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涇河攔回來的人
父親的成年禮,就是那場大饑荒。
確切地說,關(guān)中那場奇荒大災(zāi)的伏筆,應(yīng)該埋在民國十七年的夏天。
那時的父親,只有十幾歲,是一個失去了父親,在叔伯們的看管下,死后活過來的孩子。他住在飼養(yǎng)著牲口的草房里,每天的事情,就是擔(dān)水、割草和起圈,喂養(yǎng)著滿槽的牲口。寄人籬下的父親,懂得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需要自己提前學(xué)會。因此,從飼養(yǎng)著牲口的草房里出來,去到田野里,父親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犁地,也學(xué)會了割麥子。
那時的父親,還沒有災(zāi)難意識。只要白天有一頓飯吃,晚上有一個地方睡覺,就沒有過不去的日子。他不會想到,在這塊土地上,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正在悄悄地臨近。它將用很長的時間,折磨和摧殘著這里的每一個生命。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什么是饑餓?什么是瘟疫?什么是死亡?
人們要用五年的時間,在天地之間,上完這堂惶恐的生命課。
饑餓、瘟疫和死亡,也將伴隨父親,走到他的十八歲。
其實,在關(guān)中歷史上,還有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發(fā)生在秦嶺以北的渭河一帶,史稱關(guān)中大地震,已經(jīng)過去三百多年了。《明史》這樣記載:“(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陜西、河南同時地震,聲如雷。渭南、華州、朝邑、三原、蒲州等處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魚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數(shù)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華岳、終南山鳴,河清數(shù)日。官吏、軍民壓死八十三萬有奇。”這是世界地震史上,迄今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距離三原最近的馬坊,那時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在地忽大震、聲如萬雷、川原坼裂的一瞬間,一定驚恐地看到了,自己身邊的高嶺山、五峰山和槐疙瘩山,是怎么晃動的。
從馬坊的上輩人那里,父親沒有記下這次大地震。
因此,他對災(zāi)難的記憶,最遠(yuǎn)是在民國十八年。
記得父親這樣說,民國十八年的前一年,地里一直干旱,麥子長不起來。到了收麥的日子,從地里收回來的,就是一把干枯的麥草。到了秋天,也沒收上秋莊稼,才知道一場大饑荒,正從關(guān)中平原上,越過禮泉的昭陵、乾州的乾陵,來到了永壽的虎頭山上。一年沒打下糧食,家家還能吃到口里的,就是積攢下來的一些陳糧。吃完了陳糧,到了年關(guān),村上的男人,就背上褡褳,準(zhǔn)備去后山借糧,卻被突降的大雪,困在了路上。
對于那場也降到鄰縣乾州的大雪,強文祥先生在他的《乾縣民國史稿》里這樣表述:“地面驟降暴雪,平地雪厚一尺有余,田間坎壕溝道形成的窖雪深可埋人,道路堵塞不通。積雪數(shù)月不化,樹木多被凍死。”
父親認(rèn)為那場大雪,是老天要斷了人在地上活命的路,才劈頭蓋臉下的。
他也走在借糧的人群里。他的手腳,也被大雪凍壞了。
饑餓和寒冷,就這樣迫使馬坊人,走向大饑荒的深處。
熬過了年,也就是父親后來只要提起往事,都會提到的民國十八年。開春之后的土地上,沒落過一滴雨水。先是地里,起了一層虛土,再是麥苗,起了一層黃色。村東的澇池,一村牲口飲水的地方,也起了一層淤泥。只有一些野草,還長出一點精神。
父親說,那場雪災(zāi),把天上的雨水全部帶走了。
他沒有說錯。民國十八年的馬坊,莊稼沒有見過雨水,牲口沒有見過雨水,人也沒有見過雨水。沒有收下一顆糧食的人們,開始瘋了一樣想著糧食的事。從春天開始,打南邊過來的人,背著換糧食的土布,一群比一群多。馬坊人看見了,也跟著向北邊去了。身上沒背土布,就沿路乞討。
北邊是山,那里流淌著一條涇河。
山里再大,也是人煙稀少,存不了多少糧食。
被涇河攔回來的人,就想到挖著吃野菜。干得像瓦渣一樣的地里,能長出來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了。于是,一村的人,眼睛都盯著看見的每一樣?xùn)|西,看能不能代替糧食,填到肚子里去。父親說,那年他們吃過的東西,有當(dāng)柴火燒的玉米芯、玉米殼,砸碎磨細(xì),用水煮成很黑的糊湯。吃樹皮的時候,開始吃榆樹皮、香椿樹皮、洋槐樹皮,到了后來,臭椿樹的皮也吃過。
等到澇池里的水干了,村上有牲口的人家,就忍著心殺了牲口。吃牲口肉的時候,就是一家人,也是背過身去,不想讓熟悉那頭牲口的人看見自己的吃相。有人在宰殺之前,就哭著對牲口說:如果有下輩子,我變成牲口,讓你役使。
那一年,村里飼養(yǎng)的大小牲口,死的死,殺的殺,一個村子里,被一片死寂籠罩著。沒有了牲口的喊叫,偶爾能看見一個人,活著,走著,卻沒有聲音。
后來,有人在溝里挖到了一種很有黏性的白土,就試著吃了,果然能充饑。一村人就滿溝里尋找這種白土,還給它起了一個佛性的名字:觀音土。卻不知道,它是一種燒制瓷器的土。那時候,風(fēng)從村子里穿過,帶不走糧食的味道。能帶走的,是家家在鐵鍋里炒著觀音土的味道。
父親說,這些東西吃下去,就像磚頭一樣,裝在腸胃里。很多人摸著自己的肚子,瓷實的一塊,村里人就說得了“臌癥”。那些死去的人,不是被餓死,就是得了臌癥,全是被玉米芯、榆樹皮、觀音土,結(jié)石在腸胃里,活活憋死的。
父親也得過臌癥,差點喪了命。
是他的姑姑,哭著把他從同樣處在大饑荒中,不知如何活命的叔伯家里,要了出來,領(lǐng)進(jìn)馬坊村中,那座蓋得氣派的四合院里。父親記得,姑姑領(lǐng)他時,給了叔伯家里一些糧食。看見糧食的叔伯們,眼睛紅得要炸裂一樣。
父親一個人的饑荒,也就暫時結(jié)束在姑姑家里。
臉上落的全是蝗蟲
大饑荒帶著殺性,繼續(xù)在馬坊蔓延。
我從父親生前的一些口述中,好像在馬坊的大地上,看到了畫家蔣兆和的《流民圖》。按照他的記憶,每天都能看見逃難的人,從郭家嘴走上來,從營里溝爬上來。路上多是從乾縣、禮泉一帶,繞著五峰山下的河道,走了很多天的人。他們以為上了這土塬,在看見村莊之前,會先看見莊稼,至少會看見地里,還長著一些野菜。他們會顧不了顏面,也會放棄人世間,對人的所有行為的約束,而不顧一切地?fù)溥M(jìn)莊稼地里,先生生硬硬地吃上一口,把一路上的饑餓,從腸子里壓下去。
這里讓他們失望了。地里沒有一棵莊稼,也沒有一棵野菜。干旱讓這里的地上,起了一層很厚的虛土,只要細(xì)風(fēng)一吹,就直往人的身上落。他們在村頭,沒有看見一頭活著的牲口。他們看見的,是幾個灰頭土臉的人,也背上褡褳,走出了村子。
高嶺山以北,成了他們生死相依的方向。
一路走過去,新起的墳堆上,土還濕著。
饑餓也讓荒野里孤獨的狼,開始聚集起來,成群地出沒。它們學(xué)會了尾隨人群,這樣,不需要自己進(jìn)攻,就會在這片被大饑荒籠罩著的天地之間,遇上饑餓而死的人。父親說過,那些吃了太多尸體的狼,它們的牙縫里,都沾了血。我能理解父親的話,就是他在那時見到的狼,比過去見到的兇悍多了。也是為了撕咬、爭搶、飽餐死者的尸體,它們把一身的狼性,徹底釋放在了人間。
因為對狼的兇殘記憶,我后來的成長,一直是父親揪心的事。記得小時候,沒有父親的準(zhǔn)許,我是不能走出村子的。更不能去西壕里、北胡同那些空曠荒野的地方,就是去到莊背后,也是跟在父親的身后。直到長大了一些,才被允許跟著一群同伴,一起去地里挖草。因此,我在十歲之前,對村子里的地理,是一片模糊,不知道哪塊地里種著玉米,哪塊地里長著麥子。父親對我那樣的看管,其實是在心里,給他自己療傷。
那傷,就是那場曠日持久的大饑荒,日日夜夜落下的。
他看見的,他經(jīng)過的,每一件落到他身上,都是一個傷口。
父親的臌癥,也奇跡般地好了。
那是他在姑姑家里,吃到了面食,那些結(jié)石在腸胃里的菜根、樹皮和觀音土,見到了熱飯熱菜,也就慢慢地化開了。其實,父親被姑姑領(lǐng)到家后,就請來了村中的老中醫(yī),吃了好多中藥。那是一個中醫(yī)世家,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那家人的孫子輩中,有一個還繼承著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在村上行醫(yī)。等到父親身上的力氣徹底恢復(fù)了,不愿意吃閑飯的他,就在姑姑家對門的園子里,幫他們喂牲口。
父親的姑姑家,是馬坊的大戶人家。連年干旱,讓他們種的地里沒了收成,但積攢在那座四合院里的糧食和銀圓,足以應(yīng)對那場大饑荒。父親說,周圍村子里的牲口,都被殺光了,就姑姑家槽上的牲口,還被靜靜地飼養(yǎng)著。地里沒有了莊稼,牲口也就閑下了。晚上吃著草料,白天拴在太陽下,在它們的眼睛里,看不見一場大饑荒,正在戕害在耕種中役使過牲口的人。
熬到民國十九年,顆粒無收的秋收忙罷,老天下了一場雨。
落在地上的雨點,打起一地的虛土,起了一層土霧。
等到頭頂?shù)囊粚油领F,落在了腳下,被大饑荒禍害得忘了世事的人們,這才靈醒過來:可以跟著落地的雨,種秋莊稼了!那些在村里等死的人,那些在村外逃難的人,紛紛回到土地上,收拾著農(nóng)具。有人扛起木犁,才想起一村的牲口,都死在民國十八年了,就跌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
民國十九年,馬坊的田野上,那些沒有死去的人,都變成了牲口。
他們被套在沉重的木犁上,種下好些時日沒有見過模樣的莊稼。
父親在馬坊花園那塊地里,趕著他已經(jīng)喂熟了的牲口,犁地的時候,被他的叔伯,以家里沒人種地為由,硬叫了回去。他放下扶慣了的犁把,放下吆喝牲口的鞭子,離開那座四合院,回到很久不見的村上,也被當(dāng)成牲口一樣套進(jìn)了木犁。
拉著木犁種地的父親,只盼著地里快些長出莊稼。
誰知死活種上的秋田,卻遇到了蝗蟲襲擊。父親說,不知道那些蝗蟲是從哪里飛來的,黑壓壓的一片,把天上的日光都遮住了。人們是親眼看著蝗蟲,從秋田里飛過去,地里的莊稼就不見葉子了,盡成禿筆,一片紅光。一群飛過去,又一群飛過來,伸出去的手一捏一把蝗蟲。有一次驅(qū)趕蝗蟲,父親實在困了,在地頭打了個盹,睜開眼睛,臉上落的全是蝗蟲,驚得他在地里跳著、跑著、叫喊著。
他應(yīng)該是被蝗蟲當(dāng)成田野里的莊稼,啃食醒來的。
人們用剩余的力氣種下的秋莊稼,就這樣被蝗蟲奪走了。
這是馬坊人在經(jīng)歷了旱災(zāi)、雪災(zāi)之后,睜著眼睛看見的一次蟲災(zāi)。
沒有了糧食,那些在村里等過死的人,挖著觀音土,繼續(xù)等死;那些在村外逃過難的人,背起了褡褳,繼續(xù)逃難。我的父親也丟下手中的農(nóng)具,跟著村上的一群人,繼續(xù)走進(jìn)那幅《流民圖》里,沿著北邊的那條涇河,不知死活地在天底下漂流著。
對于蟲災(zāi),我是有一些記憶的。那是在村上讀小學(xué)的時候,一年的春天,天氣持續(xù)陰著,見不到晴朗的天空,田野里的地氣,也就升不起來,正在起身的麥地里,生出了很多蟲子。我見到的蟲子,不像父親說的蝗蟲,是從天空飛來的,它們是附著在麥子的根部,安靜地吃著葉子。學(xué)校就組織我們,帶上笤帚和簸箕,順著麥壟,用笤帚往簸箕里掃。一趟掃下來,半簸箕的蟲子,就在地頭挖坑埋了。其實,麥子根部生出的蟲子,比起會飛的蝗蟲,只算是小的蟲災(zāi)。
幾十年后,不只在馬坊,在我們能走到的土地上,蝗蟲這種災(zāi)難,基本被消滅了。就是田地里那些有害或者有益的蟲子,也都被消滅了。
那是農(nóng)藥帶給人間的奇跡。
我們不再遭受蟲災(zāi)了,我們有足夠的糧食了。可是,我們不再饑餓的胃里,卻被殘留在糧食里的農(nóng)藥深深地毒害著。我們的悲哀是:
在大饑荒來臨的時候,我們會集體惶恐著去逃難。
而對于殘留著大量農(nóng)藥的糧食,我們卻吃得安然。
父親知道霍亂來了
在小區(qū)封閉的日子里,我讀著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
他在開篇這樣說:“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xì)觀察。”我的目光,始終在他的這些文字上,帶著我的心抖動著:“這么多盲人往那邊走,像一群羊進(jìn)屠宰場一樣,照常咩咩地叫,當(dāng)然,還要相互擁擠,這是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皮毛蹭著皮毛,相互聞著呵氣和氣味。”“屋里傳出喊叫聲,笑聲和馬一樣的嘶叫聲。”
我在他的小說中,看見疾病怎樣摧毀文明所珍視的體面,看見疾病給人們帶來的隔閡和疏遠(yuǎn),也看見疾病映照出人性的灰暗和冷漠。我在封閉的日子里,像一直聽見薩拉馬戈的另一句話:
“抵達(dá)火星,遠(yuǎn)比靠近我們的同類更容易。”
從父親的記憶里,我知道大饑荒的時候,有的父母,為了給兒女一條活命,半路上賣了他們;有的女人,為了不死在逃荒路上,重婚嫁到山里一些人家;有的壯漢,為了不被饑餓折磨,竟然進(jìn)山當(dāng)了土匪。一個地方的世事,就這樣突然不像世事了。后來,我在很多村子里,看見一些呆傻殘病的男人,和一個小他很多歲數(shù)的女人過活,就心生好奇,一打聽,都是大饑荒逃難來的。她們中的很多人,在那里生活了幾年,又回到原地去了。一些回不去的,就是我看見的,她們最后也就老死在那里。
饑餓讓人到獸的嬗變,似乎很簡單。那個時候,為了一口活命的吃食,人們輕易放下了屈辱和尊嚴(yán)。父親多次講過的故事,我也在《乾縣民國志》里找到了真實的記載:“有的饑民把搶到的饅頭,塞進(jìn)路邊的牛糞堆中,待追要的人散去,再取出來,用手一擦就吃。”
饑餓讓人真的變得像動物一樣了。
那個時候的父親,能在地里挖到的,就是婆婆丁的根。它的根很密實,盤結(jié)在地下,一挖一把。好像是神知道饑荒要來臨,有意在地下為斷了糧食的人們藏下的。而煮熟后的婆婆丁的根,卻像牛皮一樣,很難嚼斷,更難咽下。
嚼著婆婆丁的根充饑的時候,父親知道霍亂來了。
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由海運登陸的霍亂,先入侵上海,然后沿著鐵路線,慘烈地流行。當(dāng)時的陜西雖然沒有鐵路,但西安至潼關(guān)的公路,已經(jīng)開通了。禍害過豫西大地,到了潼關(guān)的霍亂,便沿著這條公路,肆虐地進(jìn)入了關(guān)中。
霍亂之慘,有如虎狼,被民間叫成了“虎烈拉”。
父親說,那些染上霍亂的人,先是渾身發(fā)冷,冷得打擺子;接著上吐下瀉,眼眶塌陷,鼻梁也歪了;最后出現(xiàn)小腿抽筋,人就立馬亡去。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些染上病的人,肚子里沒有一粒糧食,怎么就吐個不停?也有人說,這是掏瓤子的病,只要染上了,整個人的腸胃,就像被腐化成了血水,一股一股吐出來,直吐到氣絕身亡。
抵擋不住霍亂的人們,就開始躲霍亂。
那個時候,發(fā)覺自己染上霍亂的人,就夾上一塊席片,背上一捆麥草,從村子里低頭走出去,在溝邊找一個放羊人留下的破窯洞,一個人住下來。白天在溝里,挖草根充饑,晚上躺在溝邊,等著病情發(fā)作。這樣赴死的人,在那時的每個村子里都有不少。沒有人知道在村外,在半夜里,他們是怎么死去的。有些聞到死亡氣息的狼,就蹲在遠(yuǎn)處,一直看著那個人死去,才敢下口。在此之前,對于這場悲慘的死亡,那些兇殘的狼,卻是唯一的旁觀者和陪護(hù)者。
村子里的其他人,看著死去的人太多,都是用炕席卷了,埋在莊子的后邊,就集體逃離了村子。那些鎖了家門的人,一家一戶,就四散到周圍的山里去了。父親想到過去姑姑家,但看到那些躲霍亂的人,也就放棄了。他不知道姑姑找過他,他是一個人扛著一把?頭,沿著莊背后的那條路,翻溝去了高嶺山,在一個塌了一半的窯洞里住了下來,在一山的荒蕪和死寂里,躲過了那場霍亂。
霍亂過去后,活著回到村上的人只有一半。那一半沒有回來的人,就死在了周圍的溝里和山上。村上的人結(jié)成伙,去了溝里,去了山里,把那些破舊的窯洞都找了一遍,很想找到死者的一把尸骨。在那些年里,馬坊周邊的溝里和山里,經(jīng)常出沒的狼群,成了霍亂之后的又一種恐怖。
霍亂過后,成年的父親帶著母親,再次進(jìn)了馬坊村的那座四合院。
記得小時候,父親領(lǐng)著我去溝里砍柴,每見到一個破舊的窯洞,就說起躲霍亂時,一個死在這里的人的名字。后來,我在馬坊的山野里,只要看見住過人的地方,都有一種無名的恐懼,覺得那些地方,就是霍亂帶給馬坊的死亡之地。
那里,有一個塌陷在窯洞里回不了村的亡靈。
我也在馬坊見過一個走村串巷的手藝人。他的面相不只是丑陋,而是恐怖。每次見到他,我會有很長時間,在夜里睡不著覺。他的鼻孔是半截子,有一顆牙就戳在鼻孔邊上。他的嘴唇像被人用針線縫合過,很小,卻露出幾顆牙齒。他的聲音是從鼻腔里出來的,他的嘴唇不能自動張開,饅頭只能揉成碎塊,往嘴里慢慢塞填。父親說,那人命真大,得了霍亂,嘴鼻都塌陷了,還活過來了。
后來,我讀到一篇文章,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疾病對人而言,比性命之虞,更可怕的是“去人格化”。那些單純死于病痛的人,再多的痛苦和折磨,也無損他為人的體面。而像天花、霍亂這些扭曲人的面部或者軀體樣貌的疾病,才是人們真正恐懼的對象。
我見到那個手藝人的時候,霍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
為了生存,他放下霍亂時期的恐懼,也放下霍亂后期的體面,在流行過霍亂的大地上頑強地活著。
至于他活了多久,后來又是怎么去世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活過了霍亂時期。
合作得了麻風(fēng)病
有天傍晚,母親正要點亮那盞放在炕邊的煤油燈,父親卻推開了屋門,帶著風(fēng)雪的寒冷撲進(jìn)來,說了一句話:合作得了麻風(fēng)病。
聽了父親的話,母親的手僵住了,沒有再去點亮那盞燈。
那個夜晚,屋子里一直黑著。坐在炕上,我們的呼吸很粗。
經(jīng)過霍亂時期的浩劫,馬坊人知道很多疾病,只要在人群中開始傳染起來,那是神仙也擋不住的。就像麻風(fēng)病,不知怎么傳進(jìn)來,我們溝西的渡馬,有一個村子,就是麻風(fēng)病村。那個村子里的人,臉上沒有一塊地方不是疙疙瘩瘩的,看上去像是化著膿。他們住在村子里,從不會走出來,也沒人敢走進(jìn)去。
久而久之,那里成了一個孤村。
知道合作得了麻風(fēng)病,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是很害怕的樣子。那些有孩子在村西的寺廟里上學(xué)的人家,更是緊張得不行。我那時正上小學(xué),父母的害怕,也就從那天傍晚停下點燈的那一刻開始了。
合作住在北胡同里。他的父親,我叫窯里四爺。他和他哥犢兒,是他母親從河南帶來的,村上人都叫他們帶犢子。他們在山里住得很久,回到村上時,合作已長得槍桿一樣。他和我們念書的時候,走在哪里,站在哪里,都有同學(xué)們圍著。圍著看他的手臂,很長地吊在衣袖外,像兩把黑鐵錘;圍著聽他的口音,河南話攪和著陜西話,更像個侉子。
他那么高的個子,卻是處處怕人的樣子,大家就叫他“大炮”。
我們欺負(fù)著他的時候,也羨慕過他。那是他得病的前一年,他哥犢兒參了軍,他們家成了軍屬之家。那個冬天,我們多數(shù)人光著頭,臉被凍得紅腫,他戴著他哥寄回來的火車頭軍帽,在學(xué)校里大搖大擺。我們就搶他的軍帽,這個搶過來戴一會,那個搶過去戴一會,他的尖尖的頭,在雪地里反光。
沒人知道他的麻風(fēng)病是怎么檢查出來的,也沒人知道得了病的他,被送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那里的醫(yī)生,是如何給他治病的,只知道從那個冬天開始,村里再也沒有合作了。
有人說,得了麻風(fēng)病的人,都是一個人住在山野里,死活看天。
有人說,合作得了麻風(fēng)病,那是軍人家屬,才沒被丟棄在山野里。
這么說合作是在不幸之中,托了他哥犢兒的福。
我們這些欺負(fù)過合作的孩子,就經(jīng)常聚在一起,說著合作的一些事。有時放了學(xué),我們不敢走大路,怕被村上的人看見,因為從那時起,合作的家里就沒人敢去了。我們就從癟子家的坡道溜上去,走過很多家后窯背,躲在對面的胡同邊,看他回來了沒有。我們經(jīng)常等到天黑,也沒看見合作的家門被人掀開過一次。
他家的窯背上,那時種了很多花椒樹。往年花椒成熟了,整個西村的人都在那里摘過花椒。自從合作得了麻風(fēng)病,村上再也沒有人去他家窯背上摘花椒了。那些紅成血的花椒,寂寞地開著,也寂寞地落著。沒人采摘的花椒樹,也就自然干死了,鐵黑色的樹枝,帶著一身的長刺,站在他家經(jīng)常失去煙火的窯背上。
村上的人偶爾看見合作的母親,也是相互躲避著。
我能記起那個冬天里,合作的身上裝著很多花生,不時掏出一粒,在嘴里嚼著。在我們那里,花生是稀罕之物,多數(shù)人都不認(rèn)識。合作告訴我們,他舅家在河南,那里的沙土地上種的全是花生。還說去他舅家,要在西安坐火車,還要過黃河。我們就在生長麥子、玉米和高粱的馬坊之外,記住了火車能開過的黃河,那里生長著我們沒有見過的花生。
整個冬天里,合作的嘴唇都是破著的,一直往外流血。
我們以為那是吃花生把嘴吃爛了,不知道他已經(jīng)病了。
合作從村子里消失后,一村人都從心里挖掉與合作的交往。以為那是一攤稀泥,一攤帶病的稀泥,必須清理出去。我也忘了,合作給我吃沒吃過花生,合作的火車頭軍帽我戴過沒有。我最清楚的,是他笑的時候,那樣子很像哭。
合作的災(zāi)難,就那么難看地掛在他的臉上。
一年之后,村里人知道合作的麻風(fēng)病沒治好,他在外面死了。
也是一個冬天,合作被焚化了的尸體裝在一個木頭匣子里,送回了村上。合作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被火化的。也是因為麻風(fēng)病,合作沒有留下全尸,只有在烈火里,把自己和身上的病毒一起焚燒了。
村里人給合作釘了四頁板的薄棺材,把那個匣子放進(jìn)去,埋了。
那天,合作的母親抱著合作穿過的衣裳、用過的東西,在墳里燒了。
也是那一把火,燒去了一村人埋在心里的恐懼。
埋了合作的第二年,犢兒復(fù)員回村了。他叫上村里的匠人,把他家的那院窯莊重新刨銑了一遍。換了鍋灶,換了炕席,換了家具。有人說,犢兒這是準(zhǔn)備娶媳婦了。也有人說,犢兒這是要把麻風(fēng)病人合作活著時留下的陰影,從家里徹底清理干凈。
穿著一身摘了領(lǐng)章也摘了帽徽的軍裝的犢兒,后來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
找他說話的那些人,也忘了他的兄弟合作幾年前死于麻風(fēng)病。
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聽說國家派人來了,住在溝西的那個麻風(fēng)病村里,幫著人們看病。再后來,聽說聯(lián)合國也來專家了,在那里研究麻風(fēng)病的防治,也從生存環(huán)境上改變他們的現(xiàn)狀。我們這些惦記著合作的孩子,就想他們要早來幾年多好,那樣麻風(fēng)病就不會奪走他的生命了。
只要他活著,我們就能見到那時候很稀罕的花生。
麻風(fēng)病已從我們那里消失了好多年。那個被稱為麻風(fēng)病村的村子是否也消失了,我不得而知。記得我在縣上工作的時候,總想著去那個村子看看,但因各種原因,終歸沒有去成。
或許,是想著死于麻風(fēng)病的合作,我才有意退避了。
雨聲包圍著防震棚
我和父親的內(nèi)心都有了焦慮,應(yīng)該是在1976年。
回村種地一年多了,到底是留在土地上,還是從土地上走出去,我們都日夜想著,卻都沒有一個辦法。看得出來,父親每天在用憂郁的眼神,不時地看著我,也不時地躲著我。我也覺得,把自己的一生全部交給一塊土地,也是一件很憋屈的事。
帶著這種焦慮,我和父親從那年的春天,走到了那年的夏天。
收麥子的時候,父親意外地用鐮刀割傷了自己。傷口是在左邊的小腿上,竟然有那么多的血,把一片割倒的麥子從麥穗到麥稈很醒目地染紅了。那染在麥芒上的血,在太陽的照耀下,像能聽見父親內(nèi)心那種炸裂的聲音。
這得是使出多大的力氣,才能割下的傷口?
那一瞬間,父親肯定是看到我彎腰在麥地里,正在他的前邊,艱難地?fù)]動著鐮刀,而心生出更多的焦慮時,一下子走了神,竟讓很遠(yuǎn)地伸出去又猛然用力收回來的鐮刀,越過一片厚實的麥子,落在自己的小腿上。
父親用虛土和婆婆丁根上的白色汁液,涂抹在流血處。又從汗涔涔的衣服上,撕下來一溜布條,纏綁在腿上。父親瘸著腿,收完了地里的麥子,幾天后解開腿上的布條,不小心撕下一片肉,里邊全是發(fā)臭的膿血。坐在墻根下,父親用了很長的時間,把傷口里的膿血一滴滴地擠出來。我看父親咬著牙,每擠上一下,都像用刀切下一塊肉。我看得心疼,卻又幫不上忙。擠完了,父親從一個紙包里挖了一塊貒油,抹在了傷口上。他沒有去村上的醫(yī)療站,他的身上沒有可以用來包扎傷口和買藥的閑錢。
忙罷了,父親腿上的傷好了,我也臨時去了縣上。
我和父親心中的焦慮,也因此減緩了一些。
文化館召集了十幾個人,集中在永壽村采寫孫天柱的英雄事跡。他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永壽歷史上的第一個烈士。一次民兵演習(xí),為了撲一顆沒有甩出去的手榴彈,他犧牲在同伴身邊。我們?nèi)チ怂膲災(zāi)梗チ怂募依铮チ藢W(xué)大寨的工地,也去了村上的賽詩會。有一天,我們坐上卡車,去了鄰縣旬邑,參觀新修的方塊田。回來的時候,我們坐著卡車翻過頁梁,從舊縣城罐罐溝腦,過了虎頭山,進(jìn)入離縣城最近的蒿店,看見西蘭公路上,站滿了揮手、喊叫的人群。我們站在疾馳的卡車上,聽不見人群喊什么,只聽見一路的風(fēng)聲,從耳邊呼呼掠過。
到了縣城,才知道唐山地震了。那天是7月28日。
隨后,我們參加采寫的十幾個人也被解散了。
我回到村上的時候,父親正在門前的井邊,用玉米稈搭著防震棚。一個村子里,各家各戶都在自己的門前,搭著大小不一的柴草棚子,村上的干部也在挨個地督促著。看見我從縣上回來了,父親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蹲在防震棚前,潦草地吃了一鍋旱煙,又動手干著沒有干完的活。
幫父親搭好了防震棚,我去了大隊。在搭在大隊院子的防震棚里,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接聽上邊打來的有關(guān)防震的電話。不像以前在辦公室里,把門關(guān)上,可以讀書,可以看報紙。大隊院子的西邊是醫(yī)療站和代銷店,人來人往,很多人從那里出來,就坐在防震棚里打聽著一些事情。
一天中午,我想在父親搭的防震棚里躺上一會兒,發(fā)現(xiàn)我家的毛線口袋里裝滿了麥子,橫放在防震棚的口上。我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淚水。我想到了,父親在土地上守了一生,他能隨時帶在身邊的也只有這些糧食。在他的心里,一把糧食就是他生命里的細(xì)軟。
我的印象是:唐山的地塌了,馬坊的天塌了。
那段時間里,馬坊一直下著雨。有天傍晚,雨下得特別大,下成了大白雨。公社通知說,各村要徹夜防震,把人集中起來,守在空曠的地方。那么大的雨,人不能戳在雨地里,大隊副書記玉德說,把學(xué)校的一排教室騰了,鋪上麥草,讓全村人住進(jìn)去。教室的前邊是菜地,西邊是操場,一有情況,人就能從教室里跑出來,站到菜地里和操場上,也就安全了。
我是在雨地里,背著母親,踏著兩腳泥濘去的學(xué)校。
父親的身上披著一塊塑料紙,跟在我們的后邊。
半夜里,我從大隊出來,想去學(xué)校里看看,路過西村時,看見一點火星透過密織的雨,在我家的防震棚里時明時滅著。
我走了過去,看見了父親坐在毛線口袋上。
他說不放心防震棚里的糧食,就一個人回來了。
我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讓父親再回到學(xué)校里去。
父親在防震棚里,住了一個月時間。按說那個時候,不應(yīng)該下那么多的雨,可天塌了的馬坊,就是陰雨連綿。好像季節(jié)被地震提前趕進(jìn)了秋天,讓父親拖著僵硬的身體,潮濕得睡不著覺,每夜雨聲都包圍著防震棚。
等他被潮濕浸得渾身的骨頭更加麻木的時候,天才慢慢放晴了。
睡不著的時候,他可以從防震棚里走出來,繞著我家的莊子轉(zhuǎn)一圈。
隨著地里的農(nóng)活多起來以后,防震的事情就松弛了下來。父親也拆了防震棚,把那一毛線口袋糧食又扛回了家中,才背上犁鏵,下到地里犁地去了。至此,父親在經(jīng)歷了大災(zāi)荒、大蟲害、大瘟疫和大地震之后,他剩下來的日子里,再沒有這么大的天災(zāi)和疫情讓他置身其中,從而擔(dān)驚受怕了。
也是一個陰天,我扛著鋤頭,從村南的地里走出來,碰上副書記玉德,他說剛聽到廣播,毛主席去世了。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在地頭上,不知該怎么去接他的話。還是他提醒我,是9月9日零時10分。
回到家里,我給父親說了,他說這是比地震還大的事。
開追悼會的那天,我跟著各村的幾十個人,從公社出發(fā),一路走到了縣上。設(shè)在縣中學(xué)大操場上的追悼會場,黑壓壓的幾萬人,站在滂沱的大雨里,聽著高音喇叭播放北京天安門廣場上追悼大會的實況。站在人群中,我的身上落滿了帶著哀樂的雨水。
我沒有去遮擋,任由它在我身上漂泊著。
那年十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通知,去公社廣播站工作。我背過通知我的人,捂著臉哭了起來。抹去壓抑在土地上的淚水,我告訴自己:天空在頭頂上,今天放晴了。
我去公社的那天,父親把我送上碾子坡,就轉(zhuǎn)身去了地里。
我看見他的那次轉(zhuǎn)身,是很輕松的,也是很愉快的。
他為了我,積壓在心里的那些焦慮應(yīng)該消失了。
耿翔,作家,現(xiàn)居西安。主要著作有《長安書》《父親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