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
這孩子手腳一向不干不凈,不僅他,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如此。村里人都防著他們兄弟幾個。大家都說,這老張家的。老張喜歡吹牛,吹破天,大家笑一笑,了無痕跡;又愛罵人,動不動就要操誰的老娘。他家住村西頭,幸好是住在村邊,不然,大家就要被他吵死。他老婆受他熏陶,也愛操娘,操起娘來,更有特點,常常披頭散發,手舞足蹈。夫妻還經常搞二重奏,無人可擋。
老張就是一個老混混,橫去直來,誰都不放在眼里。在生產隊出工,許多人都磨洋工,做做樣子,他干脆把鍬或鋤橫在地上,悠悠然,坐在上面吃黃煙。隊長裝作沒看見。隊長眼睛有問題,總是看不見老張。老張仿佛真的穿了隱身衣,叫人看不見他。但隊長眼睛大多數時候很尖,沒到歇火,哪個跑去撒尿,他都要用嘴巴把偷懶的人抓回來。有人示意老張可在歇火,隊長瞪眼睛:“你管他?你去管管他!”
老張后來做起小生意,搞起提籃小賣,籃子裝的是小魚、小蝦、雞蛋、鴨蛋、新鮮果蔬。他的脾氣發生急轉彎,吹牛照樣,但從不罵人,笑瞇瞇,一團和氣。他知道,再罵人逞兇,會把人嚇跑。而且,你慈祥可親,人家會放松戒備,不在乎你秤桿的高低。
老張一口氣生了六個兒子。這是叫人很羨慕的事情,但村里沒有人真正羨慕他,他的幾個兒子沒有一個成器,基本算是一筐歪瓜裂棗。老大跟人學石匠,一年后,老張雄心勃勃要砌豬圈,師傅不用到外面請,大兒子是現成的石匠師傅,可是,折騰了一天,大兒子砌的豬圈歪歪斜斜,腳一碰就倒。老二當了幾年兵,干的是炊事兵,可是連養豬也沒有學會。老三往下,都不讀書,成天滿村轉悠,把村里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撿回家。雞蛋、蠶豆、麥子、南瓜、桃、梨、香瓜、番茄、牛索、麻袋、絲瓜絨、紅薯,還有一些鐵器等等,這些本來不是他們家的東西,兄弟幾個都像玩魔術一樣,變成了他們家的東西。
老張這個人,雖然好占小便宜,但對手腳不干凈,起初是痛恨的,如果有人告狀,他懲罰兒子的措施是,大施拳腳,不給飯吃,晚上不讓進屋睡覺,這些都不管用。再有人上門,他干脆將幾個兒子吊在門前的樹上,從門后取出牛鞭子,照兒子們沒頭沒臉抽打,打得幾個兒子齜牙咧嘴,但兒子們一個比一個扛得住鞭打,盡管痛得心里喊爹叫娘,但嘴里就是不嚷出來。老張越打越沒勁,如果兒子們喊叫起來,對他無疑是一種鼓勵,但兒子們好像懂得老張的邪性,就是不吭聲。
兒子們喜歡別人的東西顯然有癮,臉上的痂還沒有脫去,他們的手腳又癢得難受。老張有點黔驢技窮的無奈,他跑到鐵匠師傅那兒,說:“給我打幾副鐐銬,我要銬住這幾個龜孫子。”
老張喜滋滋地提回四副鐐銬,銬住了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以為從此耳根清凈。的確,對于老三們來說,這是一個新的考驗。但他們僅只老實了幾天,幾天之后,鐐銬就對他們失去了作用。老張很納悶,幾個兒子是如何撬開鐐銬的呢?是鐵匠的手藝不精,還是幾個兒子有開鎖的天賦?
最后,老張徹底失去管教兒子的興趣和耐心,他對上門告狀的村民說:“要是捉到他的手腕,你就打斷他的腿,我不怪你。最好,你打死他,幫我除掉禍害。”老張說的不是氣話,但沒有人敢打斷他兒子的腿,更沒有人敢打死他兒子。
和我有點聯系的是老五。這老五長得黑不溜秋,臉、頸、手總是洗不凈的樣子,布滿了污垢。冬天,他披著一件黑棉襖,襖上糊滿了菜漬、鼻涕,硬邦邦的,像一塊鐵板。夏天,他只穿一條黑褲衩,脊背和肚皮都曬得黑黝黝的,像一條皮毛光滑的黑狗。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拿人家的東西,因為人小,常常被人打,一打,他就哭爹喊娘,眼淚鼻涕一起奔流而下。村里人說,老張家那幾個孩子就是賤,打不怕。老五尤其是這樣。
別看老五人小,但他很有心機,他偷生產隊的稻草,故意不抱緊稻草捆,而邊走邊讓稻草撒,撒下的稻草將盜竊行跡指向鄰居,他則抱緊稻草捆一拐,拐到自己的家里。生產隊長沿著稻草追蹤而來,擂開鄰居的門。
夏天,麥子收過之后,早稻也快熟了,村外野地的食物漸多,正是鴿子繁殖的季節。屋檐下的鴿子窠里的小鴿子都養得肥肥的。但是很奇怪,有兩窩小鴿子莫名其妙不見了。它們是飛丟了嗎?可是,沒有看見它們出窩。小鴿子出窩是有征兆的,盡管羽毛長齊整了,但它們的翅膀還是軟的,沒力氣,飛不動。出窩前,它們要站在家門口,不斷地扇翅膀,把翅膀扇硬,好托起自己的身體。這兩窩小鴿子還沒有如此練習飛行,就失蹤了,很蹊蹺。
謎底終于揭開了。也是湊巧,一天上學,我忘了帶書去,趁上體育課,趕緊跑回家來取,快到家門,看見家門口斜搭著一把木梯,一個人正爬在上面,從鴿子窠里往外掏小鴿子。上前細看,這個人是小孩,就是老五。
大概是慌張的緣故,他的梯子搭得不很牢固,很斜,與地面的夾角可能只有45度左右,這樣的角度,如果將梯腳往外輕輕挪動一寸,梯子馬上就會倒下,而老五也會從兩三米的空中摔下來。不說摔死他或者摔斷他的手腳,就是嚇他一嚇,也不錯。這個主意很好,簡直好極了。
但是,我沒有用腳尖去勾動梯腳,而是靜靜地看著老五抓著一只小鴿子從梯子上退下來,他雙腳落地,一轉身,發現了身后的我,他愣住了,但他天生就是一個賊,瞬間之后,他鎮靜下來,臉上堆出笑容:“嘿嘿……嘿嘿……我幫你把鴿子抓下來。”邊說邊往我手上遞鴿子。
老五是十四歲左右離開村子的,他們哥仨一起走的。村子對他們來說,已經太小,他們要到外面闖天下。那時,離村去遠方,基本有兩條路:一是乘車向西,經黃梅、羅田,越大巴河,到黃岡,再到武漢;二是在濯衣港坐船往南行駛,到小池,跨長江,一路南下,到南昌、樟樹、贛州,直到廣州、深圳。不知兄弟三個走的是哪條路。農場東面是水氣氤氳的龍湖和感湖,北面則是連綿不絕的大別山。當然,這兩條路也不是絕對不可以走的。
兩年之后,老五回過村里一次。老五不說脫胎換骨,起碼也算是大變樣,個子長高了,皮膚變白了,嘴上不掛鼻涕了,衣服也穿齊整了。最要命的是,老五帶回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很洋氣,長頭發,緊身牛仔褲,無袖衫,露出兩條荷藕一樣的手臂。據說老五啪的一下,拍給老張一疊人民幣,把老張震了。老五不在家吃飯,非要父母一起到總場去下館子。老五也不在家睡,在總場賓館訂下房間。老五在家只待了兩三天就動身走了。
又過了兩年,村里傳出老五和老六在外面犯了事,要槍斃。當地法庭傳老張到庭,但老張翻翻眼珠,說:“我哪有那閑工夫。這兩個斫頭的,死了也好,少了兩個禍害。”他還天天在街上賣菜,小籃里面,夏天是新鮮菜蔬、小魚,冬天多是裹著泥衣的蓮藕。
我總有點恍惚,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是,從那以后,的確再沒有一點兄弟倆的消息。
黃更
黃更是我高中同學。學習刻苦、衣服邋遢、亂講義氣,這是黃更當時留給大家的印象。大家都佩服成績好的同學,尤其佩服不甚用功而成績非常好的同學。對于那些不用功,成績也不好的同學,連老師都習以為常。然而,像黃更這樣,學習用功,成績平平,其實大家嘴里不說,卻心存鄙薄。
應該說,黃更是一個心地單純、善良的人,他渴望做一個好人,做一些好事。他把從家里帶來、原打算對付一個星期的咸菜拿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見寢室的地沒人掃,他掃;買飯的隊伍有人插隊,他也不依不饒。盡管受益的是大家,但是,在人們的心里反而以為他有點“憨”。
他告訴我,念初中時,一次他獨自上街,遇見三四個小青年正圍著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婆,其中一個青年在另兩個的掩護下從老太婆的提籃里偷雞蛋。哈,他一下子來了精神,迅疾走上去,一把揪住偷雞蛋的青年。黃更說,他讀過《水滸傳》,他沖上去揪那小偷,想的就是替天行道。結果呢,人家勢眾,他被打得抱頭鼠竄。
大概他覺得既要行俠仗義,非得有一點功夫不可吧。早晨,他比別人起得早,到操場跑兩圈再開始早讀,下晚自習后也必到操場上去活動一番手腳。那時學校操場上莫名其妙地躺著一個石磙,月光下,黃更經常捋起衣袖,一邊吆喝,一邊搬動石磙。
他練得身手矯健,能像貓一樣縱身爬上一棵大樹。他知道自己有這兩下子,所以經常表演給我們看。所以,我們也經常看到他的衣服被樹枝刮破和手臂上新添的傷痕。
同時,黃更好學的名聲也為大家所知,無論他到哪里,飯堂、操場、廁所等等,他手里都操著一本卷成筒狀的課本,隨時準備展開看上一眼,并且嘴里念念有詞。后來我琢磨,黃更為什么總是手中握著一本書,大概他把卷成筒狀的書本想象成一柄長劍。他被大家視為勤奮學習的榜樣,這個形象保留到我們高中畢業,甚至畢業后的許多年。
我倆成為朋友之后,常在一起說話。有人說,泄露一個秘密比默守秘密更令人快活。我告訴他,我和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書信不斷,正在發生人們所說的戀情。他聽得一臉正經,半天沒有作聲。
過了幾天,只剩下我倆的時候,他紅著臉,囁嚅著說:“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我……我喜歡我的妹妹!”
原來是這樣:他本來是安徽人,父親早死,隨改嫁的母親來到龍感湖,他繼父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女兒,這樣,他除了有兩個親弟弟外,又多了一個妹妹。
“對不起,”他說,“你對我說了你的事,而我直到現在才對你說出我的事。”
心里裝著一個人,念書難免心猿意馬。黃更是這樣。有一個星期,還沒到星期六,黃更就想回一趟家,他的打算是,趁下晚自習走,次日早晨返校,不耽誤課程。他家離學校有三十里左右的路程,完全靠步行。他執意要我陪他回家。我懂得他的意思,便答應了他。那是個冬夜,霜月滿天,一路行來,少年的情懷充滿了詩情畫意。有一段公路,兩旁栽滿白楊樹,樹葉落光,伸向夜空的樹枝被月光一照,像一根根白骨。而樹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則幽暗森然。黃更說:“這兒以前經常鬧鬼,常常聽到嘚嘚的馬蹄聲。聽聽,有沒有?”他伸出他的耳朵。我也伸出我的耳朵,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月光從天上奔向地下的腳步聲。那夜,我帶去了我的大花狗,花狗兄弟跑前跑后,讓人膽壯。到達他家,已經是深夜,他的家人都睡了。我也想馬上睡了,花狗伏在床前,打量眼前的月光。朦朧中,聽黃更輕輕對著旁邊一扇門說話。第二天一大早,他妹妹起來為我們做飯,暗影中只能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
后來,我和我的女同學之間出現波折,他知道后比我還要著急,他以為我會痛不欲生,所以攆著安慰我。他在我面前背誦一段又一段名人格言,認為這就是最有效的止痛劑。虧得他背熟了那么多的名言,讓一個個偉人來到面前安慰我這個失戀的中學生。可是,眼下,這些廢話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下了晚自習,黃更還要到我家陪我,用名人名言追得我無處可逃。這弄得我更加心煩。我忍無可忍,斷然拒絕他再跨入我的家門。他感到無比詫異,張大嘴巴,露出滿臉惶惑。那晚,睡到半夜,聽到有耳熟的聲音喊我,起身打開屋門,門前有個黑影,袖著雙手,輕輕地跺腳,原來是黃更。他呼出一串白氣,小心翼翼地問:“我能進去嗎?”
高考時我們雙雙落榜。黃更心有不甘,他決心來年再考。到同學家串門時,他都要在自行車的坐架上用草繩捆綁著幾本書。第二年他沒有再考,但每次見到他,他手上都不空著,始終握著一卷書,或者自行車的坐架上綁著一兩本書。他篤信有志者事竟成。就這樣,他由一個刻苦的學生,變成了村里的好學青年。
兩三年后,他與他妹妹結婚。據說他繼父怕人恥笑,原先本不同意這樁婚事,但是,女兒的肚子大了,不同意不行。黃更的婚禮似乎是悄悄進行的,他沒有請我,不知是忘了,還是不想給我知道。婚后,他們夫妻承包了一片桃園,日子過得富裕起來。
盡管他忘記了我,可是我沒有忘記他。1992年,當我被一筆債務逼昏了頭時,忽然想起了他,于是興高采烈地跑到他的家。聽我說明了來意,他起身走進臥房,隔了一會兒,他手里拿著一卷紙出來在我面前攤開,原來是七八張存折。我心里一陣激動。他問:“你需要多少?”我說:“兩千元。”他低頭在存折里挑了一張,遞給我,說:“這是五百元,我只能借這么多給你,拿去吧。”我沒有接他的存折,除了覺得五百元抵不了什么事外,主要是剎那間我的頭腦完全清醒過來了。多少年過去,我一直弄不明白,黃更為什么既要抖出雄厚的家底,又拒絕借錢。是明明白白的簡單,還是別有深意的復雜?我可能在某個時候不經意間得罪了他,以致他要這樣羞辱和報復我?以前,同學們一致以為他是班上最純樸的人,其實,他也有他的心機。只不過,他的心機,笨得出奇。
后來,在街上又遇見過他幾次,他也穿起西服,當初課本在他手里總是痛苦地蜷曲著,現在西服在他身上也筆挺不起來。又過幾年,總場大街上,我們應該是互相看見了,卻不約而同地裝作沒看見。
高中時我們一起念書,常常形影不離,也許彼此并沒有真正看見對方,卻自以為看見了。
小祝
小祝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他本來想歇一歇,因為在外面打工,不太適宜生孩子。他想的是,等回到老家,再接著生,肯定要生一個兒子。不生一個兒子,他肯定不肯罷休。但是,現在畢竟不適合讓老婆懷孕生孩子。他心里這樣想,但執行得并不好。他老婆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想不起是他老婆的地太肥沃,還是他種子的生命力太強大?總之,老婆的身子顯得越來越粗笨,已難以勝任推車、運料、喂料這些工作了。開始,小祝也想過打胎,但他想,要是一個男孩呢,打了就虧了。前面三朵花,現在換一個局面,可能性非常大。再者,胎兒也是性命,打掉,無疑害命。他就覺得老婆打胎不打胎不是緊要事情。這樣一猶豫,老婆的肚子就像面團一樣發起來。以前,一包飼料老婆一人扛得動,現在,小祝不敢讓她扛了。
老婆要生孩子是攔不住的事實,他開始考慮在哪里生。是回老家生,還是就在豬場生?回老家生,把老婆送回去,老婆生完孩子又要回到豬場,來回折騰,很不劃算。小祝為人隨和,但有一個文縐縐的口頭禪,喜歡說“何如”這兩個字。何如就是如何的意思,有時候他說“何如”,沒有一點疑問,完全是肯定。他這個口頭禪含義豐富,有時是疑問,有時是否定,有時又是肯定。究竟是否定還是肯定,要根據當時說話的情境判斷。
他問其他飼養員,回家還是在這里,何如?被問的人,其實已經知道他決定讓老婆在豬場生孩子。
他老婆的肚子已經像一個巨大的雞蛋,她每天移動著巨型雞蛋,在豬場出出進進。別人看著她就難受,但她自己卻笑容滿面。她說,人家都說懷孕時肚子是尖的,肯定是男孩,她發現這次肚子和前三次不一樣,是尖的。
同事們都說,肯定是男孩。
小祝就說,男孩?女孩?何如!
他當然是熱切地希望生一個男孩。小祝有一個妹妹,剛剛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準備在老家種田。老婆臨產的時候,小祝就把妹妹叫來,照看孩子,服侍老婆。瓜熟蒂落,日子足了,小祝老婆就產下孩子。這回居然是雙胞胎,仍然是女孩!小祝期望落空,不意降生一對金鳳,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他經常對著人們攤著手說,何如!何如!像是自我解嘲。
人們就說,你是神槍手,百發百中!你現在可以開一間花鋪了。
小祝無奈地笑笑,接連說,何如何如。
小祝幾個女兒之間相互都是相隔一兩歲,臺階一樣,一個比一個漂亮可愛。小祝為人謙和、靈活,人緣特別好,大家就當面和他開玩笑,你會養女兒,一個個跟花一樣,老來有得福享,你就等著做董事長或者總經理的老丈人吧!
小祝總是笑笑,說,何如何如,八字還沒有一撇,花還沒有打苞,早著哩。
小祝老婆出月子,小祝沒有讓妹妹回家,仍留妹妹照看女兒。他的想法本來很好,讓妹妹替他看看孩子,以后可以留在海南。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訴老婆和妹妹,問她們,何如?姑嫂兩個自然贊成這樣的想法。
豬場新分來了一個技術員,瓊海人,他一來就瞄上小祝妹妹。小祝大意了,等他發現情況,事態已經很嚴重,他妹妹的肚子已經大了。
他問老婆,何如?
老婆說,要是滿月的時候,打發她回家,就沒有事了。
小祝說,別說沒用的,現在何如?
老婆說,先打胎吧,再論別的。
但小祝妹妹不肯打胎,無計可施,小祝就想去找那個瓊海人,問他,何如?誰知,那個瓊海小伙子昨天竟不辭而別。回到家,小祝堅決要妹妹打胎,然而,一貫順從的妹妹,突然倔強起來,死也不愿意打胎。
小祝開始犯愁,他對幾個貼心的同事說,何如何如!
別人同情說,只有聽之任之了,何如!
小祝瞅著妹妹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感到簡直是眼中釘肉中刺。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但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的目光扭向妹妹的身上。
日子到了,妹妹產下了一個孩子,居然是一個男孩,這大大出乎小祝夫婦的意料。他們很喜歡這個孩子。滿月了,妹妹要離開,意思是要到海口去找工作,她托哥嫂照料孩子。妹妹說,要是哥嫂喜歡這個孩子,孩子就送給哥嫂。這句話打動了小祝夫婦。
現在,小祝有六個孩子要撫養,生活的負擔更加沉重了。他常在人前念叨,何如何如!盡管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但人們還是看到了他眉宇間藏而不露的一絲喜色。他更加勤快,更加忙碌,更加不怕勞累,人家養一棟豬舍的仔豬,他總要在一棟豬舍外再增加幾個豬欄;人家下一車飼料,他下一車半。他人緣好,大家都不和他爭。
我的家搬到海口,小祝和幾個同事一起幫我搬家。他們幫我把家具都搬到八樓。這活很累,但幾個同事沒一人抱怨。我有一輛舊摩托,花幾千元買的,現在用不上想處理。小祝說,他想要。我以八百元的價格將還是七成新的摩托車賣給小祝,臨行,還給他把油加滿。見我加滿油,他就說,何如何如!
小祝的老表是公司的財務總監,公司要成立一個制肥廠,加工豬糞、雞糞,銷往全島。小祝得到這個信息,就去找擔任財務總監的老表,順利承包了制肥廠。他包下了周邊豬場、雞場、羊場的糞肥,通過發酵、曬干、打包,銷往全島的種植戶。他的生意做得很好,有點供不應求。正值無公害蔬菜大棚蓬勃發展,小祝的糞肥成了俏貨。豬場、雞場的原肥都是以最低價格賣給他,差不多是送給他。因為豬場、雞場對每天生產的堆積如山的大糞感到苦惱不堪,有人要正求之不得。這些大糞經過小祝的手,就成了種植戶需要的寶貝了。小祝一兩年就大發了,他不再騎摩托車了,而是開上寶馬了。
老同事都笑話他,不要等到做董事長的老丈人,自己就先做起總經理了。
小祝總是笑笑,何如何如!
以前,小祝一家,因為經濟負擔,大人和小孩衣著都顯得邋遢,現在不同了,一個比一個鮮亮,簡直是一屋子的花朵。
大家都曉得小祝掙了大錢,但他依然那么謙和,那么有禮貌。日子本來可以這樣美好地過下去,但是,忽然有一天,小祝和老婆鬧起了離婚。起初,大家都懵了,怎么回事,遇到小祝,不免問,何如?
小祝也不隱瞞,一五一十道出了實情。他喜歡上了一個瓊海姑娘,人家才十八歲,關鍵是,人家已經替他生了一個孩子,一個男孩。他要對人家負責,他要娶那個姑娘。
老同事們不好批評他,就說:好,又生了一個啊,你真是神槍手!
小祝臉上有得意之色,說,何如何如!
小祝打響了離婚戰,起初,他老婆不愿離,但小祝表示,原來他們的財產他都不要了,他可以補償他老婆兩百萬,孩子們他也撫養到成年。他老婆對他開出的條件并不十分動心,但見小祝完全把她看作外人,以前的家變得還不如旅館,就咬咬牙,同意和小祝離婚。
離婚頭兩年,前妻對小祝充滿了怨恨。漸漸地,這種恨就沒有了。小祝帶著現任妻子和兒子回來。前妻看到那個男孩,的確可愛,誰叫自己只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呢?他們一起開車回老家,一路上,前妻替小祝照看著男孩,她還關照自己女兒,帶好弟弟。
小祝的制肥廠火了幾年,就沒有再火下去。許多人見小祝賺了錢,也紛紛辦起同樣的廠,生產類似的糞肥,同小祝競爭。小祝的生意走下坡路了,而且,跌得很快。產品賣不出去,完全靠賒欠經營,欠款又要不回來。最后,小祝成了最大的欠款戶。他帶著瓊海姑娘和小男孩東躲西藏。沒半年,瓊海姑娘拋開小祝,連孩子也不要,甩手而去。
小祝帶著男孩,回到前妻那里。據說他在前妻房前跪了一夜,讓前妻萌發善心,接納了他。
在豬場常常見到過去的熟人。人家不免問他,何如?問的人意思可能是,當老板好還是當飼養員好?前妻好還是小老婆好?
有的問題是不好回答的,比如關于前妻的問題。他的老婆,曾經瞬間變成了前妻,現在又成了老婆。前后她都是同一個人,誰更好?還有,曾經那么迷戀的小女人,終于結成了夫妻,還生了兒子,而今反目成仇,拋夫棄子。她同樣也是一個人,哪個更不好?
小祝裝糊涂,問,什么何如?
他好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嚴敬,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說集《五月初夏的晚風》《芒果園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