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張著眼睛”讀書隨感錄之一

蕭也牧

我有個搞寫作的朋友，他曾經跑過不少地方，經常到農村里去體驗生活。大約就在前年冬天吧，他才從鄉下回來，找我來談天。他給我整整談了一宿農村里的新氣象：什么農村里的姑娘都穿上了花衣服啦，小伙子們的衣兜上都插上自來水筆啦，不少人買了手電棒啦，幾乎家家都有了熱水瓶啦……有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已經實行了星期日休息的制度，一到星期天，人們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唱歌跳舞，串親訪友……有個農業生產合作社到了秋收分紅的時候，還舉行全社大會餐……在我這個長期沒到過農村的人，聽了他那有聲有色的描繪，情緒上很受感染，十分興奮。后來他把所談的種種，分別寫成文章發表了。讀者讀了他的文章，大約也會和我一樣感到興奮。不久，我也到農村里跑了十來天，確實也看到了類乎他所說的事。

很久沒有和那位朋友通訊，不知道他又上哪里去體驗生活了。前天，他來了，又和我整整談了一宿。他的種色依然是那樣的激動，談吐依然是那樣有聲有色，所不同的，只是所談的內容和他在兩年多前那宿所談的。區別竟然是這樣的大！

他談到了在農村日常生活里的種種困難：過年買不到肉，油不夠，麥子不夠，農民平時花個零花錢很困難……諸如此類。接著他聲色俱厲地批評了我們的通訊、特寫、小說以及影片中“粉飾生活”的現象。他順便還給我講了幾個笑話：某報的攝影記者，為了拍照，硬讓姑娘們穿花衣服去割麥子......據說這都是受了“無沖突論”的影響，給讀者帶來了數不盡的壞處，并且聲言他今后專門要寫“干預生活”的作品了。（他所說的“干預生活”，是指要充分去寫在我們生活中存在著的困難，批判我們生活中的落后現象。）我并不懷疑他的誠實。只是覺得：若有位讀過他兩年前所寫的作品的讀者，又讀了他行將寫出來的那類“干預生活”的作品，恐怕也會象我那樣感到惘然的吧？相信兩年前的他呢；還是相信今天的他？到底哪一種話更可信任一些？隨即使我想到捷克斯洛伐克的革命作家尢利烏斯.伏契克的那本關于蘇聯的特寫集：“在我們的明天已經變成了昨天的國家里”。這本特寫集，是在一九三一年出版的，所寫的都是在一九三0年以前他在蘇聯所看到的事。其時正值蘇聯人民為實現社會主義的國家工業化而斗爭的時期。

在這本特寫集里，有篇文章叫“大張著眼睛”，作者毫無顧慮地寫出了在當時蘇聯人民生活中存在著的種種困難。有人問他：“同志，你看到過商店門前的行列嗎？看到過排隊領口糧的人們的長蛇陣嗎？”他說：“是的！”“你看到過一家老小都擠在里邊的陋室茅舍，黑漆漆的半地下室住宅，舊火車廂做的住房，冬冷夏熱的木板房嗎？”他說“是的！”除了食、衣、住，他還寫到日常生活中其他的種種困難”釘子不夠，肥皂不夠，紙張不夠，火柴不夠......以至理發也成了“危機”：“我走進一家合作社理發館去修面。......顧客們坐在搖搖擺擺的椅子上，背靠著墻，等待著——顧客眾多。這是“理發危機”。在這一大伙人群里耐心地等上一兩個鐘頭，狹窄的和磨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的剃刀才能又快又干凈地把你的面修好，剃刀就象一根小鋼條似的

在你的胡須中刺刺作響。”“這把剃刀已經給顧客服務了七年，但新的剃刀還是沒有。”

然而，這決不是一篇什么所謂“專門”暴露落后現象和困難的文章！他在描寫這種種困難的同時，也寫了困難的性質一一所以產生這種種困難的原因：這一切困難的產生，正是為了要從根本上去消滅貧困，因而必須集中力量來建設重工業，從而提高工、農業的生產力，這才能逐步滿足人民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東西。正因為他理解困難的性質，也就看到了生活中更為重要的事物。紙張不夠。但是“報紙和雜志出版的份數，最近五年來增加到十二倍,而巴拉赫納的造紙聯合工廠，在不久以前才開始投入生產。釘子不夠。“但是在薩拉托夫，康拜因工廠正在興建。康拜因將會在國營農場和集體農莊的千百萬公頃的土地上進行收割。”火柴不夠。“但是在馬格尼托哥爾斯克新的巨大的高爐燃起了火……”其時，德聶泊水電站正在興建，建設規模更為宏大的安加拉河水電站的設計業已完成，克里木建立了新的冶金企業，頓巴斯正在興建最大的礦井……

這時農村中，“誰戰勝誰”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農業產量逐年增高。那么這種困難到底是一種什么性質的困難呢？讀者自然會理解到：日常生活中所存在著的種種困難和當時已經所獲得成績比較起來，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伏契克就是這樣來看待當時蘇聯人民日常生活中所存在著的困難的。他作了一個很好的比喻：

蘇維埃國家的缺欠現象——一這不是凍得發抖的窮人骨瘦如柴的身上的破衣爛衫。這是小孩子身上的衣服，他掙破了衣服成長了起來。你看他：褲腳高過雙膝，衣肩緊小，袖口齊肘……喂，小伙子，事可不妙呵!你身上的一切就要繃破，你掙破你的衣服成長起來了……

但是……

但是你是在怎樣成長呵！你是在怎樣日益強壯有力，你是多么健壯、魁偉的小伙子呵1你是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你已經是成年人了！

在他身上已看不到瘦小的褲子和短小的上農，看到的只是年輕力壯的身姿，寬闊的胸脯和結實的雙腿。

這也正如斯大林所說過的：“這里說的是我們的困難具有特殊的性貿。這里說的是我們的困難科非衰落過程中的困難或停滯情況中的困難，而是增長過程中的困難，高漲過程中的困難，向前進展過程中的困難。”

當尤利烏斯·伏契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蘇聯正處在困難之中。我們的敵人正利用這種困難，嘲笑、污蔑、中傷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使得一些糊涂的朋友猶疑，好心腸的朋友耽心，以致不敢向人民道以困難的真相。而伏契克這位共產主義者，這位蘇聯親密的朋友，根據事實，以他的勇敢和明智，道明了困難的真相，指出了困難性質，以滿腔的熱情歌頌了正在奮不顧身向困難進軍的人們。文成之日，離今已有二十六年，但是看來墨跡猶新，對于正在建設社會主義的我國讀者，仍然有著重大教育意義！

當時蘇聯人民日常生活中所有過的困難，和我國人民今天日常生活中所存在著的困難相比較，困難的程度不完全相同，但是困難的性質完全是一樣的。如果我們也像伏契克似的“大張著眼睛”看看，看到困難的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我們是以什么樣的速度在從事工業建設？幾年來，我們建設了多少工廠？多少礦山？修了多少鐵路？多少水庫？這在以往任何年代肯定是連做夢也夢不見的！

去年，我國有不少地方遭到了災荒，但是糧食卻增產了二百多億斤，這是我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去年不少地方遭到了災荒，但是沒有一個餓死的人！這也是我國歷史從來沒有過的！不論是城市不論是鄉村，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是降低，而是提高！今天，我們固然難免常常要排隊買東西，但是，買到的是肉，是炒花生，是戲票，是劃船票……這和解放以前反動派統治的時期，物價一日三漲，到半夜扛上鋪蓋去排隊買“混合面”時的心境比一比，大約總是不會一樣的吧？

回頭想想我的那位朋友前后兩次和我所談的話，難免有些耽心了。他到處走，看到的事物確實不少，為什么單單就看不到我們生活中大量存在的、主要的，本質的現象呢？為什么看不到國我們生活中的社會主義呢？是什么灰塵蒙住了他的心眼？致使他不能“大張著眼睛”來看生活？二年前，當他興高采烈大談并且大寫其農村新氣象的時候，那時，在我們的生活里，并不是沒有困難，只是他看不見，或是看見了沒有勇氣說出來，因為他不理解困礎的性質；甚至他對當時他所津津樂道的種種“新氣象”，恐怕也未必真懂。類乎“大會餐”、“星期休假”之類的事，正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大可不必加以渲染成文，倒是應該指摘的。讀者讀了他的文章，效果恐怕是不會好的。確乎應該作為一個教訓來看。當他今天聲嘶力竭地聲言：今后專門要找生活中的困難，專門要寫“干預生活”的作品的時候，很需要好好想想這些困難的性質——產生這種困難的原因。否則寫出文章來恐怕就更不妙了！不理解生活，就看不到生活里邊主要的東西，這就叫作“偏”，叫作歪曲生活，也就“干預”不了“生活”！在生活中，應題多看看，多想想，看得全面一些，否則就會變成？瞎子摸象”；就會變成“墻頭草”，偶爾吹來一陣微風，也會變得東彎西倒，永遠長不出脊梁骨來，自然不能直起腰來看生活。這不僅值得我那位朋友注意，也值得我們大家注意的。全面地看生活，“大張著眼睛”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