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嶺南地區的族類身份與民族交融

“溪洞”是中國古代南方山地人群聚居的村落，①嶺南溪洞人群在六朝至宋初被稱作“俚”“獠”。北宋中期以后，“俚洞”“獠洞”的記載大為減少，而“？洞”“蠻洞”在嶺南逐漸增多，意味著嶺南溪洞人群的族類身份發生了重要變化，②這一變化源于族群遷徙與王朝控制的新進展。③從“俚”“獠”到“？”“蠻”，宋代嶺南的族類身份均表現為以“華夏”為中心的動態圈層結構，④揭示了嶺南各族的“共同體”關系與民族交融的特征。

一、“內俚外獠”與“俚”“獠”的華夏化

嶺南地區的“俚”“獠”始見于魏晉時的地記，在南朝隋唐成為嶺南非華夏人群的主體，多見于正史官書的記載。① 特別是唐宋時代所編全國性地理總志，對邊地族類的記述不斷豐富，宋初俚、僚主要分布在嶺南西部的西江流域，《太平寰宇記》對俚人的記載多與土著語言的發音特征有關：

（賀州）豪渠皆鳴金鼎食，所居謂之柵。節會則鳴銅鼓，大者廣一丈，小者三四尺。好吹匏笙，俚人削筋竹為箭，以葉羽之，名曰圭黎。土產：黎母汁。

（梧州）有巨石，四面險峻，俚人謂之乳石，以為名也。

（容州）不邏饒山。山多韶石果，味如荔枝，俚人謂之不邏饒。

（欽州）俚人不解言語，交肱椎髻，食用手搏，水從鼻飲之也。

（雷州）烏蛇山，在（海康）縣北百里。出烏藥，俚人呼藥為蛇。

（儋州）毗邪山，山頂有蟲似伏蟲，俚人以蟲為毗邪也。……滔沿井，與倫水通，有人以竹置井中，于倫水得之。俚人呼竹為滔沿，因名。②

而《太平寰宇記》對僚人的記載，多與叛亂對抗、落后蠻荒的特征有關：

（竇州）武德四年置南扶州及五縣，以獠反，寄治瀧州。貞觀元年廢，以所管縣并屬瀧州；二年獠平，復置南扶州。

（象州）后為獠所據，唐乾封三年招致生獠，置嚴州及三縣地。

（邕管羈縻州）其州百姓悉是雕題鑿齒，畫面文身，并有赤！、生獠、提相雜。

（欽州）又有獠子，巢居海曲，每歲一移。椎髻鑿齒，赤！短褐，專欲吃人，得一人頭，即得多婦。③亦有“俚獠”連稱的記載：

（邕州）邕州圖經云：“俗吝嗇澆薄，內險外蝍，椎髻跣足，尚雞卜及卵卜。提、俚、獠有四色，語各別，譯而方通也。”

（容州）元有俚獠三種，言語不同，偶月為婚，不知禮節。④

雖然《太平寰宇記》中保留了具有所謂“俚語”特征的名物信息，但明確記載邕州“提、俚獠有四色”，容州“有俚獠三種”，其言語種類繁多，似不能以此區分“俚”“獠”。又欽州之俚人、僚子均具有“椎髻”的特征，而俚人“鼻飲”之俗，卻頻見于僚俗的描述。⑤ 此外，欽州僚子“專欲吃人”，貴州俚人亦有“生首子即食之”的習俗，⑥按“食人”歷來被視作僚俗，⑦實際上，“椎髻”“鼻飲”等俗為史載南方各族所習見，不獨俚、僚有之，故成為一種對非華夏人群歧視性的文化蔑稱，⑧不具有區別族屬的意義。對比《太平寰宇記》中的俚、僚，二者的定位取決于其與華夏政權的關系，俚人與華夏的主要區別是言語不通，僚人與華夏的差異則更多地表現為“野蠻”與“文明”的對抗，呈現出以“華夏”為中心、內“俚”外“獠”的圈層結構。

俚、僚邊界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欽州、貴州具有“鼻飲”“食人”這類“落后”的僚俗之人，入宋后被稱作俚人，表明華夏圈層向嶺南西部的拓展。另除兩廣地區，《太平寰宇記》還記載了已經脫離宋朝的今越南北部，當地在六朝時明確記載是俚人活動的主要區域，①但在該書中不見俚人蹤跡，惟有各種“生獠”“獠子”“蠻獠”，②記錄為“化外”形象的人群，則意味著華夏圈層在嶺南南部的收縮。而在宋廷與大理、越南之間的邕州，表現為從“俚”向“獠”的過渡帶，其省地有提、俚、僚，而羈縻州無俚人，惟有赤，、生僚、提。“赤，”是欽州僚子的特征，《桂海虞衡志·志蠻》為邕州右江溪洞之外“山獠”的一個種屬。③“ ”見于《隋書·南蠻傳》，是“百越”之雜類，④則“獠”“ ”之類遍布邕州內外，不同于完全內屬省地之民的“俚”。可見《太平寰宇記》對嶺南“俚”“獠”的認識與書寫，構建起內“俚”外“獠”的族類身份：“俚”指接受王朝統治與教化的編戶齊民，“獠”指遠離郡縣體系、保持自身社會結構的土著人群。

早在唐代，“俚”“獠”均已出現被用作華夏內部地域人群的歧視性稱謂傾向。二者側重表達的含義有所不同，“俚”常作“俚言”“俚音”，言其語音不正，“獠”常作“獠面”，形容狀貌不正。⑤ 至宋代，作歧視人稱的“獠”內涵更加豐富，也具有了與“俚言”“俚音”相似之意。太宗時有言者對其說：“（劉）昌言，閩人，語頗獠，恐奏對間陛下難會。”⑥閩人稱“獠”，似與族類無涉，而指其語音不正。甚至關右人學作京師語音者，“俗謂之獠語，雖士大夫亦然”。⑦ “獠語”從民族語言到相對于中原官話不正的邊鄙語音之意的含義衍生，是唐宋間南方華夏化的重要反映。

二、從“俚”“獠”到“？”“蠻”：宋代嶺南的族類變遷

隨著溪洞人群的華夏化，嶺南地區逐漸改變“人雜夷獠，不知教義”的面貌，廣州在北宋堪稱“文通經史，武便弓弩，婚嫁禮儀，頗同中夏”，然而《續資治通鑒長編》又稱仁宗時：“廣州多蠻？，雜四方游手，喜乘亂為寇奪。”可知宋代嶺南非華夏人群仍不在少數，但其族類身份發生了變化。

１．“？”身份的塑造及其向南嶺的轉移

隨著“俚”“獠”稱謂向華夏內部階層文化語義的轉變，宋人對嶺南地區的族類身份作了新的識別與構建。陳師道《后山談叢》云：“二廣居山谷間不隸州縣，謂之瑤人；舟居謂之譙人；島居謂之黎人。”⑧其中“居山谷間”的“？”是主體，《續資治通鑒長編》稱：“廣州多蠻？，雜四方游手，喜乘亂為寇奪。……蠻？者，居山谷間，其山自衡州常寧縣屬于桂陽、郴連賀韶四州，環紆千余里，蠻居其中，不事賦役，謂之？人。”⑨瑤人具有這一特征，最早見于《梁書·張纘傳》：“（湘）州界零陵、衡陽等郡，有莫徭蠻者，依山險為居，歷政不賓服，因此向化。”隨著隋唐長江中游諸蠻的華夏化，“其相呼以蠻，則為深忌”，蠻人排斥“蠻”稱的同時，“莫徭”概念獲得發酵。《隋書·地理志》云：“長沙郡又雜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為名。……武陵、巴陵、零陵、桂陽、澧陽、衡山、熙平皆同焉。”隋時“莫徭”的地域、人群發生擴散，不僅有山居之“蠻”，還包括水居之“蜒”，且內涵更加豐富。

《梁書》并未說明“莫徭蠻”一名的由來，而《隋書》明確“莫徭”是自稱，所謂“免徭役”的祖先故事當出自？瓠傳說：“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賈販，無關梁符傳，租稅之賦。”①“長沙武陵蠻”對此傳說加以利用，使不賓“王化”的“莫徭”形象具有了合理的歷史依據，并基于共同的政治利益強化了這一文化認同，而且對其他地域的蠻夷形成了示范效應。故唐代江淮、江西、巴蜀均有“莫徭”，②而唐肅宗時“莫徭軍使”的設置，③表明“莫徭”人群的自稱得到官方的承認，其后被納入華夏主導的族群分類體系，產生了“？”這一族類。《元和郡縣圖志·江南道》云：“（晉）懷帝分荊州湘中諸郡置湘州，南以五嶺為界，北以洞庭為界，漢、晉以來，亦為重鎮。今按其俗雜，有夷人名？，自言先祖有功，免徭役也。”④唐人對“？”族類的界定，是以傳說中的？瓠族裔亦即“長沙武陵蠻”為族源，明確了其族屬的源流。

入宋后，荊湖路與廣南路的“西南溪峒諸蠻”皆被視作“盤瓠種”，⑤意味著“？”概念向嶺南的擴散。“自衡州常寧縣屬于桂陽、郴連賀韶四州”的“蠻？”橫跨南嶺東部之南北，《桂海虞衡志·志蠻》稱：“莕，本五溪盤瓠之后。其壤接廣右者，靜江之興安、義寧、古縣，融州之融水、懷遠縣界皆有之。生深山重溪中，椎髻跣足，不供征役，各以其遠近為伍。”⑥從后來的歷史看，瑤族有大規模分散移動的特征。⑦ 廣東北部連、韶諸州北接“長沙蠻”地，廣西北部賀、昭、桂、融諸州北連“武陵蠻”地，這一帶在六朝時即“蠻”“俚”雜處，但并非傳統的“蠻區”，俚人是主體族類。⑧ 至宋初《太平寰宇記》所載南嶺諸州中，俚人僅見于賀州，而“蠻系”的瑤人成為連州主要的非華夏族類，⑨則此時瑤人尚不多見。北宋前期，荊湖南路的瑤人不斷向南“侵擾連、賀、衡、永數州”，至仁宗時爆發大規模“？亂”，成為嶺南“？”族稱泛化的重要原因。由于瑤人向廣南路的流散，至慶歷六年（１０４６）使“沖突稍及嶺外”，由湖南“轉入英、韶州界，依山自保，時出鈔掠”，“？亂”蔓延至南嶺東部山區。次年，徙居連、韶諸州山洞的唐和尚等桂陽瑤帥被招撫后，“充峒主”，致使瑤人在廣東北部的勢力逐漸擴大。

宋神宗時對五溪地區的“開邊”，使得廣西北部的瑤事漸重。《續資治通鑒長編》“神宗元豐七年”條云：“初，朝廷既治五溪，而蠻？介荊、湘、桂管之間，官兵鎮守，勢不能相屬，數困侵掠。”五溪蠻瑤南下廣西，多取道王江而至融、宜、桂三州，略居山洞，與湖北誠州瑤洞“密相鄰比”，于是荊、湘、桂諸路間“蠻情愈更生梗”。對此，宋廷循王江構筑寨堡，意圖開通誠、融二州間的道路以“制蠻”，但效果并不理想。《嶺外代答·地理門》云：“靜江屬縣，半抵瑤峒。瑤峒者，五陵蠻之別也。”同書《邊帥門》云：“融州城下江即江也。江之上流，與王江合。王江之間，群瑤居之。又其上流，群蠻居之。瑤即五陵溪之別也。蠻則諸葛亮所征，漢武帝所開者也。”北宋中期對荊湖蠻區的經略，造成荊湖南部的瑤人大量南遷，遍布南嶺山地，成為當地的主體族類。

２．南詔東進與“蠻”身份的遷移

《嶺外代答·邊帥門》對融州“群瑤”與“群蠻”的區分，明確“蠻”不同于“瑤”，而是來自融州之西的黔屬羈縻州，與黔中蠻人同類。所以《地理門》在敘述靜江“瑤峒”為五溪“蠻之別”后，緊接著稱：“自靜江稍西南，曰融州。其境抗扼王江、樂善、宜良、丈盈、洪源、從允、-、夜郎諸蠻。自融稍西南，曰宜州。宜處群蠻之腹，有南丹州、安化三州一鎮、荔波、羸河、五峒、茅灘、撫水諸蠻。”①《宋史·蠻夷傳》錄有廣南東、西路宣諭明橐之言：“平州為西南重鎮，兼制王江、從、允等州及湖南之武岡軍、湖北之靖州、桂州之桑江峒？，觀州則控制南丹、陸家砦、茆灘十道及白崖諸蠻。”②平州，崇寧四年（１１０５）置于融州融水縣王口寨，③為武岡軍及靖、融、桂諸州交通節點，鎮扼五溪瑤人南下的王江通道，故這一帶的溪洞人群被稱作“？”。而觀州，大觀元年（１１０７）升宜屬羈縻南丹州置，④當地非華夏族類則被稱為“蠻”。由此推斷，宋代嶺南西部的“蠻”當是區別于“？”“譙”“黎”的另一種族類身份。

“南丹州蠻”莫氏為“西原蠻”中的一支，西原蠻在唐代被稱作“黃家賊”，⑤韓愈《黃家賊事宜狀》云：“其賊并是夷獠，亦無城郭可居。依山傍險，自稱洞主。”⑥在唐人的認知中，西原蠻是“獠”屬，但不同于南朝以來陳、寧、馮、洗為代表的嶺南豪酋，西原大姓則有黃、韋、周、儂、莫等。⑦ 可見隨著西江中下游俚僚的華夏化，“獠”的身份被賦予了西江上游更外層的蠻夷。

而西原諸姓至宋復變為“蠻”屬，又與唐后期南詔烏蠻勢力的東進嶺南有關。南詔大規模攻入嶺南，源于安南都護府內部土著人群的策應。《資治通鑒》“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條云：“初，安南都護李涿為政貪暴，強市蠻中馬牛，一頭止與鹽一斗；又殺蠻酋杜存誠。群蠻怨怒，導南詔侵盜邊境。”司馬光《考異》曰：“舊紀：‘琢侵刻獠民，群獠引林邑蠻攻安南府。’按蠻書，寇安南者南詔，非林邑也。”⑧向達亦指出大中末年攻安南者是南詔而非林邑，李涿“侵刻獠民”與殺杜存誠不無關系。⑨ 然則其土著族類由《舊唐書》中的“獠”，變為《資治通鑒》中的“蠻”，在唐人的認知中，杜存誠的身份到底是“獠民”還是“蠻酋”？新出《李涿墓志》載此事云：“交有土校杜存誠者，世為交將。其交之裔蠻洞獠，及州氓豪縱者，存誠皆有之，為其用，前后連率，依違相襲，不能發其弊。”“交之裔蠻”當為泛稱，其族屬則為“洞獠”，與韓愈指稱“黃家賊”所謂“夷獠”“洞主”同類，而“洞獠”也是唐代對嶺南山地非華夏人群的通稱。又《唐會要·安南都護府》云：“（開成）四年十一月，安南都護馬植奏：當管經略押衙兼都知兵馬使杜存誠，管善良四鄉，請給發印一面，前件四鄉是獠戶，杜存誠祖父以來，相承管轄。”因此杜存誠家族世為溪洞僚酋。

其后，復有七綰洞酋長李由獨歸降南詔事件，七綰洞人即《蠻書》中所謂“桃花人”：“七綰洞悉為蠻收管。臣于咸通三年三月八日入賊重圍，因見柘東蠻判官楊忠義背后領八個蠻持弓槍，臣因問賊帥朱道古根源。切以桃花人今亦呼桃花蠻也。本安南林西原七綰洞左右側居。人披羊皮或披氈。前梳髻。雖拘于蠻，心皆向唐化。”作為納賦稅的戍卒，七綰洞民并未被樊綽賦予異族色彩，是華夏化程度較高的安南溪洞人群，因其“為蠻收管”，故“以桃花人今亦呼桃花蠻”，從而“蠻化”。

隨著南詔兩陷安南，北上進逼邕州，內部洞僚與外部烏蠻勾結的一幕再度上演。黃洞與儂洞“結南詔為助”，并多次破壞唐廷與南詔的議和，①也是懿宗時邕州失陷南詔的重要原因。② 由此看來，包括“西原賊”在內的嶺南西部土著洞僚，多未“雖拘于蠻，心皆向唐化”。相反，洞僚的“心向蠻化”，致使晚唐時安南、邕管相繼面臨嚴重的內外軍事壓力，而“西原賊”亦被宋人劃入了“蠻”屬。晚唐以后“西原蠻”中，“儂洞最強”，發展為宋代的“廣源州蠻”，莫氏則發展為宋代的“南丹州蠻”。

類似的是《宋史·蠻夷傳》中宜州的“撫水（安化）州蠻”與“環州蠻”，在宋代分別偶見有“安化蠻獠”與“宜獠”之稱，③歐陽修《南獠》詩敘述宋軍平撫水蠻事，稱之為“南獠”。④ 又神宗詔書稱：“（沈起）擅委邊吏，招接恩、靖州儂善美；及于融、宜州溪峒強置營寨，虛奏言蠻眾同附。……今交賊犯順，宜獠內侵，使一道生靈橫遭屠戮，職其致寇。”⑤這里“宜獠”成為宜州羈縻溪洞諸蠻的代稱，則撫水、環州諸“蠻”亦本為“獠”屬。

邕、宜諸“獠”悉被宋人置于新的族類圈層之中，《嶺外代答·邊帥門》云：

宜之西境，有南丹州、安化三州一鎮，又有撫水、五峒、龍河、茅灘、荔波等蠻及陸家砦。其外有龍、羅、方、石、張五姓，謂之淺蠻。又有西南韋蕃及蘇綺、羅坐、夜回、計利、流求，謂之生蠻。其外又有羅殿、毗那大蠻。⑥

宜州以西的非華夏族類依據距離方位，劃分為“蠻—淺蠻—生蠻—大蠻”。其中，宜屬羈縻州人群均是“蠻”。其外部首先是“淺蠻”，即黔屬羈縻州的“五姓蕃”，“五姓蕃”及“韋蕃”據《宋史·蠻夷傳》，即唐代“西趙”“東謝”“南謝”等“柯諸蠻”，其族屬實際是早期“蠻化”的柯僚人。⑦ 其次是“生蠻”，“生蠻”中的“羅坐、夜回、計利、流求”，《文獻通考》記載更詳：“酋自謂太保，大抵與山獠相似，但有首領耳。其人椎髻，以白紙系之，云‘尚與諸葛武侯制服’也。”⑧“生蠻”諸部實為黔南“山獠”，但崇尚武侯是南中蠻俗，故諸僚亦已“蠻化”。外層是“大蠻”，“羅殿”“毗那”分別在今貴州西部與興義市附近，⑨其族屬均為“昆明蠻”。昆明蠻即“漢之昆明”，因其地近南詔，在烏蠻東進的過程中“蠻化”程度較深，唐后期逐漸割據建國，至宋故被視為“大蠻”，或曰“化外真蠻”，《桂海虞衡志·志蠻》云：“今郡縣之外，羈縻州洞，雖故皆蠻地，猶近省民，供稅役，故不以蠻命之，過羈縻，則謂之化外，真蠻矣。”而羅殿等國，“其外又有大蠻落，西曰大理，東曰交趾”。繼南詔之后的大理及“蠻化”后獨立的安南，成為宋代“南蠻”的中心，“華”“蠻”之間的桂、黔諸“獠”，被納入內“華”外“蠻”的圈層結構，根據其政治文化特征被賦予不同的“蠻”身份。

三、“內？外蠻”：宋代嶺南的民族交融

“內華外蠻”的圈層秩序，體現了宋代華夏政治文明向嶺南西部邊地的輻射，而“？”作為嶺南重要的山地族類，亦無從置于這一秩序之外，那么在宋人的認知中，“華”“？”“蠻”三者呈現出何種圈層關系呢？

１．“？”的內屬與“蠻”的泛化

嶺南北部“蠻”“？”的分布，大體以融州為分界，《桂海虞衡志·志蠻》稱：“融在莕洞之南，蕃蠻之東。”①融州北接荊湖路瑤區，西連夔州路蠻區，南遷瑤人主要活動在融州以東桂、昭、賀、連、韶等南嶺諸州，東進烏蠻則多居于融州以西宜、邕等桂西北諸州。但隨著北宋中期以后“？蠻沖突嶺外，南鄰交？”，又“儂智高陷邕州，南徼騷動”，致使“？蠻侵掠之患”危害嶺南“四十州民”。② “？”與“蠻”勢力在嶺南的擴張，使其族類概念進一步放大，原“俚”“獠”區域多變為“？”“蠻”之地。廣南西路象、橫、融、賓、郁林、賀諸州俱有瑤人，③而“蠻”稱更是泛于嶺南。④ “內？外蠻”⑤圈層觀念形成的背景，是唐宋時代“四夷”秩序的重大變化。

《新唐書·南蠻傳》接續了《隋書·南蠻傳》確立的書寫范式，即《后漢書·南蠻傳》以來“列為郡縣，同之齊人”的長江中游諸蠻“不復詳載”，⑥“南蠻”的主體區域由疆域內部轉移到外部。《新唐書·南蠻傳》分上中下三篇，上篇與中篇均記載“南詔”史事，下篇則先敘安南之外南海諸國，再述劍南道羈縻部族“兩爨蠻”“南平獠”與嶺南道羈縻部族“西原蠻”。其書寫順序是由外而內，唐朝外部的部族政權“南詔”是“南蠻”的主體，其他“南荒”朝貢之國附于后，則是仿照《隋書·南蠻傳》的體例，所不同者是加上了唐朝內部劍南與嶺南的部族。這種新“南蠻”觀的樹立，原因在于長江流域的“華夏化”及西南邊地的“蠻化”，于是被視為“盤瓠種”的“西南溪峒諸蠻”，入宋后出現了“？”與“蠻”的分途異向。

北宋建立前，“唐季之亂，蠻酋分據其地，自署為刺史”。⑦ 北宋統一南方過程中，“辰、錦、溪、敘等州各納牌印請命”，⑧其中辰州置為正州，《蠻夷傳》云：

有辰州？人秦再雄者，長七尺，武健多謀，在（周）行逢時，屢以戰斗立功，蠻黨伏之。太祖召至闕下，察其可用，擢辰州刺史，官其子為殿直，賜予甚厚，仍使自辟吏屬，予一州租賦。再雄感恩，誓死報效。至州日訓練士兵，得三千人，皆能被甲渡水，歷山飛塹，捷如猿猱。又選親校二十人分使諸蠻，以傳朝廷懷來之意，莫不從風而靡，各得降表以聞。⑨

這段史料源于北宋魏泰《東軒筆錄》，而關于秦再雄的族屬，《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作“蠻酋”，則其與錦、溪、敘等州“諸蠻”當同屬五溪蠻類。但宋人僅賦予省地的辰州蠻以“？人”的身份，區別于羈縻諸州蠻人。辰州瑤人雖免租賦，但被納入邊防體系。荊湖路之“義軍土丁、弩手”，①當即創始于宋太祖時秦再雄在辰州訓練瑤人士兵，以邵州武岡縣所改武岡軍為例，“溪峒舊嘗集人戶為義保，蓋其風土、習俗、服食、器械悉同徭人，故可為疆場捍蔽”，②則編入“義軍”的“？人”是宋廷防御溪洞諸蠻的中間力量。

慶歷年間，湖南“蠻？”之亂的主體實則包含“蠻”與“？”兩種人，從歐陽修《再論湖南蠻賊宜早招降諸子》中可以獲知：

今盤氏正蠻，已為鄧和尚、黃捉鬼兄弟所誘，其余山民莫莕之類，亦皆自起而為盜。竊聞常寧一縣，殆無平民，大小之盜，一二百火。推其致此之因，云莫莕之俗，衣服言語一類正蠻。黃、鄧初起之時，捕盜官吏急于討擊，逢蠻便殺，屢殺平人，遂致莫莕驚惶至此。……正蠻叛者，得一團主之名亦足矣。莫莕之類，使安耕織，而歲輸皮粟，得為平民，乃彼大幸，不徒足志而已。③

“蠻”與“？”衣服言語類同，皆被視作？瓠族裔，但二者政治身份有別。作為“向化之蠻”，“？”不同于“正蠻”，雖在山中，但其身份是“民”。可見，北宋中期的瑤人與之前不事賦役的“莫徭”已有本質區別。

嶺南瑤人雖是經常“出犯省地”的“賊”，但與“沿邊省民”雜居的狀態促進了民族交融，與邊民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共同體”關系，表現在經濟生活中，“莕人常以山貨、沙板、滑石之屬，竊與省民博鹽米”。宋孝宗時知靜江府范成大對此頗為知情，對“？亂”并未采取封鎖其物資來源的辦法，避免了“與締仇怨”。范成大一方面“悉罷官軍，專用邊民”，編為團練，并使靠近省地的“近莕亦視省民相團結”，另一方面“通其博易之路”，保障省民與瑤人的經濟交換。于是，沿邊“省民”與內附“近莕”相繼被納入邊防體系，同時以“鹽米之利”招撫“素不賓化”的“遠莕”，不斷向瑤洞擴充團練，增置博易場，其結果是“諸莕大悅，伍籍遂定，保鄣隱然”。④

擔任桂林縣尉的周去非直接負責“團結邊民之事”，⑤其對“？人”的定義體現了華夏化的特征：“瑤人者，言其執徭役于中國也。”⑥這表明宋代是“？”概念轉變的過渡期，后之方志多視“？”為供納賦役之人，則意味著周說逐漸取代了《隋書·地理志》的“莫徭”概念。在宋人所編《廣韻》中，將“？”解釋為：“獸名。又？，狗種也。”⑦隨著“？”族的誕生，“莫徭”二字均被替換為獸名“？”，視為與？瓠蠻同類的“狗種”，其本義則被遮蔽。

周去非對瑤人的描述為：“其稻田無幾，年豐則安居巢穴，一或饑饉，則四出擾攘。”⑧瑤人從“雖豐歲猶剽掠”到“年豐則安居巢穴”，說明“團結邊民”之法取得了成效，而博易場的設置緩解了山瑤物資短缺的困境，促使流竄的瑤人定居化。定居后的瑤人剽掠之風有所減輕，在廣西“諸蠻”中亦武力不張，其人多“袒裼”，靜江鄉民“其間一二團聚，有皮甲者，瑤人亦且避之”，而“自瑤人而西南，如南丹州、邕州、左右江峒溪，至于外夷，則甲胄盛矣”。⑨

融州以西諸蠻甲胄之盛，源于“外蠻兵甲之制”，亦即大理國用象皮制作甲胄的工藝。《桂海虞衡志》“志器”篇列舉了嶺南“蠻”“？”“黎”三種人所用器物，其中蠻人的“蠻弩”“藥箭”“蠻甲”“峒刀”“蠻鞍”等兵器制技，多傳自大理等“西南諸蕃”，故其戰力非瑤人可比；而蠻人之生活器具如“蠻氈”，亦“出西南諸蕃，以大理為最”，范成大遂將嶺南蠻人稱為“外蠻”。① 此外，嶺南的“蠻馬”也來自大理：“蠻馬。出西南諸蕃，多自毗那、自杞等國來。自杞取馬于大理，古南詔也。地連西戎，馬生尤蕃。大理馬。為西南蕃之最。”②

廣西西部的“蠻化”，使“蠻”成為嶺南地區區別于“內屬諸？”的“化外”族類，相較于“？”，其異族屬性更強，故而在宋代“蠻”也是嶺南非華夏族類新的泛稱：“廣西經略使，所領二十五郡，其外則西南諸蠻。蠻之區落，不可悉記。姑即其聲聞相接、帥司常有事于其地者數種：曰羈縻州洞，曰？，曰獠，曰蠻，曰黎，曰譙，通謂之蠻。”③而唐代作為嶺南非華夏族類總稱的“獠”，④至南宋僅見于“右江溪峒之外”；⑤又六朝時作為嶺南非華夏族類主體的“俚”，⑥在南宋惟見于欽州。⑦ “俚”“獠”向深山海隅之地退縮，反映了嶺南族類觀的更新。

而一般中原人的嶺南認知中則不再涉及“俚”“獠”，體現在《宋史·蠻夷傳》對嶺南風俗的書寫中：

諸蠻族類不一，大抵依阻山谷，并林木為居，椎髻跣足，走險如履平地。言語侏離，衣服？斕。畏鬼神，喜淫祀。刻木為契，不能相君長，以財力雄強。每忿怒則推刃同氣，加兵父子間，復仇怨不顧死。出入腰弓矢，匿草中射人，得牛酒則釋然矣。親戚比鄰，指授相賣。父子別業，父貧則質身于子，去禽獸無幾。其族鑄銅為大鼓，初成，懸庭中，置酒以召同類，爭以金銀為大釵叩鼓，去則以釵遺主人。相攻擊，鳴鼓以集眾，號有鼓者為‘都老’，眾推服之。⑧

對比《隋書·地理志》將嶺南族類分為“俚人”“諸蠻”“諸獠”，⑨《宋史·蠻夷傳》則統稱“諸蠻”，但明確“族類不一”，故其所記風俗實際來自不同的族群。如“言語侏離，衣服？斕”，是晉人干寶所記？瓠蠻俗。而“刻木為契”在嶺南始見于《隋書·地理志》載俚人之俗，宋時瑤人亦有此俗，不過融州瑤人“字畫如梵書”，靜江瑤人則“無文字”，惟“刻痕”或于木板上附著他物以表意。可見兩地瑤人文明發展程度不同，是否同族遽難斷定，但其共同點是內屬州縣寨堡，融州“鎮壓諸蠻，安靜邊界”，“州之西北，民徭雜居”，靜江瑤人“執徭役于中國”，與省地緣邊外蠻相區分。又弓矢射人而償牛解仇，這一習俗體現了嶺南文化的新舊轉型。善于弓矢為晉人張華所記俚俗，血親復仇亦有原始氏族之風。而償以牛酒即可化解，還見于宋代巴蜀“瀘夷”之俗，其背景是“議者請以新田募夷漢之民，計田授耕，分壘相望，有警則兵，無事則農”。牛在西南溪洞人群生活中的重要性，表明農耕生產方式的推廣逐漸改變嶺南俚人的尚武之風，此習俗被周去非稱為瑤俗，也反映了“？”處于“華”“蠻”之間的特征。而“銅鼓懸庭”，是晉宋間裴淵所記嶺南俚僚之俗。“都老”之號，亦始見于《隋書·地理志》所載俚俗。綜上可見，《宋史·蠻夷傳》所謂嶺南“諸蠻”，實則包含了互相交融的非華夏各族，成為繼“越”“俚”“獠”之后嶺南土著族類新的身份。

２．“華夏化”與圈層結構的演進方向

以“華夏”為中心、內“？”外“蠻”的圈層秩序，是宋代“西南溪峒諸蠻”基本的身份特征，反映了基于儒家“五服”制的天下觀與族類觀的緊密結合。隨著華夏文明向周邊世界的輻射，在宋代南方不僅表現為瑤人的內屬，同時華夏圈層向以“南詔—大理”為中心的“南蠻”區域擴展，“蠻化”的嶺南非華夏人群在與宋廷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和“華”“？”逐漸加強了“共同體”關系。

宜州撫水蠻在宋代被視作諸蠻中“最桀黠”者，①其叛亂多是生計壓力導致的。撫水蠻處于半漁獵半農耕的生產形態，“雖田，收谷粟甚少，但以藥箭射生，取鳥獸盡，即徙他處”。生產力水平的低下迫使其經常“侵省地以耕，民不敢與爭，州亦不敢禁”，州縣對此持默許的態度，客觀上促使“保聚山險”的蠻人出居平原。故“川原稍平”地區的蠻人“種稻似湖湘”，“樓屋戰棚，衛以竹柵”，過上了定居農業的生活。② 為了保障撫水蠻的生計，宋廷在互市中給予其政策上的照顧，“蠻將板木入中，依元定價支賜，不得退嫌。合支酒食鹽.等，并破系省錢充”。③

與撫水蠻相比，宜州南丹蠻“素懷忠順”，④開寶七年（９７４）即與宋廷確立朝貢關系，并獲“詔宜州賜閑田資給之”。⑤太宗時南丹蠻因河池知縣私取其耕牛而為寇，可見其農業水平高于撫水蠻，但由于南丹州“地勢極高”，可耕地面積有限，也需“日通市于高峰”。撫水蠻與南丹蠻在經濟上對宋廷的依賴，還表現為食鹽的短缺，需仰給“官月給生料鹽”，“月支鹽料”。⑥ 宜州蠻人被納入宋朝官方主導的經濟貿易網絡，在發生“蠻亂”時往往易為宋廷分化瓦解，如宋軍討撫水蠻時，南丹蠻酋莫氏多次助力。徽宗朝對廣西諸蠻的“開邊”雖不理想，但高宗時在莫氏的帶領下，“諸蠻愿以二十七州一百三十五縣為本路羈縻”，此事被贊為“熙朝盛事”。⑦

南丹蠻的族類身份在宋人的認知中發生變化，高宗謂大臣曰：“得丹州非以廣地，但？人不作過，百姓安樂，可喜。”⑧南丹蠻被稱作“？人”，原因是莫氏在諸蠻中的“忠順”，使其獲得“？”的身份標簽。朱熹《右司張公墓志銘》徑稱“南丹徭莫氏”，⑨亦與宋廷、莫氏、諸蠻三方關系的演進有關。紹興末至淳熙初，莫延沈、延廩、延葚兄弟相繼擔任南丹州刺史的過程中，與“諸蠻”關系緊張，對此史書多略載莫氏“慘酷”，而熟悉廣西邊務的范成大有明晰的認識：“延葚乃益驕，不奉法，至私刻經略安撫司及宜州溪洞司印，效帥守花書，行移以哧諸蕃落。己丑歲，自言州去產馬蠻不遠，愿與國買馬，乞于宜州置場。意欲藉朝廷任使，威制永樂，邊將常恭與交通，至為代作奏章至闕下，不經由帥司，樞密院是其說，差官置司宜州。”北宋后期在宜州所開新邊棄守后，南丹州莫氏遂成為朝廷借以防御緣邊諸蠻的屏障，其酋領獲得的官爵與權力與日俱增。在此背景下，誘發了莫氏勾結邊將私自“開邊”威制“蕃落”之事，可見在“華”“蠻”關系中，傾向于宋廷的莫氏顯示了區別諸蠻的特殊身份。

邕州蠻所在的左右江地區毗連大理、安南，和宋廷關系較為疏遠，以儂氏為代表的廣源蠻“雖號邕管西羈縻州，其實服役于交趾”。瑏瑢北宋中期開始了對邕州蠻人的經略，儂智高之亂的平定完善了左右江流域的羈縻體制，以“洞”為單位構建羈縻州縣的基層組織，將洞蠻編為“壯丁”，使其成為廣西“內郡”與安南“外蠻”之間的“藩籬”“障防”。① 同時為了控制洞蠻，宋廷一方面在羈縻地區設置寨堡，“左江四寨二提舉，右江四寨一提舉”，“掌諸洞煙火民丁，以官兵盡護之”，由內郡派駐官員與官兵督護。另一方面，宋廷以官爵名位籠絡洞蠻，“智高亂后，儂氏善良許從國姓，故今多姓趙氏”；又“智高之亂，洞人立功，始有補班行者”，南宋時“洞酋多寄籍內地，納粟補授”，蠻酋子弟“入邕州應舉”。②

邕州蠻在政治文化上華夏化的同時，經濟上亦與省地形成“共同體”關系。左右江流域“地峭絕深阻，產黃金、丹砂”，③其環境不適宜耕作，故與宜州蠻不同，邕州蠻“雖曰羈縻，然皆耕作省地，歲輸稅米于官”，實行計口授田的制度，授田不得典賣，“以諸洞財力養官軍”，其在農業生產上更加依賴于省地，其財賦受宋廷有效控制。邕州諸洞在防御安南的同時，還溝通著宋廷與大理的鹽馬貿易。紹興三年（１１３３），“即邕州置司提舉，市于羅殿、自杞、大理諸蠻，未幾廢買馬司，以帥臣領其事”，宋廷在橫山寨以鹽所易之馬稱“廣馬”。“廣馬”供給禁軍及建康、鎮江府、池、鄂、太平州軍中，而食鹽則為邕州諸蠻所缺之必需品，雙方形成互相依賴的經濟關系。

南宋時邕屬羈縻州的“內郡化”趨勢明顯，“洞酋”與“洞丁”分別朝著宋廷地方基層官長和民兵的編制身份轉變，故周去非稱贊邕屬羈縻州“為國藩蔽，峒丁之強，足以御侮”。⑤ 洞丁不但起到防御安南的作用，而且在宋金蒙戰爭中成為宋廷正規軍的后備力量。自建炎三年（１１２９）團練洞丁“以備調發”，⑥“分番踐更，屯戍襄、漢，為山林？谷之援”，⑦至寶六年（１２５８）蒙古大舉南征的背景下，廣南制置大使李曾伯“訓練民兵峒丁，申嚴防遏”，⑧從中可見，洞丁制度的確立使羈縻州與宋廷形成日益緊密的“命運共同體”關系，廣西緣邊諸“蠻”不斷被吸收納入以“華夏”為中心的圈層秩序。

四、結語

中國古代“五服制”的天下觀，反映在政治地理空間中，表現為一種“圈層結構”。從秦漢的“內郡”與“邊郡”，到晉唐的內地州與“邊州”，均體現了內地與邊地的劃分。而邊地又有普通政區與特殊政區之分，具體到宋代的“西南溪峒諸蠻”地區，形成了“省地—羈縻州—生界”的圈層觀念。這種政治地理層面的圈層秩序，深刻影響了宋代以降族類觀念的書寫特征，以“華夏”為中心的圈層式族類觀得到廣泛運用。動態中的“圈層結構”，是宋代“西南溪峒諸蠻”族類身份與民族交融的基本特征。北宋初年的嶺南族類呈現“內俚外獠”的身份特征，隨著南方華夏化不斷向邊地滲透，“俚”“獠”先后向“華夏”內部位移。到北宋中期嶺南族類觀發生重要更新，“？”與“蠻”作為新的“非華夏”族類身份進入這一圈層結構的歷史書寫中，確立起“內？外蠻”的書寫模式。這種由“外”而“內”的身份轉移在宋代反復上演，表明南方華夏化的不斷加速，從而逐步鑄牢了嶺南各族的“共同體”關系，在安南獨立的背景下穩固了廣西地區的邊防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