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提高人民生活品質的時代背景下,生活美學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現代設計在生活美學構建中不可或缺,在人類文明建設中至關重要。無論古今中外,人類文明的發展都離不開設計。設計大師艾斯林格認為,設計是一種高端藝術,①他的“設計制勝”思想道出了設計在文明創造中的重要作用。某種意義上,人類文明是被設計出來的,或者說設計決定了人類文明的發展形態、趨向與高度。
在高質量發展階段,中國設計不僅面臨如何實現傳統造物的現代轉型與水平提升的問題,更面臨著如何立足本土文化形成自身話語體系的問題。設計理念不僅關乎設計風格與流派,更關乎未來文化創造與文明形態構建。著名設計學者柳冠中說:“什么樣的觀念決定什么樣的方法,什么樣的方法決定什么樣的技術和工具。觀念是最重要的”。② 借助簡約設計理念及其深層文化內涵與源流的考察,梳理中華美學中的簡約之美、文化智慧及其當代價值,有助于探討在豐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中,如何從設計視角確立生活美學的文化選擇,構建具有自身文化旨趣的當代中國生活美學本土設計話語體系。
中華美學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著豐富的審美智慧,其中的簡約審美主要體現于古代文人藝術的創造之中,它以獨特的審美旨趣、豐富的審美內涵,形成超越時空的美學魅力,為當代生活美學構建提供了智力支撐。以傳統審美智慧構建當代生活美學,往往要借助現代設計手段,這也是由設計在當今人類文明創造中的地位所決定的。以此觀之,我們在考察傳統簡約審美意涵及其對當代生活美學構建的啟示之前,有必要對現代設計中的簡約主義思潮作簡要梳理,以期在古今中外的參照視域中,深刻認知傳統文化的精髓和價值所在。
當今時代,“設計改變世界”的觀念已越來越成為人們的共識。設計理念作為設計文化的核心,決定著設計風格與美學趣味。現代設計中,簡約不僅是一種重要理念,而且是一種現代感的形式表征,并在長期實踐中形成極簡主義設計語言,成為現代設計美學的重要和普遍特征。從簡約設計視角考察中華審美智慧對生活美學的構建意義,并與西方簡約設計統觀互察,既是出于簡約設計在全球擁有廣泛的現代性意義及影響,也是出于從傳統審美智慧中尋求和確立生活美學的文化旨趣,從而使當代生活美學設計獲得鮮明的中國風格。
極簡主義產生自西方20世紀初的現代主義運動,其終能發展壯大且在諸種現代文化思潮中引領新風,并非偶然:一是工業化形成的對傳統生產方式的侵蝕與替代,傳統工藝美術的復雜技藝與程式化美學難以適應批量化生產的需要。二是伴隨工業化而興起的機械美學,在現代社會逐漸被大眾接受并迅速普及且形成各種時尚,成為新美學的代表。三是現代文化觀念的確立必然要對既往美學觀念、成規與標準進行更新和再定義,這是藝術審美發展的內在規律和訴求使然。四是工業化后期,隨著現代生產力的極大提升,物質生產進入相對過剩的消費社會時代,而極簡主義的出現成為過剩文化的解藥和歷史的必然。五是作為人類文明發展重要歷史性轉折的現代化,是從古代文明轉向現代文明的重大變革,這樣的時代必然要呼喚新的美學原則。有學者指出:“人們的審美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是實踐某種習慣和定見”,“但這些美的定見和習慣,常常會背離人的真實生命追求,產生與人的內在生命尖銳的矛盾。如:質樸漸漸趨于繁縟,本色漸漸趨于矯揉,真實漸漸讓位于規則化的程式,坦誠漸漸為圓滑所取代”。① 于是,從藝術審美演變的內在規律看,傳統工藝的既定美學習慣與標準必然在工業時代所產生的突破既往成規的沖動中醞釀出新的美學習慣,極簡主義成為應運而生的一種新的美學標準,并顯示出旺盛生命力。
在極簡主義風尚影響下,簡約不僅成為現代設計的重要風格特征,而且在諸多設計大師的闡釋與演繹下發展成為具有廣泛影響力的設計文化思潮,構筑起現代設計的一道獨特風景線。從迪特·拉姆斯“少,卻更好”的設計理念到密斯·凡德羅“少即是多”的設計哲學,從艾斯林格倡導的簡潔設計到喬布斯以對極簡的推崇與實踐而產生的巨大影響,簡約儼然已成為現代設計的重要標識與符號。但簡約設計因各國歷史文化背景和社會發展際遇不同而存在差異,如20世紀50年代,美國不同于飽受戰爭創傷的歐洲各國,其“生產和消費主義是王道,這種過剩同時帶來了一種新的視覺語言。正是這段時間里,基于極簡主義的激進的新視覺方向得以發展”。② 但相對而言,將簡約主義更普遍地貫徹于設計實踐,或者說在設計中更集中和顯著地體現出簡約風格的,是日本與北歐的現代設計。
日本的“簡約”更多地體現在“簡素”之中,這不僅是對產品外在形式精簡的追求,而且是在更深層次上對內在精神意蘊的執著探索。從地域環境特征看,國家嚴苛的自然資源條件使日本民族形成了“惜物”“造物”和“哀物”的觀念。③ 從歷史文化傳統看,源于禪宗文化的“?寂美學”在日本有廣泛影響,這種“在簡樸、謙遜、幽玄、時光飛逝中找到和諧與寧靜”①的傳統美學,導致日本設計師偏向優先使用簡單的元素與自然色調,以此達致寧靜、沉思、和諧的美學境界。而日本文化中對冥想、正念及身心修養的崇尚,也使得其設計尤為重視“空”和“無”的運用,借助空間的留白和物體表征的簡潔性,營造空靈而富有禪意的美感,進而實現人在精神上的自我參悟,這就賦予單純的形式以內在精神文化意涵,形成日本簡約設計的獨特表征。
相形于日本的簡約,北歐設計中的“簡約”是一種“產生于嚴酷自然地理條件下的簡潔、實用之設計思想,與工業化的高效、強調功能的現代理念融為一體”,因其“同時又將手工藝傳統的靈活性與工業秩序的嚴謹相結合”,②而更傾向于展現一種“簡樸”的風格韻味。北歐設計師注重為普通民眾設計好的、具有親和力的產品,為大眾構筑兼具品質與生活溫情的家庭環境;他們去除傳統產品中的繁復裝飾,以功能實用與形式純粹的簡約美學為設計核心,借助簡潔的線條凸顯產品本質,打造出具有質樸美感和深厚人情味的家居用品,使每個消費者都能感受到被尊重,也彰顯了北歐社會強烈的平等意識。③ 北歐簡約設計的典型特點是“簡單的輪廓、優雅精煉的幾何造型、黑白灰主導的色彩、高超的工藝技巧及有機環保材料的采用”。④ 這一來自“半島上的自然風光、人文傳統、生活方式的完美融合”⑤的設計,曾在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上一鳴驚人,并產生深遠影響。
在“簡”的設計哲學引領下,現代設計看似“簡化”和削弱了產品價值,但事實上是以變革性的設計傳遞人性關愛,創造更符合現代人需求的產品系列。日本與北歐的現代設計貫徹以人為本的設計理念,注重人的需求和使用感受,⑥并將人性化的關懷與舒適性的考量細膩地融入產品的細節之中,充分表達出對人性的尊重。北歐設計師們將提煉于自然界的有機自由形態廣泛應用于家居用品設計,如阿爾瓦·阿爾托設計的“甘藍葉”花瓶及塔比奧·威卡拉設計的Kantarelli花瓶等,使產品富有自然生命力,傳達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全新美學價值觀,消解了現代社會中對“征服自然”的機器文明的盲目崇拜。
不難看出,盡管在現代設計中存在功能主義、藝術審美等風格流派,前者如美國與德國的現代設計,后者如法國與意大利的現代設計,但簡約之美在全球現代設計中更具普遍性與代表性,即便是以功能主義為主導的美國和德國、以藝術審美為主導的法國和意大利,其現代設計也具有或多或少的簡約審美因素。因此,在某種意義上,簡約之美可視為現代設計美學重要和普遍的特征,而在此視域下來觀照中華美學中的簡約審美內涵,顯然有助于從他者的簡約審美旨趣中,更深切地感知中西文化的差異,更深刻地體認簡約審美傳統的特征。
二、大道至簡:簡約審美的傳統意蘊
文明創造離不開設計,而設計關乎造物,造物則關乎文化。人類造物史表明,缺乏宏富文化內涵支撐的造物,難以抵達至高的文明殿堂,這從中外設計史來看概莫能外。現代簡約設計產生于西方,并在日本與北歐設計中體現得尤為明顯,這與文化基因及美學傳統密切相關;換句話說,日本與北歐的傳統文化中蘊含的簡約審美基因,決定了其當代設計中簡約審美的獨特文化旨趣,從而構成其現代設計的鮮明特色。
極簡主義傳至日本而能產生廣泛和深遠影響,成為其現代設計的主要特征與審美體系,與其歷史文化傳統密切相關。任何一個民族文化都會在歷史的轉型中,對新的文化形態產生深刻影響,也必然會給全球盛行的現代設計文化注入來自本民族的元素與內涵。簡潔而不簡單之所以成為日本設計的主要特點且盛行不衰,得益于其自身傳統美學與哲學思想背景。如同日本設計師高谷廉所言:“在日本,極簡主義的風格來源于我們的歷史文化”。① 從哲學視角看,禪宗文化中的空寂思想深刻影響了日本包括園林、建筑、器物與平面設計等在內的設計理念,其中因強調自制力而形成的簡樸審美觀,更是成為日本物體系空間的鮮明特征。從地理環境角度看,作為地域狹小的島嶼國家,資源匱乏的生存環境所帶來的壓迫感長期浸潤于日本國民的集體潛意識,形成普遍存在、澤被深遠的節儉意識。從歷史文化角度看,日本傳統手工藝中積淀的小巧精致的造物基因,特別是其傳統美學中的物哀、幽玄和?寂思想,決定了日本現代設計必然形成極簡風格與審美取向。
不難看出,這些來自傳統深層的美學思想一經與歐美倡導的極簡主義遭遇,在形成共鳴的同時,必然會融入新的內涵與理解,成為具有鮮明日本文化烙印的現代極簡風格。盡管也有一些日本設計師在實踐中并非有意識體現極簡,但在國際上得到的評價均是如此。②這表明傳統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日本現代設計大師對極簡的獨特理解與表達,由此產生了具有深刻日本文化印痕的設計理念。原研哉將簡約視為一種“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做到的”簡單;③阿部雅世認為“簡單就是經過反復的刪減,最后剩下的東西”,即一種由繁到簡的過程;“真正的簡單,就像物體本身能散發出靈氣一樣,具有非常大的力量”。④事實上,“簡約設計并不等同于‘簡單明白’,必須明白它看似易懂其實朦朧,蘊含著十分奧妙的世界”。⑤師從原研哉的大黑大悟將極簡理解為“最小的表現、最大的感動”。⑥
很顯然,以本土文化為根基的現代設計,不僅能形成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風格,而且是實現設計創新的根本途徑。盡管有人擔心“極簡主義有時候會看起來太冷酷”,但“北歐和日本人往往做得很簡約,卻帶著溫度。那就是我們想要的那種極簡主義”。⑦ 這種溫度就來自其民族文化所鋪就的審美底色。
中華造物文化源遠流長,其簡約審美傳統歷史悠久、內蘊豐厚,不僅具有意蘊深遠的文化旨趣,而且具有博大精深的設計思想。鑒于中國現代設計起步較晚,尚未形成有世界影響的簡約設計風格與流派,我們僅從提煉、闡發古代簡約審美傳統入手,發掘其獨特美學蘊涵,意在闡發其區別于日本、北歐簡約之美的別樣審美旨趣。
中華傳統簡約審美主要見于文人藝術之中。古代文人藝術審美,就其哲學根基與美學傳統而言,具有鮮明的簡約審美文化基因。究其源流,華夏文明自古就有“大道至簡”的傳統,這一概念可追溯至五代時的《還金述》:“妙言至徑,大道至簡。”強調精準之言最為直接,大道之理最為簡單。老子《道德經》亦有表述,“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并成為道家哲學思想的重要體現。建立于此的中國古代造物簡約審美具有獨特內涵。西方設計話語中的簡約理念,就其內涵概要說來,是強調簡約并非簡單、精簡,而是要簡潔明了、通俗易懂,要真實而有溫度。這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簡約的理解雖有相同之處,但中國簡約審美因其主要源自文人審美旨趣,不僅內涵更豐富,而且意趣更豐盈。
第一,簡約中透出雅致,形成簡雅之美。文人藝術推崇清朗、清雅和雅韻之美,倡導返璞歸真、簡遠疏淡的美學觀念,注重造物所承載的生活詩意與人間風雅。簡雅之美崇尚清麗、素淡,鄙棄繁冗、奢華,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到家居環境時說,“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⑧是對“貴族氣”的消解。簡雅不只限于單純審美旨趣層面,還強調內在深層蘊含,追求精神的豐盈、思致的表達、哲思的凝結,甚至是一種生命的姿態———超越凡塵、高蹈脫俗!簡雅還是一種意境與境界,即由簡雅之物的妥帖布置而形成的獨特雅致空間與氛圍。因簡雅而不受物之掛礙,獲得心靈的從容與自由。簡雅不僅于形式上追求比例協調、結構勻稱,而且在意涵上推許幽人之致、沖澹之境,①更在哲思上推重虛實結合、陰陽相生,是一種清簡的風采、虛靈的藝術———因清簡而顯虛靈之意味,同時寓情于物,注重有溫度的情感體驗,其中蘊含著傳統文化的厚重與悠遠。
第二,簡約中包蘊著秀美,形成簡秀之美。簡秀是由簡潔中透出秀美、靈動,端莊中透出清雅、秀逸,在樸實中顯現出古秀、俊俏,蘊含著生命的本真與活潑。相較于簡雅所崇尚的清麗、素淡,簡秀更突出輕盈、靈動的美感。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姜夔題》有“文勢簡秀,亦類其父”之語。中國藝術講求在淡然本真的情懷、樸實自然的格調中凸顯“古意”,是一種從古秀中透出的盎然生機。文人藝術推崇的“古秀”,是以古拙的畫面、滄桑的面目作為方便法門,而活潑的生命呈現才是云林等文人藝術家的根本旨歸。“秀”既是線條的蜿蜒流動、色彩的淡逸清秀,更是從老中得,從枯中出,是老辣縱橫中的韶秀。中國藝術的“枯秀”是要恢復生命原有的風華,拂去塵翳,以明澈的雙瞳去看世界。② 唯其如此,才能達到骨力圓勁、秀處如鐵的審美效果。而與古秀相關的概念“高古”,即“是在‘極’處說‘古’中出‘秀’的道理,展現生命依其真性呈現的邏輯”。③
第三,簡約中寓涵凈靜,形成簡凈之美。道禪中即蘊含有“至簡”與“凈觀”思想。相較于“簡雅”的文人意趣、“簡秀”的靈動生機,“簡凈”更注重空間的通透、心靈的“去蕪存菁”。簡凈之美,是摒棄奢華、繁冗、闊碩,追求簡樸、簡練、精致,還是一種清風明月的風致、溫和明凈(光風霽月)的氛圍。簡凈之美,還具有內斂、含蓄之意蘊,不事張揚、夸飾。如蘇軾所言:“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④推崇簡凈,意在提煉純化而抵達物之本真,在不沾不滯中達致空靈之境。如古人所描述的那種“石不奇,映以老梅,頗有致”,“池不廣,然垂柳拂之,頗如?;室不甚幽,然不燥不濕”的最宜安居的“云客宅心”之所,⑤其意趣盡在尋求一種寧定和平衡,并以此為基礎,營造空靈意境。先人“空故納萬境”思想,與西方簡約設計中那種“確保了精心設計的內飾能夠帶來冷靜和專注,或者是產生呼吸、思考和創造的空間”⑥雖有相似之處,但在構境意趣上更具東方思致之美。東方之簡凈不僅是視覺的減法,更是精神的加法,實現物凈、空間凈、心凈的三重境界。
第四,簡約中透著靜穆,形成簡靜之美。簡靜之美是一種棄絕喧囂、蜩沸,追求寧靜、幽寂的美。相較于“簡雅”的文化哲思、“簡秀”的靈動生機、“簡凈”的純粹潔凈,“簡靜”更強調心靈的撫慰與“靜氣”的養成。道家認為“清靜為天下正”,主張以靜生境。文人藝術家認為,外在的熱鬧喧騰只是表象,內在的恬靜寂寥才是本相,靜穆更能抵達宇宙自然的本色與本真之象,同時更是一種淡盡人間風煙的靜謐永恒之美。文人藝術強調“畫至神妙處,必有靜氣”,“畫至于靜,其登峰矣乎”,⑦如此推崇靜氣的緣由在于“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疏則幽姿頓減”,⑧體現出對宇宙自然、山川大河的獨特認知與感悟。而這種“靜”不是一般所言之安靜,而是一種“宇宙的寧靜”,如韋應物所言“太空恒寂寥”①的寧靜,②是一種“更\"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③也是一種“在沉寂中跳出”的“單純的偉大、靜穆的崇高”,體現出“無爭的境界、平和的美感”,④使得“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⑤成為文人藝術持續不輟的藝術表達主題。簡靜不僅是視覺上的簡約,更是精神層面的平和,能在“致虛極,守靜篤”中獲得“靜觀自得”的能力,實現“物靜、空間靜、心靜”的終極和諧。
中國文人審美中的簡約還具有多重內涵,如簡素、簡逸、簡遠、簡古之美等。簡素強調質樸無華、清澈淡雅之美,是一種“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⑥的絕對美感。簡逸即為簡約而超逸,是一種簡潔而不簡單、靈動而非呆板之美,是一種優雅活泛、俯仰自如的美感。簡遠與簡古皆推崇簡樸,前者于簡樸中顯出閑遠,后者于簡樸中透出古雅。這深刻影響了中國工藝美術及造物文化,形成“美、雅、趣”的特點,其中“趣”強調要體現藝術形象與人的心理、情感之間的一種感應和交織,⑦這構成了中華造物獨標性靈的精神氣質。很顯然,這些豐厚美學思想資源可賦予中國現代簡約設計以豐富內涵,有助于創造出迥異于西方現代設計的獨特風致。
文化理念決定實踐方向與結果,同時也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和完善。現代設計極簡主義的影響不僅僅限于理論層面,而且在實踐領域產生諸多經典作品,并由此深刻影響著當代生活,形塑著現代人的生活方式。原研哉曾言:“人類生存,形成了環境。人們為了更好地生活而施展的實踐性才智就是設計。”⑧中國古代文人藝術具有的雅韻美學思想,雖然為簡約設計提供了豐厚藝術滋養,但因其屬于藝術理論范疇,與面向不同領域和生活日常的設計存在區別。
為此,建構當代中國設計話語并服務于生活美學,一方面要致力于將雅韻審美轉換為現代表達,從設計的形式美感上傳遞雅韻審美的風致;另一方面更要延接和汲取文人藝術的審美智慧,從內在精神上實現對傳統的延續與超越。文化符號和美學元素的沿用、創化是一種傳承方式,審美智慧、思維方式的運用、實踐更是一種創造性的轉化,是真正實現創新性發展的關鍵所在。
著名建筑學家童轠說:“對于中國園林與歐式園林,拘泥相對優點,爭論孰優孰劣,實為徒勞;倘若與其各自領域中之相關藝術、哲學及生活和諧一致,則兩者同樣偉大。”⑨這道出了人類文明發展中不同文化自身特質所具有的獨立意義,現代設計只有與本土文化相適應、相和諧,才能獲得不可替代的價值。以往“我們借鑒國外的經驗和見解,但設計始終要面對我們自身的問題”,要清醒認識到“主體意識的重要性”。
對于如何以抽象的方式取得簡約的藝術效果,中外藝術家與設計師進行了不懈探索。日本的極簡,其奧秘在于去掉一切無效信息,以最小的表現實現最大的感動,認為“新芽是從老樹長出來的”,“極簡主義風格來自于我們的歷史文化”。① 北歐極簡注重自然、舒適與實用性,并“一直在其設計中思考如何和諧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這一哲學命題”,②由此成就了一批設計經典。但在現代化過程中,造物也因強調標準化“不僅喪失了造物多元的個性特征,而且帶來了缺乏人性的、千篇一律的現代形式主義設計”。③對于如何在簡單中蘊含更豐富的文化意蘊,并將其融入生活美學,達成一種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中國傳統文化提供了以簡勝繁的審美智慧,形成簡中見豐、簡中有韻、簡中成境等獨特審美意趣與慧心,既能夠滋育豐富現代簡約設計理論,又能夠彰顯中國極簡主義及其生活美學的文化特質。
第一,簡中見豐:簡約而蘊涵豐富,呈現出精工匠意自然天成。“簡潔而不簡單”時常被用于闡釋極簡風格之內涵。的確,簡約從來不是簡單的代名詞。朱良志把“簡”闡釋為“將繁復的形式凝結在簡括的表達中”,形成一種“性靈中的平淡本真”,④即一種在清芬秀美中達臻簡勁至極之境。簡約中蘊含著豐富,可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種是借助現代技術與技藝手段,去除各種繁冗的元素與信息,達到簡約,并從簡約中體現出豐富的功能;一種是以“大巧若拙”而非借助技術與技藝的方式,強調無人工與技術痕跡,“做得就像自然固有的一樣,做得就像沒做過一樣”,⑤即以“天工”“天飾”代替“人工”“人飾”。前者雖然追求極簡的形式美感及其相應的功能效用,但更多彰顯的是技術力量與技藝精湛,讓人感受到一種工具理性規約下的創造,一種人工秩序與工業美學的魅力。后者則超越人工技巧,以期達到自然天成的效果,在看似無秩序中表現自然世界的深層秩序,追求的是自然世界內在節奏之美,最終達致“以天合天”的境界。園林創造“雖叨人力”,但“全由天工”,是人與自然的密合,⑥ 其中美學要旨,恰如黃休復《益州名畫錄》中對高居眾品之上的逸格的闡釋,是一種“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⑦的審美最高范式。很顯然,中華美學視域中的“簡中之豐”是超越外在形式與整飭秩序的豐富,是強調內在節奏與生命感悟的豐贍,更是蘊含自然天機與哲學意味的豐厚。
第二,簡中有韻:簡約而富有韻味,體現出文人藝術雅致氣韻。簡中之韻,非一目了然之美,而是回味無窮之美。從審美視角看,中式簡約不是來自減法,而是得益于提純;不是單純的形式追求,而是精心的氣韻營構;不是停留于外在表象的欣賞,而是著力于內在哲思的體味。文人藝術審美所追求的氣韻之美,不僅局限于繪畫領域,而且是“中國的建筑、園林、雕塑中都潛伏著音樂感———即所謂的‘韻’”。⑧ 譬如文人園林推崇的“簡樸平常、謙遜寧靜的古典美德”,“可能受惠于倪瓚的繪畫”。⑨ 緣此傳統,中式極簡的形式構成便擁有不同于西方簡約的美學特質。其一,簡約之美不獨依賴精準的理性與邏輯來實現,而是注重在物理精確基礎之上賦予感性生命。其二,不滿足于工藝上的無懈可擊,而更推崇精準確鑿中的不確定性,以形成虛實相生、生機靈動的氣韻之美。其三,韻味即為一種詩意,而“所謂詩意,我的理解就是有情”,中式簡約不是失卻情感的凜冽之美,而是富有情韻的溫情之美。簡中有韻亦是文人藝術中始于蘇軾而成于董其昌的“尚韻”傳統的體現,而這一傳統歷經中唐肇始至宋元到明清發展至成熟,不僅在繪畫以及書法的形式美感中得到集中體現,而且陶染于諸多造物領域,構成一個系統完善、蘊含豐厚的美學體系。① 在此美學流脈滋養下,簡約便不再是理性規范下的精確、秩序與比例之美感,而是內在生命感悟所形成的“枯林淡得山氣韻”②的意韻之美。
第三,簡中成境:簡約而構成意境,凸顯出空靈廓落美學境界。意境是中國藝術獨有概念,是自中唐起就形成的重視境界呈現的方式,它與比喻之不同,在于不是以喻體與喻旨形成意義結構,而是以物象及其相互關系構織成一種意境。“在中國藝術中,一切存在于境界中的物象,都是一個活的存在,一個具有意義的生命單元,它就是發光體,而不是有待于其他光芒來照耀”。③ 這是一種在物的系統性構成中所形成的特殊意境,或者說是由物的體系性構成,創造了一種意境。它還有別于象征,是一種利用物象創造一個獨特境界的方式;同時也是一個與自我生命相關的世界,是一種“妙明心中之物”④的境界。物所構筑之意境,其審美蘊含不再局限于物象本身,而“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即所謂‘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⑤ 可見,在中華美學視域中,簡約之物不因物簡而意寡、無味,而是具有超越具體物象的意義生成,甚至能“成為人心靈騰挪的空間,成為生命精神的寄托”,⑥其審美意蘊是開放和有待發現的,因而也是雋永和耐人尋味的。
不難看出,簡約之美不僅是中華美學的重要特征,而且是中華文化基因的組成部分,其中彰顯的中華審美智慧,可作為當代生活美學的重要資源與文化選擇。事實上,當代中國設計師已經運用這些審美智慧進行了不懈探索與實踐,在包括建筑、園林、家居、家具、服裝等生活美學設計領域創造了世界矚目的成就。
在建筑設計領域,自2012年王澍成為首位獲世界建筑最高獎———普利茲克獎的中國設計師之后,2024年劉家琨成為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中國設計師,標志著中國現代建筑設計開始躋身世界前列。在這個過程中,傳統審美智慧發揮了重要作用。王澍以“天工”“天飾”代替“人工”“人飾”的先人美學智慧,提出“自然建造”的設計思想,同時承接宋代雅韻與簡約美學精華,打造出體現傳統掩映之美的“現代宋韻”———杭州國家版本館。馬巖松將山水意境進行適當的抽象與簡化,以8塊巨型卵狀石塊為造型設計的深圳灣文化廣場,外表簡潔流暢,既似山中溪流里的鵝卵石,又因光潔簡凈而極具現代感,打通了“遠古”與“未來”的界限,巧妙實現了山水意象與現代簡約的融合。
在家具設計領域,眾多設計師把目光投向古代簡約之美的典范———明式家具,從中攝取靈感,不斷提升設計水平,使簡約風格的新中式家具逐漸成為市場寵兒。一批富有強烈文化自覺意識的中國新生代設計師,深入挖掘明式家具簡約內涵,“重新發現了中國文人精致的唯美主義,以及生活方式的文化”,他們“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從先輩們的遺產中汲取靈感,設計出了極具創意的家具產品”。⑦ 由此設計出梵幾、U+、上下等高端新中式家具,受到英國學者夏洛特·菲爾、彼得·菲爾以及國際業界的關注和認可。梵幾不僅繼承明式家具簡約素雅美學基因,且融入日本?寂美學因素和自然擬態設計,如螳螂椅造型擁有明式南官帽的構型,同時在椅腿設計上融入螳螂前腿彎弓形態,于簡潔中透出靈動。新中式U+品牌,始終秉持“中國基因”的傳承和明代文人雅致情懷的表達,不斷提煉明式家具精髓,設計出融合明式家具韻味與現代簡約潮流的家具。還有設計師大膽利用現代材料,憑借對金屬材料美學質感的把握,以富有創意和簡潔的方式對明式圈椅的獨特美學韻味進行表達,實現了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使當代雅致生活的構建獲得了高端設計的支撐,讓世界領略了中國現代設計天趣燦發的東方韻致。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擁有的獨特審美智慧與文化旨趣,不僅在古代創造了輝煌的中華文明,而且可為人工智能時代生活美學的構建提供智力支撐。
其一,以中華美學作為當代生活美學設計的文化母體,應成為一種文化自覺。中國古代雖然擁有雕繢滿眼的宮廷文化傳統,但更有簡淡清雅的文人藝術傳統,且在世界藝術史上獨標一格、澤惠深遠,其中蘊含的簡雅、簡秀、簡逸等豐富美學思想,可豐富極簡主義的內涵;簡中見豐、簡中有韻等美學智慧,可促進多元極簡風格的形成;對物的超越性體驗的強調,可使設計物的存在擺脫時空限制,在刊落表相中得物之真,讓設計物的審美感知獲得更多美學觸點與想象空間,從而實現一種超越性的體驗。
其二,以系統思維形成生活美學一體化設計的方法論,可推進設計話語建構。傳統觀物方式下,要實現從物境到情境,再到意境的美學創造,不僅是意境營造的需要,更在于深層哲學的規約。系統觀念注重運用系統思維與方法,創造性地解決設計中多重因素之間的關系問題。柳冠中先生富有遠見地指出“一體化的設計是未來設計的立足之本”,由此提出設計三部曲:設計情境—組織物境—創造意境。①這可謂深得文人藝術之審美妙諦,有助于在跨界融合的時趨中提供智慧啟迪。
其三,以堅持藝術審美優先的原則主動擁抱技術革命,將促進原創設計降生。雖然設計“不同于藝術,它不是絕對自由的,它一定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隨著時代的革命而改變”,②但人工智能等新技術飛速發展的背景下,藝術審美之于設計的重要性不可忽略。“隨著AIGC生成設計的普及和建立話語霸權,其審美范式將會從模仿現有的設計逐漸發展到形成自己特有的語言規律和法則”。③ 然而,人工智能從本質上看依然是一種缺乏審美情感、原創思維的智能技術,是協助人實現自身審美創造和文明發展的工具,“科技絕不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僅僅是手段”。④高水平、原創性的設計依然需要深厚文化底蘊的支撐。
在人類現代文明發展中,各國現代設計均發揮了獨特作用。在傳承中華美學與造物文化智慧中,應超越二元對立思維,將西方審美文化與設計思想作為重要參鑒,廣采博納、取精用宏。事實上,中華文化及其審美智慧與西方設計思想存在許多共通之處,如北歐設計就強調“輕盈、舒適、簡約和空間感”,也具有“內斂而雋永的優雅”風格;⑤再如北歐設計師薩里寧也強調建筑設計的整體觀,并提出“盡可能多地融入藝術及自然元素”。⑥ 但中華美學底蘊深厚、特質鮮明,可在細微冥妙處呈現異稟,在簡約沖淡中彰顯深致,在清靜虛靈中凸顯豐饒,這足以使我們能在求同存異中融會貫通,創造性地構建本土設計話語體系,開辟富有東方審美意趣的生活美學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