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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并未完全消失

2025-11-19 00:00:00肖思
天涯 2025年6期

手術期間的父親

我還沒有長大,父親已經年老了。得知父親在開封一五五醫院住院的消息,我夜間坐車離開北大校園趕回開封,找到父親和母親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十一點了。這時,醫生正要我父親去結核病防治所做皮試。由于當天是周六,下午不上班,當時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是趕不上,只有等到下周了。我二話沒說就去打的,并給父親打開后門,自己從前門坐了進去。然而,車卻不走。我一看,父親還沒進來,手里卻拿著一個車燈,旁邊圍著好幾個人。我問是怎么回事,一個黑胖子過來說他的車燈被碰掉了。我又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父親說:“我就從這兒一過,那個人說我把他的車燈碰掉了……”我這才注意到兩輛車相距不到一米,我坐的這輛車車門一開,正好接近那輛車。我眼睜睜地問父親:“是你碰掉的嗎?”在這個緊要關頭,我說出來的話帶著法官審問的語氣。父親也急了,他為自己辯解:“我就從這兒一過,沒有碰它啊。”這時黑胖子過來說:“他是從打開的后門和我的車當中過去的,他的布衫沒有扣,右邊的衣角把我的車燈掛掉了。”旁邊的人也這樣說,我看了看父親的衣角,它還在風中擺動,如同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為了趕時間,我問那個燈值多少錢。“五十。”“怎么能那么貴?你不要訛人!”黑胖子見我不信,他掏出手機撥通車鋪的電話讓我來問,電話里的女人也說是五十,好像他們是串通好的。我問父親怎么辦,父親也沒辦法。我一看表,十一點半了,再拖下去就不用去了,就把票子一扔,坐上車走了。好在那兒的醫生態度還好,并不急著下班,順利地做完檢查出來了。

我攔了一輛的士,父親不愿坐,他說回去不用那么急,這里有11路公交車,就站在太陽下面等。我問父親是怎么發現自己得病的,父親說:“從春節開始感冒,一直沒好。先是吃藥,后來打吊針。少林出門那天才去南丈醫院拍片,醫生說是個瘤……”

“少林怎么了?”

“少林死了,你還不知道啊?”父親說著說著,總是向我靠過來,我不斷往一邊退。

“二十三日那天一大早沒有吃飯,少林去小宋會賣布。富強開著三輪,他跟你嬸子,還有三妮、四妮坐在車上。走到打包廠前邊,突然從旁邊小路上開來一輛三輪。富強那孩子開車冒失得很,本來開得就快,又想給那輛車讓路。結果往里一拐,車就翻到路中間兒了……”

起初父親站在右邊,由于風從右邊吹來,我已經挪到了左邊。他還是不停地朝我走過來,甚至說話都對著我。我又不能一直往左走,那會離站牌越來越遠,只好往前跨一步,站到路上了。父親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舉動,接著說:“富強戴著頭盔,要是不戴頭盔,他也是不中。他爹在車中間坐著,摔得頭都出血了,攔了輛三輪,沒送到南丈就沒氣兒了。他娘兩條腿摔壞了,現在連路都不能走。他三妹根本沒氣兒,當場就摔死了。他四妹卻連一點皮兒都沒破,拍拍土,自己站起來了。”

我問父親:“你不是說是瘤啊,怎么又到結核病防治所來化驗?”

“那天下午,送少林出殯回來后,我就去南丈衛生院檢查。醫生說是個瘤,后來又去堌陽衛生院拍片子,說是炎癥。打了一個月消炎針,卻不見輕,咯血又厲害了。來一五五醫院以后,他們說是肺結核……”

“查出來結核菌了嗎?”

“查三回都沒有查出來,他們說這是空洞型肺結核,不排菌……”

“大爺,我給你說,你跟人說話時要注意保持距離,我看你跟俺媽在一起的時候絲毫都不注意。你要真是肺結核,傳到她身上還得給她看……”說到這兒,11路公交車開過來了,上車之后,我坐在父親后一排,我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后來的事實證明,去這個防治所是錯誤的。因為我返校以后聽說父親執意認為自己是肺結核,盡管皮試的結果并不證明他是肺結核。但是這個防治所根據片子判斷父親是肺結核,特別吸引父親的一點是,那里提供的藥品屬于國際援助,完全免費。于是他離開了一五五醫院,就在結核病防治所拿了藥回家吃。而且更能支持他的是他在開封住院時買的那本肺結核方面的書。他看了以后,說書里寫的跟他的癥狀完全一樣。因而后來母親督促他再去檢查時,他總不肯,逼急了就說:“非得檢查出來癌癥,你們就甘心了!”轉述完父親的這句話,我聽見母親在電話那頭輕輕慨嘆:“查出來也沒錢看,就讓他病吧!”母親的這句話當時讓我深感震驚而無奈。

半年過去了。我的論文已經寫好,答辯方面的事已準備充分,就和母親催促父親再去鄭州檢查。這時父親也不再那么固執己見,而是相信專家了。于是在河南省胸科醫院做了肺部穿刺,經過細胞活檢,結果果然是癌,肺腺癌,而且是中后期!這個結果是父親親自問出來的,起初醫生似乎不肯對他說,但是他接連不斷地問,醫生就把寫著檢驗結果的紙交給了他。他得知自己得的是癌癥后并不緊張,而是表示要一心配合醫生進行治療。我問主治大夫應該怎么辦?

“應盡快切除,要是有擴散,再做化療。”

“要是不切除能撐多長時間?”

“最多半年。”

“要是切了呢?”

“那就不好說了,三五年,七八年,一二十年都有可能。”

錢準備好了,蔡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給我講了做手術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許多意外,然后讓我在手術協議書上簽字。我覺得他說的就像殺人指導,他可以憑著這一紙協議任意殺人而不負任何責任。那么多危險,任何一項出現了都是要命的。為了延長生命竟要承受這么多提前喪失生命的可能嗎?!我心驚肉跳,手足顫抖。這可是決定父親生死的時刻,我下不了手,看看母親,看看弟弟,他們的心其實和我一樣,知道有危險,但是不做又不行,最后,協議書上留下了我一行顫抖的筆跡。

叔叔得知父親要做手術的消息,也趕到醫院來。那個炎熱的中午,我們都在手術室前的狹長走廊里坐。紅色的椅子一張挨一張,盛著灼熱的陽光和焦慮。手術室的門合在一起,就像從沒打開過一樣,里面靜悄悄的,聽不見任何聲音。在目光無能無力的時候,聲音傳遞著所有信息。我覺得這時聲音特別多:馬路上車輛的聲音,走廊里人們說話的聲音,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切割鋁板的聲音。此時,我感到我的心也像聲音一樣穿越了空間的界限,守候在父親身邊……

突然,從手術室里傳來了腳步聲,我們從椅子上半立起來。主刀的梁主任捧著一個盤子走出來,他的白大褂前邊沾著幾點血。走到我們前面,他降低盤子,讓我們看被他切掉的我父親的左上肺。我看見一團很陳舊的紫紅色,里面有一塊全黑了,他用刀戳了戳那塊黑,說:“這就是片子上的那個孔洞!”那神氣就像一個警官捉住了賊。炫耀了一番后,他端著盤子回手術室了。而我覺得那個盤子還在我的眼前,一大塊肉,如果他不指明,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從我父親身上割下來的。父親的肺,被我的簽字和他的刀子割下來的肺。盛著父親一葉肺的那個盤子圍著我的眼睛晃來晃去,直到我聽見吱的一聲,比手術室大門還高的梁主任從大門里出來了,后面跟著一輛手術車,我的父親躺在上面,叫他卻幾乎聽不到回答,他只是睜開眼睛柔和地看看我,我這才知道他還活著。

化療期間的父親

父親前兩次化療都由母親照顧,我只不過是抽空到那兒看看。現在正是暑假期間,這一次化療就由我陪父親去了。

一到城里,父親就不習慣。我聽見他說了一句俏皮話:“城里的樓挨得太近了,架車都拉不過去。”其實他不可能在城里拉架車,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吃飯。盡管從明天開始才進行化療,他今天就為吃飯發愁了。本來醫院附近那家大眾飯店里的雞蛋面最有味道,他自己也這樣說,但是吃了一頓之后他就不想再吃了,想換換口味。去哪兒呢?我領著他在聶莊那一片兒逛,先買了一塊錢的饃。那里的飯店特別多,一家挨一家,但是賣的東西都差不多,不是面條就是湯。看著一家還干凈些的進去。面條剛吃過,就不提它了。我建議他要一碗雞蛋湯,還比較有營養,他也只得同意了。我又看了看那張寫著菜單的板子,為了給父親多提供一種選擇,我要了一碗麻辣湯。我對他說:“等這兩樣兒都上來以后,你都嘗嘗,哪一樣好吃,你就吃哪一樣。”他說好。父親大概是心里燥熱,自己跑到門外,從柜子里拿了一根冰糕吃。我點了一盤花生米配蓮菜,又買了一杯扎啤。父親一見那杯鮮黃的啤酒,眼睛既大又亮,說要倒些嘗嘗,就轉身取了一個杯子,倒了少許,嘗了之后又倒了一些,直到兩杯差不多持平的樣子。他說:“這比今天上午喝的那瓶金星強多了。”先上來的是麻辣湯,父親嘗了嘗,說有些辣。一會兒,雞蛋湯也上來了,放在離父親較近的位置。他嘗了一口,什么也沒有說。我問他吃哪一碗,他什么也沒有說。我就吃了麻辣湯,而他又來挑我碗里的細粉條。我問他是不是再換過來,他的意思是他可以吃我的麻辣湯,同時讓我也吃他的雞蛋湯,但是我沒有吃他的。臨走時,他的雞蛋湯還是滿滿的一碗,只是把里面稠的給吃了。

回到病房,卻見又多了一張床。原來是六樓下來的一個肺結核患者要做手術,相互一交流,原來中間那個病號也是從六樓下來的肺結核患者,不過手術已經做了四五天。父親的床正在他們的兩張床中間。最里面的那個病號患的是胃癌,肚子腫得老高。據說已經到了晚期,醫院不給他做手術,只是化療。他對新來的病號顯然有些不滿,說弄得太擠了,就給護士說他旁邊的空調老是漏水,他的手機放在床上都濕了。其實幾天前就是這樣,直到現在才反映這個問題,顯然是對新來者的間接抗議。但是護士說她也沒辦法。第二天一上班,那個護士進來說,對面病房有個病號由于湊不到錢回家了。她問誰挪過去,卻沒人作聲。護士只好動員那個反映漏水的病號往外挪,他答應了,說等他愛人過來以后叫她先去看看。護士一走,他宣稱自己根本不挪。午飯間,我建議父親挪走,因為兩邊都是肺結核病人,被傳染上可不得了。他卻不以為然地說:“肺結核病人吃藥以后就不會再傳染了。再說咱在這兒化療一共才四天,過兩天就走了。”我勸他還是小心為好,讓他不要總是和剛來的那個病號說話。下午,護士又來問誰挪走,卻沒人理她,她就挨個動員,父親說他再過兩天就出院了,不愿挪。其他人也不愿挪,那個護士就不再過問此事了。

父親愛說話。從患病以來,他說的話總是圍繞著他的病:他看病半年來的歷史,他用的藥都叫什么名字,他感到餓卻不想吃飯,如此等等。這樣的話他會說給身邊的每一個病號聽,他尤其愛說的是自己用的每一種藥值多少錢。最里邊那個病號也是在化療,他用的藥比我父親用的藥還貴。我父親對他說:“我這一支化療針就是一千塊錢!”那個人說:“我一針兩千!”我看見他臉上露出一種鄙夷的神色,父親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過了一天,他會把“一針就是一千”的話對那人再說一遍。其實,父親做手術時還不是這樣。那時候,他常常念叨著為了看病花過多少錢,現在還要花多少錢,這些錢都是從誰家借的,以后怎么還人家。這些賬他每天晚上都要算一遍。現在他最關心的是給醫院的錢交夠沒有,總是不等護士催,他就催我先把錢交夠,免得該用藥時用不上。有一次,我站在通往手術室的走廊上打電話,還沒撥完201的那一串號碼,就聽見他一路急促地呼喚著我的名字來到電梯口,一轉身正看見我,便說:“又叫交錢了,快去交錢吧,再交三百五,最少三百。”這聲音讓我感到好像是從一個求救者嘴里發出來的。

父親感到最舒服的時候是躺在床上,看著一滴滴藥水輸入他的血管。有一天,維生素滴了二十分鐘后該用樞丹針了。他讓我去叫護士,我懶得去護士站,像平常一樣按了按床頭的鈴。過了一會兒卻沒有反應。父親催促我說:“你去護士站問問,二十三床該打樞丹針了。”我就出了門,其實從病房到護士站連五米都不到,但是既然有鈴,我是不親自去的,這次是個例外。進去一問,她們讓我先回去,說一會兒就去打。但是等了一會兒還沒來,父親又催我去問,我說:“不就是一個針嗎?早打晚打都一樣,早晚給你打了就行了。”雖然這樣說,我還是又去了一趟。再一問,原來她們還沒有去取藥,我回來給父親一說,他就有些急了:“上一回就是這樣,還是你娘催著護士一起到藥房拿了藥,要是等她一齊取來藥再打就到十一點了。你快去問問,看去了沒有。”我出去了,卻走上和護士站相反的方向。正在窗口那兒晃悠,就見一個穿白衣服的進了病房。我跟著進去,就見她正要把樞丹針推入滴管里,卻有一股氣在前面,她彈過來彈過去,那股氣還是去不掉。我意識到這股氣肯定對病人不利,不然的話,她不會在那兒搞來搞去。我也不問她有什么不好,就那么一個勁兒地看著她弄,最后她還是昧著良心連氣帶藥一起推了進去。她是個新來的實習生,里邊那個做化療的見她兩次扎針都沒扎上,就說:“你干脆讓你的徒弟來吧。”她說她沒有徒弟,結果把她的老師請來了。

化療都是上午進行,下午沒什么事,我想去書店,父親也想去轉轉,就一起坐101路公交車。一出飯店門,父親看見一個賣桃的,就停在車邊看。我說要是想吃就買,他說他想嘗嘗,就問賣桃的能不能只賣一個。賣桃的婦女說一個也賣,就給他挑了個紅的,但是父親不想吃那一個,拿了一個不怎么紅還帶著青葉子的,一稱正好一塊錢。我讓他去我住的旅館里洗洗,剛付了錢,父親就回來了,那個桃的葉子已不見了。他問那個賣桃的可有刀子,賣桃的取出刀子破開三分之一左右,他掰了掰,沒有掰開,又遞給那個賣桃的,賣桃的婦女一用力,桃子就分成了兩半,說了一句:“你還沒有我有力呢!”父親說:“我是個病人,剛吃過飯,俺要去書店看書,看見你的桃就想嘗嘗。”又問她是哪里人,離這兒多遠,等等。我提醒他該走了,他問我付錢沒有,我說早已付了。他這才走過來,把一半桃子遞給我,我無論如何都不接,他就自己吃了。

雖然是盛夏,父親的襯衣外邊還穿著一件厚布衫,但是一進圖書大廈,父親說他感到冷。我們一起乘電梯到二樓,漸漸地就分開了。后來我四處找他,發現他在看醫藥方面的書,就自個兒上了四樓,看到很多已經看過和還沒有看過的中外電影的名字。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陳素真的兩本戲:《宇宙鋒》和《洛陽橋甩大辮》,每一本都是十五元,正在考慮買哪一本。“原來你在這兒!”父親很高興地說:“二樓三樓都沒有,我想你一定是在四樓了。”隨后,我看到哪兒,父親就跟到哪兒。看著這么多音像制品,他不理解這么多東西都是什么時候生產出來的,同時憂慮這么多東西有誰買呢。我知道父親一找我就是想走了,上一次在省直書店就是這樣,那次我讓他自己坐101路公交車先走,卻總是擔心他過馬路時被車撞,不能安心看書。這次我要和他一起回去,但是一出來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只好暫避一會兒,等雨停了才回去。醫院門口有不少賣葡萄的,父親似乎不愿意吃飯,卻對這些水果很感興趣,但是他偏挑青的買,我給他放進去一串紫的,他又拿了出來。回到醫院,天已經黑了,但是夜還很長,于是坐在水池前的亭子下吃葡萄,父親先是說他看書沒有什么目的,他慨嘆在書店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忽然,他提醒我看背后,我看見有個人在蒼茫的暮色中修電纜。接著他再次感嘆原來這個地方什么也沒有,如今卻蓋了這么多高樓。這讓我想起他午飯后站在馬路上看工人修管道的情景,那時候,我覺得他就像一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

化療結束,回到家里。父親一把掀開門簾,那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白貓恰好從屋里出來,父親說:“這只小貓還沒死啊。”去鄭州看病那天,這只小貓什么東西都不吃,還是用針管推進它嘴里一點東西。也許這只小貓的生命力引起了父親的共鳴。回屋以后,父親反復說醫院里的事。最后他說化療結束后,他要把疝氣也治一下。我覺得他有重新開始生活的意思。

放療期間的父親

二○○五年春節,我沒有回家。當時父親已病得十分厲害,白細胞高達一萬五,輸液也不見效。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他夜里總是疼得無法入睡,只有服安眠藥才能獲得暫時的休息,后來一片不行了就服兩片,再后來疼得連飯也吃不下去了。過了幾天,我給母親打電話,她說父親這一次病得厲害,想是看不好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走在村口拐角處,光腳板上扎了幾個帶刺的圓球。我透過院墻上邊看見家門上都糊著白紙,并且聽見一個小孩哭著叫爺爺。夢到這里就醒了。這個夢讓我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隨后我就接到一個電話,父親打來的,也許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他說他想再去醫院治療一下。“要是不去的話,恐怕這身子就毀了!”這個令我震驚的電話可能他早就想打了,然而,直到身體達到他能夠承受的極限,他才撥通了我的電話。于是,我和家里人決定分頭從兩地出發,在醫院里相聚。

車到鄭州的時候是二月廿六凌晨五點鐘,天還是一團黑。101路公交車居然已經運行了,坐到終點,河南省胸科醫院在蒙蒙亮的黎明中出現在我眼前——我的父親又在這里住十天了。春節也不曾回家的我,一回來就直奔醫院。這時家中已寂然無人,母親在這里,弟弟在這里。一年來,家流動在醫院之間。我輕輕推開307的房門,看見父親躺在最里面的一張床上,母親站在床里,眼看著他,弟弟背對著我。最先看見我的是父親,在母親和弟弟的幫助下,他恰好往外翻了個身,就看見了我。這時,我只知道父親又是一夜沒睡,卻不知道他已經永遠也不會站了。那個會走的父親,我再也看不到了。聽母親說,他們來醫院那天下著大雪,由于剛過了年,車輛很少。火車坐不上,他們買到鄭州的票,只坐到開封,后來還是乘了一輛加班車到鄭州,卻不能進城,把他們扔到了郊外。他們又跑著找公交車站臺,直到天黑才到了河南省胸科醫院,三百里路硬是在大雪中奔波了一整天。醫院只有值班的人,他們只好先在旅社住下。母親說,來那一天父親還跑了許多路。在人民醫院拍ECT的時候,他還是自己跑著去的,結果出來了:全身骨轉移,他什么都明白了,腿也不會走了。我來到他身邊的時候,第五次化療已經進行到第三天。由于醫囑不讓他坐,就是吃飯也得躺著。我漸漸得知像過去一樣躺在我眼前的父親已經成了既不會走也不會站,甚至是連坐也不會的人了。

ECT結果一出來,弟弟本來是要給他放療的。這個醫院只能化療,不能放療。但是父親執意不想轉院,理由是他已經不能走了。無奈,弟弟只好給他繼續化療。化療明天就要結束了,父親的病情卻越來越重。我決定立刻給他放療,用車把他轉到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轉院那天下午,最后一天的化療藥還在滴著。鄭大一附院放療科根本沒有床位,走廊里都是病床。中間只剩下一條小路,如果有人從此經過,坐在床邊的人必須站起來讓一下。我在父親身邊待了一夜,那是一個不眠之夜、疼痛之夜。父親不斷地出汗,不停地對我說:“給我擦擦汗,給我擦擦汗。”母親說他什么時候出汗,什么時候疼得厲害。疼得厲害了,就讓護士打止痛針。每天都要打一兩次,開始他還能吃藥,后來一吃藥就干噦,只有打針。當時,父親只有兩條胳膊和一個頭聽他指揮,整個胸部只讓他感受疼痛,腰部以下都沒有知覺。就是打止痛針也感受不到疼,往往是打針的人已經走了,他還在問打了沒有。還好,有人出院了,護士長考慮到我父親是個重病號,就讓我們挪到了病房里,第一病室:501。挪到房里雖然好些,下去放療時卻麻煩了:路太窄了,擔架車下面的輪子太寬,過不去,只能把上面的擔架卸下來,把父親就著單子放在上面,再往外抬,走出七彎八繞的走廊,再放車上推著走,坐電梯,下臺階,上臺階,排隊放療。由于其他人都會走,另一個比較重的也只是坐輪椅,放療師就把我父親放在最后一位,并讓我們每天過了十一點再來。就是這樣,還得等一兩個小時。那個矮矮胖胖的放療師姓宋,他每次都抱怨不能按時下班,他媽給他做的飯都涼了。有一次給父親放療完已經一點鐘,平常快一些也要到十二點半。

轉院的第二天,護士發現父親臀部的一側紅紅的,有一塊皮破了。父親說是他抓的,護士急忙催我們買了瘡瘍靈,天天抹,要求每過兩小時翻一次身,并且很認真地用卡片做記錄,橫格是左、中、右,縱格是時間。從此以后,護士一進來就問我父親翻身了沒有。父親習慣平躺,不管是往左翻還是往右翻,都很難堅持半小時。后來平躺也不行了,總覺得下面有什么東西硌著他,讓我們小心地把他的膀子抬起來,墊一個折疊的方巾或圍巾什么的。有個性格很直的丁護士,她跟別的護士不同,一進來就問翻身了沒有,我們照例敷衍她一下,她并不輕信,要親自給父親翻一翻。每次翻身都得兩個人,我們還沒來得及配合,她一個人上來就翻,結果就聽見父親喊道:“哎呀,疼死我了,妥了,妥了,我的肋骨叫你弄折了。”她便住了手,無奈地離開了。父親還在那里抱怨:“你都不知道有多疼,它不是皮肉疼,是骨頭疼,神經疼。摸著不疼,壓著也不疼,就是里頭疼。跟你說你也不信,還以為我裝樣子。唉!”事后,護士長給父親加了個氣墊床,但是一充滿氣,父親就嚷著硌得慌。那個氣墊床有一個個橫格,護士說充滿氣后這些橫格會自己移動,這樣可以防止褥瘡的惡化。但是父親受不了,強烈要求拿走。護士長帶領一群護士來給他解釋氣墊床的好處,但父親執意不聽,最后干脆讓她們別說了,趕她們走。結果,氣墊床拿了下來,也沒有送還護士長,就扔在床里邊。在守護父親期間,我翻閱了一些肺癌方面的書,書中說肺癌的疼痛早期是間歇性的,后來是持續性的,最后是加重性的。并且由于病情的惡化,外力的作用足可致使骨折的發生。被丁護士搬過后,骨頭折了沒有,誰也不知道。反正后來他老是說有塊骨頭已經折了,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讓碰那一片。對于別人的疼痛,人們只能想象,卻無從感知;即使病人是自己的親人,也只能同情,卻無法代替。然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后來父親又一一向那些護士道歉,說那天他態度不好,最后鄭重地感謝她們對他的關心。我想父親那天的確太疼了,否則他不會那么無禮——他從不曾那樣無禮。總之,為了那個可惡的褥瘡,父親飽受了許多不該受的折磨。

最難熬的是夜里,尤其是后半夜,特別是接近黎明那一段。書上說,癌癥患者往往夜里比白天疼,父親白天還能睡一會兒,夜里基本上沒睡過。每當疼痛發作起來,他不是想死,就是讓我趕緊去喊護士打針。他曾不止一次向我和母親企求把墻上的電線插頭遞給他,他說光想摸摸,看涼不涼。但是我們一直都不肯滿足他的這個愿望,只是痛苦地看著他,或者干脆轉過身去。后來他想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看能不能把自己摔死。然而,這一點氣力他都沒有了。他要我把他送回家,只為了能讓我盡快回去上班。

父親每天夜里都要打兩次止痛針,這就需要先找護士,護士再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值班醫生喊來,讓他開醫囑,這才開始配藥。就是在這一段時間里,父親的疼痛好像以超常的加速度向前推進。他一邊怪護士為什么那么慢,一邊嚷著馬上回家,不看了。我想他不是擔心自己死在醫院里,而是實在太疼了的緣故。父親肯定想過死的問題,他曾當著我們的面說他并不怕死,就是受不了疼。我要時刻觀察他的病情,不能讓他死在醫院里,那是要就地火化的。丁護士值班那天夜里,我后半夜找她打針,她照例先給值班醫生打電話,居然沒反應,也許是睡得太死了,只好親自去叫。回來之后,跟她聊起癌癥的疼,她不動聲色地表示著自己的同情。我問她,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方法嗎?她看了看我,可能是覺得我太幼稚了:“放療病人哪有不疼的?豈止是疼,他們都是要死的。沒有一個人能看好的,最多也只能緩解一下疼痛。你聽說過癌癥有看好的嗎?”她瞅著我,反問了這么一句,就去打針了。跟在她身后,我忽然對這一屋子一屋子和排滿走廊兩廂,在深更半夜還在活動的人產生了由衷的同情,他們都是要死的啊。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認為我的父親會死,盡管我早就知道了癌癥是不治之癥。

每次都是這樣,當父親不疼時,他顯得非常平靜,在靜靜的夜里跟我說話。我勸他要有把病看好的信心,他也明顯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我問他當初在開封看病時為什么堅持認為自己得的是肺結核,他說他怕檢查出來是癌癥,所以不愿接受進一步的檢查。這時,父親感慨地說:他的病整個走的是一條彎路。一開始去鄭州看,那個醫生說是肺膿瘍,在家里消炎就行了。后來去開封,被當成了肺結核。去年十一月感到疼時來鄭州復查,那個主治醫生只說是感冒了,又在家打了兩個月的消炎針。其實那時骨轉移就已經開始了。父親又慨嘆他一生的命運,說四叔讓他錯失了進學校教學的機會,毀了他一輩子。接著就說他的病哪一天開始感到疼痛,什么時候什么樣子,哪一天看了第幾次病,哪一天回來,每一次都花了多少錢,等等。他很為自己擁有超強的記憶力而得意。那一夜是我和父親唯一的一次長談,卻被鄰床一個來自新密的老頭子打斷了:“別提恁大勁兒,黑價半夜還不睡,你可是病人!”我和父親這次難得的長談就此結束了。

三月十二日,放療結束了。父親并非如那個老鄉醫生吹噓的那樣恢復了行走功能,只是不那么疼了。離家近一個月來,父親多次嘮叨著回家,現在終于可以滿足他的要求了。來的時候跑著來的,走的時候卻沒法走了,父親肯定是極其傷心的。我給父親說回家恢復一段再接著放療,連續放療副作用太大,承受不了。事實上我知道這不過是勸慰之詞。在出院時我問那個老鄉醫生,他改口說我父親的病已是晚期中的晚期,也就是撐一兩個月,而不再是活兩三年了。當車把父親和我們一家送到家,鄉親們幫著把父親從車中抬到他曾經在那上面被折磨了兩個月之久的床上以后,我的父親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我不知道他是由于見到親人感到激動,還是想起了和他一樣身患肺癌的堂兄弟鄰居,他在多年前的某一天剛從醫院被送到家,還沒進屋就死了。

父親做的最后一件事

父親頭朝北躺著,看著剛從兩千里地以外趕回來的兒子,他說他看不見我們的臉。在問了母親是誰之后,他自稱是傻子,然后合上了眼睛。還是讓他睡吧,我把目光轉向了母親。母親說我走之后,父親反復質問她的一句話是:“你為什么讓他走了?你為什么讓他走了?”她說我走之后,父親先是咬斷了被子下面電熱毯的電線,卻沒死成;隨后絕食四天,一心想死。在這種情況下,盡管我離開家還不到一周,母親還是打電話讓我回來了。三月二十三日,我回到了剛剛離開的家。

父親醒了,知道他的兒子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再次說出非把病看好的話來。他說前幾天有個鄉親給講了一件事:兩個人同時去看病,一個輕一個重,結果診斷弄錯了,原來病情輕的拿到了病情重的單子,結果人就毀了;而原來病情重的那個人拿到了病情輕的單子,漸漸康復起來。復述完這個故事后,他向我說病中的精神是很重要的。接著話題就轉向了他的病,他說六甲蜜胺是有效的,吃了以后不再感到疼了,心里很安靜。他問我以后如何給他治療,那神情極其悠閑,似乎在談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情。我勸他盡可能先多吃飯,等體力恢復了再去放療。看著父親的臉,我覺得我的話很輕。父親的嘴已經歪了,右邊大半部分合不住,他說這跟腿不能走是同時出現的,只是現在才明顯了。再就是眼,父親的右眼總沒有左眼睜得大。

還好,父親突然吃得多起來了,每天都吃四五頓,而且總能吃完。有時,母親剛刷好鍋,他就又要東西吃了。這讓母親感到很擔憂,就像幾天前什么也不吃讓她感到擔憂一樣,以為他一定是又出了什么毛病。一問醫生,說是好事,只好讓他吃。又該輸液了,父親催我去找醫生。他說每過幾天總要輸一回液才好,輸液讓他感到心里很舒服。但是,他的脈卻不好找,扎了兩次都不怎么下,就把架子放到一張小椅子上,讓它慢慢滴。兩瓶藥液一下子滴到天黑,拔了針,就見父親的左胳膊明晃晃的,原來是剛輸進去的藥液都堵在了胳膊上,沒法往其他地方走。這是父親最后一次輸液,耽誤他吃兩頓飯不說,再吃飯竟然沒有胃口了。

第二天是南丈會,父親突然想喝丸子湯,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他一口氣喝了大半碗,又吃了一根油條,停住了。后來,我在院子里看書,就聽見他喊:“快點拉住我,我要掉地窨子里了!”我一進屋,他就拉住我的雙手不松開。他說墻壁都在旋轉,讓我扶他躺下來,而不要頭朝下,其實他就在床上躺著。不一會兒,父親開始嘔吐,連早上吃的玉米飯也吐了出來,滿臉是汗。之后,眼還是不能睜,一睜就是天旋地轉。

又過了一夜,是三月二十七日。一大早,父親就急切地告訴我他想“換身子”。他說既然他的身子不能動了,腿也不能走了,就不能把他的身子扔到河里去。再換一個三十來歲人的身子啊,就不中啊?我說這種想法很好,卻做不到。我問他怎么換,他問我怎么還不給他換。父親因此對我有了不滿。

又是一個有太陽的好天氣,只是有些風,把父親從屋里抬出來,抬到小三輪車上,然后在院子里來回走動。這時父親卻要求去自留地看看。去鄭州看病前,鄰居就開始蓋樓了,由于鄰居的樓跟自留地挨著,他不斷要求去看看。我和弟弟推著他走到那里,樓已經蓋到了第二層,他無法走過去看,只在短暫的停留中朝蓋樓那兒望了許久。一輛車過去,旋起一團白土,從父親的眼前飄過。聽母親說,父親原準備看好病以后在自留地蓋屋子,買個打料機,跟弟弟一起大干的,而今他心里只有痛楚。

回家以后,父親要求還回到床上。然后讓我給他揉腿,揉完這邊揉那邊,他都沒有什么知覺,只讓揉。我便對他說:“你現在的病是截癱,這種病在七十二個小時內如果不能恢復,就沒有恢復的可能了。現在最好的情況是練習恢復坐的功能,到時候給你買輪椅,也可以四處走動。”天黑了,父親度過了最不平靜的一天,接下來是一個不眠之夜。我聽見他不斷叫著弟弟的名字:“學民,快點!學民,快點!”我一到他身邊,他就讓我扶他坐起來,坐了不到半分鐘,又叫我趕緊讓他躺下去。每次都是這樣,天亮后他還在說胡話——他已經不分晝夜了。喂他飯他一口也不吃,他說要從今天開始絕食,勺子一伸到他嘴邊,他就一把推開。偶爾喂了一些進去,還是被他吐出來,喂水也不喝。中午,妹妹來了,帶著一包熱燒餅,問他吃不吃,他說不吃,妹妹轉身走了之后,我問:“剛才那個讓你吃燒餅的人是誰啊?”他居然說“是安國”。其實這時他不是不認人了,而是看不見了。他們總是喂不進去吃的,我卻能喂進一些,就是因為他們喂的時候總是用勺子碰住他的嘴唇。而我則把勺子放在他的嘴唇上方,讓水和奶滴到他的牙上,這樣就不會被他推灑。因為他并非看見有人喂才去推的,而是覺得有人喂,他才去推的。所以,喂他的時候一碰他的嘴唇,他就有了知覺,于是一把把勺子推開。

絕食不久,父親開始添痰了。由于不吃飯,他居然連吐痰的力氣都沒有。一忽兒坐起來,一忽兒趴在床頭,一口痰怎么也吐不出來。我給他買了急支糖漿,他拒絕服用,灌他嘴里也是吐出來。父親的舌頭上積淀了很多東西,連話也不會說了,只會“啊啊”的。母親又一次找人占卜,買了布點燃,上面出現了字,說是壽限還長。母親說:只是由于我告知了他雙腿已不會好,只能靠坐輪椅為生,成了個廢人,他才決心絕食的。這讓我很后悔!

三月三十日,我在長輩的指引下確定了父親的墳地,叔叔和弟弟去徐洼拉來了棺材。隨著絕食的繼續,父親的肚子陷成了坑,面頰兩側陷成了坑,顴骨兩側陷成了坑。三月最后一天的夜里,父親雙手的舞動呈現出掙扎的跡象。四月來臨,父親一直喊的那個音節后來被我們一致確認是“niang”,只是由于發音簡短而無曲折了。四月二日,父親一直在睡,嘴里不再亂叫,手也不耍了,顯得很安靜,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嘴常常張著。當時老家正在推行殯葬改革,要求火化,事實上仍然采取土葬,如果白天埋,不管辦事不辦事,都要交一千五百塊錢。所以,很多人都在夜里埋,一旦被舉報,仍然罰七八百。我有個同學的岳父是大隊支書,就和他取得聯系,約定晚上七點半在王橋飯店吃飯。正吃著,妻一連發來三條消息:

“盡早回來,我們都很害怕。”(19∶58∶57)

“回。”(20∶38∶08)

“媽讓你立回。”(20∶40∶18)

接著弟弟打來電話,說父親不中了。我這就往家趕,一進屋,叔叔和母親正在給父親穿衣。父親身上熱乎乎的,頭一搖一動。這套衣服花了近二百塊錢,也許是父親穿過的最值錢的衣服。他穿上后,就像一個陌生的戲子。母親說父親走得很平靜,胳膊沒再舞動,先是出現了一兩次呼吸的停頓,隨后便是呼吸的永遠終止——絕食一周的父親終于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件事。

沒有父親的人

夜從來沒有這么黑過,我掂著一把鐵锨出了家門。順著胡同里的聲音,我感覺到村口已經站了好幾個人,聚齊之后一起往地里走。一只腳踏著麥苗,一只腳踏著土地,父親永久的住所到了。我在它的中心位置掘了第一锨土,他們就挖了起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一個人沿著老路回去。夜太黑了,無論怎么走,我都能感覺到他們在挖地,挖我腳下的地。

零點一過,就是新的一天了,還是那么黑。父親沉重的棺材被抬到了車上,不知道此前精心擺放的位置是否已經發生了變化。車砰砰地響著,我覺得可能對父親構成了干擾。一出門,在車輪前邊點了紙,把父親的幾件衣服放上面,火燒得厲害,夜色就像油一樣加速它們的燃燒。火小下來,長者的話語傳到耳邊,我和弟弟起身往前走,退著走,看著車輪從火苗上碾了過去。車燈的兩道光線在砰砰聲中晃來晃去,如同槍彈撞到了刀片上。我挖了一鐵锨的那個地方已經是一個大坑,下面卻漲了一層水。難道要父親睡在水里?我覺得不太合適。他們用鐵锨潑出來一些,撒上土,卻成了泥,棺材一放就陷了進去。原本被黑夜覆蓋著的棺材上開始落土。土,還有黑夜,沒有任何聲音。坑平了,坑鼓起來。人群消失在黑暗里,當時是兩點鐘。我落在最后,只剩下我自己,黑夜把我和最親的那個人也隔開了。我想父親應該有個適應過程,平常父親身邊都是氣,而今到處都是土,還有水,一開始肯定不舒服。我是不是該陪他一夜呢?這樣想著想著,就離他越來越遠了。

第二天,女兒一進屋,發現爺爺和他躺的床都不見了,就問奶奶:“爺爺去哪兒了?”問了一遍又一遍,母親這才說:“爺爺走了,不管咱了。”這一天,母親沒起床,哭了一場又一場。她說父親還清醒時,曾叫她給他一根電線,讓母親先觸,他后觸。父親對母親說:“我不中了,你活著還有啥意思呢?”母親不同意,她還想著三個孩子。她不能那樣,又不愿這樣,所以只能哭。父親去世后,母親整理床鋪,發現床板都白了。因為父親一疼就流汗,汗水滲透被褥,聚在床板上。這些發白的床板讓母親深感震驚,似乎直到那時,她才領悟了父親遭受過的痛苦。

我一直不放心,因為父親入土時,他的棺材是放在水里的。據說墓穴剛挖好時并沒有水,一轉眼,水就從土里冒出一大片。但是我只有把父親埋在那里,而不是讓他繼續待在家里,我別無選擇。不久后的一天,母親給我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父親躺在水里。她又沒有親見,怎么能知道父親躺在水里呢!看來,夢真的很神奇。我就給她說:父親已經死了,沒有知覺了,水里土里還不一樣?其實在此之前,這何嘗不是我的憂慮呢?我聽說孔子埋了母親以后,墓崩裂了。但是由于當時不興修墓,只好任其自然。因為他知道人死之后是沒有知覺的。可我卻很想打開墓穴看看父親現在到底怎么樣了。這種想法我不只一次有過,而且有時這種愿望很強烈,結果也只是想想罷了。

圓墳那天,我把一個紅蘋果扔到火里,看著它變成散發著香味的黑蘋果。弟媳哭訴她女兒剛出生時,父親興奮地去抱,卻沒有力量抱起來,便說等他病好了再抱,而這已是再也不可能的了。父親去世十一天后,我從網上看到英國女作家朱麗婭·達玲因乳癌病逝的消息,她享年四十八歲,比我父親小七歲。她的最后一首詩是《結局》,我把它譯成了中文。最后一節是:

無法忍受的醫院,那些燈罩,那些水管,

面容疲憊的醫生,候診室的椅子,

我來此地已經太久,現在也該回去了。

我想這也是我父親最后的心情。從此以后,我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人。然而,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詩歌里,我的父親仍然反復出現。親愛的父親一次次來到我的夢里,盡管依然疾病纏身,卻對我慈愛如初。正如我在一首詩里所寫的:“父親,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完全從塵世消失。”

肖思,學者、翻譯家,現居湖南常德。主要著作有《理解父親》,譯著《白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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