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
這個集子里的十幾篇以外國生活為題材的童話故事,是我在“四人幫”倒臺后斷斷續續地寫成的。“四人幫”在知識分子心靈上所造成的空前恐怖,當時還未能消除,雖然抄家之風已停止,不必把寫成的稿子每天張羅轉移或隱藏,但我在開始寫作它們的時候仍然嚴守秘密,沒有把意圖和朋友們商量,征求他們對于寫這類故事的意見。當時寫這類故事的動機是這樣的:
在“四人幫”橫行時期,我看到許多孩子沒有書讀,悶得發慌,多余的時間和精力無處用,只有打架罵人,有不少的孩子還干出近乎流氓行為的事情。在“四人幫”控制的報紙和雜志上,偶爾也出現過幾篇名為兒童文學的作品,但它們幾乎無例外地都是極簡單的偵探故事:“小英雄”不是偵探“階級敵人”的動態,就是親自捉拿特務。解放了那么多年,在我們中間還有那么多的“階級敵人”,甚至還需要天真的小孩子去充當偵探或捕捉人員,這也未免給我們社會主義抹黑太厲害了。再說,用這種“英雄行為”和“高尚理想”去教育我們天真的下一代,也未免太殘忍了,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甚至對于撫養和教育他們的父母和老師的一舉一動,也都采取懷疑態度,當作“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來看待,弄得人人都彼此提防,老師也噤若寒蟬,不敢教育他們,甚至沒有階級性的學校窗玻璃也受到“無情的打擊”,沒有一塊完整。這種情形如果持續下去,我們怎么能培養出建設社會主義的未來公民?
對此,個人的辦法實在有限,無能為力,最多也只不過是想在自己可能范圍之內給他們提供一點有益的讀物。自己寫東西沒有把握,是否可以為他們翻譯一點東西呢?象安徒生這樣的作家既已經被“四人幫”定性為資產階級,成為“禁區”,翻譯一點外國人民的創作——民間傳說和故事——行不行呢?于是我翻閱了一些歐洲的民間文學作品。這里面的財富確是不少,但一拿起筆來翻譯,我卻又猶疑起來了。事實是:它們經過許多人的轉述、記載和加工,大多數已經變質了,正如我在本集子后邊附錄里《再談擴大兒童文學創作的領域》中所說的,“人民在勞動實踐中和與他們的剝削者及壓迫者的斗爭中學得了許多聰明和智慧,表現出巨大的毅力和堅韌精神,但這些特點和優良品質往往被歪曲成為取得生活‘成功的手段。具有這些特點和品質的人最后不是當了駙馬就是成為了財主,反過來統治和剝削人民。”許多我所接觸到的歐洲民間創作,基本情況就是如此。
要發揚它們固有的健康因素,剔除其消極成分,那只有改寫——我想這樣才能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于是我便開始嘗試改寫,但在實踐過程中我又發現,這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歐洲的民間傳說和故事所產生的時間、地點、生活和歷史背景,與我們今天的中國距離實在太大了。要使我們的少年兒童讀者能看懂和欣賞它們,那還得增加許多東西(當然也得減掉一些東西),包括故事情節。因此我覺得,把它們作為原始素材,重新創作,可能是一個比較切合實際、也比較主動的辦法: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分析和解釋它們的內容,來突出它們的主題思想和發揮它們原有的人民性。最后我就決定這樣作了。這個集子里的童話故事就是這樣作的結果。當然這不是我的發明。魯迅先生在他的《故事新編》中早就已經這樣作過。歌德寫的《浮士德》也是這樣作的。當然我的目的要簡單得多:我只希望這樣能在少年兒童讀物饑荒的時刻給我們的小讀者提供一點讀物——盡管這不過是滄海一粟。
這些故事每篇的情節都各自不同,但它們卻也有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也是我選擇這些素材的標準之一:它們幾乎是同一個歷史時期和同一個地區的產物。它們的地理背景基本是在南歐,主要是在意大利。當然有個別的故事也牽涉到英國,甚至北歐的丹麥。它們所反映的基本上是中世紀后期封建主義沒落、市民階層興起的那個歷史階段的社會情況。
意大利是一個半島,一邊是亞得里亞海,那里有當時最熱鬧的水上城市威尼斯;一邊是地中海,那里有最繁華的港口熱那亞。這些城市四通八達,遠可以通向中國,近可以到達阿拉伯。許多意大利商人和冒險家,通過水路或陸路,來到這兩個世界一一威尼斯人馬哥·孛羅就曾來過中國,并在揚州當過一任地方官。他們帶回去許多關于這兩個世界的傳說和這兩個世界生產的商品,引起歐洲人的驚奇、羨慕和幻想——這也是促進歐洲貴族、地主和教會組織掠奪性的十字軍東征的一個重要因素。
阿拉伯和東方的商品在當時是“先進”的產品,在歐洲有很好的市場。于是威尼斯和熱那亞這樣的港口就發展成為了繁盛的商業都市,也是航海事業和向海外探險的中心。一種新型的市民階層便也由此應運而生。他們不僅做一般買賣,也搞海外貿易,并且還引進一些外來的先進生產技術,自己也開起一些小型的工廠來。這樣他們就不單靠轉口貿易賺錢,還開始剝削雇傭勞動和榨取剩余價值起來。這個階層后來歷史上就叫做市民階層。
“市民階層”這個辭在法文里叫做“布爾熱阿季”(bourge-oisie),屬于這個階層的人叫做“布爾熱阿”(bourgeois)。它們源出自“布爾”(bourg)這個字,它的原意是貴族住的“城堡”,后來擴大成為“城市”的意思。歐洲各國文字中都有這個字,只是拼法略有不同而已。在德文里它拼為“堡”(Burg,在英文里它拼為“堡洛”(borough)。沙俄帝國的首都“彼得堡”——現改為列寧格勒——就是“彼得城”的意思。在三十年代我們把“布爾熱阿季”譯為“布爾喬亞齊”;把“布爾熱阿”譯為“布爾喬亞”。這個“布爾喬亞”階層實際上就是“資產階級”最初的代名詞。它最初在政治上是處于無權的地位。為了發展他們的工商業,他們就想取當時處于統治地位的封建地主貴族而代之。因此他們就標榜“自由”、“平等”、“民主”這類東西,作為他們動員群眾起來推翻封建地主貴族的一種號召。歷史上所謂的資產階級大革命也就是這樣搞起來的。
資產階級一鬧革命,封建地主貴族階級就日漸衰微起來,在經濟上也日趨破產,在政治上也招架不住了。正因為如此,他們就更加緊對人民的壓迫和剝削。這就使他們本來和人民之間所存在的階級矛盾和斗爭更加激化。這些故事里的情節有好大一部分就是在這些激化了的矛盾和斗爭中產生出來的。通過這些情節,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社會面貌的某些方面,從而也獲得一些關于這個人類歷史上重大歷史轉換期的形象化的知識——至少我希望是如此。但在每一篇具體的故事中,我也沒有忘記它所應有的人民性方面的東西和民間創作的特點:人民的思想感情和他們的聰明智慧,人民的風趣和幽默感。作為人民的這些特點的對照,我還有意識地揭露了當時正在沒落的封建地主貴族統治階級的荒唐和愚蠢,殘暴和專橫。
當然有個別的故事也不完全是如此,如《戈旦村的聰明人》就與統治階級無關,而是談人民內部的事情:它是對人民頭腦中所存在的形而上學的一種辛辣的批評。這種東西使他們在實際行動上做出許多荒唐可笑的事——作為典型,這里的筆墨可能用得夸張了一點。但人民知道批評自己,乃是一種進步的表現:這說明他們已經走出了中世紀的愚昧主義,而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在這個意義上講,它也反映出一定的時代精神。
上面就是我覺得我對讀者應作的關于這些童話故事的說明。