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合文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價值建構

２1世紀的人類又一次站在歷史十字路口。新技術以及生產方式的變革，世界經濟與政治版圖的重組，全球一體化范式遭遇的挑戰，使人類現代文明正面臨斷裂與重構的不確定未來。但“迄今為止的文明理論和文明史，大多專注于文明的區別和分裂，互相爭斗和傾軋，而忘記了人是群居的動物，人類社會本質是相互依存，忘記了各種組織形式的人類群體都在互動中不斷成長和發展……，同時也忘記了在人類各個群體中分享著共同的價值觀……這些‘忘記’不能不說是極大的遺憾和悲哀”。① 當今人類文明發展充滿各種不確定性風險，“為了避免這些危險，無愧于技術時代，我們需要智慧和遠見，需要深化和優化對歷史和地理的了解。這項任務不只是一個技術問題”。②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式現代化的成功，以及百年來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超越了西方人與自然、人與社會撕裂以及族群對立的文明形態，解答了時代之問。在許倬云看來，中國模式的成功使公眾有理由“盼望人類共同締造第二個‘現代文明’，對人／我、群／己、天／人彼此的關系，有較為妥善的安排”。③

解決當今人類面臨的難題，必須充分挖掘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正如費孝通所言：“從宏觀的人類文化史和全球視野來看，世界上的很多問題，經過很多波折、失誤、沖突、破壞之后，恰恰又不得不回到先賢們早已經關注、探討和教誨的那些基點上。”④和合是中華民族古老的生命自覺與生存智慧。和合的核心是和平，和平與發展是人類文明的共同追求。中國和合文化厚植人性，言出法隨，既顯示出普遍真理和共同價值力量，又彰顯出東方智慧和實踐的勇氣。如季羨林所言：“在四五千年的文化史上，中國人民表現出極高的智慧和極大的創造能力……他們探討理論，往往從實際需要出發，不像西方人那樣從抽象的理論出發……《含光傳·系》認為印度人‘念性’，而中國人‘解性’，實在是深中肯綮。”①和合文化體現中國特點，展現中國智慧，與世界各民族文明一道，共同為人類文明形態構建提供價值指引。

一、和合文化的價值形態

文化價值形態包括其精神特質和發展形態。習近平指出，要“深入研究闡釋中華文明起源所昭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路向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演進格局，研究闡釋中華文明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質和發展形態，闡明中國道路的深厚文化底蘊”。② 精神特質是文化價值的內核，發展形態是文化價值的實踐展開。以此而言，和合之和不合、和非合及“同分生機、合開成就”理念構成中國和合文化的精神特質，從“族群”到“天下群”的歷史實踐呈現為中國和合文化的發展形態。

１．同分生機、合開成就：和合文化的精神特質

和合即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是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人類與自然之間的互動與協和。“和，相應也。”③“和”之本義為唱和、樂和，引申為協和、雜和、摻和、和樂之意。“三口相同是為合，十口相傳是為古。引申為凡會合之稱。”④和合超越通常的社會整合，不但是人與人的和合，還是人與自然宇宙的和合。從宇宙論層面看，和合是自然的交合化生、陰陽互補。如荀子云：“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⑤和合即合二而一。雜者和，同者合，和合是具有內在有機聯系部分或多樣性的融合、交合。從社會層面論，和合是個人與他人以及與群體融合為一之和，即荀子指稱的“以群則和”⑥ “群居和一”⑦ “歡欣和合”⑧等。在荀子看來，“和樂如一”是最高的“和”，所謂“和之至也”。⑨

“和不合”“和非合”是和合精神的自然延伸，也是和合文化的本質價值。“猶如世間諸相雜和成一體者，名和合性；非和合者，稱本然性。”“不合”是和合的反面，是和合的正面陰影，即具有有機聯系部分或多樣性由于要素沖突產生的陰影，如《墨子·尚同上》謂：“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兄弟睨于墻，外御其侮”以及俗語“不是冤家不聚頭”，均言具有有機聯系者，因種種因素產生嫌隙甚至爭斗，但他們之間不可能真正分離，在一定條件下還能夠消弭分歧重新攜手，如《莊子·漁父》所言：“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和不合即基于人類共同的理性，心有所擇、有所慮，妥協合作化解矛盾沖突，和不合是人類社會整合與文明進步的必然過程：“人類生活是一個不斷成長的整體，它一方面由持續的互動過程所整合，另一方面分化為各種能量形式，如個人，小團體，社會傾向，理論教義和社會制度。

“非合”是和合的對立面。兩種或多種邊界明確的品類處于“非和合”狀態，是孔子所言人與“鳥獸不可與同群”，①是“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是風馬牛不相及也”。② 又如《楞嚴經》所指：“風、空性隔，非和非合。”③“月珠相遠，非和非合。”④“識動、見澄，非和非合；聞、聽、覺、知，亦復如是。”⑤“和非合”是張立文所指的“多元和合”，⑥即《孔子家語》所言：“木、火、金、水、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⑦雖然“和非合”困難重重，但如果視角得當，“異彼所異，因異立同”，⑧依然能夠看到“三世、四方和合相涉，變化眾生成十二類”。⑨

“和合”“和不合”“和非合”的目的是“同分生機”“合開成就”。⑩擾動不息的眾生，同分生命根元樞機，同享陽光雨露、宇宙自然位育之力。如《莊子》所言：“其分也，成也。”“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不僅自然界存在分成，社會現象亦然。“合開成就”即相互成就，如荀子所謂“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國語》亦有言：“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和合具有理論和實踐價值合二為一的超越性。進而論之，第一，和合是一種強大的合力，“‘和’然后‘合’，大家團結和諧，就能形成合力。”第二，和合是由不同事物之間構成的一種相互體認、合作的關系。第三，這多種事物在和合的關系中保持著原有的個性，和而不同，求同存異。和合的內在力量不僅僅是在精神上為人類文明新形態構建提供價值支持，更重要的是導引制定切實的政策和行動計劃。和合文化在不確定中尋覓確定，于混沌中看見秩序。求同是智，存異需勇，和合文化智勇齊備。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和合價值，既能維護一個超大族群的自我生存和發展，又能夠融通世界各國優秀文化，把人類不同文化傳統最大幅度整合起來，歷史性地構筑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價值本體。

２．從族群到天下群：中國和合文化的發展形態

文化的發展形態是其精神特質的歷史展開。中華文明五千多年的文明發展史表明，從族群到天下群，合群之道讓人類達致一種和諧的良序狀態，互助生存，眾人、萬物各得其宜。“由小群而大群也，至于無可減，則合天下為群矣。

跨越族群的協調與團結，深深植根于中國文明底層結構。“大儒者，善調一天下者也。”“天下大同”一直是中華文明的最高追求。如季羨林所指，“人類進步的最終目標必然是某一種形式的大同之域”。《周易》同人卦卦辭言“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同”即聚合之意。同人卦主要意旨就是如何收聚人心。大同社會的核心是族群和平：“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雖然和平是人類的普遍價值和追求，但唯有在中國文化中，圍繞和合平安提出了大量命題，形成了系統的理論，從心理體驗到生活實踐，全面塑造人類持久和平：“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和平則久”。①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表達未來的世界秩序，非“和合”莫屬。荀子言：“知有所合謂之智。”②“合”把“和”與“爭”合為一體，求同存異，取法中道中和。中國人在實踐中掌握了迅速“建群”能力，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迅速地構筑自己的生存場景，建立自己的生存資源網絡，并能長久地維持。

一部壯闊的中國文明史，就是從“族群”到“天下群”的文化遞進史。“為人須是與人群，不與人群不盡人。”③“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④荀子集儒、墨、道、法、名、陰陽諸家之大成，在其創立的群學中系統地研究了利益與道義平衡的方案，那就是合群、能群、善群、樂群，通過修身、齊家、治國，走向平天下。而天下“平”，就是“天下群”的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傳統天下群的現代版，在命運共同體框架下，東西方及世界各族群弘揚和合價值，和平相處，團結合作，共同應對人類未來的各種不確定性挑戰。基于此，筆者認為：“‘合天下為群’即形成‘天下群’是中華文明的精髓所在，是人類文明的根本指向。”⑤

二、天人合發：和合文化建構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理論價值

人類歷史進步的合力，不僅是人與人的合力，還包括天地人之間的合力，即人和宇宙自然的合力。人在“群”中，群在“動”中，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生命體，人與萬物并生其間，“天人合發，萬化定基”。⑥ 人類與自然各遂其生，“和不合”“和非合”成為文明進步的內在動力；“不以夫一害此一”理念造就人類文明兼和共生。

１．天地合：人類與自然各遂其生

人類生長在天地之間，必須面對的就是如何與自然相處，這是人類社群生存與發展的根本性問題。天人互動，宇宙不是被動的物質容器，而是有人參與其中并生息互動的生態系統，人類與自然萬物“亦各欲遂其生”。⑦ 如《莊子》言，萬物皆陰陽聚散而成：“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⑧荀子更發現“天地合”與“天下治”的必然性關聯：“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⑨中國天人合一思想強調了人類與自然宇宙及精神信仰之間的深刻聯系。“天人相與期”，⑩天人合一既是人神互動、自然與社會交融，又是物質與精神、理論與實際的互嵌也即“神人以和，天地交泰。

近當代學者不斷豐富“天人合一”的理論闡釋。金岳霖、馮友蘭等運用西方哲學的分析方法，發展出中國新“道論”與“新理學”，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天人關系的理性論述。熊十力提出，天人不許離而為二。“萬物各有的生命，即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即是萬物各有的生命。不是萬物以外，別有大生命也。”金岳霖指出，道一道二并在。自萬有之合而為道而言之，道一，自萬有之各有其道而言之，道無量。“所謂道就是合起來說的道，道一的道。”馮友蘭指出，我們的文化自古以來都將“天人之調和與中道”作為人的最高理想人生與理想化天然境界。① 方東美指出，中國人的宇宙觀是“萬物有生論”，中國人的宇宙是一個價值領域，無論自然、宇宙還是人類，乃至整個萬物原本就是一體的，“自然”充滿了生機，“自然”飽含著價值，自然界與人類生命體交融互攝。②

與此同時，中國“天人合一”理念廣泛滲入西方思想理論及科學界，改變了歐洲傳統中自然與社會的二元論。受東方思想影響，生命哲學、有機宇宙論對西方來說是一種新的科學精神。伯格森提出人類生命的基石在于其群體性的論述更具有中國特點：“我們的群體井然有序且分工明確，群體成員之間可以分工合作、協調共處。這或許就是生命的全部。生命的基石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群體性的生活中建立的。或者說，生命的基石就是這種社會群體性。”③在個體與群體的關系上，伯格森認為：“人類是群居動物，只有在集體生活中，人類才能表現自己的才能，凸顯自己的價值。”④ 滕尼斯把社會學視為一種實踐的哲學，對家庭、宗族、親屬、鄰里、友誼關系等中國傳統文化慣常概念及相關的命題進行了深入剖析，同時闡釋了社群、共同體、社會等西方社會學概念及相關命題。馬克思“兩個和解”論進一步彌合了東西方思想鴻溝。針對歐洲近代發展對自然和人類的掠奪，馬克思希望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解及人與人的和解。共產主義意味著人的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共產主義的歷史內涵，就在于人的群與己之對立的消弭和失效，是群與己之界囿的拆除，是群與己之間彼此的相互成就”。⑤

２．和不合、和非合：人類文明進步的內在動力

人類要與自然和諧共生，也應該能夠在不同族群、國家、文化之間保持溝通與合作。差異和多元是造就整體性存在的共同性力量，“正是由于有相異物質的存在，才有相互和合事物的產生。和合的過程也就是一種矛盾的斗爭和融通過程，這兩者不是對立的”。⑥

和不合、和非合，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內在動力。道家最早提出和合的動力機制問題。“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⑦“反”，是“道之動”因，反面、對面、異質性是自然宇宙的原動力。正反互動，相反相成。陰陽彼此反映、彼此容納、彼此包含，回環相融。一陰一陽之謂道，獨陽不生，獨陰不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⑧陰陽一體互反，具有對立、統一、互化的自然生命力。“以他平他謂之和”，⑨大千世界由不同要素和合、俱生、變異而生，《楞嚴經》列舉自然宇宙及人類世界的十二類眾生不同和合變化：氣成、滋成、暖成、觸成、著成、暗成、憶成、合成、染成、咒成、異成、怪成。荀子將和合化生原理應用到社會領域發現：“人倫并處，同求而異道，同欲而異知，生也。”張立文的和合理論模型則更進一步，試圖以“和合學”化解西方的“文明沖突論”

實現和不合、和非合，必須秉持“不以夫一害此一”的人類文明兼和共生之道。荀子主張“一天下”“一四海”“天下為一”，但真正的“壹”是互相包容：“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亦即張岱年倡導的“兼和”。“合多為一謂之兼，既多且一謂之和”。① “自然恒有二方面：一方面兼而和，一方面別而乖。擴充其兼而和，以克服其別而乖，即由自然歸于當然。”② 張岱年的“兼和”概念強調“沖突”和“相對的和諧”———“如無沖突則舊物不毀，如無和諧則新物不成”，只有對立的兩方面不斷交替出現，才能實現真正的發展。“為此，張岱年提出“以‘兼和’易‘中庸’”，倡導一種新的發展觀念，期望能由此為人類開辟出新的生活境界。③ “兼和”的至境是王陽明的“無所不和”：“無所不中，然后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后謂之達道。”④湯一介甚至把兼和共生的“不相害”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最高理想：“中國傳統文化的最高理想是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⑤

三、維齊非齊：和合文化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價值

和合文化的多樣性、包容性、協調性價值是人類文明新形態實踐探索的重要思想資源和精神力量，其核心就是“惟齊非齊，有倫有要”。⑥ 以此為基礎，和合文化協調人與自然關系，彌合國家、族群、文化沖突，消融技術對社會的撕裂，維護世界和平，促進人類可持續發展。

１．多樣性：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基礎

多樣性是人類文明新形態理論的出發點及實踐基礎。人類文明因多樣而和合化生。文明差異不應該成為世界沖突的根源，而應該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動力。人類文明本質上是多元的，正如季羨林所稱，“從文化與文明的起源看，應該不是由一個民族創造的。世界上民族很多，有大有小，歷史有長有短，但每個民族對文化都有貢獻”。⑦ 傳統中國先天帶有多元性文化基因。古國時期的“滿天星斗”，⑧創設了中國文明的初始特性，構成中國原生文明基底。歷史進入王朝時期，“三皇五帝”的社會治理探索極大豐富了中國傳統文化。在中國文明發展史上，滿天星斗彼此照耀，五湖四海互相交流，氏族群體逐步混合擴大，國家在多元背景下漸趨統一，“在中華民族的統一體之中存在著多層次的多元格局。各個層次的多元關系又存在著分分合合的動態和分而未裂、融而未合的多種情狀”。⑨ “這是一幅豐富多彩的歷史長卷，有時空兩個坐標。”⑩多樣性涵納滿天星斗，四面八方。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最新成果表明，史前時期中華大地各個區域文化至晚在距今８０００年前就群星閃耀，相互交流和影響，“實證了中華文化認同超越地域鄉土、血緣世系、宗教信仰等，把內部差異極大的廣土巨族整合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

從理論層面看，多樣性是求同存異、維齊非齊。一方面，荀子認為人與自然本來就是由不同的差異組合而成的“一統類”，所謂“萬物同宇而異體”，事物因差別而各成其類，每一類有其成類的“共理”。另一方面，異與同處于動態變化之中，“君子以同而異”。在相同之處，能顯現各類眾生的不同。盡管外相不同，但是根本心性是一致的。本質上，和合是在“不同”中求“和”。荀子指出，分類是人類的獨特能力：“天能生物，不能辨物也，地能載人，不能治人也；宇中萬物生人之屬，待圣人然后分也。”①換句話說，分類是人類的主觀設定，類與類之間的差別事實上并沒有那么大：“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②世界正是通過人類知識的分類被整合起來的。

在實踐層面上看，要實現或維持“齊”即一致、公平的狀態，必須承認或允許“非齊”多樣性的存在。對此荀子指出：“分均則不偏，執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 《書》曰：‘維齊非齊’，此之謂也。”③這里的“非齊”，就是“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④ 荀子從族群共同生活與人性共同欲望的沖突入手探討建構“維齊非齊”的共同性秩序。要實現和合秩序，必須尊重多樣性。又如《禮記·王制》所言：“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⑤進而言之，不要以自我之義非人之義：“不以己之正者施與人，以彼不以為正也。”⑥這也就是莊子所論，是非標準是相對的，人類只能“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⑦ 宇宙自然存在一種以差異、多樣為前提的“共生秩序”，“既包括形態各異的‘物’與‘物’之間的秩序，又包括千差萬別的‘物論’與‘物論’之間的秩序”。⑧

２．包容性：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品格

和合是包容性接納與集合。習近平指出：“‘和’指的是和諧、和平、中和等，‘合’指的是匯合、融合、聯合等。這種貴和尚中、善解能容，厚德載物、和而不同的寬容品格，是我們民族所追求的一種文化理念。”⑨

包容的核心是寬容。包容性文明打破地緣分割，正如孔子自言：“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⑩四海皆兄弟，天下一家親，是中國人家國和合概念的外延，既是一種理性世界觀，也是一種理性實踐。“周朝天下體系的核心創意是把家化成世界同時把世界化成家的雙向原則。”荀子言四海之內若一家，就是講天子的王化之治要推向多元族群。這是一種無內外之別、各族群平等共處的人類偉大理想。“四海一家”中的兄弟朋友，本質上是一種平等關系。兄弟尚有長幼之序，而朋友則是完全平等的，如“（韓）愈……始以師視公，而終以兄事焉。公待我一以朋友，不以幼壯先后致異”

作為一種文化行為，包容需要“相尊”“相蘊”。“當今世界各族人群如何相互尊重，相互蘊含，這正是莊子寄齊于不齊的‘齊物’精神”。“相尊”“相蘊”的包容性可以克服日益嚴峻的單邊主義挑戰。單邊主義就像入侵生物，追求單邊優勢，所過之處其他生物被覆蓋、被消滅。“奪人文化，就是奪人根基。

中國文化的包容性價值賦能人類文明新形態。中國以寬廣胸懷理解不同文明對價值內涵的認識，尊重不同國家人民對自身發展道路的探索，弘揚中華文明蘊含的全人類共同價值，超越所謂西方“普世價值”的狹隘歷史局限，體現了人類文明新形態的高格價值追求。

３．協調性：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方向

協調性包括天人協調、個人與群體協調，它是中國和合文化的突出特征。“協調即協商、協助、共和，實現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約數。協，合也。”①協調即“和之而和”：“子夏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不和，彈之而不成聲。……子張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②

協調的目標在于推進社會融合與團結，實現人類和合理想。“以和邦國，以諧萬民。”③荀子曾多次指出社群凝聚之難：“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④對凝聚之難的原因，《黃帝四經》有深刻精到的分析，那就是各種社會力量難以協調，因為各種力量“同則不肯，離則不能，傷國之神”。⑤ 短時間聚集起的民眾相互之間既不愿完全認同，又不能離群別居，這就是傷害國家一統的心理樞機。

“協調意味著相互依賴”。⑥ 王陽明謂天下人分工協作，“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⑦ 共存共生，“不同聲而能調”“不同物而能和”，而非“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霍布斯式狀態，共生的要義是在自然多元生態中尋求共同生長，生物共生現象啟示國際社會與人類文明的和合共生之道。

四、以和為量：人類文明新形態價值建構如何可能

和合不僅是一種理論價值，更是一種實踐智慧。深入發掘和研究中國和合文化的內涵和本質特征，可以發現和合文化不是通過統治，而是通過文明交流互鑒，將每個人融入人類大群之中，將每個族群、不同文明融合進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中。灌注“以和為量”⑧核心價值以及在中國歷史實踐中成功證明的“交乃合”“和以敬”“仇必和”之“和合道”，⑨讓和合世界成為可能。交流是行動的開始，和合需保有尊敬之心，在此基礎上，即使是對立的雙方甚至曾經的仇敵，也能握手言和。

１．交乃合：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構建行動

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最終取決于行動，社會整合與團結需要靠行動達成。在日益分裂和對抗的世界，只有交往交通、交流互鑒，人類文明才能在兼收并蓄中歷久彌新。

和合起于交流與共識。“交乃合”⑩理念強調群體和諧互動，天地交，陰陽合；男女交，夫婦合；五行交，萬物合。如《管子》所指：“先王事以合交，德以合人。二者不合，則無成矣，無親矣。”和合需要主動的發起。和合作為一個過程，是主動的團結，是溝通、交流、合作，人類社會發展就是不同族群持續交流與接觸融合構成更大的社群的過程。從人類歷史的發展歷程看，“在不同文明之間，可以通過對話交流實現共存共榮，實現一個在全球意識觀照下的文化多元發展的新局面”。

交往合作需要開放的心胸。只有胸懷天下，才能夠為人類創造文明新形態。正如陳鼓應所說，“天和”“人和”“心和”實乃寬大心胸所產生的“廣大的和諧”。中國文明所具有的包容和合協調價值，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大格局大胸懷。中國和合文化有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天地之懷，其蘊含的大格局大胸懷是人類關懷、宇宙視野，是杜甫的“長令宇宙新”，①是“心量大事，不行小道”。② 中國文明發展史上一代代有志之士敬天地、順四時，改造自然，利用自然，同其他文明交流互鑒，通過行動創造和合世界，持續貢獻于人類文明發展。

２．和以敬：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踐進路

“和以敬”即和合以禮敬。和敬理念將交流與尊重注入人類文明秩序的塑造，尊重人而不分種族、膚色與族群大小，敬畏自然使人與自然協和共生，建立人類共通的禮義秩序實現國家和睦、天下太平，是中國和合文化的精髓。

在中國傳統思想體系中，“禮”“敬”與“和”是禮樂文化的核心要素。《禮記·樂記》指出：“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③禮的核心價值在于“敬”，如《禮記·哀公問》記載孔子所言：“所以治禮，敬為大”。《孝經》甚至把“敬”視為“禮”之終義：“禮者，敬而已矣。”④漢代以后“和合”思想及“禮敬”規范滲入佛教禪林并發揚光大，成為僧眾共處的指導原則。“行六和敬是故能令僧寶不斷”，⑤“六和”即“戒和同修、見和同解、身和同住、利和同均、口和無諍、意和同悅”。⑥ 僧眾“六和共聚，水乳相參”，⑦必須遵守“六和敬”規則，防止“上下不和，斗爭堅固”。⑧目的在于“皈依僧，息諍論，同入和合海”。⑨ 佛愿“令一切眾生皆善和合”。⑩讓眾生和合愛敬，是中國化佛教的普施要愿。

和敬讓人與人之間“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進而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如錢穆所言，大小圣人們“敬愛他人之心”“推動了中國歷史文明的前進”。作為人類文化共同價值，和敬不僅在歷史上，而且在當下亦可為人類文明新形態構建提供實踐進路。

３．仇必和：人類文明競爭的實踐走向

人類文明是個復雜系統，面對競爭與沖突以及未來的共同挑戰，人類終將走向交流互鑒、和解共生之路。歷史實踐表明，所有的戰爭都會終止，所有的沖突都會緩解，所有的競爭都離不開合作。赫拉利指出，智人通過大規模合作從眾多生物中脫穎而出并發展至今，“我們智人能夠統治世界，并不是因為我們有多聰明，而是因為唯有人類能夠進行靈活的大規模合作”。

和合的過程是一種矛盾的斗爭與融通過程，是與對立面的和解與團結過程。“和合”中的“和”，是指多樣性的統一，是沖突的化解；“合”是人的多種精神及物質訴求的集合。正如張載所指，“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每個事物都有自己的對立物，對立物之間的思想與行為相反相仇，而這種互相的仇視敵對最終必然達成和解，這一內在過程構成萬事萬物乃至整個世界和合為一的動因。宇宙“萬物雖多，其實一物”；而“不有兩則無一”，“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用息”。和合能夠消弭沖突，實現對立統一。

對立面和合需要對立雙方的修養提升與行動努力。“合”既是“共”，又是對立面的相摩相擊以及對責任的共同承擔。對立面并非完全不相關，如水火既相息，亦相濟。“合是共也……合乃對也，對修方合”。① 和合背后的核心是利益的均衡與欲望的滿足。“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②在中國和合文化中，私與公、個人與群體是互相包含著的，而不是二元割裂對立關系。人類的利益以個人、族群、國家的利益為基礎，人類同時擁有共同利益，因此只有“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③ 人類的公共利益可以把人類凝聚成命運共同體，如《莊子》所言：“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小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④但“如是無量世，覺悟相不同”。⑤ 促進經濟發展和減少族群之間、族群內部貧富差距，西方需要消弭國家層面個人主義的“小院高墻”，以及塞德里克·迪朗所指出的“技術封建主義”。⑥

“以和為量”是競爭與沖突的升華，是對競爭與沖突的化解化生，而非否定客觀存在的競爭與沖突。強調和合對修，以善和人，把利己與利他有機結合起來，中國和合文化超越了西方個人主義思潮，為建設人類文明新形態提供現實的和實踐的可能。

五、結語

人類世界舊秩序日漸失效，新秩序正在形成。未來世界充滿不確定性。若無法推動國際社會進行合作，那么在應對氣候變化、生物安全以及人工智能、太空探索等新涌現問題上就無法取得進展，更不可能達成全人類和合共生的理想未來。面對新挑戰，與其說要制定某項具體政策，不如說更需要一個導向本質目標的長期價值指引。在這一歷史性大變局中，“西方社會中使人們團結在一起的那種社會聯系和普遍價值觀念正在變弱”。⑦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上，中國曾數次引領人類文明發展，２１世紀大變局再次將中國推至前臺。中國取得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的全面進步，其間，發揮價值引領作用的是和合文化。“相互尊重、和衷共濟、和合共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正確道路”。⑧ 和合文化源于中國，呼應“全球南方”對多極世界秩序的集體訴求，能夠化解當代人類生活面臨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文明之間的矛盾沖突。“維齊非齊”“以和為量”，“和不合”“和非合”的核心價值，包容不同信仰、不同制度、不同文明，支持以和平方式化解沖突，主張族群之間的基于共同規范的君子之爭，求同存異，相互成就，促進人類實現共同利益。和合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方法也是方向。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全球文明倡議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彰顯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和合價值，為人類不同文明交流互鑒提供重要的思想智慧，成為連接不同文化、促進全球合作的恒久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