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認同清朝為中國,認同為自己所繼承的各個政權為歷史上的中國,并按照這種繼承性中國的觀念完成了國家統一,為中國疆域的確立和中華民族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學界雖然對清朝中國觀和中國認同問題多有研究,①但對乾隆時期的中國認同與中華民族形成關注不足。因此,筆者擬對這一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新清史認為只有漢族及其政權才屬于中國,少數民族及其政權不屬于中國,清朝是以少數民族滿族為統治者建立的政權,不屬于中國。這種認識不符合中國是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實際,就連清代的乾隆皇帝(滿族)都不贊成。乾隆一直認為滿族及其建立的清朝屬于中國,具有非常強烈的中國認同意識。
雍正十三年(1935)十二月,乾隆即位,就稱“朕仰賴天恩,為中國之主”,①明確表示自己是中國的皇帝,說明乾隆自即位伊始,就沒有自外于中國。乾隆即位以后,更是稱清朝為中國,甚至出現了用“中國“一詞取代大清王朝的發展趨勢。如,乾隆五年(1740)諭“中國商民,出洋遭風,朝鮮國王加意資助,俾獲安全,甚屬可嘉”。② 乾隆七年(1742),又諭“中國商民,被風飄入外洋,該琉球國王加意照看,養贍資送,不令失所,甚屬可嘉。著該部行文傳旨嘉獎之”。③ 將清朝商民得到朝鮮國和琉球國資助說成是“中國商民”得到了朝鮮國和琉球國的資助,用“中國”指稱清朝國家的意思是十分明顯的。乾隆十一年(1746)七月針對朝鮮國王對清朝“欲于莽牛哨添設屯兵”提出疑義之事,特令兵部尚書班第等前往察勘,諭旨稱“如果設汛之處。系中國界內。與彼國毫不相涉。則設兵置汛。以杜奸宄。所以肅靖邊防。自屬應行之事。即該國王懇請。亦不便準行”。④ 稱清朝界內為“中國界內”,就是用中國指稱大清王朝。同年九月,福建巡撫周學健上奏稱“西洋人精心計利,獨于行教中國一事,不惜鉅費……行教中國之夷人,去其父子,絕其嗜欲,終身為國王行教”,⑤稱西洋人來清朝傳教為“行教中國”,就是用中國一詞代替大清王朝。乾隆十二年(1747)三月,江西巡撫開泰上奏稱西洋熱爾嘛哩邪國傳教士李世輔于“乾隆五年入中國,在山陜二省,傳教多人”,⑥乾隆五年(1740)的中國,無疑是指大清王朝,也是用中國代替大清王朝的概念。同年十月,乾隆針對蘇祿國王派遣番丁郁朗等來閩咨文稱“島夷互相爭奪等事,只可聽其自行辦理,未便有所袒護。以后如遇此等事件,惟有曉以大義,俾知中國體制,不敢分外干求”,⑦稱大清體制為“中國體制”,也是稱大清為中國。乾隆十三年(1748)閏七月針對“西洋人王安多尼等煽惑內地民人入教窩頓奸淫一案”,諭旨稱“中國之與外夷,各有體制,如因該國之人犯法內地,即行究及國王,恐彼國聞之,以為中國有司有意吹求,既為非體,且失遠人之心”。⑧ 稱大清與外夷為“中國之與外夷”,也是稱清朝為中國。同年十一月針對安南追逐匪徒誤殺清朝關卡士兵一事說:“外夷戕害中國卡兵,罪無可赦,封疆大臣,自應執法定擬。朕或念該國王恭順有素,量為末減,以昭柔遠之仁,則系格外加恩”。⑨ 稱安南殺害清朝關卡士兵為“戕害中國卡兵”,也是用中國一詞指稱清王朝。乾隆十四年(1749)七月針對暹羅國王遣使“貢黑熊、白猿、斗雞、太和雞等物”時說:“諭知該國王,此后天朝內地所有,如黑熊、太和雞之類,可以不必充貢。或該國所有,為中國希有之禽獸,可于入貢之時,隨便進獻”。瑏瑠稱大清希有之禽獸為“中國希有之禽獸”,也是用中國一詞取代大清。乾隆十六年(1751)在討論“于暹羅等國產米之處官為購運”時說:“番情趨利如騖,聞中國遣官采買,必致居奇昂價,似應欽遵諭旨,仍聽商人自行買運”。將清朝遣官采買說成是“中國遣官采買”,無疑是用中國一詞代替大清王朝。乾隆三十二年(1767)正月,乾隆皇帝在云貴總督楊應琚等奏報“緬酋”愿意乞降時,批曰:“緬亦一大部落,彼若乞降,當有國王之表,同安南、暹羅之例。或可將就了事,然亦必將蠻暮、新街,獻于中國方可”。“既而該督以木邦、蠻暮等處,相率投誠,請中國發兵保護為奏”,乾隆皇帝又說“該督前奏蠻暮等投誠時,已令其?發留辮,并將我兵駐諸新街,占據地勢。則此兩處,皆為中國版宇”。瑏瑢文中與緬甸對稱的“中國”,都是指清朝國家,并明確稱木邦、蠻暮等處大清版宇都是“中國版宇”,就是一種認同清朝為中國的思想觀念。
乾隆認同的清朝中國,并非新清史所說的漢族中國,而是包括滿族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多民族的中國。乾隆三十二年(1767)五月,乾隆發現永昌府檄緬甸文稿中寫有勸緬甸“歸漢”之語,十分不滿,特下詔稱“傳諭外夷,立言亦自有體,乃其中有數應歸漢一語,實屬舛謬。夫對遠人頌述朝廷,或稱天朝,或稱中國,乃一定之理。況我國家中外一統,即蠻荒亦無不知大清聲教,何忽撰此歸漢不經之語,妄行宣示,悖誕已極”。① 乾隆認為“漢”和“中國”并非是一對完全相同的概念,“漢”只能指“漢族”或“漢文化”,而“中國”則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概念。② 大清王朝可以稱“中國”,可以稱“天朝”(大清、中國、天朝成了同一概念),但不能稱“漢”。因為稱“漢”就把大清王朝變成了單一漢族或漢族國家,而稱大清或稱中國或稱天朝,才是認同清朝中國是一個包括漢族和滿族等各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乾隆不僅認同清朝為中國,還認為他所認同的清朝中國不是單一漢民族或漢民族國家,而是一個包括滿族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乾隆對“漢”和“中國”的概念進行明確區分,完成了“漢”和“中國”概念的分離,漢族中國的概念走向終結,“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的概念最終定型。
乾隆認為他所認同的清朝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從他對夷狄的認識中也能體現出來。乾隆認為,漢儒所說的蠻夷戎狄都是少數民族的稱呼,如同江南河北都是中國一部分一樣,少數民族和漢族也都是中國的一部分,“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因地而名,與江南河北,山左關右何異?孟子云: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此無可諱,亦不必諱”,③其中“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的說法,表達了作為東夷的舜和西夷的周文王都成了中國圣人的思想觀念,暗含著滿族人也應該成為中國人的強烈愿望。乾隆所認同的清朝中國就是一個包括滿族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多民族國家,滿族并沒有自外于中國。
清人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也影響到了周邊國家,他們也按照清朝自稱“中國”的觀念,認同清朝為中國。如蘇祿國(今菲律賓南部)王蘇老丹臣母漢末母拉律林在雍正繼位以后,曾向清朝上表稱“臣僻居荒服,遠隔神京,幸際昌期,末由趨覲。邇來天無烈風霪雨,海不揚波,知中國必有圣人”。④ 稱雍正等為中國圣人,所說“中國”就是指清朝,說明蘇祿國認同清朝為“中國”。隨著清朝的對外交往,更多的國家認同清朝為中國。
乾隆二十二年(1757)哈薩克(哈薩克斯坦)汗阿布賚曾向清朝皇帝上表稱:“哈薩克小汗臣阿布賚,謹奏中國大皇帝御前”,愿意“永為中國臣仆”。⑤ 稱乾隆皇帝為“中國大皇帝”,也是認同清朝為“中國”的思想觀念。乾隆二十八年(1763)愛烏罕(阿富汗)愛哈默特沙向乾隆進表稱:“向為準噶爾回部所隔,未能通使中國。今聞諸部率服,不勝欣慰,是以入覲”。⑥ 所稱“為準噶爾回部所隔”的“中國”,無疑是指清朝,說明阿富汗也認同清朝為中國。
朝鮮以小中華自稱,對滿族人存有偏見,不認同清朝為中國,但并非所有朝鮮人都不認同清朝為中國。朝鮮也有人認同清朝為中國,即使一些稱清朝為“胡”為“夷狄”的朝鮮人,也稱清朝為中國。如:乾隆三十年(1765),朝鮮洪大容跟隨叔父洪鉮出使清朝,曾說“余入中國,地方之大,風物之盛,事事可喜,件件精好”,①并表示“只愿來世身生中國”。② 洪大容稱其進入清朝境內為進“入中國”,無疑是用“中國”指稱清朝,并認為清朝“事事可喜,件件精好”。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鮮樸趾源隨堂兄樸明源出使清朝,曾問奴仆張福如果生在中國當如何,張福回答說“中國,胡也,小人不愿”。③ 樸趾源和張福所說的“中國”,都是指清朝,尤其是張福稱“中國”是滿州“胡人”所建,無疑是在說滿州“胡人”建立的政權也稱中國。從中不僅可以看出“中國”并非為漢族所獨有,“胡人”也可以稱“中國”,中國實際上是一個包括“胡人“(少數民族)的多民族國家,雖然張福對滿洲“胡人”建立的清朝存有偏見,卻承認清朝是“中國”,說明朝鮮也有人認同清朝為中國。樸趾源則對清朝多有好感,主張北學中國,他曾說:“如將學問,舍中國而何?然其言曰:今之主中國者,夷狄也,恥學焉。并與中國之故常而鄙夷之。彼誠雉發左衽,然其所據之地,豈非三代以來漢、唐、宋、明之函夏乎?其生乎此土之中者,豈非三代以來漢、唐、宋、明之遺黎乎”。④ 他認為當時的“中國”(清朝)雖為夷狄所建,但其所據之地皆為三代以來中國之地,所據之民皆為三代以來中國之民,如果問學,就應該向中國學習,極力主張北學中國(清朝),就是對清朝屬于中國的一種承認。如果我們再將時間拉長到清末,更能看出朝鮮普遍認同清朝為中國的思想觀念。⑤
從蘇祿國、哈薩克、愛烏罕、朝鮮等國認同清朝為“中國”可以看出,稱清朝為“中國”不僅僅是清朝人自己的認識,也是周邊國家的共同認識。周邊國家所認同的清朝中國,是包括“胡”(或稱“夷狄”)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多民族的中國。
乾隆認同的清朝為中國的觀念與其中國正統傳承觀念一脈相承。乾隆的中國正統觀念,即是中國正統認同觀念,實質是中國歷史認同觀念,是有關中國歷史繼承問題的思想認識。
1.中國正統單線傳承觀念
乾隆雖然認為“五德之運說本無稽”,⑥不按單線傳承的五德終始學說確定清朝的正統地位,但在理論上仍受五德終始學說影響,認為正統應該單線傳承。乾隆的這種認識是在繼承其先祖觀念的基礎上形成的。其先祖所確定的清朝(后金)繼承金朝或繼承北元,或繼承明朝之統的觀念,都是正統單線傳承的觀念。
(1)清太祖努爾哈赤欲承金統
努爾哈赤建立后金政權之時,就萌生了政權合法性(即正統)的觀念,試圖通過繼承遼宋夏金時期的金朝法統,①進入中國歷史發展譜系。
努爾哈赤在討明檄文中聲稱“我本大金之裔”,②明確以大金王朝繼承者自居。《滿文老檔》在總結萬歷四十三年(1615)努爾哈赤“整頓圍獵、用兵的規則”時說,努爾哈赤“將大國國主失去的金國汗的政權,復而得之”,③即稱努爾哈赤重新恢復了被滅亡的大金政權,也是后金以金朝繼承者自居的一種表現。努爾哈赤又在天命四年(1619)薩爾滸之戰打敗明軍之后致書朝鮮國王稱:“昔我金大定汗時,朝鮮大臣有趙維忠者,率四十余城叛來,我大定汗曰‘我金國征宋趙徽宗、趙欽宗時,朝鮮王不助宋也不助金,乃是公正之國也’,遂不納而卻之”。④ “大定”為金世宗完顏雍使用的年號,努爾哈赤所說“昔我金大定汗”“我大定汗”,無疑是稱金王朝為其祖上建立的政權,也是以金朝繼承者自居的表現。天命六年(1621),努爾哈赤在勸誘明將張銓時說“昔汝等之趙徽宗、趙欽宗二皇帝亦為我金汗所擒”,⑤ 在《論征明原由并愿與明停戰議和》書中說“昔大遼帝欲殺忠順安分之人,故我金汗興師征遼……后趙徽宗納遼界叛人,我金汗遂遺書于宋……天我金汗,擒獲徽欽父子二帝…… 厥后,我金國末代汗欲殺蒙古成吉思汗”,⑥均稱歷史上的大金王朝的皇帝為“我金汗”,就是將后金政權說成是與歷史上女真人建立的大金政權為同一政權的意思,后金政權的建立就是歷史上大金政權的復興,無疑是以女真大金政權繼承者自居的一種觀念。
建立后金政權的女真人自稱為金朝女真后裔,并將自己建立政權的國號定為“后金”和“大金”,目的就是要表明后金政權是繼金朝法統的合法政權,借以提高后金的政治地位和影響力,以便在與明朝等政權交往以及組織女真民眾共建女真國家等方面提供理論支持。明人也認為建立后金的女真以及后來建立清朝的滿族“為金余孽”。⑦ 在清軍攻取遼東之后,明朝“惑于形家謬說,疑金代陵寢與本朝王氣相關,將房山縣金陵拆毀”。⑧ 即認為后金及其之后的清朝是歷史上金朝的后裔,以為金朝皇帝的陵墓與后金和清朝興起有關,遂毀掉了金朝皇帝的陵墓。明人試圖通過破壞金朝皇帝的王氣,阻止清朝發展,也是認為后金為大金王朝后裔的思想觀念的表現。
(2)清太宗皇太極改承北元之統
天命十一年(1626),努爾哈赤在寧遠之戰失敗以后數月逝世,其子皇太極繼位,是為清太宗。清太宗即位以后,仍以正統(即認為自己所建政權據有合法性)自居,但在繼承哪一個王朝法統方面則轉向了北元。
天聰九年(1635)八月,清朝大臣多爾袞、豪格等率軍征伐察哈爾,“獲歷代傳國玉璽”,聲稱這枚傳國璽就是元朝獲得的歷代傳國璽,“相傳茲璽藏于元朝大內,至順帝為明洪武帝所敗,遂棄都城,攜璽逃至沙漠,后崩于應昌府,璽遂遺失越二百余年。有牧羊于山岡下者,見一山羊,三日不嚙草,但以蹄跑地,牧者發之,此璽乃見。既而歸于元后裔博碩克圖汗,后博碩克圖為察哈爾林丹汗所侵,國破,璽復歸于林丹汗。林丹汗,亦元裔也。貝勒多爾袞等,聞璽在蘇泰太后福金所,索之。既得,視其文,乃漢篆‘制誥之寶’四字,為質,交龍為紐。光氣煥爛,洵至寶也。多爾袞等喜甚,曰皇上洪福非常,天錫至寶,此一統萬年之瑞也,遂收其璽”,并“具疏奏聞”,清太宗十分重視,特“遣使遠迎”。① 大約是清太宗深知歷史上有關“以得璽者為正統”②的觀念,對獲得這枚傳國璽③十分珍視,“陳香燭”“受玉璽,親捧之,率眾復拜天行禮,復位,傳諭左右曰:此玉璽乃歷代帝王所用之寶,天以畀朕,信非偶然也”。④
天聰九年(1635)十月,皇太極下令改稱女真族名為滿洲,謂“我國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葉赫、輝發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諸申。夫諸申之號,乃席北超墨爾根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滿洲,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以后,一切人等,止稱我國滿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稱”。⑤ 皇太極開始禁止人們使用諸申(女真)等詞匯,試圖割斷滿洲與女真的聯系。天聰十年(1636)四月,清太宗又接受“寬溫仁圣皇帝尊號,建國號曰大清,改元為崇德”,⑥開始否認大清王朝與歷史上金王朝的聯系,正式與其決裂。
清太宗于天聰九年(1635)八月獲得元傳國璽,十月即改女真族名為滿洲,接著又改后金國號為清,并聲稱滿洲并非女真后裔,大清亦非大金的繼承者,徹底與女真金政權決裂。實際上,努爾哈赤定國號為后金,是欲繼承歷史上女真人建立金王朝的法統而為自己所建政權提供合法性之根據,然歷史上的大金王朝與后金王朝建立之時,已相隔數百年,中間又隔著大元王朝以及明朝和北元,如果革除大元王朝以及明朝和北元,遠承大元之前的金朝之統,既違背大元以及明朝和北元歷史存在之實際,也難以服人。歷史上的大金王朝雖輝煌一時,但畢竟沒有完成全國統一大業,并非是一個大一統王朝,其影響力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再加上金朝之后的女真人又相繼受元王朝和明朝統治而為元王朝和明朝之臣,存在與明朝爭奪地位的不利因素,而沒有值得炫耀的業績。因此,清太宗等人遂產生了由繼承大金之統改為繼承北元并上承元朝之統的愿望。改承北元之統,既在時間上與后金和清朝緊密相連,又可以在清朝與明朝抗衡中居于有利地位。因為北元直接繼承大元之統,且手中有傳國玉璽,清朝從北元手中接過元朝傳國玉璽,就等于通過直接繼承北元之統進而繼承大元之統。明朝雖也聲稱繼承大元之統,但沒有得到元朝傳國玉璽,反倒不如大清王朝更為正統。清朝繼承北元和大元之統,還可以淡化或遮掩女真曾經接受明朝統治向明朝稱臣之事。正是基于這些方面的考慮,清太宗君臣才利用林丹汗母親蘇泰太后所獻“制誥之寶”,大作“得傳國璽者為正統”“得傳國璽者得天下”之文章,并在獲得元傳國璽之后,即將族名改為滿洲,將國號改為大清,明確表達了改繼承大金之統為繼承北元之統的意愿。這與清太宗等人在此前的一些思想醞釀完全吻合,如天聰五年(1631),清太宗在招降大凌河城蒙古時,曾“諭城內諸蒙古曰:我滿洲與爾蒙古原系一國,明則異國也。爾等為異國效死甚無謂,予甚惜之”,⑦稱“滿洲與爾蒙古原系一國”,似已表達了滿洲意欲繼承北元蒙古的意愿。同年,清太宗在遺書明朝祖大壽時說:“爾明主非宋之裔,朕亦非金之后”,①不僅表達了滿洲不愿意再稱金朝之后裔的思想,也表達了明朝“非宋之裔”的意見。② 意思是說,明朝不是宋朝后裔,我也不是金朝后裔,我們都應該是元朝后裔。這種思想應該是一種滿洲意欲繼承北元和大元而與明朝抗衡的思想觀念。
(3)清世祖(順治)福臨改承明朝之統
清世祖于順治元年(1644)進入北京之后,即打著為明朝君父報仇的旗號,為被李自成起義軍逼死的明崇禎帝發喪,并大規模祭祀明朝歷代皇帝,重新舉行即皇帝位儀式,聲稱“定鼎燕京,以綏中國”。③ 第二年,順治又按照某個王朝纂修前朝歷史就等于承認本朝是前朝法統繼承者的傳統觀念,下令設明史館,著手修撰《明史》。這些舉動表明清朝入關之后,即由承襲北元之統轉向承襲明朝之統的立場上來,正式開啟了取代明朝正統而自為中國正統的宏偉事業。
順治時期所稱“中國”,主要是指清朝取代明朝“中國”而自為“中國”,即是繼承明朝中國正統的思想觀念。如:順治四年(1647)琉球、安南、呂宋三國使者赴明進貢,未及回國而為清朝俘獲,順治將三國使人遣送回國,并諭琉球國王曰:“朕撫定中原,視天下為一家。念爾琉球,自古以來世世臣事中國,遣使朝貢,業有往例。今故遣人敕諭爾國,若能順天循理,可將故明所給封誥印敕,遣使赍送來京,朕亦照舊封錫。”④順治的意思是說,清朝對待琉球、安南、呂宋三國,仍然沿襲明朝“中國”對三國實行冊封的制度。順治在這里所表達的意思就是清朝要繼承明朝“中國”的主權,不會放棄對琉球、安南、呂宋等國進行冊封的權力,也不會超越明朝的管轄形式而將三國滅亡,明確表達了清朝繼承明統的思想觀念。順治五年(1648),順治又在賜西域“闡化王王舒克等貢使瑣諾木必拉式號妙勝慧智灌頂國師”時說:“方今天下一家,雖遠方異域,亦不殊視。念爾西域,從來尊崇佛教,臣事中國,已有成例。其故明所與敕誥印信,若來進送,朕即改授,一如舊例不易。”⑤這也是以明朝中國繼承人的身份,宣示清朝中國對西域等地區的主權,對西域地區重新進行冊封。順治十三年(1656),清廷與厄魯特因邊境番夷歸屬問題發生糾紛,順治傳諭中有“為故明所屬者,理應隸入中國為民”⑥之語,就是清承明統并接替明統的一種表現。清入關以后就開始以繼承明統自居了,意欲通過繼承明朝之統進而繼承大元之統,進入中國正統發展譜系。
(4)清高宗(乾隆)弘歷建構的中國正統單線傳承體系
無論是努爾哈赤欲承金朝之統,還是皇太極改承北元之統,順治改承明朝之統,都是一種單線傳承的正統觀念。乾隆受其先祖和五德終始學說的影響,也認為正統應該單線傳承。他在其先祖認為清承明統上接元統的基礎上,構建了元承宋統并上承各個朝代之統的中國正統單線傳承的理論體系。
乾隆四十六年(1781),四庫館臣在編修《四庫全書》時,認為《輟耕錄》中收錄的元末明初楊維楨持“元承宋統,而排斥遼金”觀點的《宋遼金正統辨》“持論紕繆”,欲將其文從《輟耕錄》中刪除。乾隆認為楊維楨所論不謬,不但《輟耕錄》中所載楊維楨之《正統辨》不必刪除,而且楊維楨《文集》內,亦當補錄是篇,并下諭旨稱:“春秋大一統之義。尊王黜霸。所以立萬世之綱常……紫陽(朱熹)綱目。義在正統,是以始皇之廿六年(公元前221),秦始繼周;漢始于高帝之五年(公元前202),而不始于秦降之歲;三國不以魏吳之強,奪漢統之正。……夫正統者,繼前統,受新命也,東晉以后,宋齊梁陳雖江左偏安,而所承者晉之正統。其時若拓跋魏氏,地大勢強,北齊北周繼之,亦較南朝為盛,而中華正統,不得不屬之宋齊梁陳者,其所承之統正也。至隋則平陳以后,混一區宇,始得為大一統。即唐之末季,藩鎮擾亂,自朱溫以訖郭威等,或起自寇竊,或身為叛臣,五十余年之間,更易數姓,甚且稱臣稱侄于契丹,然中國統緒相承,宋以前亦不得不以正統屬之梁唐晉漢周也。至于宋南渡后,偏處臨安(今浙江杭州),其時遼金元相繼起于北邊,奄有河北,宋雖稱侄于金,而其所承者,究仍北宋之正統,遼金不得攘而有之。至元世祖平宋,始有宋統當絕,我統當續之語。”①從乾隆此諭中可以看出,乾隆構建起了周(西周、東周)—秦—漢—蜀漢—晉(西晉、東晉)—宋齊梁陳—隋—唐—五代(梁、唐、晉、漢、周)—宋(北宋、南宋)—元—明—清的中國正統單線傳承的理論體系,否定了元朝宋遼金三史分修“各與正統”的多統并存理念。
乾隆的這種中國正統單線傳承理論以漢族及其政權傳承為中心,并不偏向少數民族:一是承認華夏漢族是中國主體民族以及漢文化在中華文化中居于主體地位的歷史實際;二是欲將清朝納入華夏漢族傳承體系,表明清朝是華夏漢族及其文化的繼承者;三是乾隆出身少數民族,以免人們說他“于歷代帝王,未免區分南北,意存軒輊”,②而一再強調“一秉至公”,③是“大公至正,無一毫偏倚之見”正統傳承理論;④四是籠絡漢人并取得漢人的普遍認同與支持,方便貫徹落實滿漢合作的用意。
2.王朝書寫實踐中的多統并存觀念
乾隆雖然在理論上強調中國正統應該單線傳承,且主要在華夏漢族政權中傳承,但在王朝書寫實際操作中持多統并存觀念,并不否定少數民族及其政權的歷史地位。
首先,乾隆承認南明政權傳承明朝正統,與南明滅亡之前的清朝正統并存。乾隆繼位以后,仍然標榜清朝入關以后即成為明朝正統的繼承者。按理說,清朝繼承明統,明統就應該斷絕,只存清統,但乾隆認為清入關以后,明統并未完全斷絕。他曾御批“于《通鑒輯覽》內,存弘光(朱由崧)年號,且將唐王(朱聿鍵)、桂王(朱由榔)事跡,附錄于后”,⑤“存福王建國之號一年,使其能保守南都,未嘗不可如南宋之承統,綿延不絕”,⑥以示明統尚存,直至南明覆滅,明統才完全歸于大清。乾隆具有在南明滅亡之前清統與明統多統并存的思想觀念。這種清統與明統并存的思想觀念與他的正統單線傳承理念并不一致。
其次,乾隆雖然認為遼宋金時應該以宋為正統,但并未貶抑遼金,實際上持宋遼金多統并存觀念。乾隆并不忌諱女真后金與歷史上女真大金的聯系,仍然強調“金源即滿洲也”,⑦又說“金世祖居完顏部。其地有白山黑水。白山即長白山。黑水即黑龍江。本朝肇興東土。山川鐘毓。與大金正同。……滿洲。其實即古肅慎。為珠申之轉音……我朝得姓、曰辛新覺羅氏。國語謂金曰愛辛。可為金源同派之證”。⑧ 乾隆明確表達了清朝滿族是金朝女真人后裔的思想觀念,承認金朝為其先祖所建政權,因此,不可能在其承認兩宋為正統的同時貶抑其先祖所建政權。乾隆實際上具有贊同宋、遼、金都是正統的思想觀念。
乾隆四十二年(1777),曾指示修撰《四庫全書》的館臣們:“前此批閱《通鑒輯覽》,以石晉父事遼國,而宋徽、欽之于金,亦稱臣稱侄。舊史于兩國構兵,皆書‘入寇’,于義未協,因命用列國互伐之例書‘侵’,以正其誤。”①乾隆反對舊史有關遼金對中原用兵“皆書‘入寇’”的書法,主張“用列國互伐之例書‘侵’”,無疑是將遼宋金等各國均視為“列國”,認為遼宋金之間的用兵屬于“列國互伐”,并非是外國入寇,因此,不書“入寇”而書“入侵”,就是一種主張對遼宋金等政權應該同等看待、不應該歧視遼金的思想觀念。乾隆在這里所主張的“厘正書法”,與舊史之書法“入寇”相比,是將遼金的地位提高到與宋相等的地步,在承認宋為正統的同時,又認為遼金應該與宋對等,不應該歧視少數民族。
乾隆四十七年(1782),乾隆在命皇子及軍機大臣訂正《通鑒綱目續編》時,認為“史筆系千秋論定,豈可騁私臆而廢正道乎”,下令“所有《通鑒綱目續編》一書,其遼金元三朝人名地名,本應按照新定正史,一體更正。至《發明》《廣義》內三朝時事不可更易外,其議論詆毀之處,著交諸皇子及軍機大臣量為刪潤,以符孔子《春秋》體例”。② 乾隆反對歧視遼金等少數民族的思想,反對在史書中對遼金等少數民族使用謾罵性質的語言,反對史官掩飾宋朝向金稱臣稱侄之事,也是一種對遼金與宋應該同等看待的思想觀念。乾隆皇帝在其為重刊《金史》所作序文中認為“元托克托(脫脫)等之承修《金史》”,仍然存有“妄毀金朝”之事,并認為“妄毀金朝”是“狃于私智小見”。③ 這也是一種不貶抑遼金、主張對遼金與宋同等看待的思想觀念。
乾隆在編寫《四庫全書》時雖說過正統在宋的話,但又允許四庫館臣在編修《四庫全書》時認為明王洙撰寫的以宋為正統、以遼金為外國的《宋史質》是“自有史籍以來,未有病狂喪心如此人者。其書可焚,其版可斧”,④明柯維騏《宋史新編》載“強援蜀漢,增以景炎祥興,又以遼金二朝,置之外國,與西夏高麗同列,又豈公論乎”,⑤明王思義《宋史纂要》載“以遼、金史附宋之后,等諸晉書之載劉、石,尤南北史臣互相詬厲之見,非公論也”,⑥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載“書中紀事,既兼及遼金兩朝,當時南北分疆,未能統一,自當稱宋遼金三史紀事,方于體例無乖,乃專用宋史標名,殊涉偏見”,⑦說明乾隆雖然在理論上認為正統在宋,但在實際操作中仍持宋遼金都是中國正統的多統并存觀念。
再次,乾隆欽定中國正史“二十四史”,也具有多統并存觀念。中國自秦漢以后逐步形成了將哪一個朝代的史書列入中國正史之中,即是承認那個朝代為中國正統王朝,哪一個朝代修前朝史書也是對前朝正統地位的承認以及本朝是前朝法統繼承者的傳統觀念。乾隆在理論上認為中國正統應該單線傳承,但在欽定“二十四史”時,表現出了多統并存的觀念。在乾隆的中國正統單線傳承的理論體系中,南北朝時期,南朝的宋齊梁陳是正統,北朝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不是正統;宋遼金時期,兩宋是正統,遼金不是正統。但他又承認明朝所確立的包括《魏書》《北齊書》《周書》《北史》《遼史》《金史》在內的“二十一史”為中國正史“二十一史”,⑧并重新刊行,頒發各級各類學校。又在中國正史“二十一史”的基礎之上欽定了包括《魏書》《北齊書》《周書》《北史》《遼史》《金史》在內的中國正史“二十二史”①“二十三史”②和“二十四史”,③并沒有重新修撰以南朝為正統而以北朝為非正統的史書以及合遼、宋、金三史為一史的以宋為正統的《宋史》等史書,沒有將北朝和遼金的史書移除中國正史系列,也沒有將以南朝和宋朝為正統而將北朝和遼金列入偏霸或載記的史書增列于中國正史系列,說明乾隆雖然在理論上秉持正統單線傳承的觀念,但在實踐中仍然秉持南北朝和宋遼金都是中國正統的多統并存的正統理念。
最后,乾隆確定的歷代帝王廟人選,也體現了多統并存觀念。歷代帝王廟供奉的帝王都是正統王朝并為中國歷史發展做出貢獻的帝王,不會對非正統王朝的帝王頂禮膜拜。乾隆在確定歷代帝王人選時,不僅將他認為是正統王朝的帝王選入歷代帝王廟之中,也把他認為是非正統王朝的帝王選入歷代帝王廟之中,充分體現出乾隆在實踐中持多統并存的中國正統傳承理念。
乾隆四十九年(1784)至乾隆五十年(1785)對歷代帝王廟再次進行調整。乾隆不僅將南朝皇帝宋文帝(劉義隆)、孝武帝(劉駿)、明帝(劉)、齊武帝(蕭賾)、陳文帝(陳?)、宣帝(陳頊)等認為是正統王朝的皇帝增入歷代帝王廟之中,又將北魏道武帝(拓跋皀)、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燾)、文成帝(拓跋?)、獻文帝(拓跋弘)、孝文帝(元宏)、宣武帝(元恪)、孝明帝(元詡)等認為是非正統王朝的北朝皇帝增入歷代帝王廟之中。這表明乾隆在實踐中不僅認同南朝的宋齊梁陳為正統,也認同北朝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為正統,具有南朝與北朝都是正統的多統傳承觀念。乾隆在調整歷代帝王廟人選時,不僅按照他認為兩宋為正統的觀念,保留宋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真宗(趙恒)、仁宗(趙禎)、英宗(趙曙)、神宗(趙頊)、哲宗(趙煦)、高宗(趙構)、孝宗(趙))、光宗(趙)、寧宗(趙擴)、理宗(趙昀)、度宗(趙*)、端宗(趙+)十四帝,也保留了遼太祖(耶律阿保機)、遼太宗(耶律德光)、景宗(耶律賢)、圣宗(耶律隆緒)、興宗(耶律宗真)、道宗(耶律洪基)六帝和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太宗(完顏晟)、世宗(完顏雍)、章宗(完顏瞡)、宣宗(完顏繤)五帝,并增入了金哀宗(完顏守緒)一帝。④ 將宋朝皇帝與遼朝皇帝、金朝皇帝一起供奉于歷代帝王廟之中,表明乾隆在實踐中不僅認同宋朝為正統,也認同遼金為正統,仍然是一種宋遼金都是正統的多統并存觀念。⑤
綜上,乾隆的中國正統觀念,認為正統應該單線傳承,但在實際王朝書寫和帝王祭祀操作中,持多統并存觀念,認為南明政權滅亡之前清統與明統并存;宋遼金時期,有如列國,地位相等,主張對遼金與宋同等看待,允許四庫館臣所持宋遼金“各與正統”的觀點流傳后世;在中國正史“二十四史”之中,保留南北朝以及宋、遼、金各自為史亦即各為正統的格局;在歷代帝王廟之中,不僅供奉他認為是正統王朝的帝王,也供奉他認為不是正統的北朝和遼金等王朝的帝王。這說明乾隆在實踐中一直持多統并存的正統傳承觀念,清朝不僅繼承華夏漢族及其政權之統,也繼承少數民族及其政權之統,是中國歷史上各個王朝的繼承者。
乾隆按照中國正統單線傳承理念,一再表示清朝繼承明朝之統,上承元朝、兩宋、五代、唐朝、隋朝、南朝(宋齊梁陳)、東晉、西晉、蜀漢、漢朝之統,似乎與努爾哈赤時期意欲上承金朝之統、皇太極時期意欲上承北元之統劃清了界限。但其實,乾隆在實際應用中一直持多統并存觀念,從未放棄先祖意欲繼承北元之統和意欲繼承遼金之統的觀念,既繼承明朝和元朝之統,也繼承北元和遼金之統,并沒有僅僅按照單一線性傳承的中國認同觀念繼承,而是按照復線性的復數中國觀念多統繼承。他不僅認同并繼承明朝之統,又認同并繼承北元之統,上接大元、遼宋夏金、隋唐、南北朝、兩晉、三國、兩漢、秦、周以至唐堯夏禹商湯等中國歷史上各個朝代之統,進入中國歷史和中國正統發展譜系。乾隆認同自己所繼承的各個朝代管轄的民族都是中國民族,認同為自己所繼承的各個朝代領有的土地都是中國的土地,不允許這些地區分離出去,也不強行將原來不屬于自己所繼承的各個政權的領土納入進來。①
乾隆按照多統傳承的觀念,在維護中國歷史疆域的基礎上,繼續宣稱清朝國家對明朝和北元領土以及上承的各個朝代領土享有繼承主權,對明朝與北元、元朝、宋遼金以至南北朝的領土進行經營,于乾隆十四年(1749)平息大金川事件,十六年(1751)平定西藏郡王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亂,二十年(1755)平定準噶爾變亂,二十二年(1757)平定阿睦爾撒納變亂,二十四年(1759)平定天山南路回部大小和卓的變亂,基本上完成了國家的統一。乾隆四十二年(1777)派遣阿桂等赴云南勘定邊界,五十八年(1793)劃定中國西藏與喀爾喀疆界,乾隆皇帝經過自詡的“十全武功”②最終完成和鞏固了國家的統一,統一的多民族的“中國”及其疆域最終形成和確立下來。
清朝統一,中國疆域最終形成,為具有“中國”認同意識的各個民族提供了“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③的“共同地域”;在這一共同地域中生活的各個民族可以使用不同語言,清朝統治者也曾大力提倡和推行滿語,但并未改變漢語成為全國人民通用語言的情形,④在這一“共同地域”之內的各個民族經濟文化交往日益頻繁,“共同的經濟生活”這一民族特征也在逐步形成;清朝統治者反對“華夷之辨”,倡導“華夷一體”“華夷一家”,乾隆時期,經過清人正統形象的塑造,清人自稱“中國”意識增強,各民族“中國”認同意識得到進一步發展和強化。喀爾喀蒙古不投附俄羅斯而歸附清朝,土爾扈特部在其首領渥巴錫的率領下不遠萬里回歸祖國,就是這種認同的突出表現。隨著各民族“中國”認同意識增強,各族人民認為自己是“清人”(中國人)或者認為自己是清朝(中國)管轄下一員的觀念深入人心,“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民族特征已經具備。這說明,清朝統一全國以后,受清朝管轄的各個民族在具有“中國”認同意識的基礎上,統一凝聚成為清朝國家民族,統一的“清朝國家民族”的“國族”正式形成。① 清朝的國號雖然稱“大清”,但他們又自我認同為“中國”,因此,“清朝國家的民族”也就成了“中國國家民族”,“中國國家民族”屬于“國族”,實質就是“中華民族”。這表明清朝統一全國以后,“中華民族”實體已經正式形成。② 中華民族是中華各族的共同稱謂,只有中華各族齊聚一起,中華民族才會最終形成。中華民族的形成與中國疆域的形成具有一致性,它們都在清朝統一全國之后的乾隆時期形成。
最初形成的中華民族屬于國族。作為國族(政治共同體)的中華民族形成之后,中華民族內部的狹義民族就出現逐漸融合到一起形成新的狹義民族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的發展趨勢。中華各族在對外交往中,常常忽略中華民族內部的各個具體狹義民族身份,只稱自己是中華民族或只稱自己是中國人,則中華民族的概念就成了兼具廣義民族國族的政治共同體的中華民族和狹義民族的文化共同體的中華民族雙重內涵的民族概念。也就是說,中華民族具有廣義國族的政治共同體和狹義民族的文化共同體雙重內涵。那些旅居國外但沒有加入外國國籍的中華民族成員仍具有廣義民族國族的政治共同體的中華民族和狹義的文化共同體的中華民族的雙重身份,那些加入外國國籍的中華民族成員,不再具有作為廣義民族國族的政治共同體的中華民族身份,但仍具有狹義民族的文化共同體的中華民族身份,還可以被稱為中華民族,直至其心理認同發生變化,不再認同自己是中華民族之后,則不再具有狹義民族的文化共同體的中華民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