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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趙軍攻梁城

2025-11-19 00:00:00孫一圣
天涯 2025年6期

中秋將至,他從八百里外的夢中趕到今天凌晨,匆匆醒來,累到不行。他根本沒睜開眼睛,從嘴里伸出兩只手扒開兩排牙齒翻越出去,才匆匆醒來。來到門外,茫茫大霧從這張狗臉的五官漏到后面去了。

這樣的天氣,好似毛毛雨,淫雨霏霏的樣子,打傘不是不打傘也不是,尷尷尬尬,卡在這人間里。一張臉高高懸在半空,仰面朝天,像遠古的傷口:眼睛、鼻子和嘴巴——散散蕩蕩、敷衍了事——蠢得要命。

作為一個地道的農民,他長了一張親熱的兇臉。怎樣兇法?這個出身卑賤、高大威猛的人,腳穿皮鞋,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這副樣貌,應該生在美國警察局局長臉上才對,偏偏天生一副毫無疑問的狗臉。看久了這張臉,你很難不認為他姓狗。甚至怕他,張嘴“汪”起來。

他叫立人。他爹期許他做個頂天立地的人。他也不姓狗,這樣一個草民,偏偏姓百家姓里頭把交椅——一尊顯赫的姓。

這兒來了一位仁慈的農村信用社信貸員,有花不完的錢。他似乎沒名沒姓,只叫橫三。橫三騎一輛三菱摩托車走街串巷,找人貸款,無所事事一樣。聞到好聞的汽油味,趙立人知道橫三又來了。橫三緊湊的皮衣濕答答,尊貴的毛領和眉毛結滿藍霜。下了摩托,橫三招呼趙立人:“來,把煙給你爹點上。”趙立人嘴上罵道:“去你媽的。”熟練地摸出打火機,給他點火。趙立人叫老婆掃出一塊干凈的地方,給摩托停好。這么好的一輛摩托,嗡嗡發顫,不出一場車禍,很難服眾。而后,趙立人也點一支哈德門,請了橫三進屋。一桌好酒好菜等他好久了。

秋深露重,窗下窩了一簇綠竹,毫無怨色。

他們喝酒猜拳。五魁首啊七個巧,八匹馬啊六六六,哥倆好啊。你輸了。莉芳抱著胳膊站墻后,莉芳剛從新疆回來,她沒想到走前倆人就喝,在新疆拾了三個月棉花,回來還喝。趙立人不會說話,一直說。趙立人不會喝酒,一直喝。不然,狗日的橫三不貸款給他。趙立人差不多醉了,橫三還沒過癮。真他媽有錢王八坐上席,無錢君子下流胚。趙立人點頭哈腰伺候“錢大爺”,橫三高舉酒杯喊:“來來來,走一個。”趙立人一口悶了,肚子又給懟了一拳。趙立人撒尿回來,發現莉芳邊上躲著一堵墻,叫莉芳再去一遭萬德福,莉芳拉臉走了。又來一箱啤酒,秋風也溜進來,吱吱嘎嘎狗一樣進來,趴窩酒桌下。

酒過三巡。橫三說:“你這也不行了。”說罷,再起一瓶,給趙立人倒滿。泡沫急劇躥升,快要溢出了。趙立人慌慌張張吸溜杯沿。趙立人說:“咱不能光喝酒,我給你講個笑話,你要不笑我一口悶了,你要笑了你一口悶了,怎么樣?”橫三斜著眼說:“有意思有意思。”趙立人說:“說起來不算笑話,都是老一輩的事了。有倆人,一個老趙,一個老王。趙新振你知道嗎?老趙便是趙新振他爺爺。老王咧,則是王OK他祖爺爺。老趙和老王是一輩,年輕那陣蠻要好。那陣還是解放前。老王家有些錢財,種了個瓜園,怕人偷瓜,鎮日便住瓜棚。老趙找老王晚,閑拉呱。瓜棚底下擱了五個西瓜。他們說到開心處。老王說:‘這幾個西瓜你要能一口氣吃完,我不跟你要錢。’那時候,誰家都沒啥吃的,總也吃不飽,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老趙一口氣吃了四個西瓜,剩下一個,肚子吃得溜圓,說什么也吃不下了。老王故意為難,說:‘吃不完別怪我翻臉。’老趙聽罷,轉身便跑,老王見了就攆。老王越攆,老趙越跑。老趙越跑,老王越攆。他們跑了老遠,繞了個大大的圈子,繞到瓜棚底下。老趙跑不動了。老王跟后頭也跑不動了。老趙哈哧哈哧,彎著腰,伸出一只手掌擋住老王說:‘你等等……’這一大圈跑下來,四個西瓜早早消化了,剩下那個西瓜,老趙三下五除二,呼哧呼哧啃光了。老王哈哧哈哧,癱倒地上,說不上一句話。”

莉芳遠遠地說:“你就瞎胡犇犇吧。”

橫三沉臉道:“這有啥好笑的,喝喝,快喝。”趙立人突然起身,伸出手掌,擋住橫三說:“你等等……”趙立人已然跑出去了,剩下的話盤旋上空:“容我也跑一圈。”

茅廁就在屋后,趙立人沒進去,就站不遠的墻邊尿,這攤尿冒冒失失漫過一只鞋底,又漫過一只鞋底。

待到酒酣耳熱歌嗚嗚,天也快黑了。這期間不知道誰的手機響了,沒人管,響了好一陣才停。橫三不是頭回喝多,也不是頭回嘴瓢,像個泄露秘密的間諜。他不甘心做特務,嘆生不逢時,還說擱貴州當兵那陣指導員可惜他這樣大才生在和平年代,沒英雄用武之地。退伍前他就在等,現在他還在等,等第三次世界大戰,到時他便能王公貴胄圖就霸業,最不濟弄個將軍當當,不在話下。說話時,他的腳當啷弄翻一瓶酒,沒有骨氣的啤酒汩汩流淌,弄濕趴窩桌底的秋風。

進不來的秋風,打哆嗦,鼓動竹枝打窗欞。

啤酒所剩無幾,菜盤也光光了,似乎該到終場。眼看橫三要走,趙立人端了酒杯,訕訕湊到橫三面前,說:“你看那十萬的款子什么時候——”橫三說:“我你還信不過?你就把一萬個心擱到肚里頭。”趙立人說:“咱可說好了。”橫三一條腿跨出門,甩開趙立人,說:“我沒醉,甭扶我。”趙立人拎著半瓶酒,踉蹌一步,莉芳忙忙跑來,與門框一塊扶住趙立人。

橫三來到摩托車邊,翻翻衣兜褲兜,到處找不到鑰匙。趙立人說:“咱沒喝到家,要盡興了才能走。”趙立人甩開莉芳和門框,想走一步,又多走兩步。趙立人低著頭,抬不起頭。他的兩個胳膊亂舞,脊背彎得像條龍。他找不到腦袋了。趙立人來到摩托車的另一邊,腦袋杵到反光鏡,手掌拍打油表盤,說:“鑰匙在這,還說沒醉。”橫三跨上摩托,擰了鑰匙,啟動馬達。摩托發出隆隆的聲響。汽油味直沖腦門,一股惡心的東西涌到趙立人喉頭。猝不及防,趙立人哇的一聲全吐了,龍也吐了出來。龍,好不爭氣,在惡心的酒菜里瘋狂扭動。

橫三走罷。趙立人還在吐。莉芳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說你非要貸款做什么?”趙立人邊吐邊說:“你不懂。”莉芳心疼地拍趙立人的后背,嘴里卻說:“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喝得骨頭縫里都是酒碴子。我看他根本不想貸款給我們。貸個款怎么就比殺人還難?都半年了,酒喝了沒十場也有九場了吧,一個錢星子也沒見著。每回都說好,轉臉問他就忘。我看就算喝死了,他也不會貸給我們,就因為我們沒錢。你看劉明啟說貸就貸。我算看透了,銀行的錢不會貸給我們窮人的,只會貸給有錢人。”

趙立人的手機再次響起來。莉芳摸進丈夫衣兜,掏出手機接起來,說:“喂……立萍啊,你說……什么,你說麥生怎么了?”

王OK與趙立人一塊來的。其他人基本到齊了。寬敞的院子,幾乎盛得下平原。四大家族都來了,個個臉色不善。王OK知曉來齊實屬不易,盡管他們也有看笑話的意圖。來前,王OK便知困難,他必須假裝輕松。

王OK內心發怵,慶幸趙立人也跟來了。昨天晌午,王OK請了趙立人到三福飯店。王OK他爹叫王三福。王三福掌勺,早早做了四菜一湯,待趙立人坐下,他拎了一瓶五糧液也進來。趙立人有些意外,也有些提防,畢竟上個月他還與王OK都在競選村主任。趙立人落敗了,心有不服。他們都知道趙立人聲望高,敗就敗在錢上。趙立人花不上錢,別說村主任,三大元一個也沒落著。王OK他爹要不是大把錢花對了,王OK也夠嗆。酒過三巡,趙立人也沒松口。王三福給趙立人斟滿一杯酒,說:“你還記得不,你在部隊的時候還給我寫過信呢。”看起來,他想拉近關系。趙立人知曉,這番話有威逼的意味。那時候,趙立人將近退伍,給王三福寫信說:“你等著,我馬上退伍了,等我退伍回家咱們好好算算賬。”趙立人打哈哈說:“那時候年輕,啥也不懂。”趙立人想想,那時他太年輕,太氣盛,簡直輕狂,身體里裝了一個使不完勁的馬達,還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以為前面有大好前程等他。趙立人不但要為家族爭光,還要復仇。他要為趙平原報仇,因為趙立人小時候明確記得王三福作為隊長老欺負趙平原。因此,他大張旗鼓寫了那封信。酒場散了,趙立人也沒松口。

趙立人就站在王OK身邊,什么話也不說,氣勢很足,真像頂天立地的漢子,也給了王OK足夠的底氣。因為趙立人是務實的農民,盡管趙立人沒錢,但有四個,不,三個兄弟。盡管三個兄弟都住市里,但那是他的底氣。很快,王OK意識到今天是個好天氣。陽光熱烈。藍藍的天上,飄蕩著大片大片的白云。

今天,是王OK上任要解決的第一樁糾紛。弄不好,很難干下去。明強和育華又罵起來。明強說:“是你占了我家墻。”育華說:“是你占了我家墻。”明強說:“操恁娘。”育華說:“馬勒戈壁。”他們是鄰居,都說兩家緊挨的一堵墻是自己的,只為多占一寸地。王OK喊了一聲,他們都未住嘴。王OK上前一步,看著育華,說:“好了好了,先找灰眼。”這是常規方法,王OK心里也打退堂鼓,因為年代久遠,找不著灰眼是常事,不然不會有那么多地界糾紛了。育華很快從家拿來一桿鐵锨,就在墻頭挖。明強攔他:“你偏我這邊,能挖著才怪呢。就在你那邊。”王OK說:“都挖都挖。”明強后知后覺也拿來一桿鐵锨,往育華那邊一杵便挖。果然,都沒挖出來。

王OK腦門出汗。他身后的趙立人向前走了一步,肩頭撞了王OK一下。王OK心頭一驚,一個可怕的想法劃過:趙立人今天不會借故找茬吧。趙立人說:“既然這樣,就把這堵墻扒了。”明強有弟兄三個,更為強勢,向前一步,登時說:“不行。”明強說罷,自知聲大,不敢直看趙立人陰沉的狗臉,退了一步,站回剛剛挖的坑邊。趙立人剛剛向前扛了王OK肩頭,并走到王OK前頭。王OK登時領會,他在幫他,順了趙立人的話說:“那就這樣,你們各退半尺,自己砌自己墻,中間留條縫,誰也甭越界。”沒人言語。起碼明強沒反對了,育華好說,王OK終是松口氣。王OK掏出煙,扔給兩人,一人一支,他們都沒接住,彎腰拾起。王OK有了閑氣,也挨個給看熱鬧的ABCD們散煙,趙立人及時遞上火。

王OK想起昨天。妻子在院場編葦簸,那是用蘆葦和高粱稈編的。顧不上女兒。聽到有人說,女兒走脫了。妻子跪在地上編太久,雙腿麻木,站不起來。王OK與妻子說,你別著急,我這就去找。有人說,擱河邊見過女兒。王OK跑到村頭,過了橋,沿著河岸找。他怕女兒落了水。河面漂著一根樹枝,披一塊塑料布,也令王OK心悸。好在河水淙淙,甚至有鞋漂蕩,掛在水草叢里,也沒人浮蕩。走了一陣,王OK發覺往上游走太遠,他深知錯了,該往下游尋。為此驚出一身冷汗。王OK沒轉身便跑。他先亂扒河邊的蘆葦叢,一邊扒一邊喊女兒名字。全然不顧,蘆葦割傷了手和臉。令他意外,他聽到遠處有回應。他以為聽錯了。手腳并用,爬上岸邊,他聽到嚶嚶哭聲。王OK聽不出來,但他知道那是女兒,一定是女兒。王OK遠遠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女兒,一點點走來。走到近處,他才發現那人是趙立人。趙立人從三福飯店吃罷酒,回家路上遇著王OK女兒在河邊拔笛草,能吃,還能吹口笛。趙立人走過去了,聽到后面呼喊。王OK女兒崴了腳,掉進河里。雖與王OK有嫌隙,但孩子有難,趙立人不忍心袖手旁觀。王OK沒想到,趙立人救了女兒。王OK更沒想到,爹的威脅沒叫趙立人屈服。只是救了女兒一遭,趙立人居然主動應承了。

要不是王OK他爹耽誤,趙立人昨天就該坐上開往菏澤的汽車,趙立人沒想到車費漲了五塊。車越開越快,每每穿過莊子平原便騰地松散開來,既遠且闊。瀝青路破破爛爛,遙遠的華北平原像個扯大了步子的人,毫不穩當,一顛一顛顛出一片楊樹林,剛剛冒出半拉的太陽給一桿一桿樹干抖摟抖摟,篩了出來。發餿發悶的鐵籠子圈著幾只鴕鳥,鴕鳥毛褪了一塊一塊牛皮癬。“前面定陶,停一下,我要下車。”原來開往菏澤的車并非人人都去菏澤。

要到趙立年家必須漫過邊莊,也必須橫過一道堤壩,堤壩這邊是市區,另一邊便是郊區。郊區里有個小小的邊莊搭在瀝青路邊,是進城必經之地。要到邊莊須過長長的地下通道。以往從沒這般豪華的地下通道,需要等火車隆隆開過,兩根橫桿噔噔抬起才能進城。

趙立人就去診所。二哥趙立年正忙,身著白大褂,垂范百世的模樣。趙立人坐門口的樹下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當初,趙立年只身來到市里,做賠了多少買賣,走投無路,憶及村里做過赤腳醫生,操起門診試試。人生地不熟怕欺負,趙立年喊來趙立人,撐場面。有仨月,天天來這。趙立人初生牛犢不怕虎,便坐樹下,蹺了二郎腿,乃是天地之間一桿秤。

午飯時候,趙立人與趙立年踩著胡同里一塊一塊的青石板,往家去。三娟臨時張羅四道菜,煮了一鍋米飯。米飯里摻了碎南瓜,趙立人第一次見這么煮。飯桌足夠大,飯菜熱氣騰騰。三娟端了碗就站后頭,也不坐下。強強坐在塑料小車里,老動換。三娟怎么喂他也不吃。二娟添了一碗飯,每樣菜都放了一些,遞給趙立年,趙立年端了出去。趙立年回來,兩手空空,用了很大力氣才同二娟和趙立人一塊坐下。強強又哭,哭不到三人身上。飯快吃完了,三娟也沒坐下。走在胡同,想必趙立年猜出趙立人的意圖,說,忙得顧頭不顧腚;說,兒子上大學要籌錢;還說,三娟離了婚,沒地方去,帶了她兒子強強住我們這里,沒法攆人吧,哪哪都要花錢。趙立人后悔不該吃二哥家飯,剛剛就該走掉。二娟說:“怎么不吃了,都是自己家,白(別)拘著,吃飽吃好。”趙立人兩手撐住膝蓋,沒站起來,像為自己開脫,說:“這腿啊,越來越不吃勁了。”趙立年說:“當兵那陣,你就該找轍,就不會選去越南戰場了。待會我再給你配副藥罷,起碼緩緩。趙立人說:“誰都跟你一樣精,裝瘸,躲過去了。”趙立年說:“那是部隊,裝瘸可我混不過去,我是真找了塊大石頭把腳砸瘸的。”

到了院子,趙立人伸伸腰。太陽好大。看到一個水泥房子,里面嗦嗦響。趙立人大膽進去,突然看到一雙發光的眼睛,正在吃飯。趙立人幾乎沒認出來,也幾乎忘了,這個季度該父親住二哥家。兩個月不見,老爺子又佝僂了。像剛從白貓渡的墳塋里爬出來,身上的土也不拍拍。趙平原看到老四,以為該接他回去了,說:“這么快就到時候了?”趙立人說:“沒沒,我來辦事,順道看看你。”趙平原說:“今門(今天)飯菜雞蛋歸雞蛋,肉歸肉,不孬不孬。奏是(就是)啊多了兩葉白菜,恁二哥奏是周到我,回回擱我碗里從不為兩葉白菜耽誤二兩肉。”趙立人幫趙平原把碗送到廚房,主要為了盡快逃開。趙立人沒想到,趙平原跟了來,踉蹌進了堂屋,像拖了條鐵鏈。趙立人知道,因為自己來,趙平原才大膽進來堂屋的。趙平原就坐電視機前。強強正看奧特曼打怪獸。趙平原沒法要來遙控器,換戲曲頻道。陪在邊上看幾眼,趙平原便說,這是恐龍嗎?隔一陣,趙平原又說日本鬼子,說躍進塔,說紅薯干干。整點報時,趙平原掏出收音機,攏在耳邊,看著怪獸。《童林傳》啊呀呀上場。臨走,趙平原張望兄弟倆:

“老二啊,要不抽空咱也弄個恐龍吃吃。”

趙立人臨時決定不開口,因為缺了好大角的一塊青石板。那時節,兒子麥生才三歲。莉芳患病,趙立人把莉芳放在結核醫院門口的樹底下,去借錢。莉芳讓麥生別亂跑,抬抬眼看看麥生。麥生坐了一會又跑開了。麥生跑太遠,莉芳抬抬眼,摸一下手邊的繩子,麥生便被拽倒了。麥生爬起來往回走。麥生再次想要跑出繩子的長度,又絆倒了。冬日的清晨,還沒人,太陽也沒冒頭。薄薄的霧氣掛在醫院對面的樹林里,有時,布谷鳥叫起來,驚醒了莉芳。麥生累了,坐在娘腿上,腦袋低垂,盯著對面的樹林,天上趟過一片一片很大很白的云朵,像是拂過鯨魚的肚皮,都給樹梢戳癢癢。麥生問娘:“鯨魚什么時候來?”莉芳說:“沒有鯨魚。”麥生說:“那有什么?”莉芳說:“布谷布谷。”趙立人一路來到趙立年家。他停在胡同口,沒有進去。因為分家,趙立年沒給趙立人留下一間房子,他們已是三年沒來往。趙立年出門遠遠望到趙立人。趙立年走得很快,把石板踩得硬邦邦,似乎從第一塊石板開始他們兄弟已經和好了,第三塊石板缺了好大一角。趙立年來到趙立人面前才發現自己是跑來的。“四兒,咋了,有事?”趙立人說:“肺結核,得住院。”醫院靠在莉芳背后,也在麥生背后。麥生問娘:“會有鹿嗎?”莉芳說:“可能吧。”霧氣濃稠,太陽再也冒不出來了吧。麥生與娘盯著對面有陽光扦插的樹林,坐在樹下等鹿出現。他們不知道趙立人正在回來的路上,趙立人沒想到回來的路要比去的時候長,也艱難。霧氣越來越薄了,趙立人想迷路,然而他沒有。他的腳步沉重,兩手空空。

回家路上,趙立人突然意識到整個過程二娟與三娟沒說過一句話。

趙立人沒直接回家。而是拐進邊莊。趙立人幾乎認不出老邊家。這兒加蓋了許多房屋。趙立人租過的臨街的三間平房,也加蓋兩層,轉做飯店了。以前,兩邊都是荒涼的墻壁。現在,有體育彩票店、棋牌室,還有煙酒店和臺球廳。

作為飯店,平房小得可憐。趙立人完全看不到當年的影子。一個肥胖的男人,好不友善,問趙立人:“吃飯嗎?”趙立人口吃:“我找人,邊鎮賢邊大哥在不在?”胖子看看趙立人,轉身走進黑色的布簾。精瘦干練的邊大娘,闖了出來,熱情挖苦說:“哎呦我的娘哎,什么風把四兄弟吹來了。”趙立人手里拎的一掛香蕉和一箱牛奶,擱到桌上,說:“貿然過來,還請見諒。”邊大娘兩手濕淋淋的,在發黑的圍裙擦干。她剜他一眼,嗔怪道:“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不過年不過節的。差你這些東西,我就不活了?”邊大娘氣勢兇猛,起碼血濺十步。見趙立人被自己擠兌到說不出話,邊大娘說:“看我這腦子,光顧著說話,快坐快坐,你邊大哥有事出去了,我給他打電話,你們高低要喝點。”趙立人坐下后,雙手擱在油膩的桌上,說:“別別,我坐坐就走,家里還有事呢。”邊大娘說:“好容易來一趟,輕易放你走了,你邊大哥饒不了我。”趙立人知曉,他們家邊大娘做主,說一不二。邊大娘說:“聽立年說,你們老家院子也賣了?”趙立人答非所問,說:“嗯,我們搬了新家了。”為了轉移話題,趙立人說:“你們什么時候干起飯店了?”邊大娘說:“好些年了。你們走后開的。”趙立人說:“生意怎么樣?”邊大娘說:“湊合活唄,還能怎么樣。就等拆遷呢,說開發說了恁多年,也不見動靜,干一天算一天吧。”趙立人說:“靜靜咧?”邊大娘說:“那死妮子,坐月子咧,不提也罷。”趙立人想起當初在體育場賣水餃,莉芳忙不過來,邊大娘常叫靜靜幫忙,一忙便到后半夜,這孩子干活一點也不惜力。邊大娘嘆口氣,說:“你說你們,恁些時間,來菏澤一回也不過來看看。”趙立人說:“當初不是借了恁八千塊錢,到現在還不上,不好意思來。”邊大娘說:“錢錢錢,又是錢,打從借了錢你們不來走動,我們也不好走動,像是要錢似的,怪生分的。有一回見著恁二哥,也沒敢打聽恁勒(的)事。”趙立人不知如何開口。邊大娘不知說什么,便說:“莉芳好了嗎?”趙立人說:“早好了,就是……”邊大娘說:“就是什么?”趙立人本來想說就是老犯。趙立人知道錯過這個機會,他再沒勇氣開口了。再次體會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心境,知道早死早托生,也知道不能老逮一只羊的羊毛薅,可委實走投無路了,死便死吧,硬了頭皮說:“就是……遇到點難處,想再借三千塊錢……”

門外廣闊的人民路,碾過一輛沉重的長途火車,上面裝滿煤炭,煤渣簌簌掉落。震得趙立人腳底的大地嗡嗡發顫。

上了火車,趙立人發覺,這是他與莉芳第一次一塊出遠門。莉芳走前頭,趙立人跟后頭。到火車站,真要出遠門了,趙立人發怵,叫莉芳沖前頭。買票這樣的小事,他也躲后頭。莉芳抱怨:“我又不識字,買錯了怎么辦?”趙立人說:“我擱邊上看著呢。”趙立人佝著背,跟在莉芳身后。趙立人想起莉芳老問他:“你為什么非要貸十萬款,不貸不行嗎?”趙立人沒解釋,總說:“不貸會死。”只有趙立人知道,他叫莉芳吃了多少苦。他不想說,也說不出來。打從趙平原分家,趙立人與莉芳結婚,日子不知怎么過的,這么多年,算算賬,居然背負了將近十萬塊的借款。親朋近鄰,無論幾千塊,還是幾百塊,甚至幾十塊,都有借。趙立人不知道怎么會把日子過成這樣,他不想再背負借款,想抬頭做人,想出貸國家的款還錢的辦法,畢竟他們不但借到沒人可借,所有人見了他們一家就像躲瘟神。趙立人終究背負十萬借款,被火車吭哧吭哧,悠悠前行。

趙立人與莉芳下了火車。莉芳奇怪地說:“這么快就到了,才一個晚上。”莉芳不久前坐火車,從新疆回家,有五天五夜。

好冷一個天。到處濕漉漉,到處冷颼颼。只把日頭捂著,忽一陣椿葉微動,只覺二冷割面。就在虹橋南廣場,人好多。趙立人與莉芳還沒意識到這是什么地方,便被繁華嚇到了。不愧是上海,以往趙立人對上海最了解的是來自一上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據說,至今無人對出下聯。有一對男女,好年輕,剛剛結婚,還沒學會做夫妻。女人向一輛公交車招手,那氣勢,好像招來一座大山。趙立人與莉芳忙忙也跟了上去。公交車人不多。趙立人感到奇怪,人都去哪了。趙立人慫恿莉芳。莉芳問人寶山怎么走。他們坐錯車了。下一站慌慌張張下車,問了幾個人,都不知道。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走,拖著詫異又問,路上好多人,行色匆匆,沒人理他們。無故走到天橋上,到處是高樓大廈。趙立人和莉芳都沒見過這么多的高樓和這么高的高樓。趙立人覺著這世界太大了,他們要迷失在這鋼鐵森林了,深深無助。他們不知東西南北,也不知哪里是哪里。為了避雨,他們走到立交橋下,立交橋上有個窄窄的洞口,雨水從洞口灑下來。還有不知哪里倒灌的風,統統澆透他們。他們站時間長了,莉芳說:“似乎一直站在這里也不錯。”她這句話令趙立人覺著雨也在說話。雨說:“似乎雨一直下也不錯。”

找了許多冤枉路,莉芳快哭了,他們才找到寶山區,一座廢棄工廠邊上小區里的一幢五層樓房。看起來不高大,也不壯麗。爬到四樓,上不去了。他們沿著水泥欄桿,到了走廊那頭,才找到上到五樓的樓梯,有鐵門鎖著,他們上不去。走廊的另一邊走來幾個人,他們是從樓下上來的。他們走過趙立人與莉芳,特意看了一眼,就走到鐵門邊,朝樓上喊。趙立人捏了一下莉芳,莉芳大了膽子招呼他們,說:“你們是住樓上嗎?”沒人搭理他們。趙立人以為走錯了,又不知道該去哪里。他們站了好久,猶豫該不該下去。趙立人往樓上看,好大一陣,才有人下來。下來的是個女人,戴著眼鏡,齊耳短發,皮膚白凈,很是面善。她開了門,放幾人進去,正要鎖門。趙立人又“哎”一聲。女人沒言語,等其他幾人上樓去了,隔著鐵欄門說:“誰叫你們上來的?”趙立人說:“這里是祥云里23號嗎?我們找人。”那人說:“找誰?”趙立人說:“我們找趙麥生。”樓上咚咚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戴了眼鏡,稍稍駝背,又黑又瘦,支著大大的腦袋,幾乎掉下來,便是趙麥生。趙麥生看到父親母親,萬分驚訝:“你們怎么來了?”女人則說:“要找趙麥生,先找顧經理。”說著,女人與另外一個下來的男人,拽走趙麥生。莉芳帶著哭腔,喊:“麥生,麥生。”趙立人則說:“那不是麥生嗎,我們都見著了,怎么不叫見他。”

不大一會,上面下來一個身著西裝的人,想必是顧經理。他與兩個男人,一塊下來,領了趙立人與莉芳下去。趙立人懷疑這兩人,是剛剛上樓那幾人里的,但沒能力分辨。出了小區,趙立人問他去哪。顧經理笑瞇瞇說:“叔叔阿姨,千里迢迢,想必餓了,我們先去吃飯。”莉芳說:“麥生呢,麥生呢?”顧經理說:“趙麥生也來,很快就來。”他們來到柏油路邊,人行道是紅燈。對面有幢樓房,滿是爬山虎。有個女人站在樓下,對著墻頭一只貓說話。聽不清女人說什么,但聽到貓“喵喵”叫著。這個女人身著紅大衣,留著大波浪頭。趙立人擔憂麥生,又怕他們找個地方,割他們腰子。略略恍神,綠燈了,他們就走。對面的女人不見了。這么短的時間能去哪里,憑空消失了?墻頭那只貓喵喵地叫著,總不歸貓是女人變的吧。

上海太喜歡下雨了。

趙麥生來了一年,老不適應。趙麥生被人吵醒。他腦子想的還是昨天的歡送會,熱鬧得像一場婚禮。所有人都喜氣洋洋,而又陰森森的。趙麥生不知道。王琴胸前掛著大紅花,大家都熱烈鼓掌,載歌載舞。蓊蓊郁郁,念經一樣。沒有哭哭啼啼。又有一個人,成功上岸了。王琴成功躋身經理職位以上,帶著三百萬離開了。這是她這么多年來,兢兢業業,拉了多少人頭,才成功了。短短一年,這已經是趙麥生見證的第三個人上岸。趙麥生很想成為那個被送走的人,可是到現在他還沒拉到一個人頭,好不容易叫來一個人也逃走了。

從床上醒來,趙麥生看到床邊坐著林宸。她看看趙麥生,說:“你醒了。”趙麥生說:“你什么時候來的?”林宸兩眼瞇成一條線,笑笑,也不言語。趙麥生敏感地伸手摸進枕頭底下,手機果然不在,他只是在夢里用手機發消息。林宸似乎不想戳穿趙麥生,對剛剛進來的婦人說:“果然還是二叔有點東西。”婦人瞪了林宸一眼,向里面的房間走去,關上門。林宸話音剛落,二叔則從門口走過,下樓去了。趙麥生知道林宸故意這么說。關鍵是她怎么知曉婦人也從閣樓下來。趙麥生望向隔壁房間,房門關著,不知道婦人的丈夫在不在。鋁合金門,十分廉價。毛玻璃下,人影也瞧不見。確實,婦人與二叔從閣樓一塊下來,有很大疑點。無論是趙麥生還是林宸,他們都知道閣樓住著二叔。趙麥生沒法說服自己,也千方百計找各種借口,企圖說服自己。趙麥生更厭惡林宸了。

林宸挪挪屁股,隔著被子坐到趙麥生大腿上。林宸的一條腿蹺在另一條腿上,很像兩條大腿蹺在其中一條大腿上,因為林宸整個人似乎都坐到趙麥生身上了。林宸的外套不知何故,也解開了一顆扣子,敞了半懷。趙麥生無意看到她半拉乳房。

林宸半含笑意說:“我有話與你說。”

趙麥生佯裝不知:“說什么?”

林宸說:“你當真不知道?”林宸目露兇光。前段時日,就在這個房間,林宸趁沒人,把趙麥生撲倒在床。多虧趙麥生使勁撲騰,才拒絕了她。林宸氣道:“你是不是有病?”趙麥生說:“我有什么病?”林宸說:“你是不是硬不起來?”趙麥生倔強地撇開林宸,說:“我才沒有,只是不想對不起女朋友。”趙麥生沒女朋友,他不想說他來這里只想搞錢,不想搞人。

林宸賊心不死,再來叨擾。值當此刻,來了兩個女人。她們是林宸的好友,一個叫毛毛,一個叫李娟,都比林宸好看。如果林宸有她們其中一個那般好看,趙麥生可能早屈從了。她們與林宸說:“王琴就要走了,你送不送她。”林宸說:“有什么好送的。”她們說:“王琴當初說她要她男朋友來接她。”林宸說:“到了嗎?”她們說:“還沒。”林宸似乎在撒嬌,轉了態度,到了再告訴我嘛。她們說:“估摸半小時,你看著點時間。”說起來林宸、毛毛、李娟,還有王琴,她們四個,是住在二樓的這些女人里最要好的。

林宸似乎放棄了趙麥生,站起來,走到里面,站在趙麥生的床與里面橫陳的床鋪之間。她身后是個睡覺的男人,他昨天值夜班。林宸的右邊是另外一個床鋪,坐著三個人,正斗地主。那三個人,兩個人背對他,一個人的側臉對他。這張側臉,讓趙麥生心頭一跳。

毛毛與李娟突然回來了。林宸皺眉說:“這么快就走了?”她們說:“啊走了,真沒勁。腳步踮地。”毛毛很不甘心道:“你是沒看見,他們騎得摩托車,男的頭盔也沒摘,就一只腳沾了一下地,騰一下,就走了。有句話叫什么,貴腳踏賤地。”

趙麥生扭頭調笑毛毛:“你這么想看男人啊。”

毛毛罵道:“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娟說:“那不是她男朋友,是王國慶,顧經理專門叫他送的。那也不是他男朋友的摩托車,是顧經理的車。”

毛毛說:“顧經理還有摩托車,沒聽說過。”

李娟說:“我見過王琴他男朋友,長得也不怎么樣,不知道王琴怎么就看上他了。”

趙麥生一陣刺痛,那是嫉妒。他嫉妒王琴升上去,帶著錢和富貴遠走高飛。

毛毛走到林宸邊上,臉別在一邊,不看趙麥生。李娟則留在趙麥生床頭,突然說:“哎,你前段時間不是說,要去看東方明珠,去了嗎?”趙麥生說:“顧經理說過段時間叫林強和李永利跟我一塊。”

林宸說:“他就是個大撒把。”

林宸臉上那抹笑意,就是在報復。趙麥生不知道她在拆穿自己還是顧經理的謊言。

林宸面對毛毛,同時又瞥一眼李娟,說:“哎,你們知道大撒把是什么嗎?”

沒人言語。毛毛與李娟都望向林宸,趙麥生想轉身就走,就像每次去女生的房間,毛毛與李娟都不理他。趙麥生想不通的是,林宸每次也與她倆從不搭理自己。趙麥生出門不久,林宸又噠噠追上來。

趙麥生說:“我知道,大撒把就是騎自行車,兩只手不握車把,也能騎得飛快。騎得越快,越不用握把,就叫大撒把。”

林宸看著趙麥生。毛毛與李娟看著林宸。三個男人還在斗地主。沒人理他。趙麥生沒想到,他逗趣的話這般冷,掉下來,摔成幾瓣。

好長一會,林宸才道:“你呀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剛剛林宸說趙麥生大撒把,大撒把的意思就是嘴里沒一句實話。

林宸說趙麥生大撒把時,進來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屋里暗了一下。她把孩子放在趙麥生床頭。趙麥生扭頭想與婦人說,你不要把孩子放我床上,萬一尿我床上怎么辦。他說不出口,也似乎證明林宸說得對。趙麥生看到林宸勝利了,同時,再次看到斗地主的三個男人。其中那個側臉的男人,令趙麥生心驚。那張臉很像一個幫過他的大哥。那是他只身去西安的路上,碰見的大哥,還給了他二百塊錢。多年過去,沒再見過。住了這么久,趙麥生居然沒認出來。趙麥生從沒與他說過話。這令趙麥生欣慰,也令趙麥生抽抽。沒想到在這里,在這時,萍水相逢了。趙麥生想躲開這張側臉,躲開前他看到了正臉。似乎只有側臉才是那位大哥,正臉則是別人了。趙麥生不確定。也沒勇氣確定。

為了逃避“大哥”,趙麥生扭頭,再次面對婦人和孩子。孩子雙腳亂踩趙麥生的枕頭。趙麥生臉龐通紅,真想說,啊啊,快,把這熊孩子抱走,別叫他踩我枕頭。迫于林宸的威壓,趙麥生一句話沒說。孩子骯臟的雙腳,反復蹂躪他的枕頭。趙麥生心如刀絞。

正在這時,趙麥生聽到樓下有人喊他名字。他以為聽錯了。

五樓一個碩大的房間,窗戶都給床單遮住,有些陰翳。趙立人稍顯遲疑,不知道有恁多人。莉芳緊緊抓住趙立人,跟到中間。趙立人到處找趙麥生。哪里都找不到,又不敢問。趙麥生到底哪去了?莉芳兩腿直打哆嗦,趙立人用手摁住莉芳膝蓋。趙立人揀個偏僻的位置站住,前邊的年輕人,細細長長的脖子,像一只鵝。旁邊的光頭是個突兀的和尚,未著僧衣,頂著六點干凈的戒疤。臺上顧經理正在講話,盛大的喧鬧。他們群情激奮。臺上的顧經理一臉兇相,惡狠狠地喊,像罵人。趙立人仿佛看到了趙麥生。趙麥生的臉像是沸騰了。趙立人從沒見過兒子這樣充滿希望。因為充滿激情的喊叫,兒子臉色通紅,臉上的青春痘,也跟鼓脹通紅,脖頸青筋暴突。趙立人向趙麥生那邊擠,怎么也過不去。人太多了。眾人黑壓壓一片,傳染瘋病一樣,波濤洶涌。趙立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全人類奮斗的海洋。

講師說:“我們思想不滑坡,我們方法總比問題多。”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是一支不穿軍裝的部隊,我們是一所沒有圍墻的大學。”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聽話照做,我們服從配合,我們就有將來的好日子。”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今天吃蘿卜咸菜,我們明天開奔馳寶馬。”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鋤禾日當午,我們汗滴禾下土,我們一天一萬五。”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現在一陣子吃苦,我們是為了將來一輩子不吃苦。”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都是兄弟姐妹,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們眾兄弟姐妹能夠保守每一個人的心懷和意念,去攀登那人生高峰。”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祝福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祝福我們每一個人的工作,也祝福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庭。”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奮斗是我們的性格,金錢是我們的目標。”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我們把一切都將歸給。”

眾人說:“我們。”

講師說:“所有站在你面前的眾弟兄姐妹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也都按照我們共同的目標來帶領我們、幫助我們,從我們中來,也從我們中去,現在掰開手中的饅頭給你的左右也接受你的左右給出的饅頭,我們不分你我,我們就是統一的整體,我們終究摘取勝利的果實。”

眾人說:“我們。”

恁些人擠在這么一個禮堂,趙立人就悶,真替他們悶。趙立人就憋屈,也替他們憋屈。

講師說:“下面我們有請戰講師給我們證道,他今天證道的題目是《誠心之道》。”趙立人隱約聽到悶悶低語:“阿彌陀佛。”話未說完,趙立人看到有個人走到臺上。那人像個語文老師,瘦削,佝僂,腰像給人打折了。他說:

“我們那兒街上有個賣家具的,百十萬家底,弄干了。就在老糧所的地方開了個家具城。他是連貸款再借湊的錢。開始干得挺好,就有一條毛病。只要他喝過酒,就把別人家當自己家。喝酒就偷人家的東西,開人家的拖拉機,騎人家的摩托車。酒醒了還不知道。咳咳。有一回,他去小遠家喝酒,明輝剛買了輛新電車,他出去就給人家騎走了。大伙兒找也找不著,他騎回家倒頭就睡,第二天見人說起也不哼聲。咳咳。到后來,沒辦法,人家調監控,眼看著是他推走的。找他去了,不但要還,還要請客花錢,賠不是。他弄這事,不是一回兩回,回回被人抓住。就請場喝酒,賠錢,賠不是。咳咳。除了這一條,還有一條,就是喝醉酒碰見人就摟,摟完男人摟女人,摟完就跑,沒少挨打。咳咳。他叫張道閑,長得又小又難看,咳咳。說話一咳一咳的。現在大家也知道了,這個人就是我。我交代是我,都是我。眾兄弟姐妹批判我吧,我有罪孽,我請求眾兄弟姐妹寬恕我的罪孽。我要積極悔罪,認真改造。自從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我要剖肝瀝膽,掏出真心,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洗心革面,我要脫胎換骨,我要和眾兄弟姐妹赤膽忠心,坦誠相待,這樣才能真正融入我們的大家庭,救苦救難,福澤恩惠。我們才能掙到錢,爭取到最后勝利。”

莉芳緊緊攥住趙立人的胳膊。趙立人聽到鄰座的和尚再道一句:“隨喜功德,善哉善哉。”

講座結束后,顧經理帶趙立人到另外一個房間。趙麥生低頭跟著,莉芳死死攥住趙麥生。有外人在,趙立人知道不好與趙麥生發脾氣。顧經理說:“既然你們都來了,就先聽聽課。剛才我們的課,你也都聽了,感受怎么樣?”趙立人說:“挺好的。”趙麥生說:“是啊,你就留下來聽聽課。”趙立人生氣道:“家里那么大攤子事,扔下不管了嗎?馬上就種麥了,就不種地了嗎,不種地吃什么?”顧經理說:“我們不是傳銷。我們是直銷。我們是有產品的。我需要交3800元錢,但是傳銷是入門費。我們是正規的,需要加盟費。這就像麥當勞、肯德基,是連鎖店,我們只一次性收取你的加盟費。只要你在這里業績足夠多,你的下線越多,你就能從每個人身上收取一點點人頭稅。你能力越強,業績越多,你的收入越多。你學過數學吧,那是呈指數級生長的。這么多人都在做,而且一家子的人在這里,不賺錢難道他還把全家都叫來,他傻嗎?難道他會把家人都帶進火坑嗎?這個行業里有律師、企業高管、大學教授等高學歷的人,剛才給你講工作的那個大姐就是律師,人家不懂法律嗎?如果這行業是傳銷,她會做嗎?如果這個行業不掙錢,那么多人還會做嗎?我們體系的李總,來這里干了九個月就當上總經理了,還把自己家人帶進來了,如果他上去后拿不到6位數保底工資的話,你覺得他會把自己家人叫來做嗎?派出所就在旁邊,難道他們知道是傳銷,不來抓嗎?難道你不能為了我花幾天時間嗎?我只是想你過來了解一下,只是想帶你來看看,化解你對我的誤會,做不做憑你的心意。我們不強迫你。你只要在我們這里聽幾天課。一天兩天是不足以了解全部的。我們公司是直銷企業,國家允許發展團隊,不會追究責任。公司團隊系統是合法直銷,商業模式創新被默許,只是為了允許一小部分人,打通階級通道。就像我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允許一部分先富起來。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錯過了八十年代的紅利,現在就是你最后的運氣。一旦錯過,就死在底層,永遠沒有翻身之地了。因為一旦擴大范圍,沒法控制。我們國家人數太多了,還是需要控制基數的。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一躍龍門,一朝豹變,穿越階級,變身上等人,就看你要不要這個機會了。”

當夜,趙立人睡不著。一會兒閉眼,一會兒睜眼。周圍都是人,趙立人心懷戒備。莉芳睡另一個房間。他們甚至不讓趙麥生與趙立人睡一屋。他強迫自己閉眼,想睡一會。屋頂在滴水,啪嗒啪嗒,砸在不遠處,濺到他臉上。趙立人翻個身,看到唯一那扇門,是白色的。趙立人記得有次家里涌進來許多人,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又是怎么進來的,仿佛這是他們家,也仿佛這家沒有門。再大的門,也不夠這么多人進來。似乎,這個家的所有墻壁都是門,他們這才統統涌了進來。家四周的墻壁,變得空空如也,他們擁擠在四周,簡直就是四面墻壁,嗚嗚咋咋,密不透風。他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來了,只有他的老戰友敢,老戰友不知道從哪信了教,給趙立人布道,整整一夜。戰友開腔便是上經:“人聽見他在房子里,就有許多人聚集,甚至連門前都沒有空地,耶穌就對他們講道。有人帶著一個癱子來見耶穌,是用四個人抬來的。因為人多,不得近前,就把耶穌所在的房子,拆了房頂。既然拆通了,就把癱子連鎖帶躺都縋下來了。”直到第二天,趙立人指著白熾燈說:“如果你的主能叫這個燈泡現在滅掉,我就信他。”戰友走后,陽光透過打開的門照進來,锃亮的白熾燈暗了下來。趙立人被這么多人吵醒。他不是從身體里醒來的,很奇怪,是誰讓他是從上往下醒來的,有誰把他從房頂縋下醒來?“縋下”這個詞,解釋為用繩懸人或物下墜。神的下凡,是不需要繩子的。趙立人剛剛醒來,想去洗澡,發現停電了。他沒想過是不是來的人太多,把電耗光了。趙立人就喊莉芳,去交電費。他沒找到莉芳。趙立人站在家里,冷颼颼的,就像站在荒野里,孤獨無助。想哭。很快,趙立人看到陽光從四面八方的門洞照進來,也照亮了房間的所有地方。趙立人沒掉眼淚,帶著哭腔求他們:“行行好,給條活路吧。”這句話脫口而出,不倫不類。因為這句話,跑出夢外,叫醒了趙立人。過了好一陣,趙立人意識到他沒睡家里,而在上海。趙立人無端想起小時候,久遠的母親帶他乞討,說:“行行好,給口吃的吧。”趙立人先是看到天已大亮,地板上映出一小塊明亮,是陽光透窗進來映出的,也照在已經滅掉的白熾燈上,點亮了鎢絲。

現在,趙立人站在離開的寬大柏油路上。前面是十字路口,他看到了路牌。徑直向前,很快就到火車站。趙立人扭身側頭,身后有兩個人,緊緊跟著他。趙立人看到遠遠的吊塔,比在房間看到的吊塔小了許多。先前趙立人看到有人潛進工地,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廢棄鋼材。趙立人沒別的企圖,真要給莉芳買白酒,他們說他們代買。趙立人說正好去取款機取錢,他們才放他出來。好容易找到煙酒專賣店,他們走了進去。昨晚,莉芳又是一夜未睡。莉芳打新疆回來添了喝酒的毛病。晚上不喝白酒睡不下。在新疆才干仨月,不知道莉芳吃了多少苦。

午飯吃的白菜湯,沒油水,更沒酒,饅頭挺多。趙立人根本吃不下。肋下又疼了,趙立人知道膽囊炎又犯了,出門沒帶藥,再忍忍。

回去路上,趙立人把酒抱著,還挺顯懷。

到了宿舍,他把酒給莉芳。趙麥生總皺著臉,趙立人似乎不認識兒子了,總感覺兒子現在是另一個人,不像他兒子了。趙立人、莉芳和趙麥生,跟著到另一個房間。經理對趙立人說:“我是舍不得你走的,你非要走我也沒辦法。我們是自由的,也不會強制你,你有離開的自由。”同時,經理掏出一疊資料,篩出兩張,一張遞給趙立人,一張遞給趙麥生。說:“我們是非常正規的,你們先填寫一下這個表格,交了加盟費,入檔,就等發財吧。你們交兩個人的,是嗎?”趙立人點點頭,從褲腰的包包里,掏出一沓錢,放在桌上。趙立人很是心疼。因為兒子說什么也不回去,趙立人也知道他不能再待了,再過幾天,他肯定也不想走了。趙立人的想法簡單,不但決定替兒子交錢,也多交一份自己的人頭費,放自己和莉芳走倒是其次,給了錢主要是一能讓兒子安全,二能讓他們待兒子好點。

趙立人看到表格上,有姓名、籍貫、民族,還有地址,是否黨員。還要填寫經歷,分為三個階段。確實正規,說不定真的呢。趙麥生填寫完畢,看著右上角虛框里“粘貼照片”一欄說:“要一寸照片嗎?”顧經理說:“沒錯。”趙麥生說:“我照片在枕頭底下的錢包里,當時辦大學畢業證專門拍的。”于是轉身就走。趙立人跟到走廊,一把攥住兒子的手腕,壓低聲音,說:“你可想好了,這可是你娘在新疆跪在棉田里,累死累活,拾棉花才掙的八千塊錢。”兒子沒吭聲,掰開他的手,走了。這是兒子第一次忤逆自己,當初叫他高考五次都很順從的兒子沒了。實際上莉芳在新疆只掙五千。多虧趙立人來前借了三千,才能拿出兩個人的七千六百塊。

趙立人知道勸不動兒子,便再次抓住他的手說:“你要留下也行,就一條,親戚鄰居一個也不能聯系。”因為趙麥生叫了表哥,趙立萍已是記恨了,好在老姐不亂講。不能再遺臭千里了。

趙立人也填好了表格,趙麥生早貼好照片。趙麥生手里還有幾張多余的一寸照片。趙立人說:“我沒照片,怎么辦?”

經理說:“沒關系,沒照片也沒事。”

經理數好錢,接過表格,有些激動,說:“我現在宣布,你們正式加入我們大家庭,以后就是我們的新成員了。咱們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相信我,咱們以后都能掙大錢的。”

趙立人聽到背后哽咽。是誰在哭泣?

趙立人與莉芳先找到5號車廂,不確定往哪邊走是8號車廂,隨便找個方向走了一陣,遠遠看到車廂那頭寫個4字,他們才轉身走回。他們的座位在第三排,莉芳先靠窗坐下,趙立人才坐下。對面坐著婦人,懷抱嬰孩。來到這排之前,趙立人還想她是不是坐了他們的座位。婦人乜了一眼莉芳,又乜趙立人一眼,陡然望向窗外。趙立人看到,一串人走向前面,一定是剛才跟在他們后面的人。趙立人邊上坐著戴耳機的年輕人。一個威武雄壯的男人,站在年輕人邊上說:“哎哎,這好像是我的座位。”年輕人掏出車票,仔細辨認一番,說:“這明明是我的座位,你看。”男人看看年輕人的車票,又看看自己的車票,說:“你弄錯了吧,這是我的座位。”年輕人扒拉男人的車票說:“這是8號車廂,你這是9號車廂。你走錯車廂了。”這個男人滿臉胡須,仿佛全身也長了胡子,簡直是一頭熊,來到這里,又離開這里。

趙立人閉了眼想睡,總睡不著。他們后面一排有一對男女聊天。趙立人想,是脫了鞋赤腳架在對面座位的男人嗎?是染了黃發、身形胖胖的女人嗎?但聽女人與男人說:“主要是他跟我扯皮你知道嗎,他一會說家里人在老家給他找了工作回不來,一會說他妹妹抑郁癥什么的,我說你他媽不就是想分手嗎?他說是。我說那就分手啊你跟我在這拖什么呢?他就是拖你知道吧,隔幾天他就給我發短信說他在我樓下,順便把他落在我家的東西帶走。我說你別上來,我新男朋友在這。他砰的一聲就炸了,說,你真行,東西我不要了你扔了吧。我說好。”聽到這里,趙立人納悶女人為什么說“新”男朋友,而不說男朋友。如果她說“你別上來,我男朋友在呢”,也能說明白。趙立人想不明白,想得頭疼,不愿想了,又控制不住胡思亂想。趙立人突然明白,這個女人根本沒男朋友,她就為了氣她的這個“舊”男朋友特意用了“新”字,這是她情感濃烈的自然流露。是的,“新”就是沒有啊。趙立人終是知道哪里不安了。離開他們窩點,趙立人才清醒些許,這里的“新”與顧經理說的“新”成員,也是一個“新”。

趙立人不敢再想,強行安慰自己:萬一呢,萬一真的呢,他們真就可以農奴翻身做主人了。

火車開動不知多久了。窗外一塊接著一塊的田地,也動換起來。綠皮火車晃蕩晃蕩開,趙立人有種錯覺火車不是向前開,而是向左開,也向右開,越開越闊。突然,一大塊荒蕪的地,插著一些十字架。眾多十字架,斜著肩,東倒西歪,有的掛塑料布,有的牽麻繩,有的扛著鳥兒。漫過很久,趙立人想到應該不是十字架,是稻草人,十字架只是稻草人的骨頭。趙立人有些奇怪,每次看窗外,都能晃過一座墳塋,很小很小。有一瞬間,他甚至覺著某個墳墓是趙平原的。他再次希望父親無緣無故死掉。“也許麥生的爺爺早該死了,就像我的爺爺早早瞅準時機死了。”

爺爺的墳塋埋在明強家。恁些年了,本來墳墓很小,他們家每回犁地都從墳上抹過去,就剩一點小疙瘩了。趙立人年年清明多培培土。趙立人拎著鐵锨,就去地頭。本來約好了拖拉機,該犁地了。人家的地早都犁好,甚至麥子也種上了。拖拉機久久不到,趙立人恰好遇到,明強他們弟兄仨都在地里干活。趙立人走過去了,又走回來,到了井邊,站住了,遠遠喊:“明強,你過來,你家的地是誰給你犁的。”明強莫名說:“趕超。”趙立人掏出手機,與趕超打電話。這是他花200塊錢剛剛買的二手摩托羅拉,翻蓋手機。接通了,趙立人說:“明強家的地是你給犁的嗎,你他媽的你眼瞎嗎?你三爺那個墓本身就不大,你還給平了,就用你的拖拉機給抹了,你沒看見嗎?你他媽的現在就過來給恁三爺封上去。”電話那邊,趕超說:“四哥,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可能是小建不懂事,明強家地是小建犁的,我現在就過來給三爺封好。”不大一會兒,趕超媳婦跑著小碎步,拎著鐵锨來了。趙立人正給爺爺封著墓呢。趕超媳婦拖到跟前,趙立人說:“我封好了,你回去吧。”明強三兄弟就在邊上。趙立人打電話罵趕超時明強也幫著趙立人罵:“奏是(就是)奏是(就是),沒長眼嗎他?把三爺的墓給抹了,不能原諒他,等他來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趙立人知道是明強搗的鬼,也是演給自己看,皺著眉,沒說什么。趙立人也知道,明強三兄弟與趕超更近,明強爺爺排第二,趕超爺爺也是排第二,他們是親堂兄弟。盡管趙立人爺爺是排第三,再往上倒倒,都是一門人。這都十來年了,你封上,他給你平了,你再封上,他又給你平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敲打敲打。

似乎回家繼續做農民,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意外。

地快犁完,九大娘踮著小腳,揮著手喊。到了近前,趙立人還不知道喊的是自己。九大娘說:“你快回家看看吧,莉芳給車撞了。”

一路上,趙立人發覺他比預想的更慌張。平時他總無視莉芳,當莉芳真出事,他才發覺莉芳的重要性。如果不是莉芳默默付出這么多,趙立人撐不到現在。如果莉芳真沒了,我怎么辦?莉芳這才漸漸在他體內覺醒:莉芳才是他的主心骨。甚至莉芳在上海只是哭,他也安心。到了家,莉芳躺在堂屋的沙發上。趙立人說:“怎么了?九大娘說你給車撞了,嚴重不?”莉芳說:“沒事,就是腰上被蹭了一下。”趙立人說:“車呢?”莉芳說,“跑了。不過,我認得他們,就是過大千的毛堆。”趙立人說:“哪個毛堆?”莉芳說:“就是收糧食的那個毛堆。”趙立人記得他,每到麥收季節,就開個機動三輪車下鄉收糧食。

保險起見,趙立人找來明輝,開車帶莉芳到縣醫院拍了片子,一大片淤青,沒傷到骨頭,買了幾貼膏藥和藥回來。到了家,臨走,明輝說:“四爺,我知道他們家在哪,不能放過他們,還跑了。明兒個我帶你們去找他們。高低叫他們賠些錢。”趙立人說:“算了算了,你四奶奶也沒傷多重,找他們跟訛他們似的。”明輝說:“四爺,你想好了,啥時候找他們,隨時喊我,叫他們賠個幾千塊醫藥費,不在話下。”

就在門口,剛剛下車,正好碰到張萍騎車路過。她看莉芳拎著拍的CT片子,問莉芳怎么了。莉芳與她搭了幾句話。趙立人黑著臉沒言語。趙立人上次見張萍,年輕又時髦,如今也老態龍鐘了。那時,他們在菏澤體育場的夜市賣水餃。莉芳一個人賣水餃,忙不過來。有時邊大娘的閨女,偶爾也幫莉芳包餃子。趙立人則是蓋樓房,那晚他不忙,就來體育場幫莉芳。莉芳早早支好了攤位。趙立人到時,已是夜半,夜市人煙稀少,滑旱冰的年輕人還有許多。趙立人騎車過來,先喝一大碗水,洗洗手就包餃子。趙立人包了一陣,待滑旱冰的年輕陸續下來,就忙著收拾桌子。用肩上的抹布抹干凈,才讓人坐下。有的桌子,客人坐下,趙立人尚不及擦。講究的人,站在桌邊等他過去收拾妥當才坐下。人多的一陣,大多不介意拼桌。又有人叫趙立人了。“哎老板,麻煩一下,這個桌子擦擦。”趙立人應聲過去。女人說:“老板,兩碗水餃,豬肉大蔥的。”趙立人彎腰駝背,點頭說:“好勒!”轉身與莉芳高聲說:“這邊兩碗豬肉大蔥。”莉芳點頭。下好的幾碗水餃,趙立人挨個送去。給到女人那一桌時,湯水晃了下。趙立人每次端碗過去,盡管很燙,都用手托碗底,盡量不讓手沾染碗邊,讓客人覺著不舒服。趙立人說:“您的兩碗水餃。”她邊上的男人嗯了一聲。女人穿著黑色高跟鞋,精心打扮過的。女人抬眼看到趙立人,顯然吃了一驚,坐定的身子動了一下,想走。她便是張萍。她雙膝彎曲,坐在塑料矮凳上,似乎才知受了委屈。“沒想到是你們,真是好巧啊。”張萍很不自然地說了出來。趙立人也不免難堪,第一次碰到熟人。看一眼男人,趙立人囫圇說:“你們來市里玩呀。”張萍說:“昂昂,來玩。”如果知道是他們賣水餃,張萍肯定不來。趙立人不認得那個男人,忙說:“你們吃好,我還要忙。”說罷,轉頭走了。他們肯定吃得度日如年。趙立人也假裝更忙,不看他們。沒多久,張萍甚至沒問多少錢,招呼趙立人說:“把錢放桌子上了,我們就先走了哈。”趙立人轉身抓了錢,快跑幾步,追上他們,把錢塞給張萍說:“吃碗餃子,啥錢不錢的。”張萍推讓,說:“怎么能不給錢呢。”趙立人說:“鄉里鄉親的,要錢多不合適。”張萍說:“做生意哪能不要錢。”一言不發的男人,貿然說了一句:“一碗飯錢,推推搡搡多難看。還是收下吧。”張萍瞪了男人一眼,不是嫌他話多,而是嫌他說話。似乎他不說話,趙立人便看不見他。張萍說:“這錢拿好,不給錢的話,我吃得也不安心不是?”說罷,她把錢塞到趙立人手里,又捏捏他的手背,拽著男人,很快走了。趙立人知道她話里有話,不然她何意捏他呢。剛剛他們吃餃子途中,趙立人來到莉芳邊上,悄悄與她說:“你別抬頭。”莉芳驚慌說:“咋了?”趙立人說:“左邊那對男女,是張萍他們。”莉芳說:“張萍?哪個張萍?”趙立人說:“就是過大千的張萍。她老公判刑坐牢了,聽說三年呢。”莉芳說:“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個人。張萍怎么了?”說著莉芳抬頭望去。趙立人說:“別看別看。”莉芳又低頭。趙立人接著說:“你猜跟她來的男人是誰?”莉芳說:“誰?”趙立人說:“反正不是她老公。”莉芳偷偷瞄去:“那是誰啊?”趙立人說:“我也不認得。”莉芳說:“她老公坐牢才多久,就找人了?”趙立人說:“一年不到吧,誰知道呢。”

趙立人不想與張萍說話,不因為張萍,主要氣橫三。橫三是她老公。

趙立人固執地認為,如果橫三貸了十萬款子給他,兒子也不會跑去傳銷公司了。

趙立人說他做飯,莉芳坐不住,歇了一陣后搶過趙立人手里的東西,干活去了。莉芳歇不住,尤其是現在。一坐下,她就想趙麥生。想到趙麥生,她又想哭了。去年夏天,趙麥生找不著工作,在家多待了一個月。莉芳叫他去鄰居家借輛三輪車。趙麥生不去。莉芳幾乎吼他了。趙麥生慢騰騰去了。莉芳叫趙麥生騎三輪車買化肥,他又不去。他說:“我不會騎三輪車。”莉芳想起來,他是推著三輪車回來的。莉芳納悶:“你要說不會騎自行車,還情有可原,恁大個人了,三輪車怎么可能不會騎,小時候不也經常騎?”趙麥生說:“就是不會騎了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趙麥生還是騎走了三輪車。剛騎出門口,趙麥生果然拐到河里了。趙麥生委屈巴巴,二十七八的人了,居然哭了。趙麥生越哭越委屈。趙麥生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天生就會騎三輪車,不用學。自從學會騎自行車,就不會騎三輪車了。一騎上三輪車,車把就拐我,拼命往一邊拐,根本握不住方向。”

看來兒子沒說謊。莉芳不知道這是什么原理。還是世界在密謀什么?莉芳問趙立人。趙立人也說不出來。莉芳想不通,兒子好端端在蘇州打工,怎么跑上海去了。莉芳不知道世界的哪部分壞了,是三輪車壞了,還是兒子壞了?

趙立人默默來到窗邊,抽了三支煙。莉芳沒說他。窗臺擺了一排趙麥生學生時代的書,上面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的全家福,他們一家四口,獨獨趙麥生肩膀上扛著四四方方的黑洞洞。那是趙麥生小時候,用刀子將自己的腦袋裁掉的。趙立人從口袋摸出兩張一寸照片,是趙麥生十八歲時的畢業證件照。那天趙麥生在表格上貼了一張照片后,剩下兩張忘了拿,趙立人悄悄收起來,打算還給兒子。忘了。趙立人從后面打開全家福的相框,將趙麥生的一張一寸照,卡在他小時候裁掉的洞口,一寸照有些大,這個大人的腦袋,長在一個小孩的身體上,很不合時宜。趙麥生的腦袋,過于大了。多的一張一寸照,無處安身,趙立人夾在一本書里了。

趙立人接連接到三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打來時,莉芳問他是誰,趙立人沒言語,臉色鐵青。

秋日頭上冒冒沿,瓦楞子蹬腿蹬掉一登一登陽光,啦啦響。

第二個電話是趙立萍打來的。趙立人接住,趙立萍劈頭蓋臉問:“怎么樣了,麥生?”趙立萍很有怨氣,當初打電話質問趙立人,也怨趙麥生騙自己兒子過去。趙立人說:“他不回來,也沒辦法。”趙立萍說:“他不回來就不管他了嗎?讓他在那待著?就是綁也要綁回來。報警啊。”趙立人心虛地說:“報警也沒用。他陷進去了,反抗激烈。我怕硬來,對他腦子不好。”趙立人說的這些話,也是一路上企圖說服自己的心里話。趙立人不想承認,自己懦弱,人生地不熟,沒膽救兒子回來。

第三個電話是雪婷打來的。雪婷問家里怎么樣,趙立人沒提及趙麥生。雪婷又問家里缺不缺錢。趙立人只說老樣子,告誡雪婷:“你把你的錢好好存著,別亂花。”趙立人又說:“你們廠子累不累?”雪婷說:“打工嘛,就那樣。”趙立人說:“在外面多注意安全,騙子多,多留個心眼。”雪婷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

趙立萍掛斷電話不久,大哥趙立本騎三輪車停在院子里。三輪車被趙立本裝個馬達,能跑長途。趙立本從菏澤千里迢迢回來,把上次從趙立人這拉走的紅薯又拉回來了。這是趙立人秋收的三畝紅薯。有點多,吃不完。知道趙立本在菏澤火車站賣烤紅薯,叫他拉走,也幫他省點本錢。趙立本說:“咱們自己種的紅薯品種不行,烤不成個,太稀爛,忒軟和。一抓像水一樣就流地上了。賣不出去。還是只能買品種好的紅薯烤。”趙立本卸了紅薯,沒走。帶一兜五仁月餅,還有幾串糖葫蘆,擱到桌上。他們兄弟很久沒說過話了,似乎各自成家以后,他們就沒再說過話。吃罷飯,莉芳去刷碗筷,他們坐那說話。電視機放著電視劇。菏澤廣播電視臺三套,常放些古怪電視劇。今天放的《遠古入侵》,講的是世界上有些地方出現了時空異常,遠古恐龍穿越時空跑到現實世界,破壞世界,吃掉人類。主角有種儀器,監測時空異常,盡力把恐龍趕回遠古世界。有時候,另一個時空點,突然跑回個未來人,人形獸腦,也吃人。兄弟倆聊到盡興時,趙立本瞥到電視畫面,說:“那是什么,什么怪物?”趙立本不認得恐龍,把恐龍叫成怪物。吃人的怪物。電視里一派驚悚。趙立人與趙立本難得輕松起來,因為電視里氣氛恐怖而笑起來。趙立人不無感慨說:“要是怪物真從電視里跑出來,把人類都吃掉那該多好。”趙立人說的是人類,沒說人。趙立本笑道:“那就有好戲看了。”

趙麥生在傳銷窩點,待了三年。鎮日吃白菜啃饅頭,五臟六腑吃壞了。終是一天,鄰居舉報他們太吵,擾民,被派出所端掉。趙麥生沒家了。山東曹縣那個家不是他家,他不想回去,他不知道該去哪里。有個警察看他瘦骨巴巴,支著碩大的腦袋,可憐兮兮,從寶山送他到虹橋火車站,幫他買了回曹縣的火車票。

趙麥生唯一掙錢的渠道,唯一能跨越階級的通道,沒有了。趙麥生不甘,不想回家,捏著車票,走出火車站。趙麥生不知道該去哪里,就亂走,走了許久,想到來上海這么久,他還沒見過海。他對平原熟視無睹,他見過大山,可他從沒見過海。他決定去看海。盡管他不知道海在哪邊。西邊的太陽,不再那么烈了。趙麥生記得,他有一次夢見太陽突然裂變了,掉了一小塊,所以,因為太陽變小,它下山就早了。每天的白天就少了,每天也都變冷了。趙麥生開始很不適應,心里有些忐忑,轉念一想,便又放下心來,因為他從沒害人之心,就算剖露心跡,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趙麥生又慶幸,從過去的時代來到這種全新的心靈社會,真幸運啊,再也不用與人虛與委蛇了。趙麥生的心一下子也跟太陽似的,輕盈起來。

趙麥生沒想到,如此繁華的都市也會有一座荒涼的建筑。這也是一座碩大的建筑,可能招商不暢,所有的門都是關閉的。藍色的玻璃,都在反射馬路上的景色。建筑內部結構,很是模糊。趙麥生看到上面有五個大字,“招商接待中”。原來這座建筑還沒放棄,還在努力招商,結尾一個“中”字,就像英語里的ing,正在加倍努力。這幾個紅字,已經發黃發白,有些力不從心了。不過,趙麥生還是為它的堅持不懈感到佩服。趙麥生快要走過去時,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心”字,趙麥生的心顫動一下,原來這只是“招商接待中心”,這座有“心”的建筑,就這樣突然衰敗,垮塌下來了,再沒努力的可能,處在一種長久衰敗以后的靜止里。

走著走著。趙麥生來到一個地方,這條街道是磚鋪的,那種凹凸不平的磚塊。走起來平穩,要是有車過來,無論么子車,都瘋瘋癲癲,哐哴哴響。這是個廣場。趙麥生不知道這是什么廣場,這么多人。越向前走人越多,趙麥生從沒見過這么多人。趙麥生擠在人群里,怎么也走不過去。趙麥生走不到海洋那里,因為這里是人的海洋,也是激情的海洋。每個人都沉浸在歡快的海洋里。有個人把通體雪白的狗扛在肩上。趙麥生看到有的人戴著帽子,更多人沒戴帽子。趙麥生似乎發現了世界的秘密,只是一句話:帽子恰好戴在他頭上,腦袋恰好長在他身上。

人們都在倒計時的時候,趙麥生發覺他們在慶祝跨年,馬上要陽歷新年了。趙麥生只信任春節,輕薄的陽歷年,有什么好慶祝?已經念到5了。然后是4,趙麥生抬頭看到了前面鐘樓上一個碩大的鐘表,想高興一下,卻高興不起來。3,2,1。所有人歡呼起來,趙麥生心里無一絲波瀾。幾乎同時,無數氣球飛上天空。剛才趙麥生還沒注意到有氣球。這些氣球,五顏六色,有的一簇一簇,有的一個一個,無比喜慶,樣樣精彩。氣球輕易飛上天空。仿佛老天欠他們的。趙麥生再也忍不住,心內吶喊:這些氣球,這么輕易嗎,不用大風吹,不花一毛錢,便能輕易飛上天。要是小時候能碰到這些氣球,他早逆天改命,坐地升仙了。

孫一圣,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必見遼闊之地》《全家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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