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沛
離開了親愛的家鄉
1898年,李富清誕生在沈陽一個非常貧困的家庭里。父親是個木匠,媽媽是個瞎子。李富清十二歲就替財主家放豬;十三歲又替另一個財主放牛;十六歲去沈陽一家飯館學手藝。這年,家里的人口增加到八個,光靠父親一個人做工維持生活,當然非常困難。家里三天兩頭掀不開鍋,娃娃們餓得哇哇叫,李富清在館子里每個月才能掙一塊錢,杯水車薪,無濟于事,而且受罵挨打成了家常便飯。李富清年紀雖小,生活的折磨,已經使他體會了一般少年所體會不到的人生滋味。他不能看著家庭的重擔把父親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要替父親分擔一部分負擔,因此在第二年他就和表哥一道上千金寨(即現在的撫順)去替資本家裝煤事,想賺些錢接濟家庭。誰知這個工作也比當學徒強不了多少,仍然不能減輕父親的擔子。他多么希望有一個能養活半家人的“好”差使啊!
1916年4月間,煤礦工人中忽然流傳著俄國人在沈陽招工人的消息,有很多工人已經報了名,并且領到了二百個盧布。李富清立刻跑回家去和父母商量,他決定要去報名,父母是同意了,但祖母不同意,她悲痛地說:“兩百個盧布就把個孩子賣掉嗎?我不能讓他去!”
李富清說:“奶奶,只有兩年就回來了啊!那怕什么?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去,表哥也去哩。”
經過父親以及親戚們的一再解釋,祖母才勉強答應了。李富清就和姑表哥陳智榮、姨表哥吳志華一道到沈陽西關老爺廟去報了名。檢查的結果三個人都合格,各找了個鋪保,領得了二百盧布交給家里。就這樣,剛滿十八歲的李富清,坐在上了鎖的俄國悶罐車里,離開了親愛的家庭,離開了生長的國土,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
沙皇是個國際大騙子
火車,拉著三千名中國苦力往西去,走呀!走呀!好像鐵路沒有個盡頭。停停又走走,走走又停停,火車竟在鐵路上轉了二十多天,誰也不知道離家有多遠,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有人感到奇怪,去問領隊的翻譯,翻譯說:“俄國大著啦!又不叫你們跑腿,慌什么?”
悶罐車里黑黝黝的,除了吃飯、屙屎、拉尿開一開車門以外,老是鎖著的;就在這樣的環境里,還有很多苦力做著美麗的夢,他們把將要去到的地方,想像成解救自己一家貧困的樂園。
火車最后停下了。帶隊兼翻譯(實際上就是把頭)說了一聲:“到了!下車吧!”大家下事一看,哪里有什么工廠,除了一些木頭房子以外,連人家都沒有,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森林。
有人去問翻譯:“工廠在哪里?”
翻譯說:“工廠在林子里!”
大家感到很奇怪,設在林子里,這是個什么工廠呢?更奇怪的是翻譯不叫大家走,而是叫大家住在那些生了菌子的木屋里。
翻譯說:“先給工廠伐樹、修路。路修通了,工廠就到了。”中國苦力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情,開始給“工廠”伐木、修路。晚上,木屋子不夠住,有的睡帳篷,有的只好睡在露天下。吃的是黑面饃或土豆。
四、五天以后,忽然從西方來了許多沙皇的軍隊,他們一到,立刻逼著中國人挖戰壕。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中國苦力開始不安起來。
原來,這是一個大騙局。當時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席卷歐洲的時候,俄國與奧、德作戰方酣,沙皇為了搜
羅炮灰,就與中國東北的軍閥勾結起來,玩弄了這個“招工”的把戲。
現在,中國苦力挖戰壕的地點就在俄國與奧匈帝國的邊境。沙皇的軍隊非常兇狠;中國苦力稍有怠慢,立刻就會遭到皮鞭、槍托的毒打,很多人想逃跑回家,但往哪里逃呀?連中國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哩!又何況人地生疏,語言不通,口袋里一個銅子也沒有。
有個苦力累病了,躺在床上,幾天不能工作,沙皇軍官便說他有意怠工,硬逼著他挖戰壕;這個苦力實在受不了,就在這天晚上自己吊死了。還有個姓王的也因為不愿再受這個罪,就故意把自己手指斬斷了。這類令人心酸的事情,每天都有發生。在資本主義統治的世界里,勞動人民沒有祖國,這一批中國苦力就是最典型的例證。有誰來替他們作主呢?有誰來保護他們呢?
沒有多久,忽然傳來了炮聲,中國苦力更慌亂了。這時有個綽號叫吳二虎的中國苦力組織大家罷工,很快就得到全體的響應。吳二虎和其他四個代表去向總領隊說理,要求把大家送回中國,但結果這五個代表都被抓起來了;直到兩天以后,德軍包圍了這個地區,中國苦力和沙皇軍隊一同成了德軍的俘虜,這五個代表才回到大伙一塊來。
德軍把中國苦力趕進了集中營,中國苦力由十八層地獄掉到十九層地獄。德軍對他們比沙皇軍隊更兇狠,每天發的食糧,只有一塊茶杯那么大的黑面包,咬起來沙子扎牙,但卻強迫他們白天黑夜地修監獄、修道路。德國人是從不吝嗇皮鞭、馬靴和刺刀的;多少人被打得死去活來,多少人被過度的勞動拖死;每天都得用卡車向外運死尸。這就是帝國主義戰爭帶給人類的“恩惠”!
星星之火
1917年春季,繞幸活著的中國苦力在受盡被人奴役的痛苦以后,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原因,德軍把他們釋放了。他們和俄國戰俘們一同返回俄國,但在那里等待著他們的卻是饑餓和死亡。他們一踏上俄國領土,就誰也不來管他們了。這時的俄國由于連年戰爭的破壞,正處在極端貧困、異常混亂的狀態,當時的政府一方面忙于對德戰爭,一方面要鎮壓革命運動,它自身難保,哪里還有力量來照顧這批被釋放的俘虜呢?
正當這群饑餓的人在烏克蘭的草原上到處流浪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團星星之火。有一天,有個叫伊凡諾夫的俄國人喚住了他們:
“同志們,我們要活命,就只有組織起來,去打沙皇軍。沙皇軍倉庫里有麥子、有衣服。要不然,就只有像現在這樣毫無目的地瞎走,就只有餓死。”
李富清這時已能聽懂幾句俄國話了,他認為這個俄國人說得很對,于是他就和陳智榮、吳志華商量,三個人都決定跟著伊凡諾夫走。當時,共有一百七、八十個中國人,還有三百左右的俄國人組成了一支隊伍,伊凡諾夫就成了這一隊的隊長。他們靠著從戰場上拾來的幾支槍,先圍攻了一個小鎮上的警察局,奪得三十多支舊槍,以后又打垮一連沙皇罩,奪得了近百支槍。這樣,隊伍就裝備起來了。
在游擊隊里,中國人和俄國人相處得非常友愛。隊上得到了白面,總是先分給中國人吃,好的衣服也先給中國人穿,能夠住上房子的時候,也總讓中國人住好房子。最初,中國同志還沒有察覺這種偉大的友愛精神,以后次數一多;大家就懂得了;于是中國同志在得到白面以后,也做成面包送給俄國同志,有的還幫助俄國同志縫補衣服。雖然國籍不同,語言不同,但彼此之間團結得真像是一家人。
李富清后來漸漸地明白,這支隊伍是屬于布爾什維克的。這就是最初在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一帶成立的紅軍游擊隊。星星之火,終于點燃了草原和森林。
三月間,隊伍打到了明斯克附近。有一天,游擊隊決定去破壞居卡茲車站。下午四點多鐘,天色慢慢暗下來,游擊隊就由森林里出發。
當游擊隊走出森林的時候,天空已閃爍著星星,森林外的田野像死樣的沉靜。隊伍在黑夜里悄悄地行進。大約八時左右,到達了離烏卡茲事站約三公里的小樹林
里。隊長布置任務了。
事先,游擊隊就得到情報,知道這個車站上有兩百多白軍,其中五十多個駐在離車站五百公尺的地方守護水塔。另外也知道今晚九時,敵人有一列彈藥車開往前線。
當時隊長決定派一百人去打彈藥車,派八十人去攻水塔,其余的人攻車站。
李富清被分配在奪強藥車的一百人中間。他們到了車站前面兩公里的地方,小隊長就命令李富清等八個同志去撬鐵軌,其余的人去選擇有利地形,并掩護撬鐵軌的同志。李富清等八人接受了任務,就扛著撬棍等工具摸上鐵道。他們中間有兩個是最近參加游擊隊的鐵路工人,所以干起這個活來非常熟悉,不大一會工夫,一根鐵軌就撬掉了。他們就伏在地坎子后面等待列車的到來。
初春的夜晚還是很寒冷的,握著槍的手凍得發木。等待,這是使人感到時間過得最慢的時候;但由于這是等待勝利,所以戰士們的心情特別興奮。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隆隆的列竄聲終于由遠方傳來了,聲音越來越大,戰士們的心也越跳越快。當那火事到了拔軌處,只聽得轟的一聲,車頭栽倒在路基下面了,后面的車箱緊跟著嘩啦啦一陣子擠出軌外,有幾節車箱還被抬到空中才掉下來。車上的彈藥爆炸了,在火光中,只見敵人抱頭鼠竄,車輛上翻下來的戰局驚得在敵人中間亂沖亂踏。
就在這個時候,游擊隊向敵人開火了,那些僥幸沒有跌死壓死的敵人,大部分卻難逃這一陣子彈。不到二十分鐘,這里就結束了戰斗。
這時,車站方面傳來了激烈的槍聲,李富清他們就趕緊轉移陣地,去支援進攻水塔的同志。不到一個鐘頭,車站被游擊隊占領了。游擊隊繳獲了一些槍支和彈藥,把水塔和車站破壞以后,第二天就撤退到另一個森林里去了。
游擊隊就是這樣英勇機智地打擊著敵人。
但是,不幸得很,有天晚上去攻打一個火車站的時候,隊長伊凡諾夫犧牲了。同志們深深地懷念著這位引導大家擺脫饑餓和死亡的同志。但由于有布爾什維克的領導,隊伍并沒有因此渙散;相反的,隊伍更加壯大了。那時候,農村里有大批饑餓的農民,城市里有數不盡的失業工人,當游擊隊經過他們身旁的時候,就像吸跌石挨近跌末一樣,把他們紛紛吸引到這支隊伍里來了。到秋天的時候,中國戰士已發展到五、六百人,單獨成立了一個支隊,支隊長就是吳二虎。
一次意外的收獲
有一次,游擊隊在別爾哥羅德附近攻下了一個千來戶人家的小城。縱隊司令部就駐在小城里,三個支隊分駐在小城周圍的村莊里,彼此相距十至十五公里。中國支隊駐在城西的小莊上。
一天傍晚,縱隊的通訊員騎著快馬飛奔而來,到了團部(當時中國游擊隊員習慣地稱支隊部為團部,稱吳二虎為團長),交給吳團長一份通知,通訊員就飛馬走了。
吳二虎當時不識俄文,恰巧翻譯在昨天作戰的時候受傷住院去了。團里有個老陳,過去曾在哈爾濱俄國洋行里當過工友,能識幾個俄國字,團長就找了他充當臨時翻譯。老陳拿了那份通知看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大概是叫咱們明天上午十點鐘去領給養。
吳二虎一聽說是領給養,就把通知放在一邊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吳二虎就命令一區隊去縱隊部領給養。李富清就在一區隊當組長。他們五十多人沿著一條干涸的河床問小城進發。
這條河床西邊是個樹林子,東邊是一人多高的岸坡,岸坡上向東去,就是一馬平川的田野,田野里有公路,公路以東還有一條鐵路。
大約走了七、八公里,李富清他們發現公路上有一大隊騎兵由縱隊部駐扎的小成向西南方向前進,可是穿的服裝不像是自己人;區隊長就命令部隊進入南邊的樹林子準備戰斗,并派李富清等六人前去偵察。
李富清等爬上岸坡,借著麥田的掩護,向著公路潛行;到離公路大約三、四百公尺的地方,看見那隊騎兵的帽沿下,仿佛有一道白邊,當時他們還不能斷定這是誰的部隊;等了一會,發現了一面旗子,旗子是上半邊白,下半邊黑,這才肯定是敵人。李富清把探得的情況報告區隊長,區隊是一面叫同志們監視敵人,一面叫人去向團長報告。
一個多鐘頭以后,吳團長帶著隊伍來了。公路上敵人的騎兵已經定完了,現在走著的是步兵。據估計,敵軍大約有五、六千人。
同志們現在都知道小城已經落在敵人手中了。縱隊部怎么樣了呢?是撤走了呢還是被敵人包國了呢?大家都非常擔心。吳二虎派去聯絡其他兩個支隊的人回來說,兩個支隊都撤走了,不知上哪里去了。這一來,大家都像掉在悶葫蘆里,不知該怎么辦。
吳團長略微考慮了一下,說:“不管它,先打了再說!”他就命令部隊潛伏在樹林子里嚴密注意敵人。
下午三點鐘左右,公路上的敵人過完了;當太陽沉落在地平線后面的時候,部隊就分北、西、南三路向小城發動了進攻。
李富清隨著一區隊由東北攻進城去。城里只有五、六百敵軍,游擊隊的突然襲擊使得敵人大為慌亂,只打了半個鐘頭,由北邊進攻的游擊隊已沖進五、六條街了。
一區隊南邊從一個小巷摸進城去,便直向城中心插
去;快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們看見一個樓上有人向北邊街上射擊,區隊長立刻命令李富清、陳智榮等十幾個戰士從小樓的后院攻進去。
這十幾個戰士翻過了一人多高的圍墻,到了小樓的后院;敵人只顧對付前面的游擊隊,所以沒有發覺后面進來了人。李富清等十幾個人就挨著院里的樹木迅速地沖向樓下。
這座樓只有兩 層,樓前一排房間臨著大街,樓后一排房間靠著后院;樓下的房子黑黑的,好像沒有人,樓上的窗戶里還有燈光。這座房子的樓梯設在樓后的屋檐下,上了樓梯是個長廊,長廊一邊臨空,一邊靠著二樓的門窗。李富清吩咐四、五個同志在樓下掩護,他自己帶著七、八個同志上了樓梯。他們沖到窗口,把槍伸進窗戶,大喊:“舉起手來!”
室內是敵人的幾個下級軍官,他們正在燈下慌亂地收拾文件,看樣子,正準備逃走;游擊隊的突然出現嚇得他們手一撤,文件落了一地,身子像篩糠似地抖動起來,雙手戰戰兢兢地舉到頭上去。
臨街的那間房子里還有槍聲,陳智榮和另外兩個同志穿過與長廊成丁字形的甬道,到了前樓,他們嘩啦一下子踢開了房門;房子里黑洞洞的,只是窗外的天空隱隱約約地襯出三個黑影。當門被猛然踢開的時候,這三個黑影迅速地閃開了,突然啪的一聲,從黑角落里射來一槍;陳智榮感到腿上吃了一家伙,他知道自己受傷了,便依著墻壁,端起連珠槍朝房里齊腰橫掃了一梭子,只聽得那幾個家伙嗚哩哇啦地叫喊起來,一會兒就沒有聲音了。
有個游擊隊員大概是從下級軍官那里搜來了一支手電,到前樓一照,只見一個士兵模樣的白軍倒在樓板上快斷氣了,另一個士兵模樣的家伙倒在地上,雙手舉在頭上表示投降,還有個家伙卻不見了。游擊隊員用手電往床底下一照,只見一個肩上戴著金板板的家伙,像條癩皮狗似的縮成一團,臉上流露出絕望和恐懼的神色。游擊隊員們把他拖了出來,他低著頭,木人似地站著,頭向前垂著,似乎有點害羞;從他的服裝和舉動看來,他大概是個大官,那兩個士兵大概是他的衛士。
城里的殘敵剛肅清不久,白天從公路上過去的敵人聽說后路被人截斷,就立刻潰退下來。吳團長又馬上下令阻擊;敵人因為不知道游擊隊有多少人,只得從東南面退去了。
原來縱隊部的通知是要中國支隊在頭一天晚上撤退,但是那個臨時翻譯把通知看錯了,才發生了這次誤會。這天縱隊還沒撤到預定地點,忽然聽說敵人向后撤退了,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來又聽說是因為敵人的后方被人掐住了才撤退的,于是就發動了一個反擊;敵人腹背受攻,只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了。但這時候縱隊部還不知道是哪一部分游擊隊干的這件漂亮事。直到第二天天微亮時,城里的中國支隊和城外的縱隊會師以后,才把這個問題鬧清楚。
這次戰斗,打死打傷了八百多白匪軍,繳獲了機槍二十多挺;那個在小樓上被俘的戴金板板的軍官,就是敵人的司令。從此以后,中國支隊就出了名;敵人一聽中國人來了就嚇得膽戰心驚,因此也特別恨中國人。
事后,縱隊還派了專人來慰問,并給每個中國戰士發了一條毛巾。
這次誤會,卻造成了一場意外的收獲。
我們要打得更堅決
1918年夏季,游擊隊改編為紅軍了。有一天下午一點鐘,紅軍由羅漢斯克附近下火車,去攻打斯組尼目里哥夫克;他們走了兩小時,就發現前面有敵人的騎兵偵察,于是缸軍就擺開了陣線,準備戰斗。沒多久,敵人的哥薩克騎兵沖過來了,開始了激烈的戰斗。打了兩個多小時,雙方死傷都很重,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由于有一部分由舊軍官指揮的隊伍的叛變,紅軍被哥薩克包圍住了。當時司令員就下令撤退,為了照顧中國部隊,司令部決定由蘇聯騎兵在前打沖鋒,中國部隊在中間,后面由蘇聯步兵阻擊和掩護。當天晚上,部隊撤退到羅漢斯克附近,但是仍有三分之一的同志沒有撤出來,陷在敵人的包圍圈中了;吳二虎、陳智榮、吳志華都沒有沖出來。
三天以后,紅軍的援軍開到了,于是便向哥薩克展開反擊。紅軍節節勝利,一直打到了斯坦尼目里哥夫克。
紅軍在進軍途中,看見路邊、田里、村子里,到處是被敵人慘殺的紅軍尸體;野狗在啃嚙人的肢體,烏鴉在啄食人的肌膚,尤其令人發指的是:沿途的樹上和木椿上吊滿了中國戰士的尸體,有的耳朵被割掉了,有的眼睛被挖掉了,有的舌頭被割去了,有的肚子被戮穿了,腸子拖在地下,有的手心和腳踝上都被粗鐵釘釘在木椿上。當時天氣非常炎熱,蒼蠅成群地在尸體上嗡嗡亂飛……在這些尸首旁邊,大部分都寫著標語。翻譯同志說,標語的內容大都是:“這是紅軍的下場!”“布爾什維克完蛋了!”
中國戰士們看到這些,又氣憤,又哀傷。部隊一邊前進,一邊收尸,一路上共收了二百多具中國戰士的尸體。但是李富清卻沒有找到他兩個表哥的尸體,心里非常難過;他想到將來回去怎樣對姑父和姨父交代呢?他又想到自己和表哥們一同離開親愛的家鄉,一同坐悶罐火車,一同在皮鞭的抽打下伐木,挖戰壕,一同在俘虜營里吃過苦,一同打過游擊,抓過敵人,出生入死,從來沒有分離過,現在他們卻落得如此慘死,連尸首都找不到……他想到這些,不由得痛哭失聲。
紅軍到了斯坦尼目里哥夫克車站不久,就有幾個農
村婦女跑來告訴中國戰士們說,在車站廁所后面的高粱地里,還有一個中國傷兵,他在那里已經躺了三天了。
李富清和其他十幾個中國戰士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就去找尋。但當他們走到他跟前的時候,都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那個戰士滿身滿臉都是血污,附近的地上還有一大灘干了的血,他的左眼珠吊在眼眶外面,右耳沒有了,左腿從膝蓋以下已全部潰爛,傷口里還有蛆蟲在來回蠕動。他,已經被折磨得完全不成人形了。當他看到同志們來了,就失聲大哭起來,一會兒就暈過去了。在場的人看到這種情景,沒有一個不流淚的。他們小心地把他抬上擔架,立刻送到醫院去了。
據那幾個農婦說,她們看見哥薩克抓來了十幾個中國戰士,就連夜審訊。這位戰士也是其中之一。大概因為審不出什么名堂來,就用刀子把他的左眼挖了出來,并把他拖到田野里去槍斃;哥薩克打了一槍,他就倒下去不動彈了,但等哥薩克走了以后,他卻醒過來了。原來那一槍只把他那只右耳打掉了,他的左腿則是在作戰時受傷的。后來她們把他藏在高梁地里,每天偷偷地給他送些吃的,他才沒有餓死。
那幾個婦女還說:哥薩克在臨走的時候叫她們轉告中國人,如果中國人不離開布爾什維克的隊伍,那么被他們抓著的話,就只有這種下場。
中國戰士們聽了這些話,沒有一個人不咬牙切齒的!他們不但不懼怕,而且都表示了自己的決心:“我們決不離開紅軍,我們要打得更堅決,為親人報仇!”
跟列寧當衛士
1919年年初,李富清和其他二百多人(其中有七十多個中國同志),得到了無產階級戰士最大的榮幸:他們被調往彼得格勒擔任列寧的衛士。在彼得格勒,李富清同志朝夕見到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無產階級革命的導師——列寧,并朝夕保衛著他。
李富清當時是衛士隊的小級長,每次四個人,李富清就是帶班的。他們站崗的地點就在列寧的辦公室外面臺階下,列寧出出進進,都從他們身邊經過,有時列寧還停下來和他們談話。李富清當時還很年輕,才二十歲哩!
有一次,天氣很冷,樹上堆滿了雪花,在列寧的辦公室的臺階下,站著四個精神飽滿的警衛戰士。他們鼻孔呼出來的白氣,被冷風一吹,都在粗呢大衣的衣領上凝成了白霜。這時,列寧從外面回來。列寧穿著一件白皮領的黑色皮短大衣,帶著黑皮帽,神采突突地走來,李富清用響亮的嗓子喊了敬禮。列寧點著頭,微笑著說:
“不用啦,不用啦,天氣這么冷,還站在風里,快!快!快站到過道火墻附近去,里面暖和一些呀!”
四個衛士都不肯進去,列寧一再叫,他們中站到過道里去了。
又有一次,列寧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換換空氣,碰到李富清和幾個中國戰士,就和他們聊天。列寧問他們:
“生活過得慣嗎?吃得飽嗎?住的怎么樣?”
李富清說:“生活過得挺好,也吃得很好。”
王才說:“這比咱們以前的生活強多啦!”
列寧說:“是呀!生活比以前是好一點點啦,但是,這很不夠。等咱們把白匪和外國軍隊完全趕跑以后,咱們建設一個繁榮的國家,那時候,咱們的生活就會更好起來的。”
隨后,列寧又和他們談了一些別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談到說話這個問題上來了。列寧說:
“你們的俄國話說的不錯了,不過還應該學習識字,這樣就更好一些。”
列寧又問中國話怎么說,于是,這幾個中國戰士就告訴列寧說中國話:你好、吃飯、喝茶……等等。
列寧一邊學著說,一邊從口袋里拿出筆和本子,迅速地記下來。這時,真像是年是的父兄,和年輕的子弟在敘家常,那么親切,那么歡樂。
從這以后,列寧見了這幾個中國戰士,就用中國話說:“你好,你好。”
春天來了,將要化雪的時候,每個警衛戰士領到了
一雙馬靴,但李富清和王才的馬靴太大了。他們去找管理員換換,管理員說:“不能換,發什么就穿什么吧。”
王才和李富清就商量著去找列寧解決。
李富清說:“走,咱們去找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去。”
王才說:“對,弗拉基米爾·伊里奇一定能替咱們解決。”
于是,這兩個人就滿懷信心地去找列寧。但是一個工作員不讓他們進去,說列寧正在寫東西。他兩個人一定要見列寧,工作員就用電話去問列寧,結果,他們兩個進去了。他們兩個找著了列寧辦公的房間,先按了一下電鈴,只聽得列寧在里面說:“好,好,請進來。”
李富清和王才脫了帽子推門進去,只見列寧伏在房間右邊的一張辦公桌上正在寫東西,見他們進來,就很關切地招呼他們:“坐,坐下。”
李富清和王才沒有坐就說:“發的靴子大了,不能穿,想請求換一雙。”
列寧說:“還有什么事情?”
李富清說:“沒有了,就想換雙合適的靴子。”
列寧說:“行,行,”說著,就拿起筆寫了一張紙條交給他們,并告訴他們說,如果有事情,還可以來找他。
李富清和王才拿著列寧寫的紙條去找管理員,管理員就帶著他兩個,打開庫房,讓他們兩個各挑一雙合適的靴子。
李富清到彼得格勒只住了一個多月,就跟列寧一道往莫斯科克里姆林富了。到克里姆林宮以后,李富清見到列寧的機會就較少了。
1919年夏天,白匪軍鄧尼金在南方戰線發動了對蘇維埃政權的猖狂進攻,托洛茨基瓦解了南方戰線上的工作,紅軍接二連三地失敗,到10月間,白軍占領了烏克蘭全境,侵陷了奧勒爾、圖拉,直向莫斯科進逼。蘇維埃共和國處在極嚴重的情況中。這時,列寧出了“大家都去與鄧尼金斗爭”的口號。列寧的衛隊也調往南方,于是李富清就隨衛隊開到了前線,他被分配在騎兵一軍六師三十三團擔任偵察班副班長。臨離開克里姆林宮以前,列寧還召集了衛隊全體同志講話,勉勵戰士們要英勇戰斗,保衛蘇維埃共和國,把白匪軍徹底消滅干凈。——從這以后,李富清就沒有再見到過列寧。直到1924年列寧逝世時,李富清正在莫斯科軍事學校學習,他是學生代表,去給列寧守靈時,他才見到了列寧的遺體。
一次重傷
紅軍騎兵一軍三十三團來到伏龍涅什地方與白匪鄧尼金決戰,把鄧尼金打垮了。十月下旬,紅軍解放了伏龍涅什,鄧尼金殘部向南逃竄。紅軍騎一軍緊緊追趕,1920年正月又解放了羅斯托夫,三月底就把鄧尼金趕到黑海里去了。
李富清來到黑海岸邊一看,只見海中停泊著幾十艘帝國主義的軍艦,由海岸到敵艦這一片海面上,黑鴉鴉一片舢板,舢板上載滿了逃命的白匪軍以及地主、資本家和他們的家屬,而岸上卻有更多的白匪軍當了俘虜。當時紅軍用大炮問敵艦猛烈轟擊,只打得敵人叫爹叫娘,有八艘敵艦中彈沉入海底,其余的敵艦就沒命地逃走了。那些已經上了舢板,但來不及登上兵艦的白匪軍和地主、資本家們,只得回岸向紅軍投降。
隔了兩天,紅軍的艦隊趕來了,李富清隨著部隊登上艦艇,向帝國主義軍艦追去,他們一直追到土耳其邊境才勝利反航。就在這個時候,波蘭地主軍侵入了烏克蘭,李富清就隨部隊去烏克蘭回擊波蘭白軍。紅軍節節勝利,把波蘭白軍趕出了烏克蘭。
有一天傍晚,紅軍騎兵三十三團把波蘭白軍從一個樹林里攆跑了,繳獲了幾挺機槍,并且就在這個樹林里宿營。
這樹林的北邊是個寬長各幾十公里的大泥潭,看起來像是塊草地,其實人踩上去,立刻會向下沉陷,根本不能通行。樹林的南邊七、八公里的地方,就是通往華沙的公路。
第二天天剛亮不久,紅軍發現敵人的騎兵沿著公路從西北直插向樹林的東南。顯然,敵人想利用那個泥潭來包圍三十三團。
敵人的陰謀很快地就被紅軍識破了,司令部立刻命令紅軍騎四師從敵人南方插向北方與三十三團會合,形成一個反包圍圈。
李富清所在的連隊,奉令扼守臨近公路的一段樹林,阻擊敵人逃竄。
戰斗非常激烈,敵人沖了幾次都沒有沖出包圍。打到中午,敵人派來大批飛機,在林子上空穿梭似地輪番俯沖轟炸,炸彈雨點般地傾泄下來,林子里到處有炸彈爆炸,枝葉紛紛截落,樹桿齊腰斬斷,塵土彌漫林間。
趁飛機猛烈轟炸的時候,敵人的騎兵又準備沖鋒了。紅軍指揮員也命令戰士上馬,準備反沖鋒。
李富清從戰壕里跳出來,牽著自己的馬,左腳剛踏上馬蹬子,右腳還沒提上來的時候,突然轟隆一聲,一個炸彈在馬身邊爆炸了;李富清仿佛覺得右腳抖動了 一下,像給馬踢了一蹄子似的;在同一時間里,帽子也飛走了。那匹馬卟啦一倒,壓住了李富清的雙腳。李富清動彈不得了,幸而這時馬明特跑過來了,他喊道:
“班長!你頭上受傷了。”
李富清伸手一摸頭,弄得滿手是血,原來右后腦勺中了彈片,正在流血。這時李富清才感到有些疼痛。
馬明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那匹炸得只剩半邊身子的死馬從李富清的腿上移開。李富清想站起來,又感到右腿也有毛病,仔細一看,右腿也中了彈片。馬明特把他扶在樹根下,就替他包扎。這時,擔架和護士上來
了,馬明特把李富清交給護士,自己騎著馬沖上去了。
李富清躺在擔架上,只覺得昏昏沉沉,彈片長在肉里,像尖刀在翻攪;走了一段路,他就昏迷過去了。他仿仿佛佛覺得有一群波蘭白軍圍著他,用火燒他,一會兒他又像是坐在黑海的艦艇上來追鄧尼金匪幫,風浪把艦艇顛簸得忽上忽下……。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喊:“布瓊尼!伏羅希洛夫!”隨后又覺得有一只親切的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他睜眼一看,兩張黑黑的、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他腦子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這不是軍長和委員嗎?啊,布瓊尼!伏羅希洛夫!”他正想去握那只手,但眼前一黑,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經過多長時間,李富清醒過來了,他發覺自己正躺在火車上,身旁躺著很多傷員。一個護士在忙著替傷員換藥。
李富清想支起身子,但感到頭有千斤重,無論怎么也抬不起來,他著急地問道:“我們往什么地方開啊?”
護士看了他一眼,還以為他在說昏話,沒有回答,又繼續干她的工作了。
“護士同志,”李富清說:“火車往哪里開喲?”
護士見他的確清醒了,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喃喃地說:“他真的醒過來了!他真的醒過來了!”李富清又問了一遍,護士才回答說:“我們到基輔去。你先別管這些,你應該休息。”
“為什么要上基輔?”李富清著急地問:“難道波蘭鬼打過來了嗎?!”
“不,不,不!同志,你的傷太重了,需要到后方醫院去治療!”
“我這不醒過來了嗎?同志,我需要留在前方啊!”
“不行,你頭上的彈片還沒取出來呢!前方醫院設備不夠,無能為力,只有到基輔去才能取出來。”
李富清還在懇求留在前方,護士就嚴厲地制止他說話了。護士告訴他,他這次傷,沒有兩個月復不了原。
兩天以后,李富清到了基輔后方醫院。彈片取出來了。經過醫生的細心治療,一個多月以后就能夠行動自如了。在傷口還浚有完全復原的時候,醫院經不住他再三請求,就讓他重回前線了。
“我不老”
李富清返回前方以后,積極地投入了戰斗。他參加了格里彼奇尼的戰斗;在華沙外國,他參加了攻打波蘭白匪軍的戰斗;當華沙還沒有完全攻克的時候,他隨著部隊調往南線打弗蘭格爾匪軍;在欽哈斯克地方消滅了弗蘭格爾匪軍,他又隨著部隊去肅清馬赫諾殘匪,把馬赫諾匪幫全部消滅在烏克蘭的山區中。——以后,蘇聯就開始進入了和平建設時期。
在這些戰斗中,李富清曾經三次負傷,他堅持不下火線;他曾經多次出入敵軍心腹之地,偵察敵軍情況——在一次偵察中他差一點兒犧牲了;他曾經多次端著炸藥包,炸毀敵軍的碉堡和橋梁……。他表現了十分英勇的氣概。
1922年春季,李富清在騎六師部隊文化學校念書,并在這時加入了共青團。一年以后,他又被調往莫斯科軍事學校學習。畢業后,他被分配到頓巴斯礦區工作。
1932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了中國的東北,成立了所謂“滿洲國”。李富清同志正好在這個時候回家省親;因為偽滿洲國當局不允許他入境,他只得隨當時退入蘇聯的東北抗日軍轉入新疆。……
李富清現在在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工程處工作。他今年已經五十九歲了,雖然門牙都脫落了,但精神還挺旺盛。誰要說他老,他就會大聲地說:“我不老。你能干什么,我也能干什么!”
(李國靖插圖)
(本文將在“紅旗飄飄”第四集同時發表。本刊作了一些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