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詩”思與禪宗“禪”意

海德格爾與東方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其“詩”思與禪宗“禪”意之間的關聯，既有事跡可尋，也有思想關系可循。

據現在可見的資料，海德格爾與東方學者的交流碰撞始于1920年代，與東方思想的接觸更早。跟他交流東方思想的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泰國人、韓國人。1921年，日本人九鬼周造曾到弗萊堡，與還是弗萊堡大學編外講師的海德格爾就日本的“粹”進行交流，二人之間的思想對表讓人“提心吊膽”。1947年，海德格爾曾與來自泰國的比丘Mahamani有過長達數小時的交流。當時德國學者海因里希·比采特親歷了這場對話，記錄下了當時談話的場景和內容。從這位比丘的思想來看，他應該屬于禪宗。當他們談到海德格爾思想中“對于物的泰然處之”和“對于神秘的虛懷若谷”時，海德格爾開始發問：“禪修對西方人到底意味著什么？”這位比丘回答說：“禪修意味著聚精會神，一個人越是能夠毫不刻意地聚精會神，這個人的我執就會越少；‘自我’消解了，到最后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無’，然而‘無’不等于一無所有，而是某種完全另外的東西，是一種‘豐沛’。語言無法為此命名。這種狀態同時是‘虛無’和‘萬有’，是一種充實?！贝朔N禪宗的話頭和話風暗合了海德格爾的思想風格，激活了他的“存在”。海德格爾毫不遲疑地答道：“這正是我畢生想要說的。”禪修不就是海德格爾的“詩”思與詩意棲居么？

1942年到1947年，海德格爾與在弗萊堡訪學的中國學者蕭師毅有過更多次、更長時間的交流，而且共同翻譯了老子《道德經》中的八章。據孫周興的理解，海德格爾甚至要把老子的“道”譯成“道路”（Weg）。海德格爾與莊子之間也有著“會心”之處。據可靠記載，海德格爾不止一次朗誦、引用德文版《莊子》中“秋水”“逍遙游”的片段。引用老莊當然是為了驗證他的思想，為其思想尋找東方的思想盟友。

禪宗是印度佛教與老莊哲學碰撞后的產物，有人甚至認為《道德經》是禪的基礎，禪師是真正繼承了莊子思想的人。海德格爾是與中國禪宗最為“心通”的西哲。他的哲學，特別是關于“人，詩意地棲居”的思考，他的“詩”與“思”，說到底，與禪宗一樣，從事的都是“知人”與“渡人”的事業。

在海德格爾看來，在馬克思完成了對形而上學的顛倒之后，西方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似乎進入其終結階段了（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1964年，海德格爾在名為《哲學的終結與思的任務》的著名演講中，明確標舉“思想”，以與哲學劃界。此篇演講是“解構主義”的源泉。在價值虛無的大背景下，他所念茲在茲的，他所著力“思想”與尋求的，是人在技術時代的境遇及其對策，是人如何能夠詩意地棲居于大地。為此，他必然要求諸多種思想資源。他曾有如此疑問：“是不是有朝一日一種‘思想’的一些古老傳統將在俄國和中國醒來，幫助人們能夠對技術世界有一種自由的關系呢？我們之中有誰竟可以對此作出斷言嗎？”也曾下過這樣的結論：“我深信，現代技術世界是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出現的，一種轉變也只能從這個地方準備出來。我深信，這個轉變不能通過接受禪宗佛教或其他東方世界觀來發生。思想的轉變需要求助于歐洲傳統及其革新。思想只有通過具有同一淵源和使命的思想來改變?！保ā丁爸贿€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1966年9月23日〈明鏡〉記者與海德格爾的談話》）海德格爾這是自問自答。即使他后面的回答沒有遲疑，但如果沒有“淵源”思想的出發，傳統的更新能否健康進行？不同文明之間互為“磨刀石”，只有通過異質文明的打磨，才能煥發新的光彩。這就像中國思想家要倡行民主與自由，必須在中國傳統中尋源。但如果沒有異己的激發，尋源就失去了動力。海德格爾多次在其文章或談話中提及中國佛教禪宗和中國哲學的“道”，我想用意也在于此吧。雖然現在沒有證據顯示他對這兩種思想做過具體的研究，并借鑒二者的思想。但只要稍加考察，就會發現海德格爾思想與它們之間的或明或暗的“合作”關系。海德格爾“詩”思和禪宗“禪”意之間頗多契合之處，中西哲學探索的路徑方式不同，但思想的本源暗合，讓人意會不盡。

海德格爾的“思”和中國禪宗本質上都是反“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是表象性思維，主客觀對立，一切都是對象性的，也就是禪宗所說的“外相”。海德格爾將形而上學的“表象性思維”稱為“計算思維”（das rechnende Denken），在他看來，表象的、邏輯的、理性的思維都不能稱為“思”，哲學和科學都不“思”，因為他的“思”乃非對象性的。海德格爾說：“審慎的思要求我們，不是片面地系摯于一種表象，不是一味地追逐于一種表象取向中。”與“計算思維”相對的，海德格爾稱為“沉思之思”，這種“思”試圖離卻“表象”，以尋求現代人的“根基持存性”（Bodenstandigkeit），求得對“外相”的解脫。對此，禪宗更徹底，根本就是“無相”的。六祖惠能的《壇經》中有三篇《無相頌》?！稛o相滅罪頌》曰：“愚人修福不修道，謂言修福而是道。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三惡元來造。若將修福欲滅罪，后世得福罪元在。若解向心除罪緣，各自性中真懺悔。若悟大乘真懺悔，除邪行正即無罪。學道之人能自觀，即與悟人同一類。大師令傳此頓教，愿學之人同一體。若欲當來覓本身，三毒惡緣心中洗。努力修道莫悠悠，忽然虛度一世休。若遇大乘頓教法，虔誠合掌至心求?！蓖庀喔揪筒淮嬖?，只有“內心”，只能但自修心。梁武帝造佛寺、供給養，但在達摩看來“并無功德”，二者心不相契，達摩只得一葉渡江，梁武帝只能“惆悵”。在《無相三皈依戒》中，惠能也說：“若不見佛，即無所歸；既無所歸，言卻是妄?！币姺鹉诵囊姡皇茄垡娧哉f，總之是無相，言、相兩妄。他的著名偈語更是說得明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睂τ谕庀?、外象無所執著，“外離相即禪”，自性成佛。

對于“表象”，對于“物”，海德格爾是“泰然任之”而成“佛”，這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外離諸相”的努力。對于海德格爾時代的人來說，技術世界的裝置、設備、機械等“物”已經是不可缺少，人們不得不依賴于種種技術對象，以至于人役于物，外著于相，內亂于心。對于技術世界，海德格爾說了“是”，也說了“不”。“我們對技術世界的關系會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變得簡單而安寧。我們讓技術對象進入我們的日常世界，同時又讓它出去，就是說，讓它們作為物而棲息于自身之中；這種無不是什么絕對的東西，相反，它本身依賴于更高的東西。我想用一個古老的詞語來命名這種對技術世界既說‘是’也說‘不’的態度：對于物的泰然任之?！保ê５赂駹枴短┤蝗沃罚τ凇拔铩?，用之而絕不役于之。正如為禪宗所推崇的《金剛經》所說：“不取于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薄胺菜邢嘟允翘撏?。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薄盁o相”是不執著于外相，并不否定“相”的存在，“空”，是破除一切名相執著的真實，所以《壇經》說：“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復如是?！薄靶钥铡笔钦f“法”無自性，所以無相、無住，才能把握真諦，這是禪宗所說的眾生自性成佛，與海德格爾所說的在大地上“立身與持存”，“詩意地棲居”相通。禪宗的“空”與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存在”相當，所謂“肯定一切存在的存在，否定一切存在的自性”。正如比丘Mahamani所說，“空”或者“無”，乃是“豐沛”，兼具“虛無”和“萬有”，乃是“充實”。

與“對于物的泰然任之”一體兩面的是“對于神秘的虛懷若谷”。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世界的意義遮蔽了自身，置身在這個“神秘”東西之中，要對其隱秘的意義保持開放的態度：對于神秘的虛懷若谷，這與禪宗的不“執空”相仿?！秹洝つυX義》：“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見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舍，不可染著，由如虛空，名之為大。此是摩訶。”“對于物的泰然任之”與“對于神秘的虛懷若谷”，既不“著相”亦不“執空”，避免了“邪見“與“無明”。正如惠能偈語所說：“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明鏡本清凈，何處染塵埃?！倍U宗產生的時代還是農業社會，海德格爾時代最讓他擔心的是核統治，我們今天所面臨除了過去已有的“神秘”之外，信息與人工智能乃是我們今天所處的最大“神秘”，但愿禪宗的“自性”與海德格爾的“虛懷若谷”在今天還能有效運轉，讓我們不受信息時代的危害，立身持存，自性成佛。

在理解“存在”與“語言”的關系上，海德格爾哲學與《壇經》驚人一致。禪宗認為，人的本心和本性是離言絕相的，明心見性的禪境體驗不能以言語來確切描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對此，《壇經》多處提及?！秹洝こ纸饎偨浖匆娦匀氚闳羧痢罚骸肮手拘宰杂邪闳糁牵杂弥腔塾^照，故不假文字?！薄秹洝返淖髡吡婊菽苣贻p時甚至不識字，因為文字本身就是“相”，象形會意的漢字就更是“相”。后來，惠能應該能識文斷字，只是依然認定不能依賴文字。離相與不用文字是一體兩面?！秹洝と鶎Α罚骸肮踩搜哉Z，出外，于相離相，入內，于空離空。著空，即惟長無明；著相，即惟長邪見。謗法：直言‘不用文字’。既言‘不用文字’，人不合言語；言語便是文字。自性上說空，正語言本性，不空迷自惑，語言除故?！闭Z言文字會讓人空迷自惑，所以“不用文字”。萬不得已，用“語”或用“字”，言語與文字是為了廣度眾生的“權宜之計”，并非實相般若自身。眾生入般若之門，頓悟成佛后，則可完全“離言絕相”。甚至，依賴語言，就有了謗佛的嫌疑，問題嚴重了。

海德格爾著有多篇關于“語言”的文章，其研究當然比《壇經》“學術”，但在對語言的不信任上，二者高度一致。在西方語境中，“語言”早已被形而上學化了，海德格爾甚至都不愿使用這個詞。因此他嘗試用Ereignis和Sage來替代Sein（存在）和Sprache（語言），孫周興將其分別譯為“大道”和“道說”。但這也只能是權宜之計，海德格爾的“道說”更多地尋究詞語的本源，找到詞語的本源后，“思”的道路就難以延伸了，往往只能將思想“保持在無名之中”。中國思想中的“道”“氣”“理”，禪宗的“空”，日本的所謂“粹”也基本還在這樣的無名之中。在“思”之道上，在“道說”之途，海德格爾雖然更信任“歐洲的傳統”特別是德國的方式，他的思想的途徑難免也要引向“無言”，無論“說”什么都將落入圈套，“思想”難以避免被“賤賣”的命運。所以海德格爾不得不說：“哲學將不能引起世界現狀的任何直接變化。不僅哲學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圖謀都不能做到。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1966年9月23日〈明鏡〉記者與海德格爾的談話》）我想海德格爾也清楚，不但“語言”是人的創造，“上帝”免不了也是人的創設，是“外相”。人類發展到現在，技術不僅創造了越來越多的“外相”，而且已經給了我們一個最大的“外相”——“虛擬世界”，接下來還不清楚要給我們一些什么東西，肯定有海德格爾當初所不能想象的。除了“離言絕相”之外，人類是無法應付這些“外”的。在一定的意義上，《壇經》也是對“大道”的道說。但其實是不說，不求外道，道在自身；眾生即佛，沒有上帝，自性成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禪宗是直見性命，所以能安身立命。

對語言保持警惕的海德格爾“詩”思與禪宗“禪”意，對以語言文字為其立身根本的作家和詩人產生了巨大影響?！皽蚀_”是文學語言的最高要求，要最可能地“道出”人的處境，豐富的、多層次的、易變的人生，甚至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處。懷疑語言是為了找到最精確的語言。留白，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是為了避免直白，取得蘊藉、含蓄的藝術效果；但未嘗不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暫且作罷，留給讀者去見仁見智？如果強行說得明明白白，反而造成失真、誤解、歪曲……含蓄、留白，往往也是無奈之舉——把那些不能“言傳”的留給“意會”，或是禪宗的“頓悟”。

我相信，假如西方的海德格爾研究者能對中國佛教禪宗有所研究，他們也一定會驚嘆于人類“思想”本源的相通。禪宗作為中國偉大的“思想”，最徹底的“哲學”，即使不能給他們帶來福音或者自見福音，也一定會給他們的“思想”以借鏡與支持。

（本文所引海德格爾著作均來自《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編，上海三聯書店1996版；所引《壇經》，采用敦煌本。）

賈夢瑋，作家、編輯，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紅顏》《南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