這不利于構建和諧政民關系，也與社會發展以及技術更迭的整體趨勢不相適應。在推進政務數字化轉型的背景下，相關方面必須高度關注可能由此帶來的景觀化風險，未雨綢繆、積極應對，采取有效的規避策略。

第一，政務人員要始終堅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的本質內涵體現為政民關系，無論是在鏡頭下還是鏡頭外，政務人員要不忘初心，不斷強化“公仆”意識，將人民放在首要位置，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切實改進工作作風，在開展政務活動的過程中，通過實際的政務效果持續提升大眾對政務的滿意度，從而增進政民關系以及大眾對政務的認可度與支持度，避免景觀化風險的頻繁出現。

第二，通過教育培訓增強政務人員的景觀化風險意識。時常發生的景觀化風險亟待引起黨務政務系統高度重視，各級黨校和行政學院及有關方面開辦的黨員干部和政務人員的培訓活動，要融入和加大政務的景觀化風險主題相關課程內容，切實增進政務人員對數字時代景觀化風險的認識與了解，要教育引導黨員干部和政務人員深入學習數字政務知識，高度重視圖像細節，提升數字政務素養，增強景觀化風險憂患意識，從而強化政務人員應對景觀化風險的能力。

第三，政務人員要注重在“鏡頭”下的形象塑造與印象管理。政務人員要從過去注重“內在化”逐步轉化為“內外兼顧”，既注重個人工作能力以及道德水平的提升，同時也要注重外在細節的呈現，增強對具有可視化與記錄性特征數字設備的敏感性與注意力。政務人員要嚴格規范自身儀容舉止，約束自身言行，在政務工作和社會生活中尤其是在執法、服務、調研、政務直播、直播帶貨等各種“曝光”于社會的過程中，除了遵循政務工作規定外，還需要注意自身的外在表征，在服裝穿著、發型設計、坐姿、表情管理等方面均需要高度重視，形塑符合制度規定以及民眾期待的政務人員形象。

第四，打造“接地氣”的數字政務公開方式。在圖像主導的數字時代，政務圖像生產是一種趨勢，政務相關部門可以結合自身特征，因地制宜拍攝傳遞正能量且具有趣味性的短視頻。例如，在短視頻平臺“爆火”的政務人員“多巴胺穿搭”、文旅局的創意化城市文旅宣傳等吸引了社會大眾的關注與點贊，適度的創新化、接地氣的圖像生產有利于營造良好政民互動氛圍。但需注意把控好度，避免政務圖像內卷化生產以及“作秀”等問題。

第五，完善政務輿情回應機制。在景觀化風險背景下，政務輿情難以徹底避免，相關部門要通過大數據、輿情監測平臺、政務熱線等多種形式，增強政務輿情回應的主動性，對引起社會廣泛爭議、可能影響社會穩定和政府公信力的重大輿情事件要予以及時正確引導和說明，公平公正處理相關事宜，公開處理結果，及時回應大眾關切，不斷提升“政府回應性”①水平和效能，最大限度減少消極社會輿論帶來的負面效應，維持政務部門公信力。

更進一步討論，我們需要辯證看待數字時代政務的景觀化風險的兩面性，景觀化風險會給相關政務人員以及政務部門帶來輿情爭議與公信力弱化等問題，但景觀化風險對于民主化發展以及廉潔政府建設同樣具有重大意義。在著名的“窯洞對”中，毛澤東同志就執政黨如何跳出治亂興衰歷史周期率②給出了“讓人民來監督政府”的答案。③ 步入數字時代，現代科學技術特別是數字技術的發展就為人民監督政府創造了基本條件，提供了重要手段。對于政務主體而言，景觀化風險是一種危機，但對于民眾而言，景觀化風險是一種有效的監督工具，日益頻現的景觀化風險會警醒和“倒逼”政務部門以及政務人員不斷反思自身行為，持續增強“為人民服務”的自覺性與本領。本文嘗試對政務面臨的景觀化風險進行了初步探索與研究，未來還需要對此做進一步的理論和實證研究，為數字社會政務發展提供更多學理化支撐，規避可能面臨的政務景觀化風險，促進我國數字政務健康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