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心里對母親存有嫌隙,我很早就感知到這點。
父親走了之后,母親進了城,我也搬到了母親住的小區。盡量多陪陪母親,我常在心里這么提醒自己。父親走了,而我是長女,這是我的責任。可事實上,我很少去母親那里走動,盡管我們離得很近。我總會捕捉到她話語或人性中的破綻,我慣于站在道理與認知的那頭,變成中立的陳述者,甚至是對立的辯論者。而她,從來聽不得來自女兒的任何與她立場不同的話。
比如說,我們說到我的婆婆,也就是她的親家母,但凡我的話里多了一點情感與褒獎,她就有點受不了,說我胳膊肘往外拐,總是看到婆婆的好。比如說到她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她總是容易小題大做,情緒激動,仿佛天快要塌下來的樣子,好像她兒子還是一只小雞崽,而她是一只時刻張著羽翼的老母雞。
那天我們就是因為她兒子的事說崩的。
那天是周末,接近黃昏,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我坐在陽臺發呆,母親突然進來了。
母親臉色沉郁,一屁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自顧嘆了一口氣。我問,媽,你這是怎么了?母親說,還不是你弟弟,剛剛居然朝我發脾氣,還摔了自己的手機。我遲早要被他氣死!我說,是為什么事呀?母親說,還能有什么事,你弟弟生活作息太不規律了,我半夜一點多鐘起來他竟然還沒睡,剛剛又抱著冷飲喝,你說,三十多歲的人了,不喝熱茶,一天到晚喝冷飲,還天天熬夜,有多傷身體呀,我就是多嘮叨了他幾句。我說,媽,你都說了他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你還操這個心干嗎?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母親說,你倒是說得輕巧,當媽的能做到不管嗎?你爸倒是自在,早早撒手,眼不見心不煩。我心里突然起了疙瘩,我說,媽,可你說這些有用嗎?你管得了嗎?你兒子你還不清楚,固執得跟一頭牛似的。你得看開點,別給自己添堵。母親語氣沖了起來,你這話說的,他是你弟弟,你就不擔心!你自己也是當媽的人,你兒子的事你做得到不管?我說,這能比嗎?他還是孩子,這是我做母親的責任,等他成年了我才懶得管。母親說,兒女再大也是小輩,做父母的也做不到不操心,除非眼睛閉了。
母親憤憤地走了,而我并沒有追上去。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被一團暮色困住。我們總是弄成這樣的局面。我知道,日后,我一定會時常回想起這個情境,帶著無比的懊悔。如果時間可以往回倒一點,我一定不會讓這個情境重現,我會好好地跟她說話,帶著一個女兒應有的孝順,帶著一個女人應有的體恤。我心里好像藏著一把匕首,它總是不經過我同意突然亮出來,刺傷我,也刺傷這個帶給我生命的人。
二
我對母親的嫌隙從何而來?我經常這樣追問自己。憑什么呢?你的一切都是她賦予的。她是你生命的起源,是這世間你最不能質疑與忽視的存在。她是你的母親。
難道,就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可她不僅僅是一個母親,還是一個分裂者。她重男輕女,表里不一。她說起她的兒子,聲調都不一樣,仿佛周身的細胞都調動著。這個兒子,無論怎樣,在她的心里都是與女兒們不同的。我總能輕易捕捉到這種不同,它滲透著我的成長與生活,貫穿著她的一言一行。
比如上次。我跟弟弟閑聊,說跟他清算一下我們往來的一點閑賬。他之前拿了點錢給我周轉急用,陸續返還后,大抵還有些尾賬。弟弟說,算啥算,這點錢,又不是別人。可母親卻生怕她兒子吃了虧,生生夾進來,笑著對她兒子說,聽你姐姐的,算算,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看到她兒子沒反應,搖搖頭,又跟我說,你弟弟那人,總這樣,什么都無所謂。她對我笑著,問我,那錢,還剩多少?我的母親,像別人一樣對我笑著,盤問我。
這是我刺傷她的因嗎?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被傷到了。
父親走了之后,我便感覺我沒有娘家了。娘家,難道不是跟著母親一同存在的嗎?可是父親把它帶走了。母親進了城,為兒子交了商品房的首付,跟他住在了一起。她跟我們說話,開始我家長我家短。她說,我家里有呀。在我家里看電視。來我家吃飯。我心里空空的。母親每說一次我家,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像被刀子刺了一個又一個洞。我感覺我無家可歸了。以前,父親在的時候,他們是說,回家吃飯。回家,那是我們一起的家呀,是我們的來處,是我們一回頭就在的地方。但現在,沒了那個家了,那是弟弟家,是她家。她自覺跟她兒子綁在了一起。我是多么想念從前那個飄著柚子花香的鄉村小院呀,我總是想起父親在餐廳里給我們包餃子,我一進門他便急急地迎出來,歡喜地說,妹仂,回家了。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如果父親還在,哪怕是住在弟弟家,他也一定會跟我說,妹仂,回家吃飯。我只要一想起那個聲音,那個句式,就會熱淚盈眶。
我不能說起父親。他是埋在我與母親之間的雷管。
父親不是母親心里的那個人。他們彼此將就辜負了一輩子。父親走了之后,我時常會回到他病中的日子。我一遍遍地折返,帶著追思與追問。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也是一個孤獨的父親,他的孩子們沒有一個理解過他。在他與母親及外婆的陣列里,我們從沒有一個人選擇站過他的隊。我也沒有那么愛他,哪怕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五十天,我都沒有盡到做女兒的本分,每天陪在他的膝下。可是母親呢?
我一直有疑問,在父親確診后的那五十天,母親是當真不知道父親的病么?是的,檢查結果是我第一個拿到的,為了不讓父親知道,我在那張單子上做了手腳,我瞞過了父親,連同母親也一起瞞了。后來的那些日子,是我生生扛下了那個擔子。我這樣一個人,簡單順遂了三十多年,人生第一遭扛起了這樣的重擔。悲傷已經要把我打倒了,可還要隱瞞、安撫、救治、表演。每一樣都不能有絲毫偏差。可是,我心里始終有個結。——母親,她當真不知道么?只有她,與父親同屋共眠,父親身體的變化,那一步步走向終結的氣息,她一點都沒感知么?父親分明在一點一點地消瘦呀,癌細胞每分每秒在吞噬他的肌體,他的精氣神,他在她面前一點點變得脆薄、虛無。我信口胡謅的那些安慰與忽悠的鬼話真能騙住她么?她不僅是一個朝夕相對的妻子,還是一個有著醫學常識的鄉醫。可她那么信任她的長女,信任她的孩子們。或者說,她選擇相信她們,她把她們推到前面,讓自己置身事外。
父親走的那一天,是我記憶里的一枚銹釘,深扎進我的心里,像破傷風一樣,留下了永久的后遺癥。那一天,那么突然,錯亂,完全叫人猝不及防。父親一直喊疼。雖然我們都知道他身體里的那個東西越來越大,早晚會將他吞噬。但父親從沒喊過疼。他一輩子都沒喊過一聲疼。我在父親的疼痛面前慌了神,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斷。我們把彌留之際的父親搬上車,送去縣醫院急救。我是想著去醫院打一針杜冷丁,先把父親的疼止住。兩個女婿決定開一輛車先去醫院打前站,我和母親陪著父親一起坐二妹的車。可是臨出發前,母親說她暈車,要坐前排才行。但前排得坐父親呀,他需要平躺。母親猶豫著,說,那我還是坐女婿的車吧。
我一直記得那個晚上,我們的車仿佛開在無人之境,路燈是昏黃的,魅影重重。我們不知道,那是父親的黃泉路。我的腿在發軟,腦子里嗡嗡作響,我聽到妹妹說,姐,爸,爸好像不行了。我想加速,但手腳在發抖。我看向父親,看到他眼里的最后一絲火光在我眼前徹底熄滅。父親走得悄然而倉促。我和二妹就在這輛車上,在無邊的恐懼與無措中,草率地送別了他。
在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的妻子沒有選擇陪在他身邊,我們的母親沒有選擇陪在我們的身邊,只是因為她怕暈車。
可是,我為什么會看到這些呢?我不但看到,還心生怨責。我緊盯著她人性里的漏洞,以稀釋自己的軟弱與自私。
三
母親這個人啊。
她怎么會知道呢,我總是看到她的諸多不是。我是一個逆女,一個叛賊。
作為一個母親,一個老太太,她多么光鮮呀,有四個漂亮能干的女兒,盡管她們并沒有受過什么高等教育,可一個個自強爭氣,說出去,全是她的臉面。她自己看上去也美麗優雅,仿佛吃了防腐劑,也會打扮,每穿一件新衣服,都會獲得關注與夸贊,是小區里的明星母親。一輩子愛美,喜歡照相,只要有鏡頭對著她,便多巴胺飆升,整個人都被點燃。她笑起來是真好看,燦爛明媚,簡直把四個女兒都比下去了。有一回,我們調侃著,說四個女兒沒一個有她好看,她便笑笑,說,你們逗老媽開心吧。然后又隨口說起,你菊姨倒是也說過這話,說我幾個女兒漂亮是漂亮,但還沒有一個超過年輕時候的我。
你看,她多自戀啊。不光自戀,表現欲也旺盛。熱愛文藝,迷戀拍視頻,學人家李鐵梅,穿上紅色小襖,扎起麻花小辮,神形兼備,媚眼如絲,蘭花指一戳,顧盼生輝,叫小輩們看得都一激靈。她極有舞蹈天賦,舞姿曼妙,身段輕盈,在舞隊里及合照時永遠占C位。有一回,我下班回家,路過公園,看見母親在那跳舞,在一群老太太當中,她站在最前面,跳得恣意而歡脫。就算她沒站在最前面,我的眼睛也只會看得見她,因為她太打眼了,春風滿面,光彩奪目,像一個青春昂揚的小姑娘,一個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她也虛榮。總是忍不住跟我們說,今天遇到某某,一直夸我氣質好。今天見了個同學,說我一點沒老。光是形象好,跳舞美,還不夠,她還喜歡拽文。拍一張風景,得字斟句酌配一首打油詩,發一張自拍,要處心積慮附一段雞湯文。七十歲,還是妥妥的女文青。大家都驚嘆,原來你女兒有文才,都是遺傳了你的基因呀。可不,她要的就是這個。她沾沾自喜給我們發一段押了韻的打油詩,還不忘嘲笑小區的另一老太太,那人老喜歡在微信朋友圈附庸風雅發些語句不通、錯字連篇的東西,可笑至極!
誰人不夸她呢,誰不羨慕,多有光彩的母親啊。可你們只是看到她的表象罷了,在很多時候,她都不是一個母親的樣子。或者說,不是我心目中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
她顧到了自己的臉面,卻顧不了一個家的臉面。她不擅長家務,起碼是沒有將家維持整潔的能力與習慣。她當的家,很難有真正的窗明幾凈。她的房間、床鋪,總是堆滿了各種衣物和雜物。廚房也總是一片狼藉,做餐飯像打了仗一樣,灶臺上亂成一鍋粥,洗手池里讓人下不了手。她偶爾來了心情,也會大清理一下,倒也面目一新,卻維持不了兩天。她大把的時間賦閑在家,身體與腿腳也沒什么毛病,卻疲于應付簡單日常的家務。她有時抱怨女兒們太忙,一個個只顧著自己的事業與家庭,雖然也為她安排生活娛樂,卻幫襯不了她的日常起居,但若是說為她請一個阿姨或鐘點工,她又堅決不允,舍不得花那個錢。
她還矯情。跟朋友約麻將,天氣不好,或公交不便,一個電話打來叫你接送,若是趕上忙去不了,在電話里跟她解釋,她也不聽完便直接掛掉。有點小病小痛,就惶惶地像是攤上了極大的事。做個無痛腸鏡檢查,仿佛是做了一個不小的手術。哪個兒女沒有在床前噓寒問暖,侍候周到,便要感慨哀傷一番,說十個兒女也抵不過一個老伴。有一次我在單位加班,外面下起了雨,我打電話給她幫我收一下衣服。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距離不過50余米。可是她說,我現在去不了,我還穿著家居服,也沒帶好假發,咋見人?
幾年前吧,她還住在我家。我有天下班回家,發現家里突然煥然一新。不但整潔,甚至稱得上雅致。那張有些古舊的咖啡色沙發被她鋪上了草綠色格子線毯,花瓶里插上了幾枝白色的香水百合。真是破天荒呀。我夸她,媽,今天咋這么有情調。她微微笑著,說,收拾了一下,等會有客人要來。沒多久,果然來了客。是一個男人,母親的男同學。母親迎上去,招呼他坐,然后去廚房泡了茶出來。端著茶的母親步態款款,臉色有些緋紅,竟有幾分少女情態。我斜眼瞟了一下那個男人,長得挺周正,知識分子的模樣,是母親喜歡的樣子。這沒什么,父親已經走了幾年了,我并不反對母親和別的男人交往。可母親那個樣子,叫我不適。
客人走了之后,我將他喝過的杯子拿去沖洗。才發現,那杯子里的水根本沒動過。那是一個外觀雅致的青花瓷保溫杯,可它被荒置了很久,杯身充滿了肉眼可見的污垢,杯口全是陳年的茶漬。母親費盡心思,卻被一杯水給揭了底。
四
我在《小婦人》里,讀到一個同樣有著四個女兒的母親,她陪著女兒們彈鋼琴,一個個地擁抱親吻她們,溫柔地與她們道晚安。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母親啊,我讀得心里酸酸的。
朋友跟我說起她的母親,說她一回老家就要跟母親膩在一張床上,她們會互相撒嬌,到現在還會去親吻彼此的臉頰。我完全不能把這種母女關系對應到母親和我身上。
記憶里,我好像沒有跟母親一同睡過。我沒有與她親近的一點印象。母親的身體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我們現在出去散步,我很難得自然地去挽起她的手。出差在外,我也盡量避免與她同榻而眠。我甚至很難跟任何同性產生親密接觸與情感依賴。
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深切的遺憾。
母親分明長著一張美麗的臉,春風一樣的笑,大多數時候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我可以想象,當那張臉盛滿母性,一定有著月亮的光輝。可是我們彼此的愛以及連接,似乎從沒有真正舒展過。
小時候,外婆更像母親。她帶著我們一起睡,為我們做飯,給我們梳頭,對我們絮絮叨叨,像土地一樣無言卻堅定地杵在那個家里。這個老婦人,將自己的一生都給了女兒,為了幫她護她,連她為人母的角色也給取代了。
可那并不是我們的意愿,起碼不是我的。外婆只能是外婆,她是一個舊式的老婦人。她的愛彌補不了一個母親的缺位。
當我僅以一個女性的視角,去回望母親的人生,才發現在那個年代里,母親是那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女性。
由于生母生育了十幾個子女,生活窮苦,母親被送到了另外一個單純而富足的家庭。我的外婆,是母親的姨娘,因為自己沒有生下一兒半女而將她視為珍寶,外公忠厚顧家,有一門能支撐殷實生活的手藝,實心護著娘倆。母親作為獨女,從小便被捧在手心里,在同伴們早早地在灶頭田間幫襯大人時,母親十指不沾陽春水,只管讀書、打扮、學戲、做夢,一直到成年。雖然是貧農出身,卻養成了不少資本家嬌小姐的做派,總是拿家里的油煎豆腐去換別人家的霉豆腐,拿糧票去換同學的課外書,穿各種顏色鮮艷、款式新潮的衣裳,模樣俏,膽子大,心氣也高。如果外婆的見識,再稍稍高遠一點,母親就不是現在的母親了。可我的小腳外婆,那個將女兒看作全世界的母親,在女兒成年后,擔心她外出,害怕她遠嫁,一時被母愛沖昏了頭腦,竟私下給母親包辦了一樁婚姻,將她嫁給自己同屋長大的哥,那個過繼來的外公的親侄子。
我美麗驕傲的母親怎會答應呢?她可是被《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浸淫的女文青。那是她人生里的第一場戰役。她以死相逼,把那個平靜的初夜以及那個沉默的村子攪得天翻地覆,然后,像一個勇士,用了三年時間,從一樁以愛為名的舊婚姻里突圍。在那個女性被安排被教化的時代,在那個口水能淹死人的小鄉村,母親沖破了親情與世俗的枷鎖,攜著離異的包袱,背著不能生育的名聲,義無反顧地朝前走。
可母親沒有遇到她想象中的愛情與人生。韶華已過,造化弄人,命運將她推向了我的父親。
母親注定不能做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雖然她一腳踏進了平淡而龐雜的婚姻,生兒育女,柴米油鹽,但她并沒有自我捆綁。何況她身邊跟著一個鞍前馬后護她周全的母親。她依然可以不理家務,放手不管兒女,去做自己的事業。她的丈夫,雖然是一個吃公糧的人,卻家底薄,孤身一人,又忠厚本分,他那一份微薄的死工資只夠家里的溫飽。多添一個兒女,或多置一樣家什,便要捉襟見肘了。一個大家庭的開銷,生活的重擔,在推著母親與父親并肩而行。但我又覺得,活出自己的價值,才是母親內心深處的渴求。她不甘附屬與黯淡。
她開始是在鄉里的衛生所上班,做著扎針、取藥的閑活,那時鄉里緊缺女醫師,因為她機靈好學,獲得了一個去縣醫院脫產進修婦產科的機會,而后靠著一邊自學一邊摸索,竟然上了道,漸漸成了十里八鄉頗有口碑的婦產醫生。
我很難將我文藝嬌氣的母親跟一個鄉村婦產科醫生聯系起來。那無疑是一份骯臟、難堪、血淋淋的職業。聽母親說,她第一次在手術臺前觀摩,當一個女性的私處赫然呈現在眼前,她驚恐不已。那是一臺刮宮手術,她親眼看見尖利的手術鉗從那里一點點進入,隨后,一些面目不清的肉團與污血淌出來。她感覺自己體內在翻涌。結束后,她躲到衛生間狂吐,一整天都手腳發軟,端不了飯碗。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去跟這樣一份職業和解的。但她一頭扎了進去,一干便是三十年。
小時候的事我不太記得了,但一些半夜突然響起的敲門聲,猶在耳邊。在萬籟俱寂的夜里,那聲響急切而又驚悚,將我從夢中驚醒,我習慣地用手探一下身邊的外婆,翻一個身,又睡去了。那些和我母親相關的夜,我從沒有去展開過。
她總是在熟睡的夜半,在寒冬臘月的凌晨,在年三十的團圓席上,一次次被緊急叫離,有時候是隨著產婦家屬一起,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我的年輕美麗的母親,無數次一個人伴著蟲鳴與犬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一片濃黑里,走進一個個偏僻陌生的村莊,走進一間間伴著哭喊與血腥的產房。
她從一個被人議論的洋里洋氣的嬌小姐,變成了被鄉鄰尊敬與信賴的人,以及家庭的重要貢獻者。
更重要的是,她從不那么如意的婚姻與生活里突圍,活出了自己的分量與光彩。
盡管她后來談起這些,仍然心有余悸。她說,我這么膽小嬌氣的人,怎么就做了這一行呢,每一回,都提著一顆心,那是生命呢,大的小的,都落在自己手里。她經歷過太多驚心動魄的場面,給倒血暈厥在馬桶邊的產婦輸血急救,給剛出生全身烏紫沒有哭聲的小嬰兒做人工呼吸,情急時將手伸到孕婦宮腔內進行人工胎盤剝離。
她說,到現在,都老夢到那些場景,夜里一聽到什么聲響,就慌得不行,簡直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她為此落下了神經衰弱,睡眠不好,心臟也不好,一有點事就心驚肉跳。
這個愛美的文青,做著這樣一份強悍的職業,與一無所有的丈夫一起生育了五個兒女,蓋了兩棟新屋。她忙著她的事業,忙著活出自我。她的兒女們很少看到她氣定神閑、滿臉慈愛的樣子。也許有過,但她們大多都不記得了。
記憶怎么靠得住呢?它總是會被偏見與貪求左右,自我篡改,自行消失。
五
父親走后,母親常常念叨起他。
清明、中秋、過年、兒子結婚、孫子出生,女兒發表文章或出了書,等等。每逢一些重大的日子或一些重要的事,她總會突然深深嘆口氣,說,你父親咋走得這么早。你父親要是在就好了。父親雖然走了,但這所有的事,還跟他粘連在一起。她這一輩子的悲喜得失,都跟他捆綁在一起。父親走了,她生命里的某一部分好像也跟著坍塌了。
去年,父親唯一的同母異父的弟弟,檢查出了肺癌。與父親一樣,晚期。母親一得知,便落了淚,說,這哥倆,咋同樣的命呢。她幾乎每天都跟我嬸子通一次電話,詢問小叔子的情況。也催促我們幾個多去看看。叔叔來縣醫院住院,母親第一時間便去探望了。我陪母親在病房里跟叔叔說話,他那時氣色還好,反倒安慰起母親,說她這么大年紀了,不要多跑。還沒說兩句話,母親突然說頭有點暈,大概是剛坐電梯悶到了,想到外面去透透氣。她站起來,腳步不穩地走出病房。我趕緊跟過去,母親倚在走廊的長椅邊,臉色發白,她跟我說,你叔叔長得太像你爸了,真像呀,連說話的神情都一個樣。
她后來不再去了,但每天都會精心做幾樣菜,讓我送去給叔叔。她特地買了一套保溫盒,飯菜湯,葷的素的,分門別類裝好,再用保鮮袋一一打包。她做得專注而仔細,不太像她一貫的做派。
叔叔走的那天,我們要趕早去鄉下送殯,到了說定的時間,也不見母親下樓,打她電話也不接。我便到家里去找她。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邊。我說,媽,時間不早了,得動身了。她遲疑地說,要不,我就不去了。我做嫂子的,是可以不去的。她低著頭,說,老了,經不得事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老態。她臉色暗黃,皮肉松垮,因為沒來得及戴上假劉海兒,腦門光光的,頭發走勢有點高,花白稀疏,像所有七十歲的老太太一樣。我一時間,有點不敢面對這樣的母親。
我一直以為,父親的離世并沒有侵蝕母親,我甚至以為歲月也沒有侵蝕我的母親。我以為,她一直是可以光鮮的、矯情的、美麗的。
我被自己蒙騙了。
她其實早已在生命的真相與歲月的流逝面前露了怯、示了弱。她在自己的母親、丈夫一個個離她而去之后,懷揣著巨大的荒蕪與恐懼,活得努力刻意又小心翼翼。
她的兒子,這個在生了四個女兒之后得來的兒子,最是讓她不省心。他像他父親一樣,善良重情,品性淳厚。他單純晚熟,婚姻不順。雖然三十多歲,卻離異單身,身邊沒有個體恤與幫襯的人。生了兒子,卻完全不像一個父親的樣子。他每天宅在家里,作息混亂,一天到晚粘在電腦前,抽煙、熬夜、喝冷飲,作踐自己的身體。她也知道,很多年輕人都這樣,可他身上流著他父親的血,那是一個深藏著極大隱患的身體環境。那是她心里的一個死結,一個黑洞。她不敢觸碰,卻又繞不開。每每想到這個,她就怕得要死。可她說不通她兒子,他雖然孝順,卻和父親一樣,固執得像一頭任誰也拉不動的牛。她有時是真恨不得自己早點閉眼。有一次,她急了,脫口說出,我就怕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渾小子還笑,完全不當一回事,說,人要活那么長干嗎,爸不也活到了六十歲嗎,你放心,我起碼能比爸活得長,夠了。母親愣了下神,一會才跟我說,真是老糊涂了呀,竟說出這樣的胡話狠話!她是被自己的話給嚇住了。
她得護著兒子呀。這個唯一帶在枕邊睡到十多歲的小兒子,也是她丈夫的命根子,是他這一脈里唯一的香火。這不僅僅是一個母親的愛,還是天大的責任與使命。
她還擔心自己。雖然看上去比同齡人光鮮,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已經是一具高危老朽的身軀了。她常年睡眠不好,每晚睡覺都像是一次抽獎與歷險。她腸胃不好,幾十年都沒有過正常的大便,而她兩個哥哥都是被胃癌奪去生命的。她心臟也不好,醫生說不能情緒激動,她有老毛病,一傷心動氣,就容易發暈,手腳痙攣。可過度興奮也不行,有一次,她跟幾個女兒出游,就是因為笑得扯了氣,突然就發了病,一路上喘不上來氣,手腳不聽使喚,喉嚨像被掐住。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要死了,或者要中風偏癱了,她心里那個怕呀。可后來檢查出來,竟然是個什么堿中毒。她有點啼笑皆非,人老了,啥稀罕問題都來了。
她也寬慰自己,都七十歲了,怕什么呢,人都是要走的。可怎能不怕呢?她對生命依然充滿了熱愛與留戀。她這輩子,一直被時代與際遇壓著,懸著心,趕著路,到如今,終于可以活得舒暢些任性些,就算到了七十歲,她還可以逞逞強,活得美美的。她又怎舍得呢?她深愛的五個兒女,以及一個一天到晚叫她奶奶的沒有母親陪伴的幼孫。可畢竟七十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也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
六
有一次,母親隨口說起,我沒在文章里寫過她。她女兒是個作家,卻沒寫過她,我知道她很介意這個事。
可我怎么寫她呢?我寫父親,用遲來的理解與深情。父親用自己生命的終結,打通與疏解了我們之間的一切隔閡。失去,是世間最好的濾鏡。我對父親,只剩下追思與愛。
可對母親呢?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挑剔的人。對于女性,尤其容易存在一種偏見與挑剔。母親在某種意義上,是我的一面鏡子。我通過母親,去完成一種對女性,對自我的認知與認同。
我很早就看見自己作為女性的一些缺點。這個判斷,是以女性傳統美德為參照的。那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我常會陷進一種狹隘又矛盾的認知里,一邊自詡新女性,一邊被傳統價值觀捆綁。我看毛姆的作品,在他對女性的刻薄與嘲諷里,對號入座,自我批判,痛且快樂。
在成為母親之后,我以母親為參照、為警醒,不斷去自我克服、自我修正。我用母性,去對抗我身體與天性里屬于女性部分的自我與自私。我給了我的孩子最多的陪伴與母愛。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
我也在做母親的途中,深入到生命的內核,不斷與自己和解,與母親和解。
誰規定了母親就應該是什么樣子呢?我的母親,為什么不能有她自己的樣子?
那天,母親回家之后,我給在深圳的老三打電話,讓她安慰一下母親。她后來又打來電話,說母親被我說哭了,其實你這個老大在母親心目中的分量很重,你是母親的主心骨呢。老三還說,媽那個人,是比較自我,她有時候可能也是不善表達,我記得她有一次來深圳看我,我當時在坐月子,正抱著我女兒喂奶,媽突然說,真想重新再養你們姐妹一回。她這話,我心里一直記著。
我怔住了,半晌沒接她的話。過了一會,淚突然涌出來,止也止不住。
當天晚上,我主動請罪,在我們母女五個的群里約一次周末的出行。我@母親,說三月是婺源最美的季節,我們帶她去篁嶺看油菜花。過了很久,母親才回復,我正想出去散散心。
那天,母親興致挺好,她穿了一件米色格子外套,頭發濃密,劉海蓬松。她還化了點淡妝,容光煥發,沒人看得出來她是個七十歲的老太太。我們在篁嶺腳下,給她買了一頂米黃色的遮陽帽,還買了一個油菜花編織的花環。她很高興,路上就把花環戴了起來,像個小姑娘。我們坐了纜車進入篁嶺景區,聽說要走山路,母親有點緊張,說她現在心臟不太好,爬不了階梯。后來聽導游說景區里基本是平路,不需要攀爬,母親才定了心神。
景區人有點多,好在風景確實不錯,我們一路給母親拍照。戴著花環的母親,笑得真好看,像春風拂過油菜花。在山腰的廣場,置了一處舊時光的場景,掛著篁嶺大隊全體社員大會的標牌,舊風車前面放了一張舊桌子,上面有包了紅布條的舊式話筒、軍帽、信箋。母親樂滋滋地要去拍照,她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戴起軍帽,有模有樣地拿起稿紙,對著話筒一邊講話,一邊揮手致意。這位大姐真有范。旁邊有人在說,很多游客都圍過來看,各種手機相機的鏡頭都對著母親。母親越發有勁,仿佛穿越回了那個時代。她曾經當過婦女主任、文藝隊長,她一直是個為鏡頭為舞臺而生的人。哪怕七十歲,她也是個有激情有光芒的人。
但她很快就疲憊下來。只逛到一半,母親就說累了。返回吧。玩得差不多了,看看從哪返回更近。她催促著。我找到一個導游問詢,說是只能往前走,回頭更遠。
我們只能往前走。路有些陡了起來。忽而上坡忽而下坡,走完一截石階的上坡路,母親開始顯出些疲態。我們在路邊的一個豆腐坊停下來,點了兩碗豆花。有一些過路的游人陸續來這里歇腳。有一大家子,看上去像兄妹幾個,帶著各自的孩子,推著一個坐輪椅的老母親,聲勢浩大地在小店停下了。孩子們呼啦一下涌進去瞧吃的去了,兄妹幾個坐在店門口,用家鄉話商量著什么,邊說邊喘著氣,一個體胖的大哥衣服腦門全汗津津的。剛經過一段石階的坡路,估計是扛輪椅扛累了。老人一個人安靜地歪坐在輪椅上,穿著一件深紅色暗花的中式上衣,眼睛渾濁,神色木然,看上去像一截被裝飾過的枯木。她獨自待在一個混沌的世界里。這周遭的美景,這眼前的兒女,這熱熱鬧鬧的一切,仿佛跟她全然沒有關系。
母親一邊吃豆花,一邊朝他們那里看。午后的陽光淡了一點,母親的臉也一點點黯淡下來。
我們走走歇歇,終于到頭了,卻發現在坐纜車下山之前,還要通過一座高空懸索橋。
那是一座網紅懸索橋,橫架于山頂,全程298米,垂直高度97米,在橋上可以觀梯田花海,走玻璃棧道,感受高空刺激,是很多來篁嶺的游客慕名打卡之地。老二與老四走在前面,我和母親隨后。她倆興奮地踏上橋,隨著人流,看前面的風景去了。我卻完全沒有了看風景的興致。這座懸索橋像一只懸在高山的巨獸,把我和母親攔截了。
母親一走上去,腿就軟下來,她緊緊扶著圍欄,惶惶地說,這怎么走得了。我心臟不太好,有高血壓,肯定走不了。橋懸浮著,隨著腳步輕微搖晃,底下是垂直而下、深不見底的幽谷。我也有些心虛。但我們沒有其他折返的路徑,只能咬牙通過它。我攙扶著她的手臂,給她打氣,媽,我們不急,走慢一點,走穩一點,沒事的。
她點點頭,在我的攙扶與圍欄的支撐下,一點點往前挪。突然,橋晃動得猛烈起來,有人興奮地尖叫,利用身體的搖擺去加劇它的晃動。母親驚惶起來,不行,我頭暈,走不了了。她拽著我,縮著身子,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橋上的游客越來越多,晃動越來越強烈,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看上去沒那么老的老人。要是你爸在就好了。母親囁嚅著,沒頭沒腦說一句。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擊了一下,站到橋的中間,一邊大聲制止晃橋的人,一邊將母親整個地挽在懷里,鼓勵她,媽,相信我,不會有危險的,轉移注意力,往前看。我其實是恐高的,我的心在咚咚地跳,可是在挽住母親的那一刻,我的腳步特別穩。我拖著母親,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那橋真是長呀,我們一點點地往前邁,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走了一大半的時候,突然來了一陣疾風,把母親頭上的帽子給吹掉了。母親叫起來,帽子,我的帽子。我說,讓它去吧,一頂帽子而已。母親說,不行,這帽子是你買給我的呢,多好看,丟了可惜。我只好讓母親扶住圍欄,穿過前面的游客去追帽子。等我一路穿行回來的時候,看見母親正蹲在那兒,雙手緊緊拽著圍欄,她的假劉海被風吹得掀了起來,朝一邊歪著,里面的白發露出了一大截,上面還零星沾著幾片黃色的油菜花瓣。她看上去狼狽而弱小,臉打著皺,像一片飄零枯黃的落葉。一看見我,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說,你怎么才來呢!你怎么才來呢!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我喉嚨也跟著發緊,啞著聲說,媽,別怕,我在呢。
我重新給母親戴好帽子,挽著她一步步走過了這座長長的懸索橋,像是陪她走過了漫長險峻的一生。
蔡瑛,作家,現居江西鄱陽。主要著作有《與時光相認》《暮色明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